在水深火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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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不只可以救火。水灾来临时,消防员一样冲锋陷阵。“如果这个城市一天没有消防员,就会狼烟四起,全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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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5日晚10点左右,又一轮暴雨降临了。雨水伴着噼啪声猛砸窗户,天地昏沉。老武汉人说,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还有人说那雨下来的感觉,像带着一种愤怒。
  6日凌晨3点左右,武汉消防作战指挥中心接到当天第一个119报警电话,青山区有居民家中淹水严重。6点之后,到了起床上班的时间,更多人发现被困,报警电话陡然多了起来。值班的接线员从4名临时增加到10名,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清晨6点50分,武汉市武丰消防中队指导员江龙带着5名战士出动,目标是青山区建设三路。大雨中,一名孕妇在轿车上临产,车驶入深水,抛锚了。120救护车也在一公里外熄了火。江龙判断情势危急,命令更早出警的特勤班即刻前往增援。
  特勤班队员郭威和队友刚刚处置完一处电线起火,有人来不及换下厚重的灭火防护服,转头跳进水里。他们赶到时,孩子已经生产下来近一刻钟。丈夫刘钰慌神地站在雨中,他的妻子躺在后排座位,虚弱得说不出话。新生儿连着脐带,爬在母亲胸前,一声也没哭过。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
  江龙立刻派战士驾驶消防车,接来救护车上的3名医护人员,医生查看情况后说,可以移动。
  特勤班消防车上备有一种躯体固定气囊,橙黄色,充一半气,可似毯子一般展开,比软担架更加灵活,常在紧急救援中使用。郭威身板瘦小,他从一侧钻进车里,平托起产妇身体往外递,刘钰则从另一侧,架着妻子的腋窝往前推。车外,几名消防员围作一团,近10只手同时拽住气囊接应。有人找来防静电服盖住产妇身体,有人撑伞。
  他们将人连气囊放在一个轮胎上,轮胎漂行近10米远,众人再次托举,将产妇转移至消防车上。座位高近1米8、车体高3米5的抢险救援消防车,通过能力极强,是内涝严重时唯一能够在路面行驶的交通工具。此刻它像一座堡垒,给人坚固的希望。
  7点55分左右,两台消防车先后抵达武汉第九医院。新生儿被放进温箱,并紧急输氧。两小时过去,母亲状况基本稳定,婴儿却不见好转。11点左右,刘钰决定转院,再次拨通了120。这一次,救护车停在远处,他和医护人员涉水将孩子送到车上。此时的第九医院门口,水深已没过膝盖。雨还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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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另一端,程志威刚刚带队转移完一批被水困在家里的居民。他是江夏区消防大队教导员。江夏区地势低洼,是历次内涝的重灾区,入夏以来已经两次成灾。几小时前,程志威接到指挥中心电话,要求全员出动,赶到辖区内淹水最严重的地段。按照预案,7支队伍兵分多路,程志威亲自带领其中一路,装备是一辆消防车,一艘橡皮艇。
  消防车行至中心港附近,他突然听到有妇女呼救。声音从一栋老旧的社区传来。那里一楼水位已升至大腿处,一些位置没过腰间。从车身所在位置到对面,水流异常湍急,程志威尝试了几次都无法通过。他想利用门框固定绳索,妇女却不肯,担心拉力过大,拖垮了长时间泡在水中的房子。这时,程志威发现房间里有台摩托车,比门板更长,正好可作替代。
  他顺手捡起水面上漂来的小轮胎,约莫三四斤重,绑在绳子顶端,大力抛向对面。第一次没接住,被水流冲开。他又试了一次,这回正好落在人前。
  程志威和一名战士先后扶着绳子走过去,他囑咐第一名妇女,“脚千万不能离地。”脚踩着地,救援者可以施力。程志威和战士一左一右搀住妇女,行至中段,水流最急,女人脸色变白,腿发软,人也蒙了,眼看着身体朝水面漂了起来。
  程志威一手拽住绳子,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妇女的手,险些将之拧断。他转而按住妇女背部,方才稳住重心。又一名战士上前,三人将她拖了过来。如此来回,程志威和战士救下9人,其余几人被安抚在楼内,向高处转移。
  12点左右,刘钰将孩子转移到中南医院。婴儿患有肺炎,被送进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他再次看到孩子,是在6天之后。
  消防队救援最集中的时段是早上6点到11点。暴雨在下午3点左右停止,最危急的时刻过去了。值班的指挥中心调度员黄平权说,武汉市内42支消防中队6日一共出警543次,是日常出警量的5倍多,其中只有零星几起不大的火警,水域救援达到46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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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防作战指挥中心位于武汉市消防支队10层,是城市消防的“大脑”。市内所有119报警电话都由这里接听和响应。7月7日下午我们到达时,4名接线员正娴熟地应对着不时响起的电话,记录报警人信息,下单给各区中队执行。此刻窗外天晴,大雨停了近24小时,城区大部分已经退水。
  巨型显示屏上,当年当月当日出警次数,警情分类数目,出动中队状态,都在实时滚动。只有人工输入的天气信息还停在之前某一天——“武汉:暴雨。温度:22-25度。风力:南风2级。”
  事实上,在5日晚至6日的一轮强降雨之前,武汉已经连续一周大雨,终日不见太阳。但下雨并不直接意味着救援。重大的暴雨救援节点有两次,一次是7月1日,远城区新洲、黄陂发生溃堤,另一次就是7月6日,武汉全城受淹。
  特勤一中队副中队长周道带队执行了第一次救援任务。当天晚9点,他们出动18个人、3台车、2艘橡皮艇,作为第一批救援力量到达溃口附近106国道。国道前方淹水水面宽八九十米,深度超过三四米,4个村庄的两千多人被困。淹水造成断电,只能采取作业面局部照明,放眼望去,远处一片漆黑。水面看似开阔,但水流很急,水下情况也十分复杂,是污泥,电线,还是蔬菜大棚,只能仰赖向导的记忆。   舵手陈兵驾驶一艘橡皮艇。他侧身坐在艇尾,右手紧握马达操纵杆。像平时驾驶特种消防车奔赴火场一样,这份工作要求出众的驾驶能力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农村道路不平整,时浅时深。原本3米多高的蔬菜大棚此刻位于水下。大棚密布,且间距狭窄,一不小心,大棚钢架可能打坏橡皮艇下的螺旋桨,甚至造成翻船。
  水面上什么都有,有时是煤气罐、自行车,有时是桌椅、被子、床,需要酌情避让。遇到已经断电的电线拦路,要将电线抬起,船体才能通过。到处都是水蛇,一只只头翘着,在水面飞窜。
  靠近一个村庄时,他们听见土砌的房屋噼里啪啦往下垮塌。有村民站在自家屋顶或是二楼阳台,放声哭喊。江水很冰,一些人被救起来时,浑身都僵硬了。当战友一个叠一个爬上二层小楼时,陈兵要做的是设法稳住船身。
  溃口发生不久,新的危险迫在眉睫。他们的任务就是争分夺秒地救人、转移。救援连续进行了整整48小时,陈兵换过一次班。他的右手24小时没离开过马达。回程时,他分不清是发动机在震动,还是自己的手臂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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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全国的消防队来说,夏季都是防范火灾的重要时段。长江的主汛期为6到8月,洪涝引发的水域救援成为武汉市消防队的另一个棘手课题。
  今年6月,在江城第二大的东湖上,周道和陈兵作为教员,培训全市舵手开冲锋舟。舵手从各中队挑选,由水性好的战士担任。培训项目包括离岸靠岸、紧急制动、前进倒退、S型绕桩、掉头转弯、迎浪避浪。但东湖大多数时候风平浪静,比起救援时杂物横陈的洪水和急流,“相差实在太远了”。
  周道和陈兵所在的特勤一中队是武汉市内最精锐的消防中队。辖区面积虽小,却肩负着全省乃至省外的跨区域救援任务。汶川地震、“东方之星”沉船事故、天津港爆炸时,他们都曾第一时间出动增援。每次事件的日期陈兵都能脱口而出。
  特勤一中队也拥有全市最齐全、最先进的装备,包括2375种常规装备,1340种特种装备。特种消防车最受瞩目,比如举高喷射消防车、101米(相当于33层楼高)云梯消防车、隧道灭火专用的双头车、路面和轨道皆可驾驶的路轨两用车。他们还拥有全省唯一一辆坦克,用以处置石油化工类爆炸性事故。
  平日里,陈兵的岗位是特勤一中队特种车辆驾驶员,也是司机组组长。普通消防车驾驶员积累了多年驾龄、技术过硬之后,才有资格驾驶特种车辆。比起常规的水罐车、泡沫车,它们价值更高,操作和维护也更复杂。
  在中队车库,40岁的陈兵把右手掌竖直放在一辆路軌消防车的感应开关上,5秒钟后,车门“咔”的一声弹开了。他踩着踏板,三两步跃上车座,把钥匙插进孔中,再飞身跳下,对着车体中部一个触摸显示屏点按。几秒后,引擎发动——普通消防车只能在驾驶室操作,这项设计则允许驾驶员站在车下,便于观察火灾现场。向我们展示时,不苟言笑的陈兵笑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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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志威与陈兵都是1976年生人。他有着湖南人的爽利个性,平静的面色中藏着威严。靠近打量,会发现他左眼眉骨处呈现异样的弯折,那是5次开颅手术留下的。他的整个前额也由钛合金垫起,外部几乎不见痕迹。十年前的那次事故还让他失去了嗅觉,伤口再往下一寸,眼睛也保不住了。“不幸中的万幸吧。”程志威说。
  2006年元宵节,程志威在江汉区中队担任指导员。晚上9点左右,一栋老式居民楼发生火灾。两名战士登上对面一个砖瓦结构的坡状屋顶,形成水枪阵地灭火,防止火势蔓延。突然,程志威发现那栋房子下面的吊顶已经烧穿,战士再不转移会有生命危险。他即刻下令撤退。水枪关了,水却没停,急遽增强的压力将其中一个扶枪的战士弹飞出去,从4米高的屋顶跌了下来。程志威奔上前接住战士,却被水枪头打掉了额头。
  程志威昏迷了93个小时。开颅清除碎骨对手术要求很高,医生一度放弃了急救。最后同济医院最好的脑外科专家救了他。再醒来时,他只记得下令撤退的瞬间,后面发生什么,一概没印象了。也不晓得怕,“来得太突然了,谁又知道呢?”
  1998年抗洪,入伍3年的程志威在长江大堤上守了24天。他记得上堤的时间是8月1日下午两点,那天早晨,簰洲湾河段发生溃口。他和另一名战士顶着烈日每天巡逻,排查管涌。24号下堤时,军校通知单来了,他考上了公安消防部队南京指挥学校(2001年更名为“公安消防部队南京士官学校”)。
  “既然选择当兵,就要当个好兵。当好兵这个目标也挺大,总的来说就是要做好组织交给你的任务。”程志威说。他的微信头像是两名消防战士抬着水枪面朝滔天大火,微信名叫“烈火重生”。这几天战友开玩笑说他可以改名了。他顿了几秒钟,才想起那个新名字——洪水烈焰。
  武汉市内消防以长江为界,分为江南和江北两个指挥部。采访这天,轮到程志威作为江南指挥长值班。他携带一个像大哥大一样的手持电台,片刻不曾离身。电台调到2频道,用于接受支队命令,3、4、5频道则可用于中队内部出警时的联络。电台不时响几下,电流的嗞啦声混合着口音不明的人声,只有程志威自己听得清。从他的反应来看,内容并非时时都那么紧要。
  他的一个战士是安徽无为县人,永安河溃堤,战士家乡发了大水,但也请不了假。“别个救他家,他就救别个家。”程志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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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武装到每一寸皮肤的救火装备相比,水域救援的装备相对简陋。着装要求迷彩服、迷彩帽和轻便的作训鞋。工具除舟艇之外,就是导向绳、手电筒,唯一救命的是救生衣。新式救生衣附带小气瓶,紧急情况下可以人工加气,增加浮力。水域救援亦有经验可循,比如城市内涝,既要警惕房屋坍塌,还要当心下水道井盖移位。如需涉过湍急水流,可以几人编成一组,按一定间距绑在同一条导向绳上,彼此照应。   对消防员来说,救火是最核心使命,抢险救援是作战的重要部分,但名目庞杂的社会救助才是家常便饭。摘马蜂窝,开门,高空取物,抓蛇,救猫救狗,不一而足。对于这些,《消防法》上并没有明文规定,基本属于约定俗成。“老百姓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是110。110和119是联动,很多他们处理不了的事就移交给我们了。久而久之,就形成依赖了吧。”一位消防员说。
  去年武汉全市由119摘掉的马蜂窝数量达到惊人的九千多起,占到全年出警量的三分之一。入夏以来,马蜂更加肆虐,树上、屋檐下、草丛里、空调机上随处可见。这让队员们略感苦恼,毕竟二三十人的小中队,掏马蜂窝会占用很大一部分警力。但求助的电话一来,他们又全副武装地出动了。“马蜂是可能蜇死人的。我们这也相当于救援了。”另一位消防员说。
  郭威就曾被一种不那么致命的蜂蛰过。他也救过困在5楼的猫,摘过挂在撑衣杆上的阳蓬。令他意外的是,有人并不知道119是义务的,当场就要付钱。当然队里有规定,“坚决不能拿的。”
  1990年出生的郭威做消防员4年,是稚气未脱的“老兵”。他精气神十足,熟稔理论知识,对装备和工具仍抱有一丝惊奇。他所在的特勤班相当于中队里的攻坚组,出火警时总是冲在最前面,负责破拆房门,对人员进行搜救。
  消防队24小时战备,无特殊事由不得离开营区。出警是他们察看和体验这个城市的方式。不出警的周末晚上,队员可以去中队里的健身房、台球室、图书馆或游艺室打发时间。郭威最爱去的是电子阅览室,里面有电脑,他常和队友开黑,打《英雄联盟》。
  在消防员队伍中,分为现役军人与政府专职消防员(即“合同制”)。郭威属于后者。两种编制统一管理和调用,但由不同系统发放工资,有高低之别。4年前,和他同一批通过选拔进入中队的政府专职消防员有17个,如今只剩下4个。离开的原因各异,很多是自由惯了,适应不了部队生活。
  郭威珍惜這种生活。“不是真正的军人”多少让他感到失落,却没有影响他出任务的热情。“反正我是把自己当成兵的,在救援这方面,我觉得自己还是相当勇敢,不怕死的。”
  他提到2015年天津港爆炸中牺牲的消防员,还记得李克强总理说过,“英雄不分编内编外”,这让他受到激励。“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会考军校的。”他说。
  (文中刘钰为化名。实习记者胡紫秋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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