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人本主义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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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的离世,是预先知道的,有精神的铺垫和准备,仿佛死亡是我们在等着的结果,于是在那个最后的时刻,我们和死者一起压着最后的那口气,终是约定不再坚持了,放开世界,撒手人寰。之前生命好重,此时生命好轻,我们看着死亡若游丝,若羽毛,若云朵,从空中慢慢落下来,落在地上,不再浮起,时间凝结,空气死滞,没一丝儿风,我们站在那里,都是装点死亡的静物,哀伤也变得悄然而安静。而有些人,比如我姥姥,虽然已近耄耋之年,但无病无灾,健朗如常,谈笑风生,觉得她会永远活下去,没有尽头,而说她——昨儿晚上——走了——不在了——去世了,就觉得突然,一点都不真实。因此在我接到电报时,知道是事实,但我根本不信。
  电文极简:姥姥病故,速回。
  ——我觉着这跟说着玩儿似的。
  2
  姥姥就母亲一个独生女,姥爷非正常死亡于解放初期,姥姥从此就一直跟着我母亲生活。当年母亲随父亲在北方工作,姥姥跟着;20世纪60年代初,母亲下放回到我老家固始县张广庙杨井岗孙老庄子,姥姥跟着;母亲再次参加工作要调到不远的邻乡去,姥姥就不跟着了。母亲知道,姥姥老了;人老怀乡,已经难离故土;叶落归根,张广庙杨井岗孙老庄子,终究是生养她的地方,她也想要善始善终,埋在这儿。姥姥向母亲随口说出这些话时,她其实已经将自己安葬,肉体和灵魂也全部交付给故乡的大地了。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合约,大气,端庄,自然,坦荡。因此死亡,之于姥姥,不过一个最后的形式,抑或仪式。一个再普通的生命也需要完满。如果说姥姥去世确定为事实的话,那么让姥姥决然没想到的是,她随口说出她的那些话,抑或想法,抑或遗嘱,抑或口头的死亡“合约”之后,到昨儿个,二十年。
  姥姥生于旧时商人之家,天然优渥,受过教育,不信鬼神,生性顽强,个性十足,高挑个儿,小脚,是个美人。姥姥原名叫常陶氏,后改名叫陶早华,这不像是一个旧式妇人的名字,你一听,就能猜出新社会对他们及至整个家族进行了怎么样脱胎换骨的改造,因此在姥姥的身上,决然有别于“村妇”,但一点儿也看不出“贵妇”的某种雍容、风范、气韵和华贵。
  这当属另外的话题,关乎时代和人的命运,那么艰辛和悲怆,好在姥姥一生平安,寿终正寝,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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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老庄子与我当时所在的信阳市,相距二百公里,在那个信息和交通落后的年代,这可不是一般的距离。姥姥是1991年农历二月十六日去世的,待电报送到我的手上,心急火燎不及准备拖家带口紧赶慢赶回到孙老庄子,已是次日的傍晚,而第三天上午,姥姥就要下葬。
  一进院子,有人就叫嚷着通报,母亲被人扶着出来,一眼照见我,就向我扑过来,哭声震天,接着满院唢呐轰然,众人附和,先有人给我头上系上很长的白布条儿,叫孝帽子,然后被簇拥着,懵懵懂懂地跟着一阵人走,几乎不是走,我感觉我那会儿是被高昂的喧声抬了起来,一直抬到了姥姥的棺材面前,磕头,上香,烧纸,双膝长跪不起。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与姥姥的情感维系,就像我不是姥姥的外孙儿,而是她常年拉扯着的小宝贝儿子。那一时我多么想泪流满面,但满院嘈杂,没有心境,不来情绪,更无氛围,人不在状态,我根本哭不出来。那一帮请来的乡村吹鼓手们,演奏的曲子竟都是喜气洋洋的,我在那里给姥姥磕头烧纸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们竟欢快地演奏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常识,姥姥76岁去世,称之为“喜丧”。说姥姥“享福”去了,亲朋好友大可不必过于悲痛哀绝,会伤元气和身心。这大约就是乡村,就是民俗,抑或传统民间文化的关于天地、纲常、生命、世事,以及生老病死的伦理认识和实践,在丧礼的名节下,体现只能意会而不能说明了的人本和实用。就像我们在乡村会惯常看到许多人在五十来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棺材打好了,有的就陈放在他睡觉的卧室里,仿佛时刻准备着。这在城市里是不可思议的,甚或是晦气而恐怖的。因此我常常感慨,就面对生死的态度而言,城里人远不及一个农人。
  这样说,我们好是虚伪,做作。可不是,你往实用里想,自己不提前给自己打好棺材,一口气上不来,突然,一命归西,你怎么能断定你的后人不仅孝心,且有能力并舍得为你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倘或遇上不肖子孙,窝囊废,势利狗,吝啬鬼,不定就把你软埋了,或扔在乱葬岗子,喂了野狗。这例子不是没有。即便个个都是贤子孝孙,棺木敦实,葬礼豪华,锣鼓喧天,无限风光,但死人两眼一闭,是任啥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不如自己打好棺材,眼见为实,守着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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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的棺材囤在我老家的堂屋正中间,下跪,磕头,烧纸,完后,我抬起脸来,看到姥姥的棺材如此厚重而巨大,仿佛矗立着的一座高大的房子,让我一眼就看见了姥姥,一如往常,威严地端坐着,面带说不清的笑容,朝外望着喧闹的院子,光彩照人——精巧的黑色灯芯绒手工小鞋儿,紧致艺术的纯白裹脚,谨严的绑腿,灯笼裤,偏襟洋布褂子,头发抹了些花油,一丝不苟,往脑后挽一个小转(发髻)儿……就在这个时候,我望见姥姥出现在了村口:“平子——”“平子——”“平子——”我熟悉姥姥喊我的各種声音,她是在喊我吃饭呢,喊声传遍整个乡村,回荡在孙老庄子、摔泥巴炮的南大塘、打架叨鸡的稻场、藏猫猫的草垛、张瘸子的西瓜地、钓黄鳝的水田埂、掏鸟蛋的乌桕树,及至更远;整个孙老庄子,在姥姥的喊声里,空旷,寂寥,古老,绝望;姥姥突然小脚跳将起来,她愤怒了,凶恶地喊叫着,骂着。嘴说不急,天黑透了,景物虚幻,雾气升腾,笼罩四野……
  后来我想,这兴许还不是什么记忆闪现,也根本不是幻觉。这可能首先是我在跪着,我看棺材是一个仰视的角度,再就是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口棺材。棺材是新的,散发着桐油的气味,木质粗粝,年轮清晰,能想象笨重劈砍原木的斧斫,能听见打制时工匠铿锵的力量和喘息。尤其是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我看到,我一直以为煌煌阔大的老家堂屋,原是如此狭小,姥姥一口普通的棺材,就把它塞满。
  棺材前放着姥姥的黑白照片,照片好是熟悉,想起来,是那年我休假回家探亲给姥姥照的,姥姥那时还年轻,作为“遗像”,不像“遗像”,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沧桑”和“慈祥”,倒是清癯,有些秀气,但说不出五官的哪个细小处,显露一点点凶。让我马上想起她喊我吃饭的样子,又想起小时候我曾见她披头散发,挥舞着扇子,与母亲打架的样子,差一点笑出来。照片前,左右各摆放着一盏油灯,中间是贡品,有点心,馒头,纸花,水果,最显眼的是两只宰杀过的鸡,一只公鸡,一只母鸡,退毛,洗净,不剖,十分肥硕;再前,就是瓦盆,也称”老盆”,供前来吊唁的人磕头烧纸,表达哀思。   5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上账,跪拜,烧纸,问候,程式化;简单,明了,目的性,就像他们不是来吊唁,表达对死亡的哀伤,对逝者的哀悼,而是要完成一个交换,或者手续,也无需掩饰,装模作样,或者装神弄鬼,悲痛的自然有人悲痛,哭丧的也自然有人哭。快速完成程序,就去到院子里;院子上方搭有彩色编织顶大棚,吊着好几个百瓦以上的大功率白炽灯泡,光芒万丈,大棚下面摆放了十二张大方桌子,条凳,有铺张的气势;随便找个有熟人的位置坐下来,抽烟,喝茶,聊天,打嘴仗,有些人还打闹着,动手动脚,开一些乡村的通俗的玩笑,欢声笑语,消磨着时间,等待新一轮开饭。之前已经开过三轮了,这可能是最后一轮,除了部分是外来吊唁的,就是家里人、亲友,丧事工作人员,都要在这一轮一起吃。
  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上来,先是几个反复不变的几碟凉菜,众人开喝,吆五喊六,猜拳对打,接着热菜送上来,热菜都用大碗装的,有酥鱼,酥肉,滑肉,红烧肉,脚筋肉,拆骨肉,面炕鸡,汗鹅块,腊肉炖黄鳝,骨头腿炖海带,绿豆丸子,豆腐白菜粉条杂烩,米酒汤圆,等等。大多人吃得很快,应该也吃得很饱,或者怕有人“客气”吃不饱,有人就乘其不备,给他“冚饭”,或者“冚菜”,汤水淋漓,众人欢叫喝彩。就像专门闹腾给姥姥看的,姥姥威严地端坐在阔大的棺材里,看到这种景象,想必她也会撑不住,畅快大笑。“冚饭”“冚菜”,在贫穷的过去可能真的怕有人吃不饱,而现在多半成了乡村聚会最欢乐的“节目”,而要有“欢乐”的效果,就要先瞄准好被“冚”的人,要么是乡村最狡诈的人,要么是乡村最憨实的人。前者成功被“冚”,是众人“意外”的惊喜,后者无奈被“冚”,是大家“已知”的愉悦。
  闹腾到最后,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除家人、亲戚以及夜间守灵者,就是具体操办丧事的人,他们在一起商量明日出殡的细节,直至深夜,然后打着手电筒,呵欠连天,加之醉意未醒,晕头狼一样,摇晃着回家。
  姥姥棺材前的纸火也熄了许久,棺材巨大,灯光从院子里照耀进来,堂屋正面花花绿绿的中堂墙壁上投射出一片阴影,深不可测,院子,堂屋,桌子,板凳,碗筷,菜盆,烟盒,酒瓶,一次性塑料杯,空前安静,一如经历战争的毁灭,有末世的苍凉和悲壮,有此世与来生的寂灭之感,我一个人过去,再给火纸点着,熄了,再点着,明明灭灭,照耀着我满眼的泪水,如火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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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有些早春的寒凉,按照头天的商议和计划,一些人,亲朋好友,乡村司仪,入殓师,抬棺的人,陆陆续续到来,开始忙碌。几个壮汉齐力掀开棺材上面的盖板,入殓师附身给姥姥修饰、完善、检查和整理,接着宣布遗体告别仪式开始,让所有的人绕着棺材转一圈,瞻仰遗容。母亲走在最前面,母亲整个人都软了,事先安排的几个女人扶着她,托着她,不让她倒下去。院子里,屋子里,哭声四起,激荡人心,司仪小声叫着,让大家招呼住,不要把眼泪滴到姥姥的身上。很长时间,仿佛着意的持续,告别仪式才结束。这时就叫了一大帮孝子贤孙,来摸姥姥身下的钱。司仪说,谁摸到的多,谁将来就会大富大贵。潜在的意思没说,那就是谁摸到的少,将来就会倒霉,受穷。有胆大的孩子已经奋勇上前去摸了,有胆小的孩子怯怯的不敢靠前,家长就急了,鼓动着自己的孩子去摸,怕是不摸,果真将来要一辈子受穷了,不能吃这个亏的。
  那些钱,都是些硬币,放在姥姥的身边儿,易于发现和找到,少有一些藏在姥姥的肩膀下,胳膊下,腿下,手心里,一摸就能摸到。我摸到了多少,我记不得了;其他人摸到了多少,也没人知道。反正都能摸到,再想想由此带来的是将来人生的大富大贵,家长和孩子们一个个都显得无比骄傲。
  事后我体会,这依然是讲求丧礼的实用性并兼顾精神需求的辩证运作设计,一环连着一环,所谓眼泪不能落在死者身上,如司仪警告,若落在了死者身上,如何如何不吉,甚或凶险,等等。这种“规矩”,在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其设计的本意是,遗体告别,瞻仰遗容,是一种生者对死者的悼念仪式,并让亲人表达内心的情感,但又怕有人悲伤过度,失去理智,情绪失控,摇晃、拍打棺材甚或扑向尸体大哭,竭嘶底里,那场面可就真的不好收拾了;那么司仪便用了一个“恐吓”的方式作为警告,让瞻仰遗容的人,为不让眼泪落在死者身上,而自觉理智保持距离。但又怕大家离得太远,显得“冷漠无情”,接着就安排孩子们摸钱的“游戏”,表达某种“联系”和“亲近”。但这样又怕吓到孩子们,就转移注意力,编造“大富大贵”的善意“谎言”,让孩子们“勇于”摸钱,与死者有一次最后的亲近,留在一生的记忆里,在民间,就这样完成了文化礼教的启发和传承。设计的实用性表现在摸钱之前,诱惑和恐吓双管齐下,要么大富大贵,要么一生受穷,大人和孩子进退维谷,你说,你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7
  待这些“流程”完成,那几个壮汉就迅速过来,一较臂力,抬起棺材的盖板,在师傅的指挥下,按茬口给合上,不偏不倚,严丝合缝的。而就在要合上的那个瞬间,哭声顿时再次响起,有人甚至大哭着,喊叫着,意欲奔跑过去,不让那些人把盖板盖上,意思是这一旦盖上,就与姥姥天各一方,阴阳两界,永远告别了。他们哭喊着,不舍让姥姥走。这大约也是丧礼程式化的部分,亦真亦假,那大哭的人,早已有人拽着,况且他也不会真的奔跑过来,更不会与姥姥一同去,因此那几个壮汉根本就不管那哭声与喊叫如何凄厉惨绝,只管将棺材合上,钉上钯钉。紧接着进行“踩棺”,就是要人上到棺材的盖板上,大喝几声,用力踩踏。“踩棺”者应是男性,至亲,最好是死者的儿子、孙子,姥姥没有儿子,我是长(外)孙,无需多讲,责无旁贷,自然由我代替。按照司仪的交代,在左右两个人的帮扶下,我上到了棺材上,顶天立地,威武雄壮,大声地喊叫着,用力踩踏着,从棺材那头到这头,来回两遍。整个屋子里都屏息噤声,我的喊声在堂屋里轟烈激荡,嗡嗡作响。许多年后,想起来,还有一种震慑的力量,我被我的力量深深震撼。
  “踩棺”之后,我被人扶着下来,师傅就用板斧把那些钯钉钉紧,我立即明白了,所谓“踩棺”,是通过男性有力的“踩踏”,让棺材合上的时候更加牢固。入土为安,这样,姥姥的房子就结实无比,固若金汤,虫子不能蠹,风雨不能侵,时光不能蚀。   8
  抬棺的人,一共十八个,三道绳索,纵向绑上一根特制的大木杠,横向插三条扁担,扁担上再绑上小木杠,与之交叉成十字架,抬棺者前后两人,左右各六人,共十四人,余四人留着路上随时替换。这没有统一的标准,少则也有八个人抬的,多则有十六人、二十四人抬的。请多少人有主人定,请谁抬,则有富有经验的抬棺者推崇的“首领”定,除首先考虑身体条件外,多半是要挑经常在一起抬棺的人,知根知底,配合协调;传说每次抬棺,重力都不平衡,说死者会专门压其中的一两个人,协调不好,那人会被压垮,之后将一蹶不振。
  富有经验者,即被公认和推崇的“首领”,来指导给棺材捆绑绳索、木杠和扁担,下葬抬棺这么庄严的事情,决不可有丝毫的疏漏和错误,检查再三,确认安全后,抬棺者各就各位,准备完毕,“首领”在前,大喊一声“起——”,十四个抬棺者尝试着轻轻将棺材抬起,“首领”喊“走——”,棺材就慢慢抬出堂屋;“首领”喊“落——”,棺材就落在院子里事先准备好的两支大板凳上。“首领”会这样一路喊下去,譬如“慢——”“快——”“缺子——”“拐弯——”“换肩——”等等,包括号子,一听就明白,且由“首领”视“情况”而定,没有“雅词”“文言”或者“术语”。
  棺材从堂屋抬出后,落在大板凳上停留一次,这也是一个“规定”环节,说是等待下一个程序。其实,这也是特意设计安排的环节,首先是试试棺材的重量以及绳索和扁担的承受力,同时趁这个空儿,“首领”好由此发现问题,再次对绳索、木杠和扁担进行一次检查,做到万无一失。从张广庙街北头我家到北干渠斜坡下的墓地,有三四里地吧,无以猜想抬棺人尤其他们的“首领”,该承受怎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
  送葬的队伍及其顺序已经安排停当,棺材再次被沉重地抬起,接着还有一个重要的程序“摔老盆”,自然还是由我来。在司仪的安排下,我先把烧纸的“老盆”端起,在鞭炮响过之后,将“老盆”举过头顶,毅然决然,摔向身后,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当我把“老盆”摔过之后,鞭炮再次炸响,哭声大作,比任何一次都猛烈,一行披麻戴孝闪耀白光的送葬队伍,向墓地蜿蜒进发。
  这个时候,抬棺的人脚步要慢,把握节奏,缓缓而行,一如不绝如缕的哀伤,沿途凡路过的人家都在门口放炮;专门负责放炮的人也点燃鞭炮,以作回应和答谢。沿途一路鞭炮炸响,纸钱飘满天空,唢呐呜咽,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抬棺的人不断喊出“呦——呦——呦——”的叫声,传至远方,连绵起伏,天地回响,乡村在那一天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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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墓地的时候,抬棺人加快步伐,甚至奔跑起来,速度令人惊异,风一样快速绕墓穴三圈,放下棺材,抬棺的汉子们皆已累得满脸涨红,汗流浃背。事后琢磨,抬棺先是要慢,为照顾逝者亲人的哀伤情绪;最后要快,多半是为抬棺的体力考虑,再慢,怕是有人吃不消了的,这不能不算得是基于实用和人本的乡村经验和智慧。
  司仪口中念念有词,往墓穴里抛撒钱币、果实和种子,并在他的指挥下,铺上石灰和黏土,然后下葬,封土,放炮,烧纸,依次跪拜,磕头,众人取下孝帽,开始回家,留下几个青壮劳力包坟。
  回来后,那原放在棺材前的贡品已摆在桌子上,那两只宰杀过的鸡也炖得有六七成熟,连汤加水,盛了一脸盆,大人都不吃,有晚辈们来分食,司仪的说辞还是原来的那一套,无非是谁吃得多,谁最孝心,谁将来必是大富大贵;谁不吃,或吃得少,谁将来就受穷。没孝心,姥姥就不托福给你了,将来受穷,别的也没人管你了。小一点的孩子无需这样宣传鼓动,上去就吃,我和一些大了的孩子,实在不愿去吃,嫌脏,觉得恶心,想着都反胃;那两只鸡都好几天了,烟熏火燎的,让人咋也咽不下去。以致宁愿将来受穷,也不愿去吃一口。我甚至一直不解,那做祭祀的鸡,兴许还腐烂变质的鸡,为什么非要给吃掉呢。后来我明白了,什么受福受穷,在过去漫长物质匮乏的年代,两只肥硕的鸡扔了,多可惜,多遭罪啊。就这么简单。
  不管怎样,一场盛大的乡村葬礼就这样完满结束了,之后的“头七”“三七”“五七”等等祭祀的序列,都有自己家人及至血亲、近亲操持和完成。现在是农历二月,春风化雨,种子拱土,生命跃动,土地上一年的繁重而灿烂的农事,就要开始了。
  再陪母亲几天,也就几天,我和我一家,也要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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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葬制度作为中国古老的礼文化、孝文化,千百年来,反复被丧礼的设计者和执行者,“与时俱进”“破旧立新”,不断加以删减和篡改,再加上人为的毁灭性的文化运动与革命,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都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不伦不类。但从操作的层面来看,尤其在一些细节上,它更加简单,明了,直接,实用,以方便活人;不言而喻,死者为大,而活人还要继续“活”。因此上,我把姥姥的葬礼称之为乡村的人本主义葬礼。问题也来了,比如许多的丧礼都不再強调“礼”的文化形态和内涵了,完全程式化、戏剧化,甚或官样化、功利化了。有些时候,我们风尘仆仆,一路哀嚎,不是来祭奠一个人,包括自己至亲的人,而是来走形式和过场,那般急不可耐,按照套路,背完台词,做完动作,擦去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拍去身上鞭炮和纸钱的碎屑,摘下孝帽,脱下孝服,演出结束。
  侧脸望去,另一厢,闹哄哄的,正在一遍遍查数统计份子钱。
  这可能是随时代而来的文明和进步,就像这些年移风易俗,改革传统丧葬制度,一律提倡火化,人都烧成灰了,我们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赤条条来到这世界,最早不就是一缕空气、一粒尘埃、一滴水吗,于是很多人,由此看淡风云,看破世事,也看穿自己,人死如灯灭,不如早早留下遗嘱,那一撮骨灰都不保留,实行海葬、河葬、山葬、田葬、树葬、花草葬,期望死后不给儿女增加勉强祭祀的劳烦和负担,且自足安息在自己的世界里,海天一色,云雾缭绕,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梦千年,如此想象一下,就觉得浪漫、安心,死而无憾了。况且现时代的人,人人充满生存的重压和危机,狼奔豕突,日夜奔忙,心急如焚,所谓中国古代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父母去世,服丧三年,不洗脸,不刷牙,不洗头,不理发,不刮胡子,不苟言笑,不能娱乐,不能饮酒,不能出门,不能接待宾客,不得参加任何社会活动,等等,这哪行得通,受得了?兴许只几日里,房价已经飙升上天,股票狂泻跌进谷底,新人在笑,而旧人在哭,让你的人生都没有意义了,生,不如死。猝不及防,有人就从高如云端的楼顶,跳下去了,像一只鸟。
  无论乡村趋于实用主义的丧礼,还是城市渐日形式主义的丧礼;无论它是延续了传统,还是经过了革新;无论是慎终追远,教化现世,启迪后人,还是怀有功利的目的,但它终归是一个哀悼的仪式,是每一个人生命最后有尊严地谢幕仪式,是必经的安详到达另一世界的通过仪式,辉煌,庄严,沉重,我们会想到过往,想到久远的岁月和世事,也会想到自身,想到当下和未来。
  生老病死,春去秋来,迎接,告别,盛放,凋谢,流水潺潺,永无休止和枯竭,如这个令人迷恋的世界,幻化多彩,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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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出于多种文化的诉求、需要和思考,从2008年始,我们国家把清明节和端午节、中秋节、春节一起,被认定为中国传统法定节假日,一时间,回家祭祖扫墓的人热情高涨,澎湃如潮,一浪高过一浪,一年比一年多,而目的和心态各异,有纯粹祭奠的,有衣锦还乡的,有招摇过市的,有随大流的,有走过场的,有借此拖家带口串亲访友并捎带一番乡村游的,等等。
  更多的人,则需要一个形式上的慰藉。就像奔波生活在异乡的人,常年在外,到了春节,疯了一般,热血澎湃,内心鼓荡,想尽一切办法,备尝春运辛苦,哪怕在地上一寸一寸爬,也一定要回乡看望年迈的父母,和父母一起过节。美其名曰,给老人以安慰,其实要安慰的是他们自己。
  不仅祭祀,诸多的公共的,私人的精神人文活动,都日益形式化,程式化,甚或功利化了,我们只有在某些时刻,于特别的心境、情境、处境中,譬如面对衰老,病患,伤别,亡故,也包括重逢,团圆,欢聚,畅饮,倏然诗意起来,醉意起来,思念亲人,怀念故人,忆念逝者,瞭望远方,顿觉天地悠悠,人世茫茫,不禁心中戚戚,泪水涟涟,那么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人的内心不尽全是物质的坚硬与欲望的酷冷,还有温情,还有柔软。
  这一说,时间就匆匆而过了,明天是姥姥的头七,烧了头七,我们就回,妻子和孩子都暗地里吵闹着,催我好几遍了……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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