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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女就像献身于家庭的生命之树,树上遍开着丰满的母性之花,当繁花抖动,既忧郁又欢乐的花身便以一种罕见的慈光照亮整个家。
羊皮披肩与天足
丽江纳西女的装扮布满了古典主义元素,其标志性服饰是被称作“优轭”的羊皮披肩。这一端庄素雅的衣装出现在18世纪以后。披肩由底边剪成外凸弧线的四方形黑羊毛羊皮鞣制而成,羊皮上部缝着伸出羊皮两侧的长方形衬布,面积约占整张羊皮的三分之一。在衬布顶部的左右各缀有一个直径五寸左右的圆布盘,衬布上部缀着七个直径约三寸的圆布盘,所有的布盘上都绣满了典丽的锦线,每个小布盘的中心还垂有两条由麂皮制成的长条细带。衬布最上处另缝有一对雪白的生白布长带,以用于把羊皮披肩系在身上,布带尾部用细黑线绣着蜂蝶纹饰。
在过去,乡下的纳西人家大都要为自家的少女养一两只黑羊羔,养到一岁后赶在秋末换毛前宰杀,剥下全皮阴干,然后请专门做羊皮披肩的人来鞣制加工。20世纪30年代时,素有制皮传统的束河村有十多家做羊毛披肩的人,其中李共祥、李月姑姐妹二人名头最响,由于生意兴隆,摆放在家里的羊皮常常从地板上一直叠到楼板上。
羊皮披肩是寓含有深意的服饰,两个大的圆布盘象征着日月(如今这一饰物已不多见),七个小圆盘象征着众多的星辰,14条麂皮细带象征着烁烁星辉,蜜蜂寓示着勤劳的品性,蝴蝶寓示着自在的姿态。每次看到羊皮披肩,我总是想到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日月临身,星光遍披,蜂蝶曼舞,这一奇特的服饰隐匿着阔大的思想,又显明了纳西人是多么地渴望与大自然瑞祥的光源连为一体,并以此来温暖内心的苦核。
爱德华·福克斯在其三卷本的《欧洲风化史》中说“服装是心灵按照时代的口味赋予肉体的形式”。18世纪后,儒文化的许多复制品逐渐侵蚀到纳西文化的深境内。清末民初时期,丽江纳西少女流行戴一种汉式瓜皮帽,这种蒙古包似的圆帽显得文雅老派,中央古怪地耸出一个布饰顶子,它在1949年后被风行全国的蓝布解放帽所取代。蓝布解放帽无疑是黄布军帽的变体,在20世纪后半叶它成为了大多数纳西女的主要头饰。这一红色年代的产物,在色调上和纳西女一向崇尚的素装保持着高度一致,但风格的流向上差异却甚大,给人以穿土褂打领带、用筷子吃西餐的不土不洋之感。
晚清后,丽江纳西女的另一时髦装束物是绣鞋。由土布缝成的绣鞋有红、黄、绿、黑等颜色,它显然源自汉地纤媚地套在小脚上的绣鞋,一个叫方绚的清代书生曾写过一本《香莲品藻》,该书将各种缠过足的小脚分成五大类18品式。被称作三寸香莲的绣鞋可以令女人莲步婀娜、风情万种,并吸引男人憧憬后花园和闺阁的脂粉气,但对于从未缠过足的纳西女来说,也许一双改良后尺码大得多的圆头绣鞋更为实用,因为他们要在生活中承担比男子更繁重的体力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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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女的骨性
由于总是在烈日下操劳,纳西女普遍拥有一张深色的玫瑰脸庞。一般说来,她们健实、柔韧、热情、淳良,身上隐藏着将刚烈和温顺两种相反的习性均衡为一的能量。
“找个纳西婆,赛过骡子驮”,在丽江,勤劳被视作是纳西女的本色,一个懒惰的女人将会声名狼藉,被人看不起,哪怕她出自名门望族。顾彼德在《被遗忘的王国》中谈及这一点时说:
“她们是当家人,是家庭繁荣的惟一基础。娶个纳西族女人就获得了人生保险,余生可以过安闲的日子了……在丽江,没有一个女人是懒惰的,她们从早到晚都在做事。没有人家会养女仆,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的价值那么高,何必为了每月挣几块钱而去做人家的仆人呢?纳西族县长和其他高级官员、富商或者地主的妻子女儿,就像贫贱的农村妇女一样努力干活……我多次碰见县长的妻子习大妈,背上背着沉重的一篮子洋芋或一袋粮食。在西方的上流阶层中,这种劳动观念将引起一场轰动,也许比假想的火星人入侵引起的轰动还要大。试想,一个叫阿斯特夫人或芳德比尔特夫人的女子,背上背着一口袋洋芋,从纽约5号大街走过会是什么样子?然而这是公平的比较,因为在丽江,第二天你可能在某位将军家的婚礼上看到习大妈,满身的绫罗绸缎透出珠光宝气。”
李德秀老人以前是丽江古城四大家族之一的李家大小姐。她曾对我说:“耕牛一年只犁两季,我们纳西女人比牛还苦,一年到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事,一直忙到天黑。”我的母亲年轻时常常要背二百多斤重的东西,这是让林黛玉、薛宝钗式的金枝玉叶吃惊的重量。她24岁那年,一边在农村干活抚养我和尚在吃奶的大妹,一边苦死苦活自己盖了一幢新楼房,盖房所需的木料是她上山砍伐后和亲戚一起拉下来的,所有的土坯都是自己一块一块地造出来,远在外地当兵的父亲根本就帮不上忙。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少年时代跟随母亲在山上砍柴的情景,山色如玉,山光清明,丰腴的杜鹃开着大片冠状的白花,朱雀、阳雀和长尾锦鸡在林间振羽低徊。母亲背着一篮足以让骡子来驮的柴火从山路上走下来,一路走一路唱歌,舌尖上吐出的欢乐缩短了遥远的山路,我背着一小篮柴火紧跟在后头,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红土堆上歇息片刻。这时,母亲会替我拭去脸颊上的汗水,并掏出一个酸甜的青苹果递给我。
纳西女为家庭作出的牺牲是任何语言所无法描述的。我认为,纳西族作为一个弱势民族历经数千年苦难而不灭亡的根本原因,是拥有一个强大的母亲阶层。厚德载物、绵绵不绝,一代又一代的母亲,顽强地守护着自己的种族。
内敛的浪漫主义
生命来于神秘,也归于神秘,就像一只麻雀突然从一个门洞里窜到房子里,停留片刻后,再从另外一个门洞里窜出去。
我曾在乡下参加过一位纳西老人的葬礼。出殡前的头一晚上,一丝惨白的月光流到摆放在堂屋门口的棺木上,棺木头部如同由四块巨大的羊血色花瓣组成的花朵,它在月光的清洗下显得无限安详。不远处,一群纳西婆婆在围着火盆唱歌,这些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在用纳西人的传统方式悼念超荐死者。我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有不少婆婆流着眼泪,但整个气氛在伤惋中充满了祥和。
婆婆们用深情的《送葬调》回顾了死者那辛劳而坎坷的一生,祈愿他的灵魂骑上冥马早日回到祖灵的聚居地。另一个婆婆吟颂起了《挽歌》中的《买卖寿岁》,这是一个诙谐的故事:一个叫苏罗苏生的富翁,金银满仓,牛羊遍地,应有尽有。有一天他拿着木盆和竹槽去金沙江淘金,江水突然映出自己两鬓斑白的苍老模样来。苏罗苏生大吃一惊,知道来日不多了,一番深思之后决定将自己的短寿(财富)卖掉买回长寿。然而他走遍了丽江、鹤庆、昆明,却怎么也找不到买卖寿岁的人,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当他绝望地返回时,突然发现原先湛蓝的湖水正在干涸,婆娑的绿柳正在凋零,万物都披上了衰老的秋色,突然他领悟到生老病死是隐蔽在生命中的必然本性,内心豁然通达,笑嘻嘻地回到了家中。当那位饱含热泪的婆婆用幽默搞笑的唱腔吟颂完《买卖寿岁》时,我和周围的人一瞬间都被某种在伤感之上的崇高喜乐紧紧地攫住了。
《买卖寿岁》是一个象征,它表明纳西文化中存在着一个高于道德层面的心灵轴心。纳西人天性善感,乐天知命,重情轻利,懂节制、识情趣等民族性格都和这个轴心有关。而纳西女的许多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群体性也与之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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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西女在少女时期和主妇时期的生活反差是很大的。做少女时,她尽可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无拘无束、噙满欢乐,与伙伴们一起嬉耍,甚至和心上人约会,但是婚后这样的日子不再复现了。她们将背负起家庭的重担,为之奉献一切,如果一个已婚的纳西女在感情上做了出格的事,她必不被社区的礼法所容。这一过程的致命处在于,父母是婚姻媒妁的决定者,也许一个纳西女尚未出世,她的婚姻生活就已被注定了。嫁接自儒文化的包办婚姻形式同纳西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之间发生了剧烈冲突,其结果是殉情现象的大量发生(如今已很罕见)。
纳西人的传统观念认为,世界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灵性整体,它展示为实有的万物、万物俱有灵性,人死之后灵魂不灭。正常死亡的纳西人,其灵魂将返回到遥远而美好的祖灵聚居地,这个地方叫“阿余毕丽阁”,它位于传说中的圣山居纳什罗山上。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其灵魂将成为放逐在旷野山林中的幽灵怨魂,永不能回到祖灵聚居地。当这一古老的观念成为主宰人们意志的真实,它派生出了一个非正常死亡的情死鬼的聚居地——“乌鲁游翠阁”,它位于现实中的圣山玉龙雪山。这是一个由爱神游主阿祖管辖的大自然爱情天堂,乐园里盛开着殉情花,斑虎会耕田,山鹿作坐骑,一对对情死后的风鬼以白云为衣、清流鹿乳为食,这里没有蚊蝇虫子、没有疾病痛苦、没有人世间的半点尘垢。
爱情天堂对现实黑暗中痴男怨女的吸引力可想而知,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坚信爱情天堂的存在是选择殉情的重要原因。在舍生赴死之时,更感性更忠贞的女人要比男人坚定得多。从某种意义说,纳西人的情死同一般性的自杀是不同的,它意味深长地宣告了另一种生活的全新开始。
当有纳西人家出现情死者,悲痛的家人会请来东巴专门做一个叫“哈拉里肯”的祭风仪式,以超荐这些不幸的亡灵,并恳求他们不要来家中作祟。举行祭风仪式时,院落里插着象征殉情始祖朱补羽勒盘和开美久命金的松枝,枝头拉着细麻绳,绳子上帖有经符纸旗,悬挂死者生前用过的木勺、竹笛、口弦等小物件,松枝旁有象征死者的模拟像,主祭东巴不停地摇动手铃,念颂《祭风鬼经》。
从情死现象里,我看到了一个内敛着浪漫主义情怀的种族远逝的背影。玉龙雪山之麓有一处台地。过去,每年都有一些年轻的纳西人拿着纸牌到这里来祭拜爱神游主阿祖,吹响口弦,唱《游悲》调,他们回去时往往留下口弦和纸牌,在附近拣块石子或采点雪茶以示对纳西女忠贞爱情的纪念。
在关于殉情的东巴经《鲁般鲁饶》中,居住在“雪山十二欢乐坡”的爱神游祖阿主对痛苦的纳西女开美久命金曾这样呼唤道:
“开美久命金,
你的眼睛太痛苦了,
到这里来看草场上的鲜花吧!
你的脚太疲倦了,
到这里来踏如茵的青草吧!
你的手太疲倦了,
到这里来取牦牛的奶汁吧!
你到这里的云霞世界中来居住吧!
你到这里来饮高山的清流吧!
你到这里来把殉情花插满头吧!
你到这里来骑红虎,来牧白鹿,来取鹿乳吧!
你到这里来织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白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