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余走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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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走兔本来不叫余走兔。
  本来嘛,有哪个大人会给自己家小孩起名字叫“余走兔”呢?
  刚转来我们班的时候,金老师让他作个自我介绍,他一转身,拿起粉笔,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上“徐超逸”三个大字,让我们十分佩服。
  我们佩服他,不是因为他的粉笔字刚劲雄健、龙飞凤舞,而是他的字实实在在不怎么样,不仅不怎么样,甚至还结构松散、东倒西歪,而他竟然还有勇气刷刷刷写在黑板上。
  坐在前面的朱伟业把头转过来说:“看得出来,这个人很自信。”然后他说:“我们碰到竞争对手了。”
  朱伟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很严肃,老把“竞争”挂在嘴上,每次考试,他都要把分数比他高的同学名字记下来,然后说,我下次一定要超过他(她)。
  朱伟业说:“我已经连着两次没有考进前三名了,我爸说,再考不进前三名,以后不许我进他们食堂吃饭。”
  朱伟业的爸爸是一名军官,他从小受的是军事化训练。他爸规定他每天六点起床把被子叠成豆腐干形状,不可以有褶子,朱伟业就每天六点起床把被子叠好以后再用板凳把被面压平。
  金老师安排徐超逸坐在我旁边。老师的用意很明显,身为班干部,理应帮助新同学。于是,徐超逸就成了我的同桌。
  成为我同桌的徐超逸一点也不怕生,他把书包往桌子里一塞,把课本和文具什么的噼里啪啦地朝桌上一放,腰杆挺得笔直。朱伟业转过头看他,徐超逸说:“你叫朱伟业是吧?”
  “我是——哎?你怎么知道?”
  “你书上写的呀,我老远就看见了。”
  朱伟业的书是他自己包的封面,上面的字是他爸爸帮他写的。他爸爸把“朱伟业”三个字写得非常大。
  “我一走进来就看到啦!”徐超逸说,“这么大的字!好像这本书就叫朱伟业一样!”
  事实证明朱伟业完全多虑了。不出一个礼拜,徐超逸就“原形毕露”,不是漏抄作业题,就是本子上忘写名字,数字9和0常常分不清楚,还会把钢笔墨水弄在作业本上。
  我只好不停地提醒他:“徐超逸,别忘记抄作业题。”
  “徐超逸,新本子上要写好班级和姓名。”
  “徐超逸,做题目的时候要看看清楚,不要写错数字。”
  “徐超逸,你能不能把桌子里的餐巾纸扔掉?再不扔就长蘑菇了!”
  徐超逸说:“我觉得你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
  “什么成语?”
  “老当益壮。”
  太过分了,他以为我听不出来话里的意思么,他的意思就是我婆婆妈妈,唠里唠叨,对他管头管脚。他以为我喜欢这样么?还不是因为老师说要帮助新同学。然后他说:“还有,我觉得你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老马识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对徐超逸说:“我发现你的名字很特别。”
  徐超逸说:“怎么特别啦?”
  我说:“你把徐、超、逸三个字各去掉一半,就成了余、走、兔了。”
  徐超逸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咦?还真的是余走兔……”
  然后马上喊起来:“不许叫我余走兔!”
  我说:“那你也不许说我老当益壮。”
  “老当益壮是褒义词好不好!”
  我说:“兔子也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徐超逸歪着头想了半天,妥协了。
  唔,到这里为止,徐超逸仍然是徐超逸,还没有变成余走兔。
  两周之后是阶段测验。
  徐超逸一踏进教室,就大声地跟同学们打招呼:
  “朱伟业早上好!”“李冉你也来啦!”“黄佳佳你好啊!”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课桌震得晃了起来。要在平时,我肯定会说,做人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我还会说,椅子坐坏了要赔哦。但是这天我心情不大好,根本不高兴管他。
  徐超逸说:“你居然不老当益壮了!”
  听他的口气,好像我不教育教育他,他简直就很难受了。
  我说:“我没力气跟你讲话。”
  “哦。”徐超逸打开书包,翻了好一会儿,刨出一个食品袋,里面是一只压得扁扁的菜包子。
  徐超逸说:“你菜包子要吃吧?”
  这只菜包子本来从侧面看过去应该是半圆形的,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形状。要是你对着镜子,把左脸拼命往里按,把右脸鼓起来,再吐一点菜叶子出来,这个样子,估计就比较接近了。
  原来他以为我没吃早饭。我刚想说我不要我不要你马上放起来,已经晚了,好几个同学都围过来。
  李冉一声怪叫:“哦哟—拍中队长马屁啊——”
  围观的都跟着叫起来:“哦哟——”
  徐超逸说:“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我这是关心同学!”
  李冉说:“关心同学要送早点心啊?你明明就是拍中队长马屁!”
  “谁说我拍中队长马屁?她又不是中队长,韩薇薇才是中队长!”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徐超逸的意思是,韩薇薇是中队长,我只是中队委员,他要是想拍马屁,就应该把菜包子送给韩薇薇吃才对。
  徐超逸不知道,我本来倒真的是中队长,上学期中队干部改选,我以两票之差败给了韩薇薇,这种事情说起来总是面上无光,回家还给我妈说了一顿,我妈说,我从第一次看见韩薇薇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子肯定很聪明,成绩肯定比你好,早晚要当上中队长,说不定以后能当大队长。我说,那你把我送到韩薇薇家,把韩薇薇换过来好了。我妈说,人家肯换吗人家肯定不肯的,把你换过去人家不要亏死了啊。我说,怎么搞得像美国总统选举一样,反正中队长中队委员标志都一样。我妈说你这就是不求上进不思进取自我要求太低什么什么什么……其实我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谁不希望自己更优秀一点呢,要是中队长和中队委员真的都一样,那我干脆不要竞选,自己画两条杠戴戴算了。
  就在今天早上,我快出门的时候,我妈还在说,你考试要认真一点,你不要又考不到第一名,你老是考不到第一名,老是别人考第一名,中队长只好给别人去当了什么什么什么。
  所以我的心情不大好。
  韩薇薇说:“好了好了别吵了,大家把书拿出来早读。”
  徐超逸把菜包子往半空一抛,又很潇洒地接住,顺手塞进了书包里。
  一想到那只本来已经很扁的菜包子,现在很可能变得更扁,甚至已经破掉了,菜末子从食品袋里渗出来,把他书包里的书都弄脏……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好好管管徐超逸了。
  我对徐超逸说:“你把菜包子扔掉好吗?”
  徐超逸说:“为什么啊?”
  看他的表情,就好像我要他扔掉的不是菜包子,而是他整个人。
  “反正你也不吃,你把包子扔掉,别弄脏书包。”
  “关你什么事?”徐超逸又把菜包子掏出来,颠过来倒过去看了一遍,“哪有脏?不是蛮好嘛!”
  然后他就又把菜包子塞进书包里去了。
  我说:“你看你的菜包子都变形了,还是不要放在书包里面了吧。”
  “哎,你这个人真是……呃……拿耗子多管闲事啊!人家还要派用场的!”
  徐超逸把“狗”字咽了下去。
  “那你说,你要派什么用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不肯说就证明心里有鬼!”
  “哪里有鬼?一个菜包子就有鬼了啊?那吃碗大排面是不是连上帝都要出来了!”
  “嘁——那我就去告诉老师,你把早饭带到学校来吃。”
  “告诉老师”是我当中队委员时候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 刻不会拿出来用。只怪徐超逸的口才太好,如果但我要是被他说得张口结舌,理屈词穷,岂不是太没面子?
  徐超逸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这只菜包子我打算拿去喂狗——的!”他故意把“狗”字拖得很长。
  好啊,好啊,终于还是忍不住骂出来了啊。
  接下来的情况用脚趾就能猜到,我用鄙视的眼神表达了我的不满,并且在我和徐超逸的课桌之间,拉开了一道实际宽度约三公分、心理距离赛过东非大峡谷的空隙。
  徐超逸好像对他的错误完全没有认识,他看了看课桌,又看了看我,然后再看了看课桌,“这都会生气?”他说,“要是我说得难听一点,你是不是都会撞墙了啊?”
  写到这里,可能有人已经猜出来了,徐超逸说要拿菜包子去喂狗,很可能是真的,他是真的准备了菜包子,去喂一只常常守在放学路上的流浪狗。但是当时谁知道呢?我既不知道徐超逸虽然看上去油腔滑调,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倒真没有骂人,也不知道这么一个看上去油腔滑调、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男生,会很好心地为一只流浪狗准备点心,我更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爱吃肉包子,偏偏喜欢吃菜包子,不仅喜欢吃菜包子,还会在吃完菜包子以后很高兴地摇尾巴、转圈圈的狗。谁知道呢。徐超逸也不知道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真的在骂人。其实我对狗这种动物一点意见都没有,要是我看见有一只流浪狗等在放学路上,没准也会翻出书包里的火腿肠去喂它,我还会去试着恳求我妈,能不能把狗带回家去养,虽然结果是肯定被她骂一顿,但是……但是好像我扯得太远了。我的意思就是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场误会,只不过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是个误会,还气得不得了,恨不得再也不要理睬徐超逸了。
  金老师拿着考卷走进了教室。这个时候,徐超逸居然还好意思对我说:“哎,一会儿别忘了提醒我写名字啊!”
  我说:“哦。”
  考卷发下来的时候,我说:“余走兔,别忘了写名字。”
  徐超逸当然不肯吃亏,他压低了声音说:“你有毛病啊。”
  “余走兔。”
  “你有毛病啊。”
  “余走兔。”
  “你有毛病啊。”
  ……
  我觉得两人这样你一句我一句重复同样的话,真是一点创意也没有,又不敢干脆亮开了嗓门大吵一架,真是无聊透顶。于是我决定休战,“好了好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徐超逸倒很顺嘴,张口又来一句,“你有毛病啊。”
  我在徐超逸的椅子脚上轻轻踢了一脚,打算为这次并不精彩的斗嘴画上一个也不算圆满的句号。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徐超逸的身体慢慢地向旁边倒下去,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等我反应过来,想去拉他,咣当一声,他已经连同他的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徐超逸居然被我一脚踹翻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保证这只是轻轻的一脚,女孩子的脚劲能有多大呢,可就是那么巧,轻轻一脚,就结结实实地把徐超逸连同他的椅子一起踹倒在地。要是在平时,没准我会得意洋洋,以为自己练成了绝世神功,我会对徐超逸说,怎么样,你以后还敢骂我么。可现在是考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看见了倒在地上正哎哟哎哟叫唤的徐超逸,都快笑翻了天。
  我想,这下完蛋了,金老师一定会问,徐超逸,你是怎么摔的?还用问吗,铁证如山,他肯定一口咬定是我踢的。想抵赖也不行。不然还有谁?难道会是徐超逸自己踢自己的吗?除非他脑子坏掉了!挨一顿骂是免不了了。虽说像“如果地上有条缝,我肯定会钻下去”这样描写心情的句子,已经被完完全全用滥了,但在那个时候,如果地上真的有条缝,我肯定就会义无返顾地钻下去。
  金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徐超逸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金老师问:“徐超逸,你怎么回事?”
  徐超逸看了看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做出很痛苦的表情:“哎哟——”
  “你怎么会摔跤?”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不小心就摔了……哎哟——”
  “你自己摔的?”金老师说,“你本事太大了,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亲自把屁股摔成两爿啊。”
  “报告金老师,”徐超逸说,“我的屁股本来就是两爿的。”
  金老师说:“哦,看样子人倒是没摔糊涂,那就好好考试,祝你考出好成绩。”
  这一关居然就这么过了,徐超逸居然没有“出卖”我。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想是不是要说声对不起,以后再也不要随随便便就去踢人家的椅子。结果呢,“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徐超逸就说话了。他说:“别以为我在帮你,我是怕别人知道是你把我踢倒的,太没面子了!”
  ……
  瞧瞧这人有多讨厌,为什么不干脆把屁股摔成四爿呢!但我不敢再踢他椅子,只好咬牙切齿地说:“余,走,兔——”
  徐超逸这回没有还嘴,他一副专心致志、奋笔疾书的样子。像真的一样。
  我倒是很不专心,一边写字一边想,那只菜包子会什么时候破掉呢。等徐超逸把手伸进书包的时候,要是能听见他啊一声尖叫,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啊。我忍不住偷笑起来,简直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得意得不得了。
  这么得意忘形,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我居然把两道词语解释看成了造句,还兴高采烈地写了一大串句子。等卷子发到手里,我立刻傻服了,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低级错误,除了两个鲜红的叉以外,金老师还在旁边写了评语:“知道什么叫‘阴沟里翻船了’吧?”
  金老师真幽默,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偏偏徐超逸不识趣,非要凑过来看分数。我当然不肯给他看。这家伙动作挺利索,一伸手,就把考卷抢过去,然后很夸张地大叫起来:“啊?这种错误你也会犯啊!哈哈哈……”
  金老师说:“徐超逸,你拿到考卷了吗?”
  徐超逸马上不笑了,上上下下找了一通,然后说:“好像……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为什么啊?”
  “因为我根本没有收到你的考卷。”
  “啊?”徐超逸有点激动了,“不可能,金老师,我肯定交上去了,我真的一定交上去了!”
  “我这里没有你徐超逸的考卷。”金老师不慌不忙地说,“不过多出来一张考卷,名字叫余走兔,我班没有叫余走兔的同学吧?”
  徐超逸当然不肯相信他会把名字写成余走兔。他明明最讨厌我叫他余走兔了。可是考卷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余走兔”三个字。
  连一直不苟言笑的朱伟业也笑了。笑完了,他还很好心地安慰徐超逸:“没事的没事的,你肯定是摔了一跤大脑一片空白……”然后转过头继续笑。
  徐超逸对着我说:“都怪你!”
  我说:“嘁!我还没怪你呢!”
  “怪我干吗?明明应该怪你!”
  “都怪你都怪你!”
  这种吵法完全不知所云,但是我们怎么好意思把话统统吵出来呢?难道要我说,都怪徐超逸,谁让他把菜包子放在书包里,害我考试的时候分心,满脑子想着菜包子的事,把题目都看错了?徐超逸也不可能说,都怪她,是她先给我起绰号,又不肯好好提醒我把名字写正确,还把我一脚踹翻,最后导致我昏头昏脑,把徐超逸写成了余走兔一…-不过和徐超逸吵架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根本不会吵很久,也不可能真的生气,因为你一句我一句地绕了半天以后,你会发现吵了等于没有吵,或者是你突然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吵架。而且,当你还在纳闷为什么要吵架的时候,同学们就已经围了上来,大家议论纷纷,说徐超逸要不干脆改名叫余走兔算了。
  徐超逸说:“我抗议!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新同学!”
  抗议完全奏效了,一个礼拜之后,几乎人人都叫他余走兔。
  徐超逸也没办法了。后来他说:“兔子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
  朱伟业说,有一次他在放学路上看见徐超逸,他叫徐超逸徐超逸,徐超逸根本没听见。徐超逸那时正在跟一只狗说话,那是一只棕色的带点卷毛的狗,一看就知道是流浪狗,因为它身上的毛很脏。但是徐超逸和它亲亲热热地说话,一点也不像有些男生那样,看见流浪狗就要拿石头去砸。徐超逸一边和流浪狗说话,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菜包子,天哪,朱伟业说,世界上真有吃菜包子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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