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萤有耀终可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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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雪天的不期而遇


  礼物终于送出去了,方萦长叹了一口气。
  好在段久森愛不释手。方萦选了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玻璃瓶,棱角分明,看起来极具工业化气息。里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植物和苔藓,或许是考虑到段久森的兴趣,她专门选了海贼王里路飞的一个小玩偶。
  “很不错啊。”段久森知道她的用心,“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元旦礼物啊。”
  方萦无所谓地摆手:“我也没指望。”
  “那不行,我们现在出去选。”说完他放下手中的微景观,拽着她出门。
  “外面冷死了,我不去。”有暖气护身,方萦压根都不想再出门了。
  但他执意要送:“我们就去小区门口的超市选。”
  于是方萦又戴上围巾和手套,跟在他身后出门。然而事实证明,便利超市里的东西多是生活用品,他们转了两圈,完全没有发现任何适合14岁女孩的礼物。
  最终段久森拿了一个装帧精美的笔记本和一支中性笔,还自我安慰道:“礼轻情意重。”
  于是两个人蹲在超市屋檐下,看段久森在封面上写下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方萦看到这祝福语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好歹有些创意啊。”虽然嫌弃,但她还是接过来了。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僵硬。
  段久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方教授正从出租车上下来,然后一个穿卡其色大衣、披着长卷发的女人跟在其后。他想起了方萦早上的那些话,这个,不会就是方教授口中的客人吧?
  但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方萦脸色重新恢复正常后对他说:“等会儿去我家吃饭。”
  在此之前,段久森就曾听妈妈说过,方萦年纪还小的时候,为了顾及她,方教授从未考虑过给她找后妈的事情。但是随着她上初中了,越来越懂事,这个话题终于要被提起来了。

此生唯有我还挂念她


  那顿饭实在是丰盛,算得上是段久森在方家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然而气氛实在诡异。方教授向他们介绍说,韩莉是市六小的语文老师。段久森礼貌地问了一声好,而方萦则满脸不开心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筷子也懒得举。
  “方萦,你做什么呢?”方教授沉声问她。
  段久森迅速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你最喜欢吃的。”示意她不要闹脾气,要不然局面太不好看了。
  方萦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总算开始吃饭了。她其实完全处于发懵状态,完全没有料想到客人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怪不得前些日子,方教授还拐弯抹角地问她,会不会觉得生活中过于孤单。方萦还腹诽,这些年都过来了,现在还谈什么孤不孤单。
  她知道这7年,因为家里缺个人打理和照顾,生活得并不容易,要不然她也不会和段家那样亲。最艰难的日子他们都扛过来了,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但是从内心深处讲,她也希望有个人陪着爸爸,照顾他,陪着他慢慢变老,过上一种踏实幸福的生活。她并非自私和不讲理,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这样的境况,可等到真正发生的时候,才发现一时间的确很难接受。
  想到这里时,眼泪堵得眼睛发涩,她怕下一秒自己或许会忍不住在餐桌上哭起来,强忍着说吃好了,然后转身进了房间,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
  段久森放下筷子,说进去看看她。方教授叹了一口气:“久森,你告诉方萦,如果她不同意,就算了。”或许是和韩莉提前说过,方教授并没有再多解释。
  课外书随意摊在书桌上,翻开的一页正在讲解蜉蝣生物。送他的那个微景观还没来及拿回家,此刻静静立在桌子上,宛如一片小小的绿色森林。方萦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个玻璃瓶,静静地看着瓶子里的萤火虫,眼眶都红了。
  段久森早就了然于心,那是他们一起的美好回忆,方萦关于母亲的牵念,都寄托在里面。他抽了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我今天表现很差劲吧?”她抽了抽鼻子。
  “是有一些。”段久森实话实说。
  “唉,其实我根本不想这样的,应该开心的。”她的哽咽声大了起来,“只是想到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妈妈,就觉得……觉得好心酸啊。”
  段久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趴在书桌上唰唰写起来,一分钟后,他把送她的元旦礼物重新递了过来。
  方萦打开发现,在那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面,他加了一句话:“萤火虫专属笔记本,以后和方萦一起记。”
  他的字很好看,小时候两个人一起去上过书法班的,不同于方萦的娟秀婉约,他的字棱角分明,却又规整好看。
  方萦擦干眼泪,心知自己闹了脾气,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帮我告诉爸爸,不用在意我。”
  段久森推门出去的时候,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传声筒。
  但幸好,一切比自己料想的要好太多了。
  半年后,方教授和韩莉老师的婚事一切从简地举办了,方萦平淡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家里有人打理家务事,日子过得比以往更加规律和有序,她会礼貌地向韩莉说谢谢,尽量把自己一切乱七八糟的标本全部都收进房间。与此同时,她往六楼跑得更勤了。
  段久森想,她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只不过知道现状对每个人都是最好,同时也知道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吵闹发泄,因此把所有的话都埋在心底。
  15岁的方萦,寡言得像吴哥窟里的树洞。
  唯有萤火虫是唯一牵念。

流萤恋爱物语


  初中毕业那年初夏,窗外蝉鸣未起,他们趴在窗边写作业。风吹动窗帘,地板上的画册色彩斑斓。方萦露出白净的一张脸,笑意从眼睛里钻了出来:“哎,如果我能考上和你一样的高中,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段久森手中的笔未停:“等你考上再说。”
  她按住作业:“我要你陪我去参加一个萤火虫保护组织的夏令营,我和爸爸说过了,他觉得女孩子单独去不安全,如果你一起,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抬头看见明眸皓齿的女孩,眼神闪闪发亮,说起那些无人在意的虫子时,她的雀跃总是显而易见。他想,她和萤火虫是一样的,在自己的眼里都会发光。   7月初成绩出来,方萦没有考上市里最好的那所高中,情绪低落。好几次见面,她都欲言又止,每次看着他许久,想说却把话又咽下去了。段久森觉得好笑又可爱,或许从一开始,结果就不重要,他只是想用一种方式激励她,倘若未能如愿,他依旧会答应同行。
  临行前,方教授嘱托段久森多照顾方萦一些,如果她不会集训难题,就多讲解一些。他才知道,方萦告诉方教授是去参加一个初升高集训夏令营,自己这是做了挡箭牌。
  他觉得有些心虚,毕竟自己背包里装的不是厚厚的学习资料,而是向爸爸借来的数码相机,幸好他没有和自家的家长详细说去做什么。要是两个家长一交流,还不轻易地发现方萦设下的这个大坑。
  “你差10分就是全科满分了?”或许是因为出游,她语气愉悦。
  “嗯。”他简短应了一句。
  “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拉开窗户闭上眼睛,风灌进来,吹开细碎的头发。
  段久森觉得放松,方萦从不在对方不喜的话题上纠缠半分。不像家属楼里的很多人,得知他是状元后,踏破了家门贺喜,溢美之词听到反胃,还有不少家长索要他的各种笔记。光是应付,几乎就花光了全部力气。但他从小被教育要做知书达理的孩子,饶是如此他还是在父母的安排下,礼貌地对所有来客说“谢谢”。可是中考结束后,方萦扔掉书本就开始准备夏令营的事情,这份怡然自得,作为好学生的段久森很难体会到。
  路途颠簸,之前方萦还强忍着,后来实在被颠得难受,她皱着眉头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群山起伏如少女弯弯眉眼。远山含黛,近水带烟,路两旁分列着高大笔直的树木。大片大片的绿色水田掠过,偶尔还可见到开满莲花的池塘。段久森坐着一刻也不敢动,盯着窗外直到眼睛酸涩,才装作不经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她鼻翼旁有一颗黑色小痣,笑起来调皮生动,安静时也很好看。段久森想,在太多人看来,方萦的漫不经心和沉默性子实在让人不喜欢,在人前她很少笑,简直像只刺猬。可是她的脆弱,似乎从未有人见过,包括她的父亲。
  可是他们,居然已经平淡地相处了近8年时光。从年少懵懂到豆蔻梢头,再到青春正好,他见识了她所有不为人知的孤单和心酸,她了解自己的所有喜好。
  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上遮阳窗帘,突然有了一个愿望:如果往后很多年都能够如同这个盛夏一樣热烈,他们坐在车上,窗外绿意弥漫,一起奔向未知的前方,只要他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那该有多美好。
  可是后来的他们,兜兜转转很久之后,才懂得了当时安定的可贵。

月光之下你最明亮


  抵达之后段久森才知道,这个夏令营居然是一群学生组织的,其中年纪最大的是一所农业大学环境保护专业的大一新生,也是他们的队长高旸。
  5点半左右结束晚饭,大家整理好工具朝田野进发。那是段久森第一次野外勘察,很快就吃了苦头。他穿了齐脚踝的裤子,免去蚊虫叮咬,裸露出来的胳膊却始终萦绕着蚊虫,痒感难耐。而方萦的情况也不怎么好,她很快就在手臂上抓出了不少红点。
  “哎,你别使劲抓。”他拦住她。
  “可是真的很痒啊。”方萦无可奈何地说。
  后来高旸走过来递给了她一瓶防蚊液,方萦喷完,才觉得心下稍安。不过她很快被眼前美景折服,再也顾不上身体不适。
  夜幕降临后的寂静村庄,星空浩瀚,百亩农田在夜色下铺陈开,仿佛浸染了藏蓝色,每一亩都美得无声。令人惊奇的是,宁静幽深的夜里,无数萤火虫在田间飞舞闪烁,如提灯小精灵一般可爱。
  段久森怕方萦摔倒,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身边有男生开了口:“可以不要开灯吗?灯光会对它们造成干扰。”
  方萦向他解释:“萤火虫发出的萤火光其实是一种‘求爱’信号,所以考察时基本不开灯,具体观察某一只萤火虫时,我们才偶尔开手电筒。”
  他心下了然,却担心她走不稳狭窄的田埂和泥泞的稻田,始终悬着一颗心。事实上,方萦比他料想的游刃有余,她拿出工具在田野间走动,影影绰绰的月光落在身上。
  在方萦的影响下,段久森知道萤火虫多生活在无农药、无光害,人为污染少的中低海拔山区,它们的存在被视为“良好生态环境”的指标。此刻,在这人烟稀少、交通封闭的山区,夜幕缓缓遮盖住原野,只有繁星和萤火闪烁。
  “你看,”方萦合着双手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后,黄绿色荧光一闪一闪。“是不是很漂亮?”
  段久森笑了:“是很好看。”夜色里,他也能够感受到她的喜悦。
  9点左右完成当天探寻,他们回到借宿的村民家中。在灯光下,段久森才发现,方萦的小腿上尽是被虫子咬过的红色痕迹。
  后来高旸送来了药品,药清清凉凉的,像山间夜晚的风。
  段久森却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陷入了沉默。
  城市里睡觉晚,在这看得见漫天繁星的村庄,寂静如夜色无声流淌。大家聚在一起,纷纷嚷着来场夜谈会,玩几个游戏。抵不住队伍热情,高旸同意做一些互动。方萦甚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又怕尴尬,只能蹑手蹑脚往旁边缩。
  “方萦,过来啊。”高旸叫她。
  “我……我去趟洗手间。”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她红着脸解释。
  农村条件有限,卫生间多在房屋外面不远处。“外面天黑,我用手电筒先给你探路吧,以免出问题。大家先玩着啊,我们马上回来。”说着,他拿起了放在背包里的手电筒。
  “不用,谢谢你了,队长。”
  “保证你们每个人的安全是我的责任,快走吧,回来还能赶上后面的活动。”高旸大方而善意地解释,她知道再拒绝就显得不讲情面了。
  方萦回来时,段久森刚输掉一局,他是团队里年纪较小的,大家也没有难为他,任由他表演节目。
  他果然没有让人失望:“既然我们都是因为萤火虫相聚在一起,我就给大家背一些与它有关的诗句助助兴吧。”得到大家的肯定后,他开始朗诵:“‘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背到第5首时,大家陆续鼓起了掌,一是他背诗声音实在好听,在安静的夜里,仿佛朱自清写过的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二是虽然他们喜欢和保护萤火虫,然而并不知道传统文化中与萤火虫的有关古诗竟这么多,此时此刻,内心都有些感动,原来这些虫子,几千年前就被人记得。
  高旸笑着说:“你同学记忆力这么好,学习应该很不错吧。”
  “他是我们学校的中考状元……”方萦看着黄色灯光下的少年,蓦地想起一句话: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不太多,夏日傍晚原野里的点点萤火,15岁时灯光下读诗的你。

耳边蝉鸣和那个夏天


  翌日,大家变得熟悉,相处时少了些许生分。不过都是15到19岁的少年,来到偏远乡间,远离城市喧嚣,自然充满好奇。他们相约白天去山里的小溪里游泳,不会的人也可以在岸边戏水。
  小溪在山里流淌,清凉的风轻轻掠过水面,漾起一片若有如无的小波浪,发出极细碎的声响。旁边是参天的白杨树,遮住骄阳,像一把遮阳伞罩住了岸边。
  男生迫不及待地跳进溪水中,双手捧水朝岸边的女生堆里泼,引起一片欢声笑语。段久森爱玩的心性被引发出来,凭着极好的水性,他往深水中猛扎进去,良久才探出头来,被水打湿的短发变得熨帖可爱,衬得那张脸更加好看。
  旁边女生扯了扯方萦的衣角:“你和段久森一起来的?”
  方萦木讷地点了头。对方小心翼翼地开口,双颊有些微红:“可以麻烦你给我一个他的联系方式吗?学校班级、QQ号、手机号,什么都可以。”
  她一听心里没好气,抱怨似地报出一串数字,然后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生闷气。“都不懂得收敛一下,到处都是打听和搭讪的,你真的该好好反省一下。”她尚在思忖时,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罩了上来,挡住眼前的大片阳光。
  “你怎么不下去玩?”
  她猛然间被吓到,慌忙起身,没想到撞上了来不及反应的高旸。他的下巴被她的脑袋撞出一声闷响,她怕撞疼了他,伸手去探,没想到被身后大石头绊倒,直接摔在了满是鹅卵石的岸边。
  高旸边揉着下巴边蹲下身体查看:“你没事吧?”
  此时段久森从溪水中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看着一脸关切的高旸,和窝在他脚边的方萦,没好气地开了口:“你怎么这么笨?”
  她疼得眼淚都要出来了,心想还不是因为你。
  方萦的右脚被撞得生疼,很难走路,回程时在同行女生的搀扶下,拖着脚一下一下地往前挪。段久森看不下去,在她前面蹲下身,继续一声不吭。
  10多秒后,他又开了口:“磨蹭什么呢?以前我又不是没背过。”
  旁边女生惊讶无比,率先红了脸。方萦向她道谢,让她先走,然后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背。即使段久森穿着夏日最常见的薄T恤,但她依然可以隐约看见好看的轮廓,他身材修长,姿态挺拔,但与记忆中有很大差别。
  那时候他们不过10岁左右,假期在大学操场玩耍时,方萦等段久森买棒冰回来。旁边玩皮球的小男孩索要方萦手中多余的彩虹棒棒糖,她自然拒绝了。谁料那小男孩未能如愿后骂她是没妈的野孩子,言语之间很是难听。
  方萦生气地推攘他,脸色难看,一言不发。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她的力量自然是不及的,后来猛地被推倒在地,发辫被打乱,棒棒糖成了若干碎片,静静地躺在塑料袋中,如同打翻了的彩色颜料。
  段久森赶到时,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见到他之后才放声哭起来。她的膝盖擦伤了,正隐隐往外渗血,她没有在意,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对他说:“我给你……给你留的棒棒糖碎了……都碎了。”



  他背她回家,女孩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后背,灼热无比。她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段久森心酸不已:“阿姨变成萤火虫了,她知道你喜欢夏天,先去看看哪里的原野最好,以后告诉你,还会在那里保护你。”彼时他不过10岁,却已经懂得安慰她、照顾她。
  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可段久森明显不一样了,他长高了,身形颀长,后背瘦削,肋骨硌得人生疼,但依旧结实有力。干透的短发根根分明,是墨一般的漆黑。白驹过隙间,少年已日渐长大。
  “阿森,谢谢你。“她轻轻说。
  “嗯。”段久森声音沉闷,她知道他在生气,生气她不懂得保护自己,生气她莽撞不注意安全。此境此情,她只想对他说,谢谢他这些年无微不至的照顾,谢谢他偶尔为自己撒善意的谎言,也谢他不求回报的陪伴,更谢他每次困难时刻都出现在自己身边。
  路程并不近,走到田间道路上时,他们感觉风中都带着热浪,蝉鸣声一阵高过一声。旁边稻田里的植物微微低头,也被晒得疲惫无力。好在风景优美,大片金色中露出一小块绿色荷叶,是非常小的池塘,露出小小白荷三两茎。稻田接连着荷塘,金色与白色交相辉映,让人不禁醉心不已,只想徉徜其间。
  但段久森显然没有心情观赏,他的衣服被汗湿透,额头上也满是汗。高旸走过来向他们道歉,并提议由自己背一段路程。段久森担心方萦怕生,她一向不喜陌生人接触自己的身体,只是他尚未开口婉拒,她已经扭动着要下来,双颊微红,“那就麻烦高队长了。”
  两个人在前面先走了,段久森站在原地只觉后背上突然一空,凉气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他只觉那风,吹进了心里。要不然,怎么那里会开始变得有些凉。

如果陪你的那个人,不是我


  立秋后,有两件大事发生。一是方教授花费数年心血的研究成果不翼而飞,那里面有近些年他走访、考察的重要记录,被系里不知多少人觊觎,但一朝悉数不见;二是段久森拒绝市重点高中的邀请,要去那个次一等、有奖学金的学校,哪怕他并不需要所谓的奖学金。
  她上楼找他,看男生尚在气定神闲地翻书:“你怎么不去一中?”   他看着她,不动,也一声不吭。
  “你干吗不说话?那不是你一直努力的吗?”她看着眼前镇定如古井的段久森。是从什么开始,这个人变得这样清瘦俊朗,尽管稚气未脱,即使眉目疏淡。
  他看着她,语气轻得如烟如雾:“你若想我去,我去就是了。”
  方萦或许从未知道,为了对抗父母的决定,段久森曾拿出多少勇气和倔强,执意要和她上同一所高中。她莫非当真不知道原因,他不放心她独自在一所新学校,因为陌生和不爱交际,始终独来独往像道影子,随心所欲地看课外书,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可怯弱如他,似封藏的酒,其香其浓,只有岁月知晓。
  一直以来,她都是他的萤火虫,是心心念念的所在。
  可她并不在乎与他分离。
  上了高中之后,林璐璐和方萦仍旧在一所学校,却没能继续同班。段久森上了市一中,他们努力融入新环境,身边也都有了新同学。
  一个周五放学后,他去她的校门口等她,一中和二中只隔一条街。他站在对街,好不容易盼到熟悉的身影从人潮中走出来,还未上前,就远远看到高旸迎了上去,两个人言笑晏晏。方萦马尾松松,脸上有他熟悉的笑。
  他看着高旸接过她的书包,看着他们过马路,走上林荫道,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身影消失不见。他却迈不开一步,随后他转过身离开,心上的喜悦一寸寸淡了去。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方萦邀请他去参加一期讲座。
  她举起手中的票,笑容飞扬:“我们一起去看吧,这次的讲座外售的票抢都抢不到,这还是高旸好不容易从内部拿到的。”
  “我下周物理考,还有一场数学竞赛,没有时间。”他硬生生逼回了自己的笑容。
  “花不了多少时间。”她没想到他会拒绝,笑容有些勉强。“你不要这么无趣好不好?都快学成书呆子了,要注意劳逸结合。”
  段久森继续硬着心肠:“还是不去了。”
  他几乎从未这样拒绝过她,以往不管是再不好的提议,他也会曲线救国提出不同的解决方法。可是这一次,他铁了心给出否定答案。
  “我把票给你,爱去不去。”她也恼了,把那张票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跑下了楼。脚步声蹬蹬撞耳,好像在宣泄不满。
  那天他最终还是未去,敛着心神做完两张试卷后,他看着静静躺在一旁的讲座门票,又拿出了参考书。光是想着方萦说起高旸时的雀跃,他便只觉味苦如嚼黄连,题也做不下去,索性下楼去操场跑步。也真巧,在公寓门口遇见了刚回来的两个人。
  路灯温柔,灯下的两个人好像刚刚结束交谈。
  高旸朝他伸出手说:“好久不见,老是听方萦说起你,就一直想要认识做个朋友。”
  一时间有些尴尬,段久森未说话,方萦脸却先红了。他觉得心里堵得慌,急急摆摆手,说要去跑步,哪里还像那个始终彬彬有礼的少年。然而或许再多呆一秒,他就会忍不住对她说出心事。可一念及,他陪在她身边已近8年,如今却敌不过一个懂萤火虫的人。
  他记得她说过:“你不觉得现在很多孩子太可怜了吗?在童年中可能连什么是萤火虫都不知道。可是在我小時候,下乡时总能在夏日的原野和田地边,轻易逮到几只虫子,放在玻璃瓶中,仿佛一盏灯照亮夜路。”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那盏灯,陪她在最暗的地方。可是好像现在一起走夜路的人出现了,他即将退居到黑暗中去,念及于此,就心酸得要落泪。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


  他们的关系是忽然冷落下来的,就像是夏末时节的一场雨,原本还炎热无比,谁料一场秋雨过后,忽然就西风骤起,枯叶满地。
  很快就到了秋季运动会,两校联合举办,是两年一度的传统,这一次是在段久森高中。方萦乡野山间跑惯了,身体素质其实不错,因此被体育委员缠着去跑女子3000米。
  她一听,急忙拒绝表示自己不能胜任。体育委员三番五次地来游说,后来方萦发现班级里一个报名的女生也没有,她知道大多数女生对参加运动会项目是避而远之的,一是赛场上拼搏难有淑女风度;再则穿短裙、拿彩球加油,才是靓丽的风景线。她只知道,除了自己,班上好像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却未曾料到,运动会即将召开的前两天,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找上了她,没有发烧,只是头晕目眩。她想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势必得跑下去,要不然没开赛就弃权传出去像什么话。
  那两天校园里热闹非凡,两所中学的学生混在一起。但人太多,她一次也没有偶遇过段久森,只是在文化长廊的展示栏里看到他的照片贴在高一年级的首栏。少年穿着蓝色校服,领口整洁熨帖,嘴唇抿得很紧,剑眉星目,是自信又好看的模样。她仔细一想,几乎有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女子3000米安排在运动会的第一天下午,足球场跑道周围挤满了人,广播喇叭一直播放着加油稿,声音穿过空气抵达耳膜,都是令人振奋鼓舞的话语。
  “方萦,如果坚持不下去你就不要硬撑了,重在参与啊。我们只求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体育委员帮她贴好号码布,又加了一句嘱咐。
  “我知道。”她边做着热身运动,边朝四周张望,心里知道这其实无济于事,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看见他呢。
  比赛枪声响起时,所有运动员如箭一般冲了过去,方萦觉得起跑之后状态尚可,速度也并不慢,这样坚持下去或许有机会得到名次为班级争光。经过二中的高一(1)班时,她听到同学们的加油声:“方萦,加油,方萦,加油……”
  一圈又一圈,超越一个又一个,所有比赛者都筋疲力尽。就在离比赛结束只剩下两圈距离的时候,眩晕感像台风一样卷了过来,她咬着牙坚持,但还是因为头晕和体力不足导致一个踉跄,她很快恢复如常,继续朝前跑。
  赛场上摔倒也是常事,1班的同学都揪心地看着,出于担心,体育委员迅速朝她跑过去。还没有抵达,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是一个摔倒,来势凶猛,激起跑道上尘埃飞扬。但这一次,她没有再站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是怎么出现的,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段久森已经抱着她往医务室跑。这时候,离终点只剩下一圈了,操场上加油的声音此起彼伏。方萦的声音细如蚊蚋,她说:“还有一圈,我就要到终点了……”
  已经心急如焚的段久森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是只剩半圈,你也不能跑了。”
  方萦觉得头脑昏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她拉着他的衣袖,用最后一缕清醒的意识说道:“你别生气。”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是因为这次运动会上的意外,还是这段时间两个人冷淡的相处方式。但在他重新走到她身边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医务室病床的床头,透明玻璃瓶中插了一枝黄百合,花蕊娇嫩,幽香弥散。方萦从医务室里醒过来时,先看到的是花,然后就是靠在椅子上削苹果的段久森,她班上有几个同学躲在门口探头探脑,要进不进的样子。
  她朝他们招手,示意可以进来,班长和体育委员一行才局促地走进来,关心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若无其事地说,让他们不要担心。
  “嗯,没事,流行性感冒加肺炎,就这样你还敢参加比赛。”段久森冷哼一声,周围的气压仿佛瞬间下降了。方萦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地步,她只是觉得咳嗽,有些头晕,仗着底子不错,还以为可以轻易扛过去。
  最终还是班长出来郑重其事地道歉,让她好好休息,剩余的短跑项目还是弃权。方萦刚想说休息一下其实明天还可以参加,但段久森已经面色平静地把苹果递给她,眼睛里无波无澜。但方萦懂得他这无声的压力,他从来都不会用言语表示不满,每次就是沉默,但沉默比言语更有力量。
  她咽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小心地接过了苹果。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两校联办的运动会上,方萦因为意外无法继续参赛,没想到在一中里与罗希重逢了。还被罗希亲口告知,她喜欢段久森。方萦失落至极,将诸多精力投在了学业上,却没料到林璐璐出了岔子。方萦背了两次黑锅,被众人认为喜欢高旸……而在除夕的烟火会上,段久森轻轻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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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三前的暑假,爸妈把我扔给上大学的哥哥陈北韩,给他下了死命令:“暑假把小麓的英语搞上去,如果她英语还不及格,你每月零花钱减半。”安排完任务后,两人不顾陈北韩的抗议,甜甜蜜蜜去旅行避暑了。  “陈麓,我怎么有你这么蠢的妹妹!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理解这个时态呢!”陈北韩在房间里抓狂。  窗外蝉鸣聒噪,灼热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满是红叉叉的作业本上,我本就心烦意乱,被陈北韩这么一吼,也来了脾气:“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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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池艺走出写字楼,阳光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南方夏季阳光充沛,路上行人稀少,柏油路被晒得发烫,沿途两排行道树也发蔫。  她舔舔嘴唇,当即便想回楼上拿伞。步子还没迈出去,手机一阵猛震。她手忙脚乱刚接起来,那头的少年便颇不耐烦地开了口:“你来了没有?”  “我……”  “你再不过来的话,我让老师打电话给妈了。”  池艺强压着火气:“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以前怎么教你的?”  少年沉默片刻,电话啪地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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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节体育课的仰卧起坐测试是陆语微最头疼的内容,由于腰部没有力量,她总是一个都做不了。在动辄便轻松做几十个的同学中,她像个不合群的异类支楞在人群中。  眼看好不容易即将撑到下课,陆语微一边捏着手机一边暗暗为下课倒计时。不料体育老师却突然走到她跟前,让她坐到垫子上,摆出了要给她彻底纠正一番的架势。  “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双腿并拢伸直,腰部用力,加油,起!”面对体育老师的发号施令,陆语微对照老师的要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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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以为我的生活仅仅停留在生存之上,后来遇见了你,才明白每个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未来做出改变,为什么我不敢迈出第一步呢?不管最后我有没有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至少我,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呀。  1  我看得到光,但不知道自己的光在哪里。  盯着模糊的天花板,闭上眼睛在心里数“一、二、三”,用力睁开眼睛,阳光透过被风拂起的窗帘,微弱地照耀着我。什么都没有改变呀,依旧固步自封地守在逼仄的世界里,没人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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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午6点55分,盛夏的骄阳只剩下浅淡的余晖,晚风的清凉更甚。孙小依仔细整理衣裙,又从包里摸出小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刘海柔顺,脸蛋白净,笑容温婉。再有5分钟,那个人就会从西边的林蔭小道出现,和《新闻联播》一样准时。  “砰砰砰”,孙小依听见熟悉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她的心不由自主跟着那个节拍跳动,手里沁出一层细汗。她向西张望,果然看见少年的身影,他穿着一套蓝白球服,高高的个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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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隔3年,我在畅销书作家今夏的新书发布会上,再一次遇见林乔。  少年的胸口似藏有时光深处呼啸而来的风,宝蓝色的纽扣整齐地交叠在脖颈当中。双手插兜,任身旁的女孩温婉可人,倚偎在侧。  看见我,他惊了一下,然后甩开手,大步走来。岁月待他仁慈,令他看来仿佛依旧是16岁的街子巷口,穿白衬衫、读英文的少年。“你……是文筱……?”  嘴角闪过一丝欢喜,随即又黯淡下去。“你认错人了。”我说。  他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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