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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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边的柳树与我一样活着,但它从没思考过这个世界。
  ——题记
  我看着老柳树上的小丑儿,不知是不是放飞的那只,也不知它怎么会这样好看。它落在一根斜伸着的枝条上,用黑色的小嘴儿梳理着干净的羽毛。我很想找个人问一问,它会是从哪儿飞来的。
  回头张望时,我看见梅姐夫坐在对面大梨树的阴影里磨锯。他手里的锉刀在锯齿间来来回回地推送着,响着刺耳的声音。他嘴上含着一根喇叭烟,湿洇洇的烟蒂松懈地悬在嘴唇的最左侧,蓝色的烟缕顺着昏暗的脸颊徐徐升腾,呛得左眼眯缝着。他穿的黑衣和戴的黑帽都泛着汗水留下的盐渍,乌乌闪着亮光。他长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子,额头和脸还有下巴就显得又窄又小;耳朵薄得像快要干枯的木耳,突兀地长在脑袋两侧;他的眼睛因为高度近视而永远眯着,我没看见睁圆过。
  我的叔伯姐姐傻梅子坐在幽深的房门里,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梅姐夫那样专注地磨着锯,只有手和烟在动,别的地方好像都凝固了一样。他家的房子在一个簸箕形的小山坳里,矮趴趴的,细劈柴瓣儿苫成的斜坡上长出了蒿草,泥墙裂开了口子。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躺着三条踩出来的小道,在房门口那儿分岔,从远处看像印在地上,一条通向村路,一条通向小河边,一条通向厕所。我不知道梅姐夫什么时候盖的房子,为什么要在这个山窝里盖房子,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房子盖成这样儿,它们好像天生就在这儿。
  这三条毛毛道每天都把梅姐夫送到他要去的地方,但那上面没有傻梅子的脚印。傻梅子姐姐出嫁时,牛车停在门前的土路上,梅姐夫把她抱进屋子的。打从那天起,她从没在院子里走過。在我的印象里,傻梅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房门口。
  小丑儿还在树上,我不敢动,害怕它会飞走。我多想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可梅姐夫和傻梅子能去哪儿呢?对面的土屋就是他们的家。我看着小丑儿,在心里说,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抓你的,你就在那儿,哪儿也别去。小丑儿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好在没飞远。
  梅姐夫的锯好像磨完了,他佝偻着从树影里站起来,一走进阳光里,左手里的锉刀和右手里的钢锯就闪闪发亮。我看着身边的石头和草树,它们也在闪亮。刚才在树荫下,铁锉和钢锯都不发光,怎么一到太阳底下就会闪呢?可能是因为锯齿上的哪一束光,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身影或脚步声,小丑儿飞走了。
  我伤心地看着它眨眼就消失了,无比难过。我追过去问梅姐夫,你知道小丑儿是从哪儿来的吗?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我跟着他说,你天天都上山,肯定知道小丑儿的窝儿在哪儿,就告诉我呗?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进了院子。他不会告诉我,因为他不爱说话,我好像没听见他说过话。
  讨了个没趣儿,我又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趴在石头上看着小河边的柳树丛。我想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小丑儿还会回来的。我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河边长柳树,而紧挨着的山坡上长杨树槐树柞树腊树松树。小河也很奇怪,河水是从哪儿来的。小丑儿更奇怪,它一点儿也不害怕水流声,但害怕磨锯声;它不害怕树,但害怕人。难道它天生就知道树不会伸出人那样的手去抓住它?谁也没告诉它树不会而人会抓它,它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得想办法叫它知道,我再也不会抓它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它听不懂我说话。
  就在胡思乱想时,我闻到了一股辛辣的烟味儿,回身一看,傻梅子姐姐在生火。我这才意识到快要黄昏了。我看了看天空,果然看见太阳落在西山梁上,周围的东西(除了水流)都在地上留下了影子。走过小河的时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铺在水里。站在石头上,我发现水流不走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就那么印在河底的沙石上。我走动时,影子跟着我走动。原来我也有一个影子,跟随着我身体的形状。
  傻梅子姐姐还那样坐在房门里,我没看见她的影子。她坏了左腿,不能走路。她长着个大脑袋,额前长着个大奔喽,乌黑的头发像乱草一样堆在头顶,常年不洗。梅姐夫每天都要给她脱衣穿衣,再把她抱下地做饭,柴火和米面都得放在她够得着的灶台附近。
  拍活刚出生时,傻梅子几乎天天都抱着他,在门口明亮的阳光里喂奶。说是喂奶,其实也就是叫拍活含着乳头,里面一点儿奶水也没有。说起来拍活也真就够可怜的,他是傻梅子姐姐拍着活下来的,所以梅姐夫就给取了名字叫拍活。
  灶台里的火映红了傻梅子姐姐干瘦的脸,在奔喽上闪着跳动的光。不一会儿,房门里涌出了一卷一卷的水汽。我看见拍活出现在路上,手里掐着一大绺野韭菜,就奔过去,想跟他玩儿。拍活很不开心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我尾随着他走进院子里,透过木格子窗看见梅姐夫的脸差一点儿就贴在墙上,我知道他在看糊在墙上的报纸。报纸是拍活出生那年过年时糊上的,已经旧得发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不干活时就坐在炕沿上,把身体扭过来,觑着眼睛找到一张报纸,不出声地看着。每看完一行字,他把眼睛再挪过来,继续看着,脑袋就跟着往右边移动,看到头了,就再挪过来。有时候因为离得太近,他的鹰钩鼻子就能碰到墙。
  拍活去河边洗野韭菜。许是闻到了野韭菜味儿,梅姐夫哧溜着鼻子来到河边。
  我知道拍活不跟我玩儿了,只好悻悻地回家。
  在路上,我想象着梅姐夫一家人吃干粮就野韭菜的情形。我见过梅姐夫吃生香菜。在那之前,我一直寻思香菜不能生吃。也就是七八天之前,梅姐夫在我家里的磨盘上,娘给了他一方刚出锅的干粮和一个钵子,钵子里装着一把香菜一绺子葱还有两根黄瓜。我看着他抓起一根肥大的香菜,往酱碟子里一抹就把香菜根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左腮鼓起了一个蠕动的大包。他先吃香菜后吃葱,轮到吃黄瓜时,那方干粮剩下一小条儿了。他似乎在犹豫怎样才最好吃,把一根黄瓜伸进酱盘耐心地抹着,咬掉一大截儿,再吃一小口儿干粮,慢慢地嚼着。他就这样不急不缓地吃掉了一切,钵子和酱盘空了,手里地上一个干粮渣儿都没有。
  想必他吃野韭菜也这样。娘说梅姐夫家从不吃青菜,一年到头就吃咸菜,有时候连咸菜也没有,空口吃饭。娘还说俺们家愧对梅姐夫,说他娶了傻梅子姐姐,说傻梅子姐姐除了做饭生孩子,什么都不会,就连上炕下地都得抱着,梅姐夫自个儿缝衣裳洗衣裳,还得山上地里干活,没工夫种菜。   快到家门口时,太阳落山了。我横下心做了一个决定——拆毁我喜欢的鸟笼子,叫小丑儿彻底放心。
  我费了千辛万苦,跟人学着用杏条做了一个漂亮的鸟笼子,想给小丑儿弄一个最舒服的家。有一天我从山上回来,正赶上下大雨,一只小丑儿在雷鸣闪电里惊叫着从我身边飞进了树林。我望着它消失的身影,决定给它做个笼子。
  我花了三天时间,在云雾缭绕的大山里找长得笔直又均匀的杏条。说是大山,其实就在我家房后。浓密的树林里零星地长着杏条,落叶有三尺厚,踩上去哗啦哗啦直响。树林里天天都有雾,树叶树杈树干总是湿漉漉的,有的大树根部都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又高又密的树冠遮住了阳光,树林里有一种很好闻的味儿,那是草木被雾气浸泡出来的味儿。林子里的光都是条状的,粼粼闪闪地飞舞着。我常常看见野鸡用爪子飞快地扒开落叶,吃里面褐蓝色的一尺多长的蚯蚓。娘说过用不了三条蚯蚓,就能喂饱一只野鸡。在里面待一会儿,衣袖裤腿就会被濡湿。
  好歹弄够了杏条,我求三哥教我编鸟笼。三哥说小丑儿不会住在我编的鸟笼里,我死活都不肯相信。三哥教会我怎么编以后,我用了整整半个月,做好了鸟笼。我在里面按上了一个横着的木棍儿,铺了一层茸茸的靰鞡草,还用木头挖了一个小食槽。我把鸟笼吊在仓房下的横梁上,直到干透了,鸟笼散发着清清爽爽的杏条香味儿。这么好的一个家,我想小丑儿一定会喜欢。
  在梅姐夫家附近的柳树从里,我抓住了一只小丑儿,装进笼子赶紧回家。它一进去就伤心地叫着,在里面上蹿下跳,怎么劝都不管用。一回到家里,我就往小食槽里放了点儿它最爱吃的小米,还倒了点儿清水。没想到小丑儿不吃不喝,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家,我真想不明白,平常它们成群结队地偷吃地里的谷子,看都看不住。都是一样的小米,怎么在笼子里就不吃了呢?水也是一样的,都是河里的清泉水,都是一个味儿,怎么就不喝了?真是不会享福。
  虽然它不吃不喝,但我并不担心,我想等到饿了渴了的时候,它一定会吃会喝。可是一整天都过去了,它叫得嗓子都哑了,还是不吃不喝。我对它说,你怎么就不吃呢,小米里也没有毒,就放心吃吧。可它还是不吃。我说,看你的嗓子都哑了,赶紧喝点儿水吧。它还是不肯喝水。实在没办法,我把它捉在手里,强行掰开嘴,把小米塞进去,可它竟然甩着小脑袋把小米全都吐出,喂水也一样。它不会饿死渴死也不吃不喝吧?可能还是没饿到时候没渴到时候吧。
  整整一个晚上,小丑儿不吃不喝也不睡,不停地叫着。到了后半夜,它闭着眼睛耷拉着小脑袋,还在叫,只是嗓子发不出声了。每隔一会儿,它就昏死一次,像个尸体一样躺在茸茸的靰鞡草上。只要身上有了一點儿力气,它就会醒来,嘶嘶哑哑地叫着。没叫几声就又一次昏死过去,然后再醒来,宁可死也不吃不喝。这可把我吓坏了。
  天还没亮,我就拎着鸟笼跑到梅姐夫家的院子,喊醒了他。梅姐夫惺忪着眼睛,穿着裤衩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小丑儿的情形,问他该怎么办。他连想都没想,就打开了鸟笼,放了小丑儿。小丑儿奋力搧着翅膀,刚出笼子就一头栽在地上,艰难地喘气,整个身子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我刚想要俯身抓住小丑儿,却被梅姐夫的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手可真有劲儿,让我动弹不得。我非常气愤,厉声责问他,我问你怎么办,你怎么给放了呢?话音未落,小丑儿奋力地站起来,半飞半跑地挣扎着离开了。看那样子,它一刻也不想待在我身边。这让我很是伤心。直到看不见小丑儿了,梅姐夫转身往屋里走去,我跟在身后不停数落着他。叫你给想个办法,你就给放了。笼子里的水跟河里的水不一样吗?笼子里的小米跟地里的谷子不一样吗?一样的东西怎么就不一样了?梅姐夫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我赶紧离开,自己爬上炕钻进了被窝。
  拎着空鸟笼往回走时,我还是想不明白,它怎么就宁可死也不吃不喝。在晨曦微露的天光里,我闻了闻手里鸟笼,那种清清爽爽的香味儿扑鼻而来。这么好的一个家,它怎么就会不喜欢呢?换了我,我愿意一辈子呆在里面,有吃有喝还有人逗着玩儿。
  土路边的大河哗哗流淌着,两岸的大树灰蒙蒙的。天下起了露水,晶莹的粉状的水滴飞舞着,沁在皮肤上凉丝丝滑嫩嫩的。我伤心地看着空空的鸟笼,想起了爹编筐用的那个磨得锃亮的牛交叉。我就是用偷来的牛交叉,像个贼一样躲在房后的苞米地里,把每一根杏条都劈成了四瓣儿,编成了鸟笼。没有了小丑儿,杏条还那样均匀整齐,洁白如玉,上顶和下底还有四壁的间隙正好,宽窄适中。小食槽里的小米和横梁还在,清水不见了,茸茸的靰鞡草还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鸟笼空着,慢慢变成了淡黄色。我看着空空的鸟笼发呆。
  第二天一大早,天放大雾,把什么都遮住了。我拎着空鸟笼,来到小河边,看着对面的柳树丛,小丑儿还没来。拆毁这么好的鸟笼,我真是舍不得。但为了叫小丑儿放心,再怎么不舍得也得拆毁。我把鸟笼在草丛里藏好,踩着石头来到对岸的柳树丛,雪白的树根密密地伸进了河里,丝丝缕缕顺着水流动着。
  我无数次站在这棵柳树下,不知道小丑儿为什么偏偏落在这上面。柳树不高,粗壮的主干上长着皱皱巴巴的厚皮,中间空了,从里面流出的那层腐烂的粉末儿黑油油地闪亮,像浸过水的泥土,顶端因为年久早烂掉了,新发的几根枝叶很旺盛,跟别的柳树一样泛着深绿色的光。柳树丛里像下小雨一样,我围着柳树转了两圈儿,地上的叶子还那么松软,没什么异常,只是我的衣裳被濡湿了。
  我回到对岸取出鸟笼,专注地看着这棵小丑儿喜欢的老柳树。太阳还没出来,河边没有一丝风,柳树静静地举着叶子。我听着小河水淙淙流动的声音,想着小丑儿。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个事儿,小丑儿从来没怕过水流声。要是能学会像水流的那种声音,说不定小丑就不害怕了。我张嘴学着模仿,可怎么也学不像。这可真怪了,水流就一个声儿,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声儿,怎么就学不像呢?水流声一下也不停,想找个间歇都找不到。没办法,我也只能循着水流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舌头都木了,嘴唇都僵了,腮帮子都麻了,还不行。怎么才能学像呢?我看着柳树,它们也怪,中间就隔着这么一条小河,怎么只长在那边,这边一棵也没有。要是这边也长着柳树,说不定小丑儿会落下,就能离我近点儿了。   我又闻到了辛辣的烟,知道傻梅子姐姐做早饭了。用不了多久,梅姐夫就会顺着通向河边的毛毛道进山,后腰上吊着一个绦布包,里面是一块干粮,那是他的午饭。梅姐夫几乎天天这样,早晨进山,后腰上吊着快干粮,斜跨背着镶上了保护槽的钢锯,腋下夹着一把大斧子。走路时,吊着的绦布包跟着他的节奏晃动,丢丢当当的。
  梅姐夫超级喜欢斧子钢锯镰刀锄头铁锹这些家什儿,尤其喜欢钢锯。他用一截椴木给锯齿做了个保护槽,长短宽窄合适得不得了,正好能把锯齿镶进去。他还在保护槽的两头栓了绳子,能像背书包那样背着。谁也别想用梅姐夫的家什儿,摸一下把儿都不行,用一次就更不行了,他也从来不用别人的东西。每天从山上回来,梅姐夫就会坐在树荫下磨锯或者磨斧子。
  梅姐夫挑着两个水筲来挑水。开始我没看见他,只听见水筲的动静。雾太浓,把远处的一切都遮住了。听见了水筲的动静,我看着前面的小道,果然就看见了梅姐夫。他好像是从雾里走来的,很像下凡的神仙,两个水筲跟着他的脚步晃悠着。他来到河边,弯腰很轻易就灌满了两桶水。往回走时,他肩上的扁担颤颤的,两只水筲也跟着颤,里面的水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走到远处,他慢慢地就像神仙那样隐没在浓雾里。
  他家灶台旁边有一个水缸,傻梅子姐姐有个长把儿的木头水舀子,坐在灶台边就能舀到水。长把儿水舀子是梅姐夫特意做的,把儿短了不行,傻梅子姐姐够不到的。可能是因为傻梅子姐姐站不起来身子的原因,他家有时候好几天也不刷锅,锅底总是铺着一层焦糊的东西。等到锅巴有一寸多厚时,就不用做饭,添上水烧开了,就成了黑乎乎的粥。他家总这样,过几天就能省下一顿饭。拍活不爱吃这样的粥,只好饿着。等饿得不能再饿了,拍活就会吃。什么时候吃没了,才能做新饭。梅姐夫来回走了几趟,估计挑满了水缸。
  拍活起来了,支愣着乱乱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尿尿。他不爱洗脸更不爱剪头发。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梅姐夫会强行把他按住,先洗脸,然后剪头发。剪头发时,梅姐夫会把他绑在河边的大梨树上,用镰刀割头发。拍活鬼哭狼嚎地叫着,任他怎么叫也不管用,梅姐夫就像没听见一样,耐心地用镰刀割下他的头发。
  梅姐夫给拍活割头发,是我和伙伴的节日。我们在大梨树边欢呼、奔跑、蹦高,弄得像个庆典似的。不管我们怎么折腾,梅姐夫也像没听见一样割着拍活的头发,拍活也照旧嚎着。割完头发,拍活的脑袋会小一圈,头顶上的头发参差不齐里出外进的。梅姐夫收拾好掉在雪上的头发,回家塞进灶坑烧掉。
  我听大人们说过,剪掉的头发不能乱扔,说是头发不烂,几年以后就会闪鬼火,那鬼狐狐的蓝光就是头发主人的魂儿,能领走人。拍活把自个儿囚在家里不见人,过年也不出来。等他跟我们再见面时,头发就长得顺眼了。
  其实村里有好几个会剪头发的人,过年的前几天来剪头发的都能排成队,但梅姐夫从来不求人,他什么事儿也不求人。
  梅姐夫的镰刀锋利无比,他过几天就割自个儿下巴上长出来的胡子,一个月割一次自个儿的头发,用的都是那把镰刀,割下来的头发和胡子被他塞进灶坑里烧掉。
  别看傻梅子傻,但她从来不让梅姐夫用镰刀割头发,她说怕不小心把脑袋割掉了。她不愿意,梅姐夫就顺从着她,不割。傻梅子姐姐也不喜欢割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只是因为常年不洗弄得干枯又不柔顺。梅姐夫平时用一根细麻绳扎起她的头发,盘在头顶上。
  我看见一回傻梅子打开了头发,能垂到屁股下面。我五岁那年,梅姐夫家杀了一头不到二百斤的猪,把猪胰子捣碎,和上白矾做成了洗衣服用的胰子。梅姐夫用猪胰子给傻梅子洗了头发,伸开大手当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傻梅子姐姐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人显得格外精神。梅姐夫竟然笑了,我头一回看见他笑。那一年拍活四岁,整整牛哄了一年多。
  吃过早饭,梅姐夫背着钢锯拿着斧子,向河边走来,真像我想的那样,他的后腰上悬吊着一个绦布包儿,我知道里面装着一块干粮。绦布原本是白色的,可能是用得太久了,现在变得灰不灰黑不黑。绦布包儿裹着干粮的形状,边缘很明显。他几步就走过大梨树,渐渐在河边的小路上消失了。
  太阳出来了,河上的雾被光照透了,就像擎在水上面。一只小丑儿来了,还是落在那棵老柳树上。我把鸟笼举在眼前,小丑儿你看着,我把笼子拆了,你不用怕。我感觉小丑儿在看着我,相信了我说的。我立刻拆毁鸟笼,把那些劈成四瓣兒的杏条扔进河里,朝着它张开了空空的手,这回你看见了吧?我再也不抓你了,你来吧,落在我身上。小丑儿还真就飞离了树枝,我激动不已,慌忙伸出手准备迎接,但它落在河边的石头上警觉地喝水。它用黑色的小嘴儿啄着水面,每啄一下都抬起头看看四周。我才知道它没飞向我。它喝完水就一拍翅膀飞走了,灰色的小脚好像不用蹬踏就能起飞,快得让我看不清。
  那些做鸟笼用的杏条不知跟着河水流到了哪里。我继续学着水流声,还是学不像。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小丑儿落在我身上。我看着对面的老柳树,突然有了一个让自己激动不已的主意——要是我能像老柳树,小丑儿一定会落在上面。
  怎么才能像老柳树呢?
  黄昏,梅姐夫下山了,坐在大梨树下磨斧子。他先是在河里把绦布弄湿,然后把水滴在那块已经用得塌弯的磨石上,坐下来,握住斧子在磨石上来回推送,呲呲地响着。他跟磨锯一个样子,嘴上叼着一个喇叭烟,像个会动的木偶。每推送十几下,他会停下来,用食指的指肚试着斧子刃儿是不是锋利了。
  拍活来了,走进大梨树投下的阴影里,看了看天空,又走出来,再走进去,跨着树影边沿来来回回跳着,身体忽明忽暗。玩了一会儿,他随手拣了一根木棍,蹲在地上顺着树影的边沿划着一道曲线,没等划完,树影就越过了那道曲线。他站起来看着,接着又把身体蹲下去,顺着树影拉长的边沿又划下一道曲线,可树影又越过了他划下的痕迹。他站起来用两只小脚不停地跺着树影,一篷微弱的灰尘在脚下弥漫着,你给我回去,给我回去!跺了一会儿,他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又蹲下身体划了一道曲线,树影又越过去了。他转过身子快速用小手搂着尘土,试图让树影退回到原处,可任他怎么使劲儿也不管用,那抹无由的黑暗还是无声而缓慢地移动着。   梅姐夫不搭理拍活,磨着斧子。我看见他的眉宇间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幽闪。我拽起了拍活,让他跟我玩“地雷爆炸”的游戏。手上粘着尘土,拍活一下子就忘了树影,和我在大梨树伸展的阴影里跑过来跑过去,尽情挥霍着富裕的光阴。梅姐夫也在树影里,就那样磨着斧子。
  我不经意地发现小丑儿又回来了,还在那颗老柳树上。我立刻丢下拍活,几步跑到河边,看着暮色初临里的小丑儿。拍活站着哭泣,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游戏正玩到他处在“地雷”的时候,是不能乱动的,乱动就会输。我毫不理会,专注地看着。梅姐夫起身到河边,把斧子刃伸进水里来回晃动了几下,磨石被磨掉的细渣儿顺水流动,一小股浑浊越流越远直至消失。离开水面,斧子刃闪着冰冷的寒光。梅姐夫没搭理拍活,沿着毛毛道回家去了。
  拍活还在游戏里,凝固地保持着“地雷”时的姿势。我有些心烦意乱,小丑儿没飞走。你赶紧回家吧,一会儿天就黑了。小丑儿好像听懂了,一下子就飞走了。转过身时我看着拍活,重新加入了游戏,忘了小丑儿。暮色渐浓,好像无形的树投下的无形阴影。就在那无由的黑暗里,我与拍活尽情而忘我地玩耍着。他像个幽灵,在眼前飘忽着。
  吃完饭的梅姐夫坐在大梨树下抽烟,我和拍活继续游戏。没过一会儿,拍活和我几乎同时看见他坐在树下打盹儿。他眯着眼睛,脑袋慢慢垂下,然后抬起,再慢慢垂下。拍活跑到我跟前小声说,不能玩了。我知道梅姐夫有个习惯,睡觉的时候讨厌被别人吵醒。一旦睡着了被吵醒,他会变得暴跳如雷,还会打人。游戏到此结束。
  往家走的路上,我忘了拍活,想起了小丑儿。它的家一定在一棵树上,是一个用木棍和草叶垒砌的窝儿,里面有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张着嘴等它喂食。我突然后悔了,觉得对不起小丑儿。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个晚上,那两个孩子一定挨饿了。我再也不抓了,只求它能落在我的身上,哪怕只有一会儿。边走边想,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要是能把自己弄成老柳树的样子,小丑儿肯定会落在身上。这个主意让我好激动。
  美美地睡了一晚,醒来我就拿着镰刀来到小河边,找了一块我站上去跟老柳树差不多一般高的石头,割下柳树枝,扒下榆树皮,往衣服上抹了淤泥。害怕镰刀刃上闪着的白光会吓着小丑儿,我把镰刀藏起来,这才站在石头上,把所有的柳树枝捆绑在身上,还在头上插满了蒿草,直到我觉得自己像老柳树了才停止。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头上,不敢四下张望也尽量轻地喘气,等待着小丑儿的出现。
  我觉得自己太像老柳树了。
  太阳出来了,看来梅姐夫今天不用上山了,他扛着一把锄头,想必是要去铲地。我想着他的斧子钢锯和捞绳,它们应该都躺在一个黢黑的木箱子里。梅姐夫干活儿用的家什儿都放在专门的地方,锄头镐头挂在仓房的檐下,犁杖卧在仓房最里边的柱子下,别的都放在木箱子里,各有各的位置,谁也不许碰一下。
  路过的时候,梅姐夫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站下来看看我,然后就走了。
  我站得两条腿都酸了,小丑儿还没出现。梅姐夫在对面的山坡上铲地,他像个黑影一样在浓绿的玉米之间慢慢地飘着,手里的锄头把儿像按了弹簧。傻梅子姐姐坐在房门口看着前面,这么多年我一直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拍活来到了河边,看见了我,直笑得趴在了地上。笑够了,他爬起来,生怕我跑了似的,一边盯着一边坐在大梨树下,两只小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快晌午了,小丑儿还没来,我累得挺不住了,一点一点拆掉了身上的柳树枝。拍活腾地一下站起来,几步就跨过了小河,来到跟前帮我拆树枝。他好奇地问我,你干什么?往身上绑树枝干什么?我说等小丑儿。他又笑得趴在地上。笑够了,他站起来看见我拆下最后一根树枝时在地上舞动的影子,拣起一根树枝,盯着地面,把树枝扔出去说,有个影儿。我看见了那个影儿,在地上一闪就没了,仔细一看,那个影儿压在落下的树枝下,一动不动地印着树枝之形。
  拍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对面的大梨树下,正午的树影静静地洒在地上,仿佛不再移动。拍活伸出一只脚,抹平了昨天黄昏他自己划下的曲线,弯下腰,按照树影的形状划下了一道曲线,站起身说,有能耐你再走啊?曲线之内的树影果然很听话,没像昨天黄昏那样越过那道曲线。
  晒了整整一个上午,树枝和树皮都快蔫了,我把它们放在水里,从岸上搬来一块石头压在根部。石头一入水,波浪立刻被驮起来,改变了原来的形状,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它正驮着水在流动,响着我学不会的水流声。我搬起石头,波浪一下子就矮了许多,带着一股混浊,水流声也跟原来不一样了。我看着眼前的水流跟着石头的形状起伏着。只要一搬动,水流立刻就改变,水流声也跟着改变。我不停地搬动石头,水流和水流声就跟着我的搬动而改变,水里好像没有一点儿缝隙。
  拍活离开了树影,也跑过来搬石头,他寻思我要抓鱼,专找披着青苔的石头搬,搬得缓慢又小心。我告诉他看水,听水流声,他就停下来看着小河。我让他学水流声,他撮起嘴唇试图摹仿水流声,但跟我一样怎么也弄不出那种声音。他愣怔地看着我说,你叫我学水流聲干什么?看水干什么?我没搭理他,继续搬着石头,不管怎么变,水都不停下。
  吃过午饭,我又来到了河边,把那些湿淋淋的柳树枝绑在身上,站在老柳树旁,等着小丑儿飞来。我忘了石头和水流,也忘了拍活。我看见梅姐夫扛着锄头去铲地,傻梅子姐姐还那样坐在房门里看着。我有好几次学着傻梅子姐姐坐在房门里看着前面,可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这时,小丑儿来了,落在老柳树上。我顿时紧张起来,不敢动也不敢喘气,甚至不敢转动让它落在我身上的想法。小丑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好看的羽毛亮闪闪的。
  我知道,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小丑儿就会落在我的身上。
  责任编辑: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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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沪深两市成交超过7000亿元,约合1140亿美元,超越美股历史上的成交量峰值(2007年7月26日的995亿美元),成为人类历史上单日成交量最大的股市;12月5日,这个纪录被刷新为人民币1万亿元,A股有钱就是任性!然而钱从哪里来呢?证监会提交的数据是:从2014年11月24日到12月5日,各类专业机构投资者合计净买入309亿元 ,一般法人机构净卖出1252亿元,自然人投资者净买入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