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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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到的人都说,徐海燕离岛那天,一直没回头。
  都以为她能走很远很远,没想到她落脚在一百公里外的丹东。口音没什么改变,平翘舌不分,一张嘴就是去声,“石头”说成“四头”,“吃”说成“逮”,“什么”说成“横吗”。所以,平日里,她并不怎么讲话,实在要讲,先在嘴里反复颠倒着用词,舌头像是熨斗,把要说的字一个个熨烫平整才出口。
  她性格中带着些娇气。就是这一点点娇气,让她觉着自己生错了地方。于是,拼着命要离开大黄海里的小岛子。等到真的同男人办了离婚手续,一个人走出小岛子,徐海燕也被自己的决绝惊着了,神情有些恍惚,一颗心像是被拘在脸盆里的鱼,挣命搅动,搅得胸口透不过气的疼。
  她晓得这疼的来源。
  婆家人说,离婚,行,儿子归夫家。
  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然而,要想走出拘束她二十几年的岛子,就必须舍下儿子。
  舍就舍吧。她咬一咬牙,挺直脊背,仰着头,走向码头。
  头一两年,徐海燕想起儿子,总觉得有些亏欠。冲动之下,又是车又是船,一路颠簸四五个钟头,进岛看儿子。然而,婆家并没遂她的愿,收下她给儿子买的东西,一句话把她打发了:儿子不在家。任凭什么时间,什么季节,儿子总是不在家。加之进出岛子要看潮水,到了冬季封海期,两三天才有一趟船,错过潮水就白跑一趟,连岛都进不去。久而久之,徐海燕断了看儿子的念头。
  第四年,她想,人死守孝不过是三年。我只当离开岛子就是死一回,现在三年期满,算是重新投胎,把前尘往事全忘干净。这样想着,就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觉着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也就渐渐把日子放开来过。
  她在鸭绿江边韩朝风情街上开了一家便利店。
  过了晌午,店里没人,徐海燕杵着下巴想心事,冷不防一抬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是个少年。面熟。
  徐海燕微微斜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问道:“买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睛,说:“阿姨,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没等徐海燕回答,少年接着说道:“我有个同学家也开便利店。我问过他,他说他家一天能赚二三百块钱。”
  徐海燕说:“干嘛?想盘店?”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收款机旁边,没底气地说:“后天下午三点,我们班级开家长会。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假装我妈妈去学校开家长会”。
  徐海燕拒绝说:“我一下午可不止挣一百块。”心想,给我一千我也不干。
  少年说:“不用一下午。”
  徐海燕随口说:“连来带去也差不多得小半天。一旦来个旅游团什么的……”
  少年踌躇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百块钱,说:“我只有这么多。”
  徐海燕笑了:“孩子,不认不识的,你干嘛找我去开家长会?我长得像你妈?”
  少年说:“我爸公司的矿泉水和饮料都是你送的。他还给过你小费。”
  附近几家对朝鲜或者韩国的外贸公司是徐海燕的老主顾。有时她把货送过去,有时喊老张帮忙送。给小费的只有一家,路口拐角处的十一楼上,老板是个不爱说话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她乜斜着眼睛,重新打量少年,依稀在他眉眼间找到些中年人的模样。
  “你爸要知道这事儿,会怪罪我。”徐海燕不能不认真了。去或不去,得掂量掂量了。
  少年长吁一口气,说道:“他去韩国了。我跟老师说我爸出差,老师说让我妈来。我要是再说我妈也出差,老师肯定以为我撒谎。再说,家长会总要有个家长去。不然,过后还得单独去,那可就麻烦了。”
  徐海燕问:“你怎么不让你妈去?”
  少年怅惘地说:“她更远。在美国。也许是法国。说不好。”说完,撇撇嘴。
  徐海燕心里一动。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想哭不敢哭,也是这样撇着嘴,硬憋着。她瞬间决定,帮这个孩子。“去家长会干什么?我可不会跟老师说话。”
  少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不用跟老师说话。到时候我领你去,你上我座位上坐着,听他们讲。他们讲完,你就走。”
  徐海燕说:“就这么简单?”
  少年点头:“就这么简单。”说完,捏起钞票,将一端折起,用力捏出一道痕迹,再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将钱撕成两半。然后,把两片残缺的钱递给徐海燕,自己留下另两片。“等开完家长会,我把这两百块钱再粘到一起。一块儿都给你。”
  徐海燕禁不住气恼,斥道:“你个小蛤子皮用半截子钱唬弄我。你当我叫海风吹潮乎了?”
  少年听不懂她的岛上口音,一双小眼睛眨呀眨,说:“我问过银行,两张钱粘上还能用。不信你去问银行。”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徐海燕本不想要孩子的钱,心说:小蛤子皮你是怕我拿了钱不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弯弯肠子。于是,问道:“老师不认识你妈?”少年摇摇头。
  她不放心,又问:“别人也不认识?”少年说:“我转到这儿才半年。谁也不认识。”
  看着少年瘦小的身影走出店外,徐海燕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应承下这件荒唐事。
  傍晚时分,投递员老张骑着电动车来找她:“你晚上吃了饭去跳广场舞吗?”
  “不去。”
  徐海燕不想再参加那些活动了,别扭。大家伙一块儿说话,说着说着就把她给撇出来。也不是故意不搭她的话茬儿,可她就是进入不到人们用话围成的圈子。不管是谁起的话头儿,到了她这儿,话头儿就像是绷断的车链子,接不上,话轱辘也转不下去,弄得都不自在。
  老张停好电动车,走进店里,眼里含着笑意,颇有深意地说:“我今晚和几个哥们儿在家楼下吃烤肉,你也来。”
  “不去。”
  “周五看玉兰花?”
  “不去。”
  老张宽厚地笑了:“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好歹选一个。”
  徐海燕缓了口气,说:“我星期五下午得去开家长会。”   老张一愣怔。徐海燕看他窘迫的样子,斜眼梢子陡得挑了上去,挂着笑意,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情说了,却隐了钱的事。
  “你真去呀?”老张问。
  “嗯。我都答应了。”徐海燕缓了口气。“今晚烤肉我就去吧。”
  她不想断了和老张的关系。店里有个体力活什么的,也好张嘴支派。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想的是,权永达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于是,她对老张说:“和你吃烤肉,说明白了啊,咱俩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张隐隐有些不快,道:“你不用撇得那么清,就是一顿烤肉,吃不出什么复杂关系来。”
  徐海燕嗔怪着推他一把,说:“晚上你来接我。”
  吃完烧烤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喝了几杯啤酒,微微有些醉意。徐海燕晓得老张叫自己去的用意,是想告诉他的哥们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她不点破他,刻意矜持着,让众人明白,这只是老张的一厢情愿。
  泡在浴缸里的徐海燕,不知不觉有了困意,迷离中眼前浮现出少年的脸庞。她在心里把少年跟儿子比较了一下,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怎么招人喜欢,一双眼睛太活泛,眨巴眨巴,好像眼皮子后面藏了一肚子坏心眼儿。她突然对答应那个小子去开家长会有些后悔了。
  晚上,徐海燕做了个梦。先是梦见白天那个少年拉着她,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她嫌恶地一把推开,谁知推开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梦里,儿子个头儿那么小,顶着个大脑袋,眼睛像少年一样,眨巴眨巴地瞅着她。她一巴掌拍过去,嚷道:眨巴什么眨巴,连声妈都不会叫吗?这一嚷把自己给嚷醒了。
  2
  南黄海海域有三个岛,民间有“獐岛鹿岛小不点岛”的说法,徐海燕就住在小不点岛上。
  小不点岛的官方名字是小岛子,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
  徐海燕不想一辈子就窝在巴掌大的小岛上,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要么就是船,和浑身海腥味儿的男人。
  那天,徐海燕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岛子,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权永达的商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断定他不会拒绝。
  认识权永达,是在岛上最热闹的时节。
  农历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日,众多香客进岛,到娘娘庙上香,祈愿。权永达三月二十进岛,和几个生意伙伴住在徐海燕婆家。两个人虽然没说什么话,眉眼之间的交流却不少。
  徐海燕天生斜眼梢子,仿佛不肯正眼瞧人似的,眼风斜斜地抛出去,颇有风情。权永达被她的眼风撩拨着,竟有些着迷。两个人眉来眼去却来不及演绎什么风流事,权永达就离开岛子走了。婆婆似乎看出些端倪,时不时拿话来敲打她,“巴掌大个地方,别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真弄出点是非来让人笑话。”徐海燕和婆婆顶撞起来。向丈夫诉苦,没得到安慰,反被呛了几句,堵得她胸口生疼。
  离婚后和计划离岛前,徐海燕偷偷给权永达打电话,说是去丹东办事,请他帮忙联系个住处。两人一见面,起初有几分陌生,客套话说完,便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局面。徐海燕斜着眼睛瞄一眼权永达,正与他的眼神碰个正着。她局促地正了正身子,斜眼梢子兜着笑意,绵软地叫道:“权哥——”
  权永达收留了徐海燕。浓情蜜意时,也都说些山盟海誓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日子像水一样流,何况是露水情缘,原本就没什么根基。徐海燕算了算,权永达已经一个多月没朝面。老张倒是天天往店里跑,她嫌烦,故意冷着他,拿话刺激他。她怕权永达在店里碰着老张。
  权永达偶尔到店里来。上一次,正赶上老张帮她收拾货架子。晚上亲热时,权永达漫不经心地调侃道:“老板娘,什么时候雇的长工?”徐海燕没接话,知道这事不能解释,便极尽能事地挑逗他,满足他。待她虚脱般长长叹息一声,把头埋在他肘弯里时,他捏着她湿淋淋的脸,说了句韩语,她没听懂。也没问。
  自此,权永达再没来找过她。
  日子一空,徐海燕就心慌,像是漂在海上的浮漂,没着没落。
  当少年背着书包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徐海燕这才想起,开家长会。她斜着眼梢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叶一翀”。少年说,“一是一二三的一。翀是一个羽毛的羽,加一个中国的中字。”
  徐海燕说:“这也能组成个字呀?我还以为是冲锋的冲呢。”
  叶一翀不屑地说:“这个翀是直飞上天的意思。”
  到了学校,徐海燕站在教室门口往里张望,看到里面坐满了家长,便有几分心虚,她回头看了看叶一翀,问:“现在进去?”叶一翀点点头。
  她硬着头皮走进去。
  座位有些窄,她丰满的身体费了些小周折才塞进去,像是被卡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教室门口左上方的小广播里传来一个女人严肃的声音。讲了些什么徐海燕没有认真听,坐着又无聊,干脆翻开座位里的本子看。本子上画着头像,一个胖胖的女人,在右耳朵下面挽着松松的髻,搭在肩膀上,仿佛不用肩膀兜着些,这个髻就会坠落到地上似的。胖而圆的脸上是两道细细的眉,嘴巴小的像是海鸟的喙,鼻子是一条L形的线,只是L形的那个弯拐得很圆润。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点儿门道来。原来,这胖女人的头像是画在本子的边角上,每一页的表情都画得不一样,如果把本子卷起来,快速翻页,看到的就像是连环画一样不停变换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徐海燕看到家长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也跟着起身,刚走到讲桌前,就听老师喊道:“叶一种的家长等一下。”徐海燕没反应过来,继续走。
  一个家长推她一把,问:“老师叫叶一翀家长,是不是喊你呢?”
  少年挤过来,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一起到老师跟前。
  “老师,有事?”徐海燕的四声又蹿出来,将“事”说成了“四”,她窘迫地闭了嘴。
  老师简要地说了说叶一翀期中考试成绩,徐海燕这才用心地看一眼捏在手里的成绩单。找到叶一翀的名字,上下数了数,大概是个居中的位置。
  老师说:“孩子挺有潜力。”接着又说了些家长要配合学校督促孩子学习之类的话,徐海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盼老师快点儿把话说完。   “叶一翀妈妈,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有什么事,方便咱们联系。”老师说。
  徐海燕回过神儿来,正犹豫着给不给老师号码,叶一翀脱口说出一串数字来,老师记在了手机上。
  走出学校,徐海燕一肚子气:“你不是说光听就行了吗?”
  叶一翀说:“也没让你说什么呀!”
  徐海燕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薅住叶一翀,大声道:“哎,你是不是把我的手机号给你们老师了?”
  叶一翀挣脱她的手,说:“老师不是跟你要手机号嘛。”
  “她要的是家长的手机号,我又不是你家长。”徐海燕觉得自己简直是掉进了这个小蛤子皮挖的陷阱里,就像是陷进海边的烂泥滩里,怎么抖落也抖落不掉满身泥。
  叶一翀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说:“我花钱就是请你来当家长的。”
  徐海燕一时无语,板着脸,道:“那你把钱给我。”
  叶一翀打开书包,拿出一个彩笔盒,从一堆彩笔下面抽出两张半截子钱。
  徐海燕拿了钱,警告说:“听着,小蛤子皮,你老师不找我就算了,要是你在学校闯了什么祸,老师找我去说道,去一次一百元去一次一百元。我看你有多少个一百元拿来撕着玩儿。”
  到此,徐海燕以为和叶一翀的小游戏就算是告一段落,甚至还没进一步思考这个钱怎么处理,叶一种已经跑了。
  3
  老张时常骑着电动车带徐海燕穿老胡同。心情好时,她跟着去。哪一天,故意别扭,说好了去的地方,临时又改主意,死活不肯去,即使勉强去了,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老张刚一张嘴,还没等说出什么典故来,她就抢白他:“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就是想说你是这疙瘩长出来的,我是海水潮来的。”老张也常常被噎得直翻眼珠子,瞅着她的斜眼梢子,却是怒不得打不得。
  徐海燕小心谨慎地掌着她和老张的情舵。觉得近时,就稍稍远些,淡些。觉得淡得有些凉了,却又在没凉透之前,加一把火,把快要熄灭的热情,再燃起来。
  对于权永达,却不是这样。舵,掌在对方手里。如果他不来找她,不打电话给她,她就只有等着他来。来了,说些见闻,趣事,说哪里的女人绵软,哪里的女人泼辣,哪里的女人活儿好。徐海燕晓得他在丹东不只她一个女人。可是,她不说破。他来,她极尽所能,哄他开心。他帮过她,她还需要他。
  一次尽兴的云雨之后,她在他耳边吹着气,一下一下:“你教我做边贸吧。”他笑了笑,亲一下她的嘴,不说话。
  她斜眼梢子勾着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能淹死人:“不做生意,我没钱怎么活?”他揉搓着她,说:“你做别的。”于是,徐海燕盘店,进货,一切都挂在他账上。
  丹东的春天冷热不定,早晚穿着长袖还觉得凉,中午却又热得像是入了伏,热浪吹得人困恹恹的。
  正午时分,店里没有什么人,徐海燕小睡了一会儿。待睁开眼睛时,斜斜的眼神儿像是渔民撒出去的网,一下子把叶一翀的脸兜进了眼眶子。
  她轻声笑道:“你不上课跑我这儿来干嘛。又要开家长会?不许站在门口,挡害。”
  叶一翀往旁边挪一步,说:“老师说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打通,让我来叫你下午去一趟学校。”
  徐海燕这才想起清早起来忘了开机。她果断拒绝道:“不去。”
  叶一翀似乎并不意外。木桩子一样杵在店中间,不说话,也不走。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僵持着。
  徐海燕斜眼梢子瞄着他,忽然好奇心起,想知道养这么个小蛤子皮到底能招来多少麻烦。于是,问道:“老师为什么叫我去?”
  叶一翀说:“我把同桌给揍了。”
  徐海燕说:“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揍人家?”
  叶一翀说:“他拿我的本。不还我。”
  徐海燕说:“不还你就再买一个。你不是挺有钱的吗?”
  叶一翀说:“买不到。”
  徐海燕嘲笑道:“买不到你就揍人家?你要是个蟹子是不是就得横着走,谁拌着你了,你就用钳子往死里夹。”
  叶一翀小声嘟嚷道:“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
  徐海燕竖起斜眼梢子,说:“不是你妈就不能管你了?”
  叶一翀嘴硬道:“不是我妈就不能管。”
  徐海燕说:“今儿下午我就去找你老师,和老师一起,替你妈好生管管你。”叶一翀听出了徐海燕这是想揭露他,眼神突然露出焦急、不安或恐惧。
  徐海燕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我上辈子欠你的。”叶一翀眼里放出了光。
  徐海燕喊了老张帮忙看店,跟小蛤子皮去学校见老师。她尽量板着自己不说话,把斜眼梢子挂满笑意,老师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好好好,是是是,全然不理睬叶一翀扔过来的警告眼神儿。
  被打孩子没有大碍,倒是家长不依不饶,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心电图脑电图,花了一千多块,要求打人者承担。
  叶一翀悄声道:“你借我钱。”徐海燕说:“叫你爸来给你送钱。”
  叶一翀说:“他还没回来。”
  徐海燕说:“我不能给你拿这个钱。我不是你家长。”叶一翀撇撇嘴,说:“你不借我钱,我就跟老师说,你不是我妈。你还拿了我的钱。”
  徐海燕惊呆了,骂了一句:“小蛤皮子,你也会讹人?”说不清为什么,她掏出一千六百块钱,交给老师,又说了些道歉的话。之后,理都不理叶一翀,急忙走出了学校。
  徐海燕怒气冲冲走进店,对老张说:“你走吧!”
  跟在身后的叶一翀转身要走,徐海燕喝道:“小蛤子皮你给我站住。”转身对着老张说:“叫你走!”
  老张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说什么,看看她的脸色,讪笑着走了。
  徐海燕慢慢地把气喘匀,对叶一羽中说:“我本来想还给你那二百,现在看……你说怎么办吧?”
  叶一翀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医院,还花这么多钱。”
  徐海燕骂道:“谁让你先动手?笨蛋才往脸上打,明晃晃的伤在那儿,人家说什么你都得听着。”她像数落自家孩子一样絮叨着,“笨死了你,打个架都不会。你就糊弄我有精神头儿。”   叶一翀说:“我没糊弄你。我还你钱!”
  徐海燕说:“你怎么还?”叶一翀说:“我写个欠条。等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不行。”徐海燕不想和这个小蛤子皮再纠缠下去,断然道:“叫你爸妈来,还我钱。你要是不叫,我明天自己去找你爸。”
  叶一翀放软了语气,央求说:“我每天放学就来帮你看店,还领同学来买东西,你能不能给我算点儿工钱?”说着,偷看一眼徐海燕,低声道:“你不用给我工钱,记在账上,等攒够一千六百元,我再帮你看一个月的店。”
  徐海燕一下子跳起来,骂道:“你欠我钱还琢磨着赚我的钱。我到底是哪辈子欠你的,你这辈子撵着来要账?”她的斜眼梢子像是要点着火似的,斜斜地燎向叶一翀。
  叶一翀根本不抬头看她。
  徐海燕内心长叹一声:你个小要账的。我等你爸回来,我可不跟你扯了。
  4
  权永达长时间不来,徐海燕便觉着他随时有可能来,因此给老张下了禁足令。老张不知就里,逗趣说:“我来买东西行不?”
  “不行。”
  “我得罪你了?”
  “没有。”
  “那怎么就不让来了?我又不逼你嫁给我。”
  “叫你别来就别来。”
  老张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渐渐冷却。他盯着徐海燕的眼睛,说:“好。我走。”
  走出去,想起什么,又折回来,语气冷冷地说:“上次帮你看店,有个男的到店里转悠半天。”
  徐海燕心一动,仔细问了相貌,断定是权永达:“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那你没告诉他,我有事出去,你是帮我临时看店的?”
  老张感觉到那个男人对于徐海燕的特殊意义,赌气道:“下次他再来,我就跟他说,我是你雇的长工。”
  徐海燕斜一眼老张,硬着心肠说:“没有下次。”
  老张看着徐海燕的眼神竞有些哀怨,半晌,说:“好。我走。这就走。”
  叶一翀不管徐海燕同意与否,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到店里来。收钱,卖货,像模像样地忙碌着。
  徐海燕不由自主地想到儿子,对儿子的歉疚感像种子发芽似的,大有破土而生茁壮成长的意味。也不知他爸是不是给他找了后妈。后妈若是再生个孩子,能待见儿子吗?即使是不生孩子,也没有哪一个后妈会把前窝生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养。徐海燕重重叹一口气。
  叶一翀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店里的风格。他将店里的货物重新归类,又在收银机旁边摆上一个玻璃碗,碗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糖块儿,包装上写着韩国字。重新换了货架子上的价签。云朵一样的白色卡片上,右上角画着一个温暖的女人形象,价格写在左下角,卡通的数字标明着价格,不同的货物用不同的彩色笔。
  徐海燕摆弄着收款机旁玻璃碗里的糖块儿,斜眼梢子瞄着货架子上的价格签,问道:“这些算不算工钱?”
  叶一翀正在低头画着什么,抬手摸了摸鼻子,“不算。”
  徐海燕没话找话地说:“你画什么?拿给我看看。”
  “没画完呢。”
  “我就看没画完的。”
  叶一翀抬头,很无奈地皱着眉。徐海燕挤过来,歪着脑袋端祥。卡片纸上画着胖女人,微笑的模样仿佛在哪里见过。想了想,觉着很像自己,又不十分像。
  卡片上的女人眉毛细得像是一条线。徐海燕抬手摸了摸自己浓密的眉毛,心说:那么细的眉毛是怎么长出来的。
  她还想揶揄几句,没来得及张嘴,蓦地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瘦弱男人走进来。她一愣神儿,随即一抹笑意挑上眉梢。
  “权哥——”徐海燕柔声道。
  男人点一下头,眼睛瞅着叶一翀。
  徐海燕说:“帮忙的。”说完瞄一眼叶一翀。叶一翀纠正道:“不是帮忙的。是打工的。”
  徐海燕怪他多嘴,瞅他一眼,暗示他不许说话。叶一翀撇撇嘴,耸耸肩膀,不再言语。
  徐海燕走到男人跟前,眼光热烈,再次叫道:“权哥——”。碍着叶一翀在眼前,不便让声音寄托太多内容,只婉转地说:“我们回家吧。”又对叶一翀说:“看门,有事给我挂电话。”
  长时间没见,徐海燕把身体的饥饿和心理的渴望演绎到了极致。畅快的虚脱之后,徐海燕睁开眼睛,汗水挡住了视线,她无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再睁开眼睛时,看到权永达正盯着自己。
  她斜斜的眼风兜过来,伸手捂他的眼睛:“看什么?哪儿你不认识?”
  他推开她的手,说:“你的帮工还不少。老的小的挺全乎。”
  徐海燕琢磨着这句话不好接,干脆什么也不说,只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权永达的身体。
  两个人在安静中躺着,虽然是身体赤裸着挨在一起,中间却隔了一段心事的距离。渐渐地,安静像是褥子底下的石子,硌得徐海燕不舒服。
  她翻过身去,觉着后背对着权永达不好。又翻过来,对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盯着棚顶,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灯罩里不知什么时候进去个苍蝇,在里面挣扎着飞,黑色的影子透过乳白色的罩子,绝望的东一下西一下。
  她移开目光,轻轻在他耳边吹着气。
  忽然,他捏住她的手,使劲儿攥着,越来越用力,她疼得流出眼泪。待他松开手时,她的手半天没知觉。
  “权哥,你要是不喜欢小蛤子皮在我店里帮忙,我再不叫他来。”
  “你的店。你喜欢怎么着就怎么着。”
  徐海燕的手在权永达身上一下一下划着,说:“权哥,我可是投奔你来的。”权永达就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不语。
  5
  叶一翀每天都在他自己订的签到簿上打个红色的对勾。徐海燕说:“你是签给我看的?”叶一翀说:“这样才像上班。”徐海燕不屑一笑。
  签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徐海燕被老师的电话召到学校。她打量着站在老师旁边的两个男生,讨好似的问道:“老师,你找我?”   老师皱着眉头,强压着火气,说:“叶一翀抢同学钱。”
  徐海燕不高兴老师用“抢”字,她把眼睛斜向两个男生,问:“怎么抢你们钱了?”
  两个男生面带羞愧地低下头,叶一翀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一脸不服气和委屈。
  徐海燕瞅一眼叶一翀,问:“你抢人家钱了?”
  叶一翀说:“我没抢。”
  “没抢是怎么回事儿”。徐海燕的斜眼梢子像火苗一样燎向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少年像怕被火烧着似的,躲开她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
  叶一翀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打赌,他俩输了。”
  老师接过叶一翀的话,向徐海燕介绍事情的原委。原来,两个男生和叶一翀打赌世界杯小组赛的结果,叶一翀赌上届世界杯亚军荷兰队赢,两个男生赌西班牙赢。赌资是一个月在小饭桌的伙食费。结果荷兰5:1狂扫西班牙。两个男生不认账,叶一翀恼了,堵在教室门口,威胁说不给钱就揍人。
  徐海燕瞅着两个男生,慢条斯理道:“愿赌服输。输了就得给钱啊。”
  可是这话听在老师耳朵里,却像是在助纣为虐。便有些不满地对她说:“这么小的孩子,家长怎么能灌输赌博的思想呢?”
  徐海燕坚持道:“赌钱是不对。可是赌了赖账也不对。老师要批评应该一起都批评。”
  老师被徐海燕一句话堵得憋在那里,红了脸,恼怒地看了看徐海燕,又瞅一眼叶一翀。
  徐海燕不理会老师的眼色,说:“要不咱们就把这俩孩子家长也叫来,一起评评理,看我说的对不对。”
  老师被徐海燕将在那里,本意是叫徐海燕来解决叶一种的问题,不承想,徐海燕如此纠缠,只得三个孩子一起训戒,严令以后不许有赌博行为。
  待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走了,老师冲着徐海燕没好气地说:“叶一翀天天背一兜子矿泉水来班级卖,搞得班级像个自由市场。你们做家长的都给孩子灌输了些什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徐海燕不以为然,心说,又不是抢来的钱,犯什么错?有挣钱的本事不好么?你教孩子好生念书,将来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还不是一样让他们有本事挣大钱。虽然心里觉着老师小题大做,可是她并不敢出声顶撞老师,隐隐觉得刚才已经得罪了老师,便低声下气地向老师保证,再也不会让孩子拿东西到学校卖。
  徐海燕拉扯着叶一翀,刚出校园大门,一把甩下叶一翀的胳膊,大声骂道:“你个小蛤子皮,成天蔫巴拉叽不说话,心眼儿还挺多。你说,今天这个账怎么算?我上辈子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说!”
  叶一翀使劲抿着嘴,瞅瞅徐海燕的脸色,不说话。
  问题都解决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徐海燕就想跳脚骂大街,借劲儿把这些日子的不痛快全反上来倒出去。
  她的不痛快源自权永达。
  上次权永达来找她并不是跟她叙旧情,更不是缠绵男女之间那点事。他来是跟她了断。
  她摆明了姿态,跟着他,不计较名份。只求有一个人给她个看得见的未来。不能总是这么一个人两头不着岸。可是,他却兜头一盆冷水泼向她。
  两个人赤裸裸地并肩躺着,话也说得无遮无拦:“你收拾收拾,过两天就把东西搬走。要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找人来帮你。”他把房子卖了,瞅她白天在店里忙活的时候,领着买家看了房子,定钱也交了,只等着过两天办手续。
  徐海燕像是溺在水里,垂死挣扎,央求道:“权哥,房子卖了我去哪儿呀?”
  “你不是早就找好下家了吗?”
  “权哥,我只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权永达打量着房子,说:“我还不知道跟着谁呢。”
  徐海燕盯着权永达,一瞬间恶念陡起,想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他。她在想象里使出全身的力气,不由得咬紧牙关,憋着气,一双手却掐在男人的胳膊上,掐出一道血印子。
  男人被掐疼了,刚要骂,看到她的眼睛,吓得一激灵,用力抖掉她的手,起身穿衣服。徐海燕也被自己吓着了,见权永达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赤裸着身子跳下床,将女人的本事都使了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腾起来。
  权永达一脸漠然不哄不劝,只撂下一句话:“三天之内必须搬走。”
  房子的名头是权永达。两个人感情最浓时,徐海燕琢磨着把名头换了自己的,权永达嘴上答应着,却迟迟不办。逼得急了,就说:“换名头还要花钱,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区别?”
  她晓得他是个狠人,不念什么旧情,钱往哪儿流,他就往哪儿走。他是嗅着钱的味道过日子的人。话说回来,她又何尝是个念旧情的人?她离开岛子奔前程,晓得她的前程不能拴在哪个男人身上,男人不过是她渡到岸上的船。现在,她还没靠到岸上,渡她的船却要轰下她自行走了,留下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悬着浮着,没个着落。她在权永达冷漠的目光下闹腾得精疲力竭。突然,徐海燕越想越憋屈,猛地跳将起来,扑向权永达,又挠又咬地撕扯着,瘦小的权永达根本不是她对手,加之她的疯狂和不顾一切,更是无法抵挡,只有夺路逃走。她抡起餐椅,将家中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烂,又拿刀把床垫子横七竖八一阵乱划,最后扯下窗帘,剪成一条一条,折腾到天黑透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才算是消停下来。
  一切已成定局,徐海燕反倒冷静下来,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这个城市里,徐海燕没有谁可以投靠。她晓得老张会无条件收留她,但是,就这样去投靠他,她还不肯。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装进纸箱子,搬出和权永达共住的房子,暂时堆放到店里。本就不宽敞的店面愈发显得拥挤。
  现在,她只剩下便利店,还有那个讨债一样的小蛤子皮。她冲着小蛤子皮大喊大叫,仿佛她不这么歇斯底里,小蛤子皮就会像她住了三四年的房子一样,名头是别人的,所有权是别人的,住出了感情也还是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一抬脚就被踢出来。
  “你三天两头儿整景儿。大街上这么多人,你随便找谁不行?你怎么就钳着我不放?啊?你说话呀。我去开家长会,我去看人家爹妈脸色,我去听老师训。我哪辈子该你的?我还不……”   来往行人不时侧目看着他们俩,一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一个倔乎乎地梗着脖子。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走过来,拉了拉徐海燕的胳膊,说:“小孩子能犯多大的错,当妈的说两句得了。好歹给孩子留点颜面!”
  徐海燕心里的火正旺着,这句话像是火上浇油,腾地一下子燎了过去:“我没这样的儿子。给他留颜面谁给我留颜面。”
  “你本来就不是我妈。”一直闭着嘴的叶一羽中也恼了,变声期的嗓音喊出来像是碎玻璃茬子,一下子划伤了徐海燕的心。
  “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我早就上吊死了。”她伸出手,说:“把钱给我。今天这回算三百。马上还。还完咱俩谁也不该谁的。”
  徐海燕这一段话说的心里很舒爽,叶一翀却变了脸色,一张小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怒火,像个小狼崽子似地恶狠狠地盯着她。“我妈才不像你!我妈从来不骂人,也不像你说话那么难听。”
  “你妈不骂人,说话好听,你去找你妈去。别成天来缠缠我。”
  两个人的言来语往已经衍生为不分年龄和辈分的斗气。一番争吵下来,没有赢家,都是筋疲力尽的伤心,赌气似的各自走开。
  接连着两三天,叶一翀都没来。到第四天傍晚,叶一翀来了。他径直走到徐海燕跟前,把一个纸包往柜台上一放,说:“给你。”
  徐海燕瞄一眼纸包,问:“什么?”
  叶一翀也不看她,闷声道:“钱。”
  徐海燕打开纸包,果然是一叠钱,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的,数了数,是她昨天喊出的数额,一分不少。
  叶一翀说:“还你。”
  徐海燕说:“行。放这儿吧。”
  两个人隔着收款机,谁也不看谁。
  叶一翀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徐海燕张了张嘴,想喊住他,终是没有喊出来,眼瞅着他走出店门,消失在暮色里。心说:“走吧。走吧。都走。谁离了谁还不是活。赶明儿我也走。”
  6
  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像病毒一样侵蚀着徐海燕的情绪。她急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说,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在心里掂量一下,决定放下身段去找老张。
  吃过晚饭,她信步走到鸭绿江边,看见老张在人群中跳广场舞,便假装漫不经心地挨过去。老张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跳着舞着,根本不理睬她。
  徐海燕面子上下不来,跟着身边的人比划一会儿,慢慢退了出来,一个人在江边转悠到天黑透了才回店里。
  这些天窝在店里,洗不了澡,睡得也不踏实,徐海燕心里不知有多憋屈。偏偏小蛤子皮也是一个无情的,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连一句服软的暖心话都没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徐海燕成天没滋没味地过着,心里竟悬着久未露面的小哈子皮,竞盼他在学校再闯点什么祸。想着想着,她突然心烦意乱,关了店门,直奔着学校去。
  沿着街面走了十几米,徐海燕稍一犹豫,拐到鸭绿江边。她得把时间稍微地拉长些。她只是想着去找小蛤皮子,至于为什么找他,用什么理由把他再拉回到自己这儿来,她还没有想好。起码在她心里,她和他的账已经了了。
  逆着鸭绿江水往上游走,徐海燕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走回在大海边。在岛上,往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看到的都是海。唯一的海。太阳从海上升起,又从海上落下。就像是在海上画了个半圆似的。她一边逆着江水向上游走着,一边在内心里纠结,不晓得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扔下身上掉下来的肉,跑到这里被一个小蛤子皮牵扯着仿佛要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就是不能由着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徐海燕劝解着自己,好歹我是个大人,哪能让一个小蛤子皮来支派我。我得和他说清楚,以后再也别来找我。这最后的话,得我说。她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充足的理由后,便迅速地拐回到最近便的路线,朝学校走去。
  学校早放了学。只有零星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打沙包。徐海燕围着操场走了一圈也没有找见小蛤子皮。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远处大树下,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她一眼认出是叶一翀。眼里竟然涌起了泪。
  “跟我走。”她走过去,伸手拉叶一翀的书包。叶一翀一闪身,避开她的手。
  叶一翀说:“我钱都还你了。”徐海燕拽着他的胳膊,说:“那也不行。我还没算利息呢。”
  叶一翀盯着她看,不挪步。她生拉着他往前拽,一路拽回到店里,使劲按到小椅子上。
  徐海燕摆弄着货架子,弄得架子上的物品叮咣响:“不就是骂你两句吗?我又没打你。”她从货架子上抽出几袋小食品,扔到叶一翀怀里。又找了瓶原生态鲜奶,拧开,顿到他眼前。
  叶一翀把东西推到一边。
  “吃吧。吃饱了好有劲儿跟我比量着较劲儿。你个小蛤子皮,还说不得了?从今天开始,天天到我店里来,还利息。”徐海燕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再看叶一翀正低着头在一个本子上画来画去。
  徐海燕走过去,没好气地夺过本子。又看到那个胖女人的脸庞,笑眯眯的模样。
  “谁?”她问。见叶一翀不说话,又问:“你妈?”
  叶一翀点点头。
  徐海燕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画的是我呢。”
  叶一翀拿回本子,在圆润的脸上点一个酒窝:“才不像呢。你没有酒窝。”
  徐海燕摁了摁自己的左脸,说:“不就是一个酒窝吗?明天我去整一个。我整两个,两边脸一边一个酒窝。”说完,忍不住噗的笑了。
  两个人算是和好了。
  “你还我那些钱,不是又跟同学打赌弄来的吧?”
  “不是。”
  “那你从哪弄来的?”
  “我自己的。”
  “你哪来那么多钱?”见叶一翀不说话,徐海燕接着道:“我是吓唬你。你可别为了还我钱去偷去抢。”
  叶一翀不屑道:“钱是我攒的。”
  徐海燕问道:“你攒了那么老些钱,以前怎么不拿出来用?”   “不想用。”
  “不用你攒钱干什么?”
  “不干什么。”
  徐海燕的日子又活泛起来。她每天等着她的小蛤子皮放学后来店里,有事没事拿话逗着他。
  “你妈也和你爸一块儿做边贸呀?”徐海燕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叶一翀不接她的话茬。妈妈的话题是禁区,无论徐海燕从哪个角度切入,都无法往纵深里发展,其它的事情,倒也或多或少地能聊上几句。渐渐地,叶一翀也不那么绷着,时不时和她开个小玩笑,逗上几句。
  “那个邮递员是不是在追你呀?他怎么不来了。”
  “生气了呗。”
  叶一翀看看她,摇了摇头,说:“你们大人就是爱欺负对你们好的人。谁越对你们好,你们就越爱欺负谁,越拿谁不当回事。”
  徐海燕一下子旺住,笑骂道:“你个小屁孩还懂的不少!”
  两个人越聊越近,禁忌也就少了。
  “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你找我去开家长会,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妈?”
  “不是。”
  “那是什么?”
  “你和我家保姆都在江边跳广场舞。除了追你的那个邮递员总找你说话,别的人都不怎么理你。不像我家保姆,见到谁都认识,跳完广场舞还得再唠个半小时才回家。”
  “是我不爱跟他们说话。”徐海燕不爱往下说,又捡起之前的话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肯定去开家长会?”
  叶一翀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想试试看。”
  徐海燕斜眼梢子瞟过去,嗔道:“你个小蛤子皮,拿我当试验品呀。”
  两个人越唠话越多,叶一翀竟然对徐海燕的穿着指手画脚起来,见她总是穿着鲜艳,便调侃道:“你这是把公园里的花儿全穿身上了呀?”
  徐海燕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也觉得太过花哨,橘黄的布料子上,东一朵西一朵桃红的粉嫩的花儿。但是,她不甘心被小蛤子皮笑话,扯了扯衣裳,说:“我把花都穿身上怎么了?”
  “你看看你身上穿了多少种颜色?”
  “我就喜欢把这么些颜色都拼一块儿穿。穿着安全。”说完了,徐海燕自己先愣了一下,把斜眼梢子藏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思谋着自己怎么说出了“安全”两个字。她觉着安全两个字并不能够准确地表达她的意思,可是她又找不出更好的词。
  “晃眼。”叶一翀说着把眼睛眯起来,仿佛真的被那些鲜艳的色彩给灼伤了眼睛似的。
  徐海燕微微地红了脸,抬手把垂在眼前的头发撩开,斜着眼梢子,瞄向小蛤子皮:“我不穿得新鲜点儿,你能一眼瞅着我吗?”
  “干嘛总叫我小蛤子皮?”
  “小蛤子皮就是小蛤子皮。你不是小蛤子皮还是什么?”
  徐海燕听从小蛤子皮建议,新进了一些韩国食品。街面上有韩国食品店,来丹东的游客多少都会买些韩国产品。最初她试探着进了些咖啡和口香糖,后来又进了些韩国方便面和饼干,没想到卖得都挺好。于是辟出个架子,专卖韩国食品。叶一翀仍在新画好的价签上画着那个面熟的胖女人,只不过换了韩国的头饰。
  徐海燕端详着说:“你妈笑起来挺好看。”她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好奇心越来越重。
  叶一翀说:“我妈笑不笑都好看。”话题一到这里就成了雷区。徐海燕不敢硬往下说,生怕一不小心踩了地雷,轰的一下子把她此刻的经营着的一切给炸散了。
  老张一直没来找她,这多少让她有些失落。现在有了小蛤子皮,不知不觉间把老张放下了。权永达从此再无消息。某一天,她心念一动,转回到两个人的住处,看到房门已经换了新的,恍惚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她闭上眼睛,许久不敢睁开,怕睁开了,脚下踩着的是岛上的礁石,耳边响起的是海浪的声音。
  7
  徐海燕租了间一居室的房子,把堆在店里的箱子都搬过去,忙活了几天,总算整理出个模样。累得焦躁时,便又想起老张的好。心想,若不是自己撵他走,伤了他,这些力气活哪用自己动手?旋即又想,若是为了省些力气,屈就自己,保不齐惹来更大的麻烦呢。一个把持不住,有了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就得和他过一辈子。她是不把男女间的事情当真,他却是那种死心眼的性格。她是绝不肯兜个圈子,换个地方,再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小蛤子皮要参加期末考试了。那天,天边儿竟然有一大片火烧云,红得像是谁在天上点着了火。小蛤子皮跟她说,明天开始准备考试,不来店里。强调说,九号他会再过来一趟,十号正式放暑假。放假后,他爸会送他去老家呆一段时间。
  徐海燕有些不自在,故意别扭着问:“你吐字清楚点儿好不好。到底是你老家还是你姥儿家?”
  “老——家。”
  “老家在哪?”
  “杭州。离上海很近。你去过上海吗?”
  “没去过。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嗯,一个月吧。”
  “你欠我的利息还没还完呢。这一个月也算利息。”徐海燕心里乱糟糟的,做什么都摔摔打打,一会儿嫌叶一翀挡害,一会儿又说货物放错了地方。叶一翀不理她,低头在本子上画呀画的。徐海燕闹够了,自己也觉得无趣,就说:“算了,反正你的钱也还了。利息不利息的,也没几个钱。你回来不回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爱哪哪去。”
  叶一翀任凭徐海燕在那儿自说白话:“谁能跟谁在一起一辈子?当初我还以为我得老死在岛上呢。离了岛不也活得挺好?别寻思跟我一起混了几天,我就离不得你……”
  直到天黑,要关店门了,两个人一个闷头画着画,一个对着空气说呀说。终于,叶一翀停下手中的笔,把本子一合,长舒一口气,走过来,把本子递给徐海燕,说:“给。你用这个记账吧。”
  徐海燕打开本子,看到里面又是画着那个胖女人,在本子的右下角。只是这一次女人换了发型,是一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从右肩搭拉下来。左上角是一个梳着莫希干发型的小男孩,两颗门牙的位置,一颗是大大的板牙,旁边儿是空荡荡的洞。   徐海燕指着莫希干发型的男孩问:“谁?”
  “我。”
  “两颗牙怎么剩一颗了?”
  “从树上掉下来,摔没了。”
  “你张嘴我看看。”
  叶一翀真的张开嘴让她看。
  “这个女的是谁?”
  “这个嘛,就算是你吧。”
  “怎么叫就算是。是我就是我。是你妈就是你妈。”
  “脸是我妈,头发是你。”
  徐海燕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饭也懒得做,直接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反复洗搓。离开岛子这么多年,她仍觉得周身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味儿,好像是用烙铁烙在身上的印迹,怎么也挥散不掉。她把自己淹没在浓郁的香精气味儿中,皮肤被搓澡巾搓得通红,仿佛成了褪了皮的蛇。
  第二天到了店里,徐海燕看谁都不顺眼,对来店里的客人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张笑脸迎着,常常不自觉地就发起火来。明明是自己走神儿拿错了东西,偏要和顾客争执说是对方没有说清楚。小蛤子皮留下的记账本,她根本就没往上写字。她的字写得难看,不舍得也不好意思往上面写,只天天拿在手里翻着看,一边看一边在嘴里骂着小蛤子皮。直骂到两个人约定的九号,也不见小蛤子皮来。
  徐海燕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痛苦。好像是她身体里的某一种东西,被谁冷不防地抽离出去了。
  十号十一号,还不见小蛤皮的影子,徐海燕失眠了。
  终于熬到天亮,徐海燕直奔学校。她不想就这么和小蛤子皮了结。
  学生们都放假了,操场上一片安静。
  徐海燕围着学校走了一圈,只好折回到江边,顺着江水一路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远远地,却发现小哈子皮坐在店门口,右手臂缠着纱布,从手上直缠到胳膊肘。
  她以为是幻觉,瞪着他。他向她摆摆手,问:“你上哪儿去了?”
  她一屁股坐到小蛤子皮身边儿,斜眼梢子里满是柔情。
  “没上哪儿。”她指了指他的胳膊,问:“怎么了?又跟人打架?”
  叶一翀前后晃了晃手臂,说:“哪有那么多架可打?”
  “那是怎么弄的?”
  叶一翀说:“和同学踢足球,一不小心把掌骨给踢残了。”说完,瞅着徐海燕,嘲讽道:“你又穿一身花儿可哪走。不怕蜜蜂蜇着你呀。”
  “我就爱穿一身花儿。”
  “不是说了你穿土黄色的衣服和浅灰色的衣服好看吗?”
  徐海燕撇嘴道:“黄的穿着像是黄蚬子。灰的像是黑蚬子。有什么好看。”
  叶一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穿这个还像煮熟的螃蟹呢。”
  徐海燕双手比量着说:“我一钳子夹死你个小蛤子皮。”
  两个人坐在店门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徐海燕叹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悄没声儿走了呢。”
  “我走会跟你说再见的。”叶一翀安慰说:“放心吧。”
  “你住院了?”徐海燕伸手想摸摸小蛤子皮打着石膏的手臂,却因为不大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又把手收了回来。
  “嗯。”
  “有人照顾你吗?”
  “有。”
  “你妈?”
  “不是。护工。花钱雇的。”
  “那——你妈呢?”犹豫了一下,徐海燕还是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叶一翀抬起左手,隔着石膏挠了挠右手臂,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妈的事?”
  徐海燕点头承认,说:“我打听过,你爸是你说的那个人。但是没打听着你妈。”
  叶一翀说:“她不在这儿。你当然打听不着。”他看一眼徐海燕,悠悠地说:“有一年,我妈跟我爸出国去玩儿,回来后,我妈就再也不乐意呆在这儿了。她喜欢像外国人那样。然后,就去外国了。”
  徐海燕想问,为什么不带你一起走。想到自己的出走,也是舍下了一切的不管不顾,这句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有时候,我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叶一翀看着远处,“存在感,你懂吗?”
  徐海燕想了想,她不明白什么叫存在感。她很想问问,存在感是不是就是安全感,就像她喜欢穿新鲜颜色的衣服。她知道那些衣服太鲜艳了,甚至比花园儿里的花儿都新鲜。可是,她就是喜欢那么新鲜地走在人群里,让经过的人,都看到她。她从小不怕人看,不怕人说她斜眼梢子太活泛,她只怕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忽然地,她想明白了,离开小岛子,就是奔着热闹来的。越热闹,她越有安全感。越多人在意她,她越有安全感。
  8
  丹东进入连雨季,一场又一场的雨,没有缝隙似的,从早下到晚。
  徐海燕跟叶一翀约定,每天的晚饭由她送。但仅限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每天傍晚,叶一种借故早早支走护工,徐海燕端着骨头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病房。有那么一两次,差点儿与叶一种父亲撞个正着,惊得脸红心跳。
  叶一翀右手三根掌骨骨折,徐海燕想法弄来一堆树皮和一只野人参泡上白酒,每天倒一小盅让叶一种临睡前喝,说是长骨头。
  日子一晃就到了出院的日子。
  叶一翀说:“我回杭州可能再不回来了”
  徐海燕不解,问道:“再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叶一翀有些落寞地说:“我爸又要结婚了。这次把我送回去,以后我就在杭州和奶奶一起。”
  徐海燕的心忽地一沉,但还是拿出逗乐的样子:“你不是想赖账特意不回来罢?你还欠我一个月的利息呢。”
  叶一翀眨眨小眼睛,说:“你仔细算算,我欠你多少?让我爸还你。”
  徐海燕斜眼梢子抛过来一道温柔的暖光,笑道:“嗯,老鼻子了。一下子也算不过来。先该着吧。”
  吓一翀说:“该着也算利息么?”
  徐海燕捏捏他的脸,说“我上辈子欠你的。”
  叶一翀问:“那你这辈子欠谁的?”
  徐海燕一时语塞,半天,说:“欠我儿子的。”   这对叶一翀是个无法继续的话题,只好说:“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我想办法还给你。”
  徐海燕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就像是海水蛰着伤口似的。她想,这一辈子,她是该着儿子的了。不管她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有儿子这根绳子牵扯着,她是永远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给放生了的。从前她以为,放生是解脱,像蛇蜕皮,蜕下旧的,换一身新的。如今想来,再换多少层皮,还是条蛇。
  临走,叶一翀摆摆手,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见。”
  徐海燕咕哝道:“再见——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叶一翀没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徐海燕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好生活着,好生长大。再见。”
  离开医院,徐海燕向鸭绿江边走去。有人在放生,透明的大塑料袋里装着水,水里游动着一条条鱼。徐海燕认得那些鱼是鲶鱼。
  徐海燕站在放生的人群身后,斜眼梢子瞄着那些从塑料袋里挣脱出来游向江水里的鱼,一时阮惚起来。好像这些年在丹东的生活是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忽然想回岛上看看。
  徐海燕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到了码头,却因为台风来袭,一切船只不得出海。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下午,名叫“麦德姆”的台风将在丹东和朝鲜北部之间登陆,对黄海北部海域天气的影响达四天左右,期间全部船只回港避风。
  徐海燕站在风雨将至的大海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恣意纵横的海腥味吸入肺中。有雨点落下,打湿她的头发,脸庞,身体。她仰着头,闭上眼睛,任凭风雨将自己裹挟着。
  暴风雨阻断了她回小岛子的路途。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沮丧。她心里清楚,即使没有这一场台风,她回到岛上,也回不到过去。她已经和岛上的一切格格不入了。
  既然回不去,不如索性走得再远些。
  徐海燕于风雨之中,对着海那边的小岛子,在心底道了声:“再见。”
  台风过后,晴空万里。
  某一天,邮递员老张骑着电动车,停在徐海燕的便利店门口,故意冷着声音喊道:“有人吗?快递。”
  然而,从店里走出来的人却不是徐海燕。
  徐海燕把店兑给了从吉林来的小夫妻俩,至于她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丹东,没有人知道。
  岛上的人也几乎忘记了她曾经是岛上的一分子。只是在说起从前时,偶尔会有人提起她,用听不出褒贬的口气,沉思着说:嗯,那个女人,心太野,小岛子这点地方可容不下她。
  只是,从此后的每年六月初七前后,都会有一个包裹,随客轮颠簸着抵达小岛子村委会。
  收件人是于大伟。
  寄件人却不固定,加之字迹潦草,人们也无心去辨认。
  直到于大伟离开岛子,去山东的一个什么地方当了海军,包裹依然年年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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