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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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公洞的时间
  第一次到蒋公洞是在一个午后。头上的云裂开来,一朵变成两朵,悬浮在疲乏的天空上方,微风从午后的深处拂过,泛起并落下一些细碎而灰暗的色彩。扑面而来的几垛老墙像挂在村口风干了千年的祖先遗像。
  穿过村庄僵硬的石子路来到西面,终于看到一个人,在老屋的边上搭一个棚子。问了他,才知道蒋公洞不是一个洞,就是这个村庄。山里面确实有一个洞,相传曾有一个得道的人在那里避世修炼。现在洞还在,但路已被柴草封了。
  我回到村庄里面转。村里的老屋整齐划一,结构、院子、墙瓦,都是一样的,仿佛在某个年代的同一个下午建起来的。很多都还完好,没有太多坍塌的废墟,只是没有人,人仿佛也在某个下午同时走失了。一束阳光,像来不及凋谢的花,搁浅在眼前的院落里。檐下的老风车和一棵墙角的草潜伏在午后阳光的阴影下。一个老婆子在慢慢地走,静静地坐,时间驻守在她的脸上,风怎么吹都无法让它走形。
  我一直十分恍惚,觉得那就是黄昏,一种时间被老墙枯草拖住脚后跟,走不动了的黄昏感觉。穿过村庄,又回到村口。
  村口那条水泥路弯起来,弯成了一个半圆,显示着一种常年没有人走的自我宽慰般的优美。路边围出一个操场和一排房子,那原是一所小学。房子很大,如今早已人去楼空。阳光透过玻璃照到里面,留下一些破败的光影。房前有一棵大樟树,边上是一个公交车的候车亭。此刻再没有车也没有别的人来。那棵大樟树成了唯一的候车者,没事干,一年四季都在长叶,又都在落叶,落下来的叶子遛到候车亭下的空椅上玩耍。我站在绿色的候车亭下,与老樟树成了知己。
  一条小路通向隐秘的山溪上的桥,走着一头牛,沉默如谜。溪边的芭蕉枯了又绿了。山溪冽冽的流水声,传遍我身体每一处空旷的地方。我危坐于午后,那是我的黄昏。满山的绿是时光的衣裳,我把时间拉开来,时光在缓缓流淌。
  这里的风景静悄悄,如画一般美好,可以做成一张舒适的床。昨天收割的稻田上站起了一排排稻草人。路边一棵梨树,结满了没有人摘的梨,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切割着光与影,依然挂在枝头的梨子,苦等秋风来斩首。落叶在被最后一抹不知来自何处的夕阳镀成金色的水泥地上扑扑地拍打出声音。一只蝴蝶展翅死在了秋天的路中央。
  黄昏真的来了。乡村的黄昏本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安详,而我在这里却感受到一种晚年气息,一种旧帆布般的微微苦涩涌来。半山腰上的老妇人站在门前看着她的炊烟从暗红色的檐头冒出,飘向无际的天空。
  路边,一只草丛中的雉鸡驮着暮色扑腾飞起,隐没在另一块地的尽头,一连串的叫声惊落了无数的叶子,多么无辜荒凉的一种处境。我恍惚看到的是一个坟场,正如鲁迅所说,都是坟,而坟也最终都要湮滅的。我突然想,这个世界,正在消失的是人,是人在消失,而不是别的物种。
  影子的黄昏
  一把躺在老屋门前抽着懒筋的锄头;一粒阳光中慵懒的微尘;一只从溪里摇上来的歪着眼的鸭子……这些都告诉我,这是一个在不断变色的乡村大地上依然古意丛生的村庄。
  村叫前王村,我每每在梅雨天的午后,穿过村庄和田野,走到山脚的水库,看雨在水面上插秧似的种满芽子。
  今年六月,梅雨刚来的那个晚上,我来到村庄。雨还在下着,田野一层层绿了,溪里的水一圈圈流着,蛙声足有七八丈厚。天空正在一小溜一小溜地黑下来。
  黄昏了。黄昏降落在一个旧了的菜园上,在芋叶上打转,从苞谷的叶尖流过,又开在蒲瓜白色的花朵上;黄昏伏在花生贴地生长的叶丛下,轻柔的,没有重量。
  菜园边的老屋前,一扇关着的门。蓦然,我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老农坐在门口的餐桌前,一团淡黑的影子。我的心被电了一下——他在等晚饭吗?看上去更像康德在思考。我心惊肉跳,定在原地不能动。
  他只是一个影子,却有着慑人魂魄的力量。他的头有点大,好像落了一些土,又好像攀附着作物的藤蔓。黄昏,在他的鼻孔里一呼一吸。
  要是不下雨,天不会黑得这么快。村庄,没有在这个时候掌灯的习惯。是雨季让入夜前的黄昏提前到了,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
  他在檐下坐着,让老屋有了坚定的家园感。他是一个原世界里的劳作者,黑褐色的影子带着创世的感伤,他是一个王,以前的王,被废黜的王。他端坐着,在自己的王国里看着别人看不见的事物。
  将黑未黑,尚未掌灯的黄昏,是村庄最安详的片刻,安静得只剩下雨声。菜园里有一朵花瓣掉落了,犹如这轻柔无力的黄昏。
  他端坐着,影子有些模糊了,时间在他的身上格格走过。他不是死囚,是黑夜的守卫者。他只需要一个身体,不用负担别的,此刻却像苏格拉底一样托着沉甸甸的大脑。我分明看到了小时候的父亲,和过去的自己。
  忧伤,从我下着梅雨的身体里漏出来。他已经老了,每天还要站在田边弯腰捡拾岁月,还要准备灯光和晚餐。他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开他被白天的劳作忽略了的心情。
  我黑黑地站了一会儿,缓慢地走在雨中,不带伞。在拐角处转过时,墙头的路灯有些惘然地亮了起来,投下树枝弯弯曲曲的阴影,折断了似的落在地上。
  夜遮住了这片山谷。江南的梅雨,迷迷蒙蒙地下着,这样的日子要过一个月。餐桌前的那个影子,还坐着,他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上,不像离土的农村人,住入楼房,吊在半空落不了地。他是一个王,打开了农耕时代最初的忧伤。
  早生的秋意
  8月2日午后,我在上岙村看见了早生的秋意。
  村庄有一个古时候的门楼,剩下一个门洞。
  门内一棵大樟树长在祭坛似的平台上,在打开死亡之路,展示了种种死法,雷劈,刀砍,火烧,枯烂……
  树下四面光滑的石条上长了青苔,或发着褪了色的光泽,不再有屁股的温度。
  一只猫在大树下独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肩骨一耸一耸的,像极了山中之王老虎。   它走了一条直线,然后找到一段焦黑的枯树木,用锋利的爪刨开了三层枯死的树皮,还是没有找到东西吃。伏了一会儿,用甲骨文签下自己的名字。
  老墙像在山洞里修行了千年的道士,灰头土脸地分辨不出世间的年月。
  一条石子路,弯弯曲曲往墙弄里延伸,像一根用旧了的被随意扔掉的老式皮带,紧紧地抽住我的脚。缝隙里长出了野草,齐膝深,被风深深地吹弯,一窟窿一窟窿地露出下面圆溜褐色的石子。
  不为人知的尘埃相互挨着挤着,外面的风吹不进来。
  沉重的寂静被一只飞掠而过的蜻蜓锯为两半。有斑斑的锈迹在洒落,落了一些在我沉默的脸上。
  菜地叹息着,菜叶子摇出一片风。屋角的一把三角锄刺中了记忆。
  老屋门口站着一个人,对着一园子的菜和越过篱笆迎面扑来的瓜藤发呆。
  他的身子和嘴巴都被一些古朴的绿缚住,对一个外来者一无表示,欢迎还是拒绝,无从知晓。
  我心中有一个不好的感觉,他五六十岁的样子,在农村并不算老,这样的年纪尚没有资格休息。
  或许患了重病,他才有资格一个人与老村一起重重地休息。他的一生或许从未触碰过幸福。
  那棵树、那条路、那些门、那只猫、那个人我都不认识。在这里我没有朋友,不熟悉,却回荡着熟悉的风和气息。
  村里曾经有很多人,走在路上,倚在门口,坐在树下的,都哪里去了呢?剩下的唯有一对伏地的翅膀。
  这一天十分稳固,早到的秋天牢牢锁住村庄,搜寻着岁月无法抵达的无边宽度。
  最后的长生者
  山区、老区,下湾村。夕阳西下,远山红彤彤的像在举行一场葬礼。黄昏的老屋,鸟雀被锁在门外,只有些炊烟的褴褛,挂上疲惫的树枝,山村的重量消失了。
  连绵的群山零落的村。屋圮了,路坏了,地荒了,月光硬了,风又苦又长。没有人住的老房,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体温,闻不到烧菜做饭的油烟味,一赌气就塌了。只有草木没有变,才刚刚死过一遍,这点时间还不够它们进化。
  青草斜阳、灯火晚风,都在转角处走得慢。山村除了鸡飞狗跳,零零落落地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动物,那就是斯芬克斯之谜中三条腿的动物——老人。他们在阳光下冷坐,把自己扔在门口、路边,坐在凳上、倚在墙上、盘在石上,东倒西歪,流着口水,像一群发了鸡瘟的鹅。有人就一把椅子,对着日头,也不用转方向,一直从早晨晒到傍晚,坐成了长生者的姿态。团身和抱膝都不是为了取暖,很多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了。
  坐在他们中间,我与他们变得一样老,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是我的朋友、故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是我本人。我愿意守着他们,在看似贫瘠无物的地方,时时收获一份古老的感动。我常常会流出泪来,他们是乡村的活文物。我既想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又怕惊扰他们的好梦,总是带着哀愁离去。
  生命所有的焦虑和恐慌都来自于时间,我们总是对时间耿耿于怀。而山村里,时间在旧四合院苍老的石板地上布成了厚厚的青苔,懒得走了。时间被循环利用着,睡一觉醒来,把昨天的日子再过一遍。生很微寒,然而死依然不用急。慢慢地死吧,可以死得很从容。他们死过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死过几千年了,而早死的人又凭借自己对人世的记忆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地返回了人间。死亡反复发作,然而山村所有的老人都在过去的时光里完好无损。
  山村有接近于时间全长的久远,却在蓦然间成了一片废墟,被月光惨照,静如月球。当山村消亡,老人死去,很多古老的传统和技艺都将消失,历史也将不知所终。到那时,摇落的尘埃和耸立的断墙早已若无其事,陪伴我的不再是老人,而是扔在荒野石头上的時间。我忽然大悟——曾经的渔樵之歌,从未被写入史册;甚至高山流水的琴声也是虚构的。几千年的乡村将成为人们脑子里一个虚假恍惚的概念。
  我惊恐不已,这一次他们不能死。死了就回不来了,找不着村庄了,死了就没了。他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长生!即便这种长生是那么的乏味和不划算,也只能苦熬着。当他们脸色红红,想要偷偷地死过去的时候,我就拼命地喊住他们。是的,还有八个人,还有时间!
  山村老人是中国传统社会里最后的农民,是乡村最后的景观(此后的农村即便有人,也只是生活在那里罢了)。这样想着,乡村的打牌声,褐色土路上走着的一个老妇人,弯过九十度的背还在伺弄土地的老农,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和那些含糊不清的方言土语……都是绝望的风景。
  责任编辑 乌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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