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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神秘性在《红楼梦》中有充分而丰富的体现，可作深入解析。石头的故事自补天神话衍出，以无才补天、堕入人间、幻石成玉、木石前盟、以泪还恩为系列情节，作为现实故事发生的神秘缘起。同时，叙事中真境与幻境交互出现，通过一僧一道的出入、人物的梦境、谶语运用等方式，展现真幻二境的衔接、变化、对比。另外，小说存在大量的残缺叙事与写作空白，产生诸多谜团，从而使全书呈现浓郁的神秘气息。这些方面，共同构成了《红楼梦》叙事的神秘意味形式，产生了诱人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红楼梦》；叙事神秘性；真境与幻境；艺术效果
许建平先生在其著作《明清小说叙事论》第十五章《汉语叙事何以神秘》中，着重阐述了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神秘性，分析了叙事神秘性的八种表现形态，即时空、梦境、法力、星相谶语、万物通变、感应果报、神秘数字、避讳避祸等。在同书的第十三章《明清小说叙事的意味形式》中，许先生又从生成的形式原因这一角度，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意味形式划分为以下七种类型：对抗意味、人格意味、幻想意味、巧合意味、怪奇意味、神秘意味、诗思意味。这部分内容与古典小说叙事神秘性理论相互补充、相互印证。同时，许先生认为古典小说的神秘气韵存在于故事、结构、气韵三个层面。其中，所谓产生神秘气韵的结构，指小说采用神头佛尾（或神佛头尾），中间用占卜、谶语、梦境等暗示人物命运的神秘结构。对于这一方面，许先生特地以《红楼梦》的结构设置作为典型。
毋庸置疑，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神秘性在《红楼梦》中有充分而丰富的体现，是构成《红楼梦》神秘意味形式的基础，也是形成小说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本文在许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就《红楼梦》神秘叙事的具体内容展开全面解析。
一、神秘的故事缘起
《红楼梦》故事的缘起，可从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找到答案。第一回主要讲述了无才补天的顽石，被一僧一道幻化成美玉，随了结木石前盟的一群风流冤家下凡造劫，从而记下了在凡世的经历，故曰《石头记》。我们可以从中分析出故事缘起的三方因素：无才补天的石头、游历四方的一僧一道、掌管人间风月之事的警幻仙界（欲了却西方灵河之畔的木石前盟）。若对这三方因素进行透视解析，可发现其所蕴藏着不同的神秘文化特质，即它们有着不同的神秘文化渊源。
首先，石头叙事的神话因素是构成《红楼梦》故事缘起的重要素材。《红楼梦》的开篇第一回，以“女娲补天”的神话引出了石头的无才补天与幻形入世，构成本书的来源与故事缘起。“女娲补天”的神话，是中华神话宝库中影响最为久远、情节最为美丽的故事之一。自《淮南子·览冥训》所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一情节梗概，历代皆有流传、补充与丰富。至清中期的《红楼梦》，曹雪芹借助补天神话作为母体，衍生出一块无才补天、堕入红尘的石头。整个故事就是石头见闻，构思可谓精巧之至。石头神话形成的故事缘起，为《红楼梦》全书定下了神秘而浪漫的基调。
其次，一僧一道幻石成玉、堕入人间的情节，也是红楼故事神秘缘起的重要组成部分。拥有奇异法术的一僧一道将石头幻化成一块美玉，并携至警幻仙境，使之下凡历劫，成为贾宝玉落草时口中所衔的通灵宝玉。许建平先生在《明清小说叙事论》中所列古典小说叙事神秘性的八种表现形态，其中之一即“佛道异物神秘形态——佛仙法力与怪异物件所表现出的神秘性”，并以《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作为例证。此后，一僧一道出入人间，为宝钗送去金琐，促成世俗公认的“金玉良缘”，与仙境结下的“木石前盟”形成对立矛盾，引发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
再次，以泪还恩的神话是《红楼梦》故事缘起的内在根源。所谓以泪还恩，本质是一个仙境与俗世、前世与今生的因果报应。西方灵河之畔的绛珠草，因感于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故随其造幻历劫，愿将一生之泪偿还与他。掌管人间风月之事的警幻仙子遂成全了绛珠草的一番夙愿，由此引发了贾宝玉与林黛玉悲欢离合的今世情缘。神瑛侍者与绛珠草转世下凡的情节，若参照许建平先生著作，应符合第五种神秘表现形态，即“人与异类转化的神秘形态——‘万物有灵’观念下人与非人发生形体转化所表现的神秘性”。而整个因果报应、下凡历劫的神秘构思，又应归为第六种形态，即“感应果报神秘形态——天人感应场景与因果报应故事所显示的神秘性。”
这三方事物，尽管有着不同的神秘文化渊源，却巧妙地联系、糅合在一起，共同完成了无才补天、幻形入世、以泪偿恩的一系列事件，构成《红楼梦》故事缘起的基本外壳和总体框架。在此后的叙事中，这三方神秘因素从显性转为隐形，并始终决定着故事的发展趋向与最终结局。
二、真境与幻境
《红楼梦》又名《情僧录》，立足佛家空幻思想，全书笼罩着浓厚的空幻意识。在作者笔下，真实的世界是开篇第一回的神仙之境，而看似真实的人世红尘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假象。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其实是真境，而梦醒后的温柔富贵乡不过是一场梦。这种真假穿插、实幻交互的写作手法，也为《红楼梦》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真境与幻境的对比、衔接与转变，主要通过一僧一道的出入、梦境、谶语运用三个方面呈现出来。
真幻二境相互对立，衔接出现，交织糅合，形成神秘效果。自一僧一道将顽石幻化成玉带往人间，便决意在人间“度脱几个，也算一场功德”（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于是出入真幻之间。在作为幻境的俗世中，一僧一道以各种幻相出现，这在《红楼梦》中有大量的描写。贾雨村游智通寺遇到的煮粥的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甄士隐抱英莲所遇疯僧人，遭难后在街上遇到的僧人（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为宝钗送来金锁与治疗体内热毒药方的秃头和尚（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告诫黛玉不许见外姓亲友、一生听不得哭声的癞头和尚（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贾瑞临死，为其送来救命的“风月宝鉴”的跛足道人（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宝玉中了魇魔法，将其起死回生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度脱柳湘莲出家的跏腿道士，（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等等。在尘世之外的真境中，一僧一道相貌堂堂，而在俗世的幻境中，两位僧道总是肮脏邋遢、其貌不扬，使得肉眼凡胎的世人避而远之。在景象描写与艺术美感上，真幻二境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许建平先生在《明清小说叙事论》中认为：“神秘性表现的另一重要方式是梦境的书写（梦境神秘形态）”大量的梦境描写，是《红楼梦》这部小说中最显著的神秘特征。《红楼梦》写了众多人物的梦境，以梦境预示故事的发展走向、结局以及人物的命运。小说写宝玉的梦最多。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详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景。在梦里，宝玉见到警幻仙子和众位仙姑，随意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饮仙醪，听仙曲，并与兼美儿女缱绻。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通过实写宝玉在梦中的呼喊，从侧面显露宝玉梦境的一斑景象。宝玉还梦见前往江南甄家游玩，与甄宝玉相会。（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王熙凤夜梦秦可卿前来告辞，并托以治家之法。（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梦中的秦可卿预言了未来的元春省亲、三春散尽等情节。结果王熙凤一觉惊醒，就听到秦可卿去世的消息。尤二姐下世前，梦见妹妹尤三姐手执鸳鸯剑来劝导她斩杀凤姐、同归警幻。（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晴雯重病被逐后，某夜宝玉哭醒，说梦见晴雯去了，果真晴雯已逝。（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这些梦境的描写，沟通了人间（幻境）与仙境（真境）、神灵与凡人，营造出扑朔迷离的神秘氛围。
在《红楼梦》中，除去梦境的暗示，一些谶语式的话语也可起到预言未来，起到营造神秘效果的作用。以《红楼梦》中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为例，那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情深；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令黛玉心下狐疑不已。（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这本是宝玉祭奠晴雯之作，怎么会令黛玉狐疑？这分明是一句谶语，预示了黛玉薄命而逝的悲剧结局。再比如宝玉曾不止一次对黛玉说：如果她死了，他就去当和尚。最终，黛玉果然病逝，宝玉也遁入空门。惜春曾对前来随同师傅讨银子的小尼姑智能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惹得大家一笑。（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而最终惜春还是落到青灯黄卷、缁衣孤老的地步。至于众人所作灯谜，更是个人命运谶语的汇集。（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三、残缺叙事与空白写作
《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却是一部不完整的半成品。据脂砚斋透露：作者曹雪芹仅仅写了前八十回，便贫病交加、泪尽而逝。于是《红楼梦》留下了众多谜团，使得后人解说不尽。除了因全书篇目的不完整而造成的谜团外，我们会发现，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故意”设置众多的虚处，产生诸多谜团，使小说呈现出“米洛斯的维纳斯”一般的残缺美感，从而产生了引人入胜的神秘效果。
第一，全书故事没有确定的时间、历史纪年。通过这种对时空的空白处理，营造一种神秘而恍惚的效果，给人堕入梦幻般的感觉。众所周知，中国史传文学是古典白话小说的重要源头。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古典小说仍旧保留着一些纪史的特征。《三国演义》一类历史演义小说自不必说，一般的白话小说，开篇也总要明确交代历史时间、地舆邦国等基本要素。即便虚拟的故事情节，也会以某一确定的历史时期、某一特定的地域环境作为依托。“......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小说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石头所记故事，闺阁闲情、诗词歌赋都完备，偏偏失却了时间年代、地舆邦国。空空道人就此提出疑问，石头认为这种缺失无妨大碍，可以自行添上。在后来的叙事中，这种历史时间的缺乏还可随处而见。如小说写建造大观园历时多久一节，“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 脂砚斋庚辰双行夹批：“年表如此写，亦妙！”。（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种神秘叙事的表现形态其实符合许建平先生所归纳的“避讳避祸神秘形态”，是因作者历尽荣衰变故、避世惧祸、故隐而不言的结果。同时，不难发现书中人物的年龄是不确定的，前后存在矛盾，很多专家认为这是曹雪芹未能前后统一文稿且诸多版本传抄讹误之故。现代研究者甚至用科学的手段对人物年龄进行确定。周汝昌先生就制定出确定的红楼纪历并推断出主要人物的年龄情况。窃以为，或许这也是石头神秘叙事在时间上的一种处理手法，是有意为之。因缺乏证据，故不敢妄自揣测。
第二，石头叙事在某些事件的叙述上不完整、不清晰、不明确，故意使之存在空白，从而产生了神秘气韵。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并不受众仙姑欢迎。据警幻仙子说，她本来要接绛珠草的生魂（黛玉）来游玩的，若真的接来了，是否意味黛玉也要像宝玉一样做梦？警幻仙子又提到因国公的嘱托而接来宝玉游玩，国公即宝玉的早已作古的曾祖父。警幻仙子口述中的神仙鬼神的内容，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至于警幻仙子之妹为何偏偏取名“可卿”，以致宝玉在梦里唤出可卿的名字，令秦可卿生疑？等到宝玉得知秦可卿突然病逝，就一下子吐出血来，为何他会有这种情感的剧烈波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些情节也令人困惑不解。秦钟与小尼姑智能私会偷欢，被宝玉撞见，宝玉要跟秦钟算账目。（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然而究竟算何账目，小说就此打住，没有再提过，留下了一个谜团。“绣鸳鸯梦兆绛云轩”一回，宝玉在梦里呼喊：“和尚道士的话怎么信得？我偏说是木石前盟！”究竟宝玉梦见了什么，以致这般呼喊？对这些问题，作者始终没有明确地告知读者答案，从而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而在内心深处的意识描写方面，《红楼梦》更是制造了大量的空白，使之产生一种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艺术效果。这主要表现在对宝钗的心理描写上。宝钗作为一个“罕言寡语，人谓藏愚”的封建淑女，内心深处的意识也处在自我克制状态。当她绣鸳鸯时，听到宝玉梦中的呼喊，“不觉怔了”。（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 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了解到宝玉对“金玉良缘”的态度，会作何感想？宝玉羡慕宝钗的酥臂，又欣赏她的美貌，以致呆呆地望着她。（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钗含羞笼起红麝串，不知此时的她有何感想？宝玉、黛玉几次三番因“金玉良缘”而争吵，甚至针对宝钗致以尖刻的言语。宝钗嘴上不言，但心中又有何看法？
除去上述三个方面的神秘叙事形态，《红楼梦》中还有一些世俗意义上的神秘现象。这类神秘现象，来源于世俗生活中凡夫俗子所信奉的一些神秘文化，如鬼神、巫术等等。这应归入“巫术神秘形态——占卜、相面、谶语所表达的神秘性”。如赵姨娘通过马道婆施展法术，使宝玉、凤姐差点丧命；巧姐儿中了邪气，刘姥姥认为是见了大观园里不好的东西；王熙凤命人拿来《玉匣记》一看，找到了病源所在，拿来纸钱给巧姐送祟，果然巧姐安稳睡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谬补余香”）另外，《红楼梦》中的一些数字也具有神秘的效果，是数字神秘形态的应用，如“十二”的反复出现。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其中，神秘文化占据了重要部分，滋养着一代代的文学作品，形成民族神秘主义文学的重要源泉。《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宝库，也是一个中华神秘文化的聚集区。《红楼梦》里，各种神秘事物变形杂糅，多元神秘源同融共震，以不同的叙事表现形态，完美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小说的神秘意味形式。
神秘的目的是更好地叙事，取得更为高妙的艺术效果。许建平先生认为，不同意味形式的接受效果角度可分为三种：诱人、移人、动人三个层次。《红楼梦》的神秘叙事，即所谓的神秘意味形式，也是通过构造叙事形态的神秘、故事情节的缺失，来诱发读者深入阅读的兴趣，引导读者思索与填补，从而形成心灵的触动、思想的共鸣与情感的震荡，以致余韵袅袅，回味无穷。神秘叙事，使得《红楼梦》这部古典小说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陈广忠.淮南子（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附录一《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3]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关键词：《红楼梦》；叙事神秘性；真境与幻境；艺术效果
许建平先生在其著作《明清小说叙事论》第十五章《汉语叙事何以神秘》中，着重阐述了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神秘性，分析了叙事神秘性的八种表现形态，即时空、梦境、法力、星相谶语、万物通变、感应果报、神秘数字、避讳避祸等。在同书的第十三章《明清小说叙事的意味形式》中，许先生又从生成的形式原因这一角度，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意味形式划分为以下七种类型：对抗意味、人格意味、幻想意味、巧合意味、怪奇意味、神秘意味、诗思意味。这部分内容与古典小说叙事神秘性理论相互补充、相互印证。同时，许先生认为古典小说的神秘气韵存在于故事、结构、气韵三个层面。其中，所谓产生神秘气韵的结构，指小说采用神头佛尾（或神佛头尾），中间用占卜、谶语、梦境等暗示人物命运的神秘结构。对于这一方面，许先生特地以《红楼梦》的结构设置作为典型。
毋庸置疑，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神秘性在《红楼梦》中有充分而丰富的体现，是构成《红楼梦》神秘意味形式的基础，也是形成小说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本文在许先生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就《红楼梦》神秘叙事的具体内容展开全面解析。
一、神秘的故事缘起
《红楼梦》故事的缘起，可从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找到答案。第一回主要讲述了无才补天的顽石，被一僧一道幻化成美玉，随了结木石前盟的一群风流冤家下凡造劫，从而记下了在凡世的经历，故曰《石头记》。我们可以从中分析出故事缘起的三方因素：无才补天的石头、游历四方的一僧一道、掌管人间风月之事的警幻仙界（欲了却西方灵河之畔的木石前盟）。若对这三方因素进行透视解析，可发现其所蕴藏着不同的神秘文化特质，即它们有着不同的神秘文化渊源。
首先，石头叙事的神话因素是构成《红楼梦》故事缘起的重要素材。《红楼梦》的开篇第一回，以“女娲补天”的神话引出了石头的无才补天与幻形入世，构成本书的来源与故事缘起。“女娲补天”的神话，是中华神话宝库中影响最为久远、情节最为美丽的故事之一。自《淮南子·览冥训》所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一情节梗概，历代皆有流传、补充与丰富。至清中期的《红楼梦》，曹雪芹借助补天神话作为母体，衍生出一块无才补天、堕入红尘的石头。整个故事就是石头见闻，构思可谓精巧之至。石头神话形成的故事缘起，为《红楼梦》全书定下了神秘而浪漫的基调。
其次，一僧一道幻石成玉、堕入人间的情节，也是红楼故事神秘缘起的重要组成部分。拥有奇异法术的一僧一道将石头幻化成一块美玉，并携至警幻仙境，使之下凡历劫，成为贾宝玉落草时口中所衔的通灵宝玉。许建平先生在《明清小说叙事论》中所列古典小说叙事神秘性的八种表现形态，其中之一即“佛道异物神秘形态——佛仙法力与怪异物件所表现出的神秘性”，并以《红楼梦》中的通灵宝玉作为例证。此后，一僧一道出入人间，为宝钗送去金琐，促成世俗公认的“金玉良缘”，与仙境结下的“木石前盟”形成对立矛盾，引发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
再次，以泪还恩的神话是《红楼梦》故事缘起的内在根源。所谓以泪还恩，本质是一个仙境与俗世、前世与今生的因果报应。西方灵河之畔的绛珠草，因感于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故随其造幻历劫，愿将一生之泪偿还与他。掌管人间风月之事的警幻仙子遂成全了绛珠草的一番夙愿，由此引发了贾宝玉与林黛玉悲欢离合的今世情缘。神瑛侍者与绛珠草转世下凡的情节，若参照许建平先生著作，应符合第五种神秘表现形态，即“人与异类转化的神秘形态——‘万物有灵’观念下人与非人发生形体转化所表现的神秘性”。而整个因果报应、下凡历劫的神秘构思，又应归为第六种形态，即“感应果报神秘形态——天人感应场景与因果报应故事所显示的神秘性。”
这三方事物，尽管有着不同的神秘文化渊源，却巧妙地联系、糅合在一起，共同完成了无才补天、幻形入世、以泪偿恩的一系列事件，构成《红楼梦》故事缘起的基本外壳和总体框架。在此后的叙事中，这三方神秘因素从显性转为隐形，并始终决定着故事的发展趋向与最终结局。
二、真境与幻境
《红楼梦》又名《情僧录》，立足佛家空幻思想，全书笼罩着浓厚的空幻意识。在作者笔下，真实的世界是开篇第一回的神仙之境，而看似真实的人世红尘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假象。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其实是真境，而梦醒后的温柔富贵乡不过是一场梦。这种真假穿插、实幻交互的写作手法，也为《红楼梦》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真境与幻境的对比、衔接与转变，主要通过一僧一道的出入、梦境、谶语运用三个方面呈现出来。
真幻二境相互对立，衔接出现，交织糅合，形成神秘效果。自一僧一道将顽石幻化成玉带往人间，便决意在人间“度脱几个，也算一场功德”（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于是出入真幻之间。在作为幻境的俗世中，一僧一道以各种幻相出现，这在《红楼梦》中有大量的描写。贾雨村游智通寺遇到的煮粥的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甄士隐抱英莲所遇疯僧人，遭难后在街上遇到的僧人（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为宝钗送来金锁与治疗体内热毒药方的秃头和尚（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告诫黛玉不许见外姓亲友、一生听不得哭声的癞头和尚（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贾瑞临死，为其送来救命的“风月宝鉴”的跛足道人（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宝玉中了魇魔法，将其起死回生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度脱柳湘莲出家的跏腿道士，（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等等。在尘世之外的真境中，一僧一道相貌堂堂，而在俗世的幻境中，两位僧道总是肮脏邋遢、其貌不扬，使得肉眼凡胎的世人避而远之。在景象描写与艺术美感上，真幻二境形成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许建平先生在《明清小说叙事论》中认为：“神秘性表现的另一重要方式是梦境的书写（梦境神秘形态）”大量的梦境描写，是《红楼梦》这部小说中最显著的神秘特征。《红楼梦》写了众多人物的梦境，以梦境预示故事的发展走向、结局以及人物的命运。小说写宝玉的梦最多。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详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景。在梦里，宝玉见到警幻仙子和众位仙姑，随意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饮仙醪，听仙曲，并与兼美儿女缱绻。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通过实写宝玉在梦中的呼喊，从侧面显露宝玉梦境的一斑景象。宝玉还梦见前往江南甄家游玩，与甄宝玉相会。（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王熙凤夜梦秦可卿前来告辞，并托以治家之法。（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梦中的秦可卿预言了未来的元春省亲、三春散尽等情节。结果王熙凤一觉惊醒，就听到秦可卿去世的消息。尤二姐下世前，梦见妹妹尤三姐手执鸳鸯剑来劝导她斩杀凤姐、同归警幻。（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晴雯重病被逐后，某夜宝玉哭醒，说梦见晴雯去了，果真晴雯已逝。（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这些梦境的描写，沟通了人间（幻境）与仙境（真境）、神灵与凡人，营造出扑朔迷离的神秘氛围。
在《红楼梦》中，除去梦境的暗示，一些谶语式的话语也可起到预言未来，起到营造神秘效果的作用。以《红楼梦》中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为例，那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情深；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令黛玉心下狐疑不已。（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这本是宝玉祭奠晴雯之作，怎么会令黛玉狐疑？这分明是一句谶语，预示了黛玉薄命而逝的悲剧结局。再比如宝玉曾不止一次对黛玉说：如果她死了，他就去当和尚。最终，黛玉果然病逝，宝玉也遁入空门。惜春曾对前来随同师傅讨银子的小尼姑智能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惹得大家一笑。（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而最终惜春还是落到青灯黄卷、缁衣孤老的地步。至于众人所作灯谜，更是个人命运谶语的汇集。（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三、残缺叙事与空白写作
《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却是一部不完整的半成品。据脂砚斋透露：作者曹雪芹仅仅写了前八十回，便贫病交加、泪尽而逝。于是《红楼梦》留下了众多谜团，使得后人解说不尽。除了因全书篇目的不完整而造成的谜团外，我们会发现，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故意”设置众多的虚处，产生诸多谜团，使小说呈现出“米洛斯的维纳斯”一般的残缺美感，从而产生了引人入胜的神秘效果。
第一，全书故事没有确定的时间、历史纪年。通过这种对时空的空白处理，营造一种神秘而恍惚的效果，给人堕入梦幻般的感觉。众所周知，中国史传文学是古典白话小说的重要源头。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古典小说仍旧保留着一些纪史的特征。《三国演义》一类历史演义小说自不必说，一般的白话小说，开篇也总要明确交代历史时间、地舆邦国等基本要素。即便虚拟的故事情节，也会以某一确定的历史时期、某一特定的地域环境作为依托。“......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小说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石头所记故事，闺阁闲情、诗词歌赋都完备，偏偏失却了时间年代、地舆邦国。空空道人就此提出疑问，石头认为这种缺失无妨大碍，可以自行添上。在后来的叙事中，这种历史时间的缺乏还可随处而见。如小说写建造大观园历时多久一节，“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 脂砚斋庚辰双行夹批：“年表如此写，亦妙！”。（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种神秘叙事的表现形态其实符合许建平先生所归纳的“避讳避祸神秘形态”，是因作者历尽荣衰变故、避世惧祸、故隐而不言的结果。同时，不难发现书中人物的年龄是不确定的，前后存在矛盾，很多专家认为这是曹雪芹未能前后统一文稿且诸多版本传抄讹误之故。现代研究者甚至用科学的手段对人物年龄进行确定。周汝昌先生就制定出确定的红楼纪历并推断出主要人物的年龄情况。窃以为，或许这也是石头神秘叙事在时间上的一种处理手法，是有意为之。因缺乏证据，故不敢妄自揣测。
第二，石头叙事在某些事件的叙述上不完整、不清晰、不明确，故意使之存在空白，从而产生了神秘气韵。在《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并不受众仙姑欢迎。据警幻仙子说，她本来要接绛珠草的生魂（黛玉）来游玩的，若真的接来了，是否意味黛玉也要像宝玉一样做梦？警幻仙子又提到因国公的嘱托而接来宝玉游玩，国公即宝玉的早已作古的曾祖父。警幻仙子口述中的神仙鬼神的内容，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至于警幻仙子之妹为何偏偏取名“可卿”，以致宝玉在梦里唤出可卿的名字，令秦可卿生疑？等到宝玉得知秦可卿突然病逝，就一下子吐出血来，为何他会有这种情感的剧烈波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这些情节也令人困惑不解。秦钟与小尼姑智能私会偷欢，被宝玉撞见，宝玉要跟秦钟算账目。（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然而究竟算何账目，小说就此打住，没有再提过，留下了一个谜团。“绣鸳鸯梦兆绛云轩”一回，宝玉在梦里呼喊：“和尚道士的话怎么信得？我偏说是木石前盟！”究竟宝玉梦见了什么，以致这般呼喊？对这些问题，作者始终没有明确地告知读者答案，从而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而在内心深处的意识描写方面，《红楼梦》更是制造了大量的空白，使之产生一种若明若暗、若隐若现的艺术效果。这主要表现在对宝钗的心理描写上。宝钗作为一个“罕言寡语，人谓藏愚”的封建淑女，内心深处的意识也处在自我克制状态。当她绣鸳鸯时，听到宝玉梦中的呼喊，“不觉怔了”。（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 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了解到宝玉对“金玉良缘”的态度，会作何感想？宝玉羡慕宝钗的酥臂，又欣赏她的美貌，以致呆呆地望着她。（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钗含羞笼起红麝串，不知此时的她有何感想？宝玉、黛玉几次三番因“金玉良缘”而争吵，甚至针对宝钗致以尖刻的言语。宝钗嘴上不言，但心中又有何看法？
除去上述三个方面的神秘叙事形态，《红楼梦》中还有一些世俗意义上的神秘现象。这类神秘现象，来源于世俗生活中凡夫俗子所信奉的一些神秘文化，如鬼神、巫术等等。这应归入“巫术神秘形态——占卜、相面、谶语所表达的神秘性”。如赵姨娘通过马道婆施展法术，使宝玉、凤姐差点丧命；巧姐儿中了邪气，刘姥姥认为是见了大观园里不好的东西；王熙凤命人拿来《玉匣记》一看，找到了病源所在，拿来纸钱给巧姐送祟，果然巧姐安稳睡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谬补余香”）另外，《红楼梦》中的一些数字也具有神秘的效果，是数字神秘形态的应用，如“十二”的反复出现。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其中，神秘文化占据了重要部分，滋养着一代代的文学作品，形成民族神秘主义文学的重要源泉。《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化的宝库，也是一个中华神秘文化的聚集区。《红楼梦》里，各种神秘事物变形杂糅，多元神秘源同融共震，以不同的叙事表现形态，完美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小说的神秘意味形式。
神秘的目的是更好地叙事，取得更为高妙的艺术效果。许建平先生认为，不同意味形式的接受效果角度可分为三种：诱人、移人、动人三个层次。《红楼梦》的神秘叙事，即所谓的神秘意味形式，也是通过构造叙事形态的神秘、故事情节的缺失，来诱发读者深入阅读的兴趣，引导读者思索与填补，从而形成心灵的触动、思想的共鸣与情感的震荡，以致余韵袅袅，回味无穷。神秘叙事，使得《红楼梦》这部古典小说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陈广忠.淮南子（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附录一《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3]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