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拳(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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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强!小强!快点!快点!”
  这个午后,太阳略有些偏西,给明晃晃的青石板街道镶了一溜灰黑的边。少年小强坐在这灰黑的边里,嘴里念念有词: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又忌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他爹开中药铺,眼光长远,要把儿子培养成未来的接班人。可小强的一双眼却痴痴地望着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那阳光的线真是由无数根丝组成的,那无数根丝中还有无数个武林高手在过招,拳打脚踢,闪转腾挪,勾住了少年小强的魂,他口中的词儿就念得上句不接下句的,他爹不满地朝他瞪起眼。恰在这时,另外两个少年小山和小海仿佛一下子从眼前的光线里跳出来似的,在青石板街上向他招手,小强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拔腿就跳出店门。
  “呃,大热天的,干什么去?”他爹追到铺子门口问。
  小强回头自豪地告诉爹:“练武去!小山教我们练黑虎拳,练成后做霍元甲那样的大侠!”说着,还“嚯”的一声,亮出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另外两个少年也各自比划了一个动作,白盈盈的日光把三个少年的影子投射到明晃晃的街道上,像三条乌黑的鱼在水面上嬉戏。这年,镇上的人家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从镇街的东头风靡到西头。开中药铺的小强爹也是大侠霍元甲的粉,他还知道霍家也像他一样经营过中药铺,对儿子说要去学武,他便表现了浓厚的兴趣,看着三条乌黑的鱼消失在石板街的转角处,嘴上就美滋滋地骂了一句,“这些小东西!”小山和小海,他都认识,小山是镇上派出所民警小岳的弟弟,小海是隔壁南货店老板老江的儿子。
  三个少年一路呼啸着往镇子的西街走,额头上的汗珠像是溪水的源头,和身体其他地方的汗珠汇成一条溪流,从脚上注入明晃晃的石板街上,蒸腾起一丝云雾。这天不逢集,午后的镇街上少有人行。东街铁匠铺老钱家的那只百无聊赖又精力充沛的大黄狗,看见他们,一下子兴奋得跳起来,一窜一窜地尾随着他们绝尘而去。
  西街有一片杉树林。说是杉树林,其实就是行道树,长有一里路,宽却只有四五米,树也恰好只有四五行。杉树栽种的时间也不长,粗的才有碗口粗,细的刚好当哨棒。但这杉树一棵棵仿佛都要长成栋梁之才似的,铆着劲地笔直笔直地生长。树干一人高往上,枝杈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成了喜鹊、鹧鸪和麻雀们的天堂,它们在里面啁啾、蹦跳,弄得杉树的枝条不时扑簌簌地颤动。杉树林的左边是镇上中学的后墙,过完这个暑假,三个少年都将升到这所学校里读书。后墙有一个豁口,不知是被什么人什么时候扒开的,也不知他要扒开干什么。三个少年顺着豁口跳进学校,围墙后面就是操场。假期,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三个少年在操场上玩了一会,白晃晃的阳光逼得他们从豁口跳出来,没把练武的场所放到学校的操场上。杉树林的右边是供销合作社,供销社一度是镇上的商业中心,现在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从杉树林这边的缝隙望过去,很少见到有人去供销合作社买东西。少年小山把练武的场所选在这里,按照武学的理论,除了清静,还有背倚围墙、藏身林间的意思。
  小山是三个少年的头,他的哥哥小岳会武功,小山得高人亲传。镇上派出所里一共三位民警,会武功的只有小岳一个。小山近水楼台先得月,先跟他哥学会了招式,再来这个场所教小海和小强,当然也不完全是教,还有自身巩固和加强的意思。
  今天学黑虎拳第八招:猛虎跳涧。小山说:“我哥说了,学武要学会避险,这一招就是用来躲避危险的,这一招的关键在转身、跳步速度要快,快如猛然跃起的猛虎。”小山边说,边一招一式地比划给小强和小海看。第八招比划完,小山又意犹未尽地从第一招打到第八招,那拳脚,真个是虎虎生风,有了几分少侠的派头。前面几招,小强和小海也会,却没有小山打得这么熟练、这么潇洒。小山像师傅一样地教训他们,“你俩回家都得给我好好练,我哥说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不过,今天的重点还是学习第八招。”第八招,小海比小强学得快。小强左腿向左伸直成仆步时,一点猛虎的气势都没有,倒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小山指点,“小强的问题,主要在于功力不够。我哥说了,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小海,你呢,强是强一点,可也是不够,练来练去,尽练些花拳绣腿,成不了大侠的。”听完,小海和小强都有点羞惭。
  三个少年怀揣着梦想——成为霍元甲那样的大侠。至于成为霍元甲那样的大侠后干什么,一时还没想好。小强希望的只是在一街人仰慕的目光中,武功在身的他们背着手从镇街上缓缓而过。这种少年老成的样子是看完电视剧《大侠霍元甲》后,留在他脑海中的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练完招式后,他们开始练功。太阳已经移到杉树林的那边,杉树林的影子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学校的围墙。他们先练腿上功夫,腿上功夫就是练蹲马步。两只脚打开与肩齐,下蹲,两大腿与地面平衡,上身直立如马桩。小强蹲不到三十秒就双腿发麻,咬着牙坚持,屁股却不自觉地往起抬;小海坚持不过四十秒,小山能坚持两三分钟。小强和小海对小山佩服得不行,小山却不忘谦虚地说:“我这不算啥,我哥在脑袋上顶个茶碗蹲马步,半个小时内茶碗里的茶水都绝对不会溅出一丝水星。”小山的哥哥,在小强和小海的心中,就像大侠霍元甲那样地伟岸。
  练完腿上功夫,接着练手上功夫。三个少年练习的手上功夫有两项:一是把沙子装进缸里,双掌伸直如铲,往沙子里插。缸沿也豁了一个大口,像学校的围墙,好在中部和底部都还完整,能存得住沙子。缸应该是供销社经销的,破损的一只就废弃在杉树林的边上,三个少年把缸从杉树林的那边挪到这边来,装上了沙子,就成了练铁砂掌的工具。双掌几番交插下来,三个少年的指甲已经被沙子磨平了。手上功夫的第二项是用手掌外侧劈打树干,那棵碗口粗的杉树,棕色的树皮在一米左右高度时已经被掌劈没了,露出乳白的颜色。小山说:“我哥说了,就这么练下去,可以练成铁砂掌,单掌能劈死一匹马。”小山边说边比划着,单掌呼呼带风从上往下一劈,嘴里发出“啪”的一声,仿佛落掌下去真的劈死了一匹马。
  派出所的另外两位民警都不会武功。一位是所长老吴,老吴身材魁梧,长了一张紫檀色的国字脸,喜欢背着手从西街走到东街,用看嫌疑犯的眼神打量镇街上的每一人,对谁都没有笑脸。老吴常来小强爹开的中药铺买马齿苋泡水喝,小强爹也没有见他露过一次笑脸。但有人见过他对铁匠老钱露出过笑脸。老吴平时说话声音低沉,可是咳嗽声却格外嘹亮,半条街上的人都能听见。他来小强爹的中药铺买马齿苋,小强爹一眼就判断出他是一位肺结核患者。老吴年轻时当过兵,会打枪,但会打枪和会武功是两回事。另一位是户籍警女小乔,女小乔的爹是老吴的前任。女小乔长得文文弱弱的,在镇上中学读书的时候,学校里那几个喜欢欺负女生的坏小子,对女小乔也是蠢蠢欲动,但最终没敢欺负女小乔,就是因为忌惮她爹的一身警服。女小乔长得文弱,学习成绩也一般,高中毕业没有考上警校,也没有考上其他大学,却光荣地穿上了警服——她爹老乔提前两年退休,讓女小乔接了班。一年后,县里就取消了公职人员的接班制度。老乔年轻时也当过兵,会打枪,但会打枪和会武功是两回事,退休后的老乔就在镇街上颐养天年,夏天的早晨常跑到镇东街尽头的运河边打太极拳,一招一式,打得有模有样的。但会打太极拳和会武功还是两回事。女小乔连太极拳都不会打,更谈不上会武功了。   当年的小岳高中毕业后应招入伍,在部队里当的是特种兵,转业到了镇上的派出所。后来,镇街上也没有走出过第二个特种兵,所以小岳是镇上唯一一位武功在身的人。小岳武功在身,人又长得英俊潇洒,穿上那身警服,更加成了镇上的男神。文文弱弱的女小乔,警服在身,也奇怪地变得英姿飒爽起来。小岳和女小乔在镇街上走,引得一街的人行注目礼,然后发自内心地赞叹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小岳和女小乔听见了,却都装作没听见,相视一笑时,却发现那笑在对方的眼波里撞出了涟漪,一撞二撞三撞……这涟漪就一圈一圈地放大,风生云涌,便在对方的心湖上荡起了波澜。
  小山的爹开包子铺,包子铺在镇子东街,东街尽头有一座运河码头,就是派出所老所长老乔喜欢早晨去打太极拳的场所。早些年运河里樯橹如云,后来铁路兴起,这座码头就渐渐废弃了。码头虽然废弃了,运河却没有废弃,水仍然清泠泠的,一棵棵茁壮的枫杨树沿着堤坝往东延伸,东边绿烟葱茏处是镇下面的一个个村子。镇上逢三六九赶集,集市就在东街,不在西街。逢集的日子,小山家一屉一屉的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蒸包子的炉火要一直到集市散了才能熄灭。
  这天逢集,一个赶集的人眼尖,远远地看见小岳和女小乔在集市上巡察,就冲着小岳爹起哄,“我说老财迷,今天我的包子就不要收钱了吧,权当吃你儿子的定亲宴了。”
  小岳爹却开不起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他俩呀,只是同事啊,吃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小心包子烫了你的舌头。”
  “什么同事呀,同事有那么亲热的?我们早把她当成你儿媳妇了,哎呀,你这个老财迷,连几只包子的钱都算计。”小岳的爹沉下了脸,赶集的人却不懂得看他的脸色。
  小岳和女小乔并排走了过来,年轻的脸庞像两朵盛开的向日葵。另外一个赶集人善意地戏谑,“俩民警成亲,打一歇后语,叫什么?嘿!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小山抓了兩个热乎乎的包子跑过来,给他哥和女小乔各递了一个。女小乔一只手接过来,会意地与小岳对视了一下。小岳咬了一口,对女小乔说:“灌汤的,趁热吃了吧。”女小乔却很矜持,拿手帕把包子包起来,然后用纤巧的手摸了摸小山的脑袋。小山真心希望女小乔成为自己的嫂子。
  天气很热,杉树林里的鸟雀一下子安静了,只有蝉在树冠上个比个地赛着嘶鸣。三个少年练罢功夫,随意地坐在地上,看杉树林的阴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渐渐吞没了学校的后墙。小山突然出掌一拍,面前的一块残砖断成两截,嘴上恨恨地说:“等我练成了黑虎拳,第一个劈死的是派出所的老吴!”小山从爹的闪烁其词中,明白了女小乔可能成为不了自己的嫂子。小山的话,小强和小海却不感到奇怪。因为,小强和小海也想劈死派出所的老吴。
  前几天,所长老吴来小强爹的中药铺。小强爹的中药铺和小海爹的南货店都在东街,距小山爹开的包子铺大概两三百米远,因为东街斗折蛇行,两家店铺之间有个拐角,所以,永远也不能照面。老吴常来小强爹的中药铺买马齿苋泡水喝,来这里不稀奇。稀奇的是,以往来时,老吴或穿警服或不穿警服,即使穿警服也不会戴警帽,而这次是既穿警服又戴警帽全副武装地过来。另外,以往都是一个人悄悄来,这次还兴师动众地带了女小乔。女小乔也穿了警服戴了警帽,左腋下还夹了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中药铺出什么事啦?小强爹自己也纳闷儿,停了一笔正在进行的交易,迎上前来,亮出灿烂的笑脸,从香烟盒里恭敬地抽出一支,谦卑地递给老吴。以往老吴来中药铺,小强爹递他烟,他也接了抽。这次却不接,不但不接,还板着那张紫檀色的脸,理也不理小强爹递过来的举着香烟的手。顾客还在眼前,小强爹的笑脸中就夹杂着一丝尴尬了。
  镇街不大,平日里也难得有新鲜事发生。中药铺出啥事啦?瞧热闹的街坊邻居围过来好几位,其中就包括隔壁的南货店老板老江,老江就是小海的爹。小海的爹没文化,小强的爹有文化,开南货店的也没法和开中药铺的比,两个层次的人,尿不到一壶里去。但小海的爹就在隔壁,镇小,不逢集的日子,生意也清淡,街坊邻居免不了凑到一起聊聊天,侃侃大山。侃大山时,有时就免不了侃到了镇上的派出所,侃到了派出所的老吴,小商小贩的,谁都觉得自己攀上了派出所所长这个人物有面子。小强爹端着茶杯漫不经心地说:“老吴?我的顾客,常来我店里!”老吴从不去南货店,老吴的女儿小芳在供销社上班。供销社虽然半死不活的,可是日常的生活用品还在销售。老吴不去南货店,可以理解他家的日常用品都是从供销社购买的,但南货店里也还有一些东西是供销社里没有销售的,老吴如果需要都让他女儿小芳来买。老吴老婆患了类风湿,常年卧床不起,让女儿小芳跑跑腿也是应该的。可是,中药铺里的马齿苋,老吴却偏要自己亲自来买,从来没有让女儿跑过一次腿,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侃到这儿,小强爹就纳闷儿,老吴这是为啥呢。南货店老板老江也纳闷,可南货店老板老江光知道纳闷儿,不知道往下深思,小强爹就知道深思,深思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老吴是看得起他,而看不起老江,这话当然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可是在侃大山时那语气就不经意间往出洒一点儿,再洒一点儿……
  小海爹的肚子里早憋着气呢,一条街上,都是做买卖的,不同的买卖,有什么高下之分!这回,小强爹尴尬的笑容被小海爹看到了眼里,小海爹就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这咧嘴一笑又被小强爹看到了眼里,似乎往恼火上添了一把干柴,嘭地火苗蹿出老高。蹿出老高脸上却不能流露出来,因为正在接受老吴的询问呢。
  “你这店里,最近有没有销售过敌敌畏?”老吴声音低沉,但不失威严。
  小强爹的脸上堆着笑,任那股恼火在面皮底下乱窜,“我这是中药铺呀,吴所长,敌敌畏是农药店销售的!或者你去供销合作社看看!”
  老吴像一尊黑塔似的矗立在中药铺里,“我不知道敌敌畏是农药?可你这中药铺也不只是卖中药啊,你不也卖西药吗?”
  小强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这中药铺的确卖西药。镇小,药店少,中药铺兼卖点西药说到底还是为了方便老百姓,他辩解道:“不论是中药还是西药,说到底都是治病救人的呀,我这店里只卖治病救人的药,不卖农药!”   老吴霸蛮地说:“不要跟我说这么多,你只需要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小强爹恼火地说:“没有!”
  老吴命令女小乔:“去检查一下。”
  女小乔果真去检查,自然没有检查到农药。但老吴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领着女小乔扬长而去。事后才知道,老吴到中药铺检查是否销售农药,是因为下面村子里有人家的大肥猪被人用农药毒死了。
  事后,小强问他爹:“您没告诉女小乔,我和小山一起练武吗?”
  小强爹不怨女小乔,“和女小乔没关系,只怪那死老吴!”
  小强因为他爹受辱,所以想劈死老吴。小海也是因为他爹受辱——老吴从不去他家的南货店,所以,也想劈死老吴。当然,要实现他们的愿望,得等到黑虎拳练成之后。
  三个少年同仇敌忾地在镇街上走,影子裹着他们的脚像皮球一般往前滚动。快走到东街西街交汇处时,少年小钱从铁匠铺里跳出来截住了他们,“小山哥,我也想跟你学武!”
  “去去去!你还小着呢!”小山皱着眉头朝小钱摇手。
  “你还不够资格!”小强和小海自豪地冲着小钱说。
  小钱不甘心,左挡右拦地挡住小山前进的方向,“小山哥,我就是想跟你学武!”
  小山想了想,说:“我们并没有练武呀,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练武,我们是去抓水怪的。”
  这个夏天,不止一个人在运河里见到潜藏的水怪露出了水面,见到水怪的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所有的家长都严禁自家的孩子去运河里洗澡。提到水怪,小钱一缩脖子。三个少年的影子像皮球一般滚到了西街。
  小钱突然明白过来,撒腿冲着他们的影子喊:“水怪在东街的运河里呢,你们骗人!”小山他们仨也飞跑起来,小钱家那只百无聊赖又精力充沛的大黄狗,“呼”的一声从阴影里跳出来,撒著欢地加入到三个少年的行列,把委屈的小钱丢在了东街的尽头。
  三个少年一口气跑到杉树林边,身上湿漉漉的,像刚从运河里洗了一个澡起来。大黄狗坐在树荫下,龇着牙呼呼地喘气,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们仨。小强指着大黄狗问:“是不是小钱派它来偷学我们的武功?”
  小海望了它一眼,大黄狗心怀鬼胎地把脑袋扭向一边。小海说:“没准儿啊,派出所的老吴可是小钱的表叔啊,他们是一伙的。”
  小山盯着大黄狗沉思了一下说:“它只是一条狗呢!要不我们还是把它赶走好了。”说着,从地下抄起一块半截砖向大黄狗砸去,大黄狗见自己这么不受欢迎,嗖地一声钻进杉树林,从另一边怏怏地回去了。
  三个少年开始表演铁砂掌。小山把三块齐整的砖头摞到一起,两头分别垫上半截砖,砖是从围墙的豁口处掰下来的。小山开始蹲马步,运气,劈掌如刀,刷的一声下去,三块砖头齐生生地从中断为两截。小山拍拍手,有些自负地退到一旁,示意小强和小海上场表演。小海先登场,小海功力比小山弱一些,把两块齐整的砖头摞到一起,两头分别垫上半截砖,学着小山的样子,蹲马步,运气,劈掌如刀,刷的一声下去,两块砖头纹丝不动。小海骂了一句娘,又摆马步,运气,暴喝一声,劈掌,这回两块砖从中齐生生地断了。小海拍拍手,洋洋自得地退到一旁。轮到小强上场了,小强的功力最浅,尚不能断砖,但多日苦练,已经达到单掌断瓦的程度了。小强在杉树林边上找来一块瓦片——镇上窑厂烧制的青瓦,1.5厘米厚,从前常被运河的船一船一船地运走,名闻江左江右。小强也蹲马步,运气,然后一声暴喝,出掌如刀,瓦片断了,手掌也被瓦片击得生疼,站起身时直甩手,嘴里嘶嘶地吸着气。
  杉树林那边突然有人喝彩,原来是小岳。小岳穿了一身警服,但没戴帽子,他猫着腰朝这边看,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原来是老吴的女儿小芳。小山兴奋地向小强和小海介绍,“我哥,我哥,我哥来了!”一个镇上的,小强和小海都认识小岳,也知道小岳是小山的哥。
  小岳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对小芳说:“你回去吧,正是上班的时间,有顾客来买东西,你却不在,多不好啊!”小芳身材随老吴,有点胖,但心灵美,憨憨厚厚地说:“哪有顾客呀,半天也不见一个顾客来,你真的不进去坐一会儿了?”
  小岳礼貌地说:“不进去坐了,你看那边,三个小家伙,都跟着我练武呢,算是我的徒弟们,我得过去瞧瞧了,你快回去吧。”不等小芳回应,小岳一猫腰从杉树林那边钻过来,头发上挂了一串杉树的叶子。小芳猫下腰,朝这边瞅了一眼,憨憨厚厚地冲他们一笑,撑着一把碎花的伞缓缓地回供销社了。小山想起了女小乔,心不由得缩了一下。
  小岳用手扑了扑头发上的树叶,笑着问小山:“你们,怎么跑到这儿练武了?”
  “这儿安静!没有闲人!”“背倚围墙,藏身林间!”小强和小海抢着回答,他们第一次在练武场见到偶像,觉得跟平时在街上见到小岳不一样,两颗小心脏兴奋得怦怦跳。
  小岳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说:“你们都是不一般的小孩儿,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小孩儿,你们会武功,是小英雄!”说着,冲三位少年跷起了大拇指。三位少年挺起了胸脯,三张喜气洋洋的脸开成了三朵娇妍的花。小岳改变主意,让他们不要翘尾巴,说,“你们觉得自己是小英雄了,可你们距离真正的小英雄还很远,”他曲着手指数,“你们看,小交通员潘冬子,小侦察员张嘎,小英雄王二小……他们可都在比你们还小的年纪做出了不起的大事啊……”三位少年的脸上隐去了自得,露出一丝羞愧又夹带着一丝期许的神色来。
  小岳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他们一眼,突然大声问:“你们想不想成为真正的小英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想”字。小岳依次拍拍他们的肩。他们都闻到了小岳衣袖上飘来的清香——是雪花膏的味道。
  小岳高兴地说:“既然你们都想成为真正的小英雄,那么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开始做我的线人。线人,你们懂不懂,就是一旦发现不法分子的线索要及时向我报告。你们说,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三个少年异口同声地回答。
  “哥——”小山吞吞吐吐地问,“你怕老吴吗?”   小岳疑惑地打量着他。
  “你哥武功第一,怎么会怕老吴呢?”小强说。
  “你哥武功第一,老吴都听你哥的。”小海补充。
  小岳轻松地笑了。
  三个少年在镇街上结伴而行,六颗警惕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正午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缩得比皮球还小。铁匠铺老钱家的大黄狗见了他们,忘了旧恨,呼地一声跃起,冲进白花花的日光中,围绕着三个少年的前后左右上蹿下跳。铁匠老钱停下手中叮当作响的铁锤,往街上撩了一眼,笑笑说:“小岳的弟弟,也把自己当成民警了。”
  小钱对爹说:“他们仨很坏,他们仨都不肯带我去练武!”
  老钱摇摇头说:“练武?连小岳都不是你爹的对手,练啥武啊。”
  小钱瞪大眼问:“爹也和小岳在擂台上比过武?”
  老钱笑笑说:“在啥擂台上比武啊,你看镇上谁能像你爹抡起这么大的锤?”说话间,徒弟把一塊烧红的铁放到砧板上,老钱抡起大锤,“当”的一声,火花溅进石板街的阳光中,被白晃晃的阳光融成一样白了。
  三个少年在镇街上呼啸而过,太阳白花花的,镇街上的石板烫得能烤熟鸡蛋。
  路过中药铺时,小强被爹叫住了,“你们不是要练武吗?毒日头下,在街上疯疯癫癫地干什么?”
  小山挺身说:“叔,我们接到了任务,今天要去抓水怪!”
  隔壁的老江听见了,跳出店门,问:“谁给的任务啊?”
  小山自豪地说:“我哥,我们仨都是他的眼线!”
  老江不懂什么叫眼线,可是三个少年已经走远了,老江冲着儿子的背影喊:“你们可不能下到运河里!小海你要是不听话,回来看我不敲断你的腿骨!”
  小山扭头喊:“叔叔放心吧,有我呢!”
  这回是走村串乡的货郎看见水怪了,货郎在河堤上歇凉时,突然听见运河里一阵泼喇喇地响,紧接着浪花翻滚,钻出一个有眼睛有鼻孔有嘴巴,却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鼻梁的怪物来,这怪物似人非人,浮出水面,冲他龇牙一笑,吓得他魂飞魄散,挑着货担踉踉跄跄地奔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三个民警,最有能力的是小岳。小岳到水码头边查勘,什么也没发现。小岳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任务,就想到了三个少年。
  三个少年坐到河堤的树荫下,眼睛死死地盯着水面。水面波光粼粼,有两只秋沙鸭在水面上寻寻觅觅,什么异常也没发现。枫杨树的影子投到水面上,一点一点地往对岸延伸,直到暮色像苍茫的水气四处弥漫开来。这一天,三个少年一无所获。
  第二天,他们比昨天来得早些,看到了刚打罢太极拳的老乔。老乔正顺着河堤边甩胳膊踢腿边往回走。小山迎上去问:“乔伯,我是小岳的弟弟小山,您刚才看见水怪了吗?”
  老乔退休了好多年,威风劲儿一点没散去,“哪来的水怪,尽胡说!”对小山提起小岳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小山不甘心地说:“我哥说有人到派出所报案了!”
  老乔边摇头边继续走,声音从脑后传来:“这世上只有人怪,哪有水怪!”
  “老家伙,说的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明白!”看着老乔走远了,小强和小海义愤填膺地说。阳光从枫杨树的梢头劈下来,击到运河的水面上,把自己击得粉身碎骨,让每一粒水珠都幻化成一颗太阳,发出耀眼的白光,晃得三个少年的眼珠生疼。树上知了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加嘶哑些,他们依然在水面上一无所获。小山正回味起老乔的话,“这世上只有人怪,哪有水怪!”只见东街的老毕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鬼鬼祟祟地从水码头溜下,然后不见了,一股波纹冲到他们眼前,老毕露出水面,抖抖头上的水珠,冲着三个少年龇牙一笑。三个少年恍然大悟。
  原来老毕还是小毕时,县剧团晚上在没有通电的村子里演出,舞台四周高悬起神奇的汽灯。调皮的小毕爬到木杆上去够汽灯,谁知汽灯一碰就“砰”的一声爆炸了,滚烫的灯油瞬间兜着小毕的头浇下,可怜的小毕不仅头发眉毛鼻子,连耳朵都烫没了,就成了现在的一张鬼脸。
  搞清了水怪真相的三个少年向派出所飞奔。石板街明晃晃的,像运河的水漫了过来。走到老钱的铁匠铺前,却被老钱挡住了去路,老钱横着膀子一本正经地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打从此地过,先收买路财。”小钱站在老钱的身后嘿嘿地笑着。
  小山气喘吁吁地说:“别开玩笑了,我们有急事。”
  “你们能有什么急事?”老钱也嘿嘿地笑起来,对着小山说,“听说你武功高强,我打铁的老钱不会武功。你能掰开我这只胳膊,我就放你过去。”打铁的老钱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
  “小山,用铁砂掌劈他!”小强和小海愤怒地吆喝。
  大侠小山开始运气,出掌如刀,然后暴喝一声,往老钱的胳膊上一劈。铁砂掌,老钱的胳膊就废了,小强和小海努着四只眼珠看,然而,老钱的胳膊却纹丝不动。错愕间,却见老钱哈哈一笑,顺手把小山撂倒在石板街上。肚皮烙在石板街上,似乎能闻到烤熟了的香味,小山顾不得和老钱计较,爬起来就往派出所跑。小强和小海略有些失望地跟在他的身后。
  小岳不在所里,老吴也不在所里,所里只有女小乔一个人。女小乔应该涂抹了雪花膏,身上散发着馨雅的味道。小山惴惴不安地问:“我哥呢?”
  女小乔的表情和平时不一样,不但表情淡淡的,还把眉头皱了一下说:“没在所内。”
  莫非女小乔知道自己被老钱撂倒了?小山有些羞愧地问:“乔姐知道我哥去了哪里吗?”
  女小乔不耐烦似的说:“你去供销社那里看看吧。”
  小岳果然在供销合作社这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老吴。奇怪的是会武功的小岳居然在不会武功的老吴面前低着头,身子倚在一棵杉树上,一只鞋尖在面前的地上不停地旋着圈,地上已经旋出了一个土坑。老吴高大的后背对着三个少年,像一堵高大的墙。
  “你只是一个编制外的民警,老子一句话,让你滚蛋,你就得滚蛋!”老吴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也许是小芳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没有说那样的话。”小岳有气无力地解释。
  “那你去给小芳道歉去!”老吴命令道,“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对她三心二意!”
  “哥!”小山窃窃地喊了一声。
  小岳似乎没有听见,也似乎听见了,往三个少年这边看了一眼,尴尬地笑了一下,身子离开了杉树,向供销合作社的方向走去了。老吴背着手,威风凛凛地跟在小岳的身后,像押送着一个嫌疑犯。
  三个少年无精打采地在镇街上走,影子在他们的身前升得长长的,他们心事重重地尾随着影子,生怕踩疼了它们……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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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大早手机就响起来,郭云浮以为是闹钟,发了一会呆才看清。电话那头是把陌生的男声:“你好,是郭云浮吗?”她第一反应就是“这年头的广告信息广告电话怎么这么多啊”,正想说声“不需要”就挂电话,那男声却及时地说:“请问蔡清远昨晚是不是在你那?”郭云浮立即想到对方是谁,脱口说:“哦,你是那西装!”说完才惊觉自己失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对,那天在国贸,我穿着西装。”男人自嘲道。  郭云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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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栏的话:   访谈的好处是见性情。邓菡彬的专栏进行了四年,艺术家、科学家、学者都放下严肃面孔,在专栏里侃侃而谈:“艺术与科学”、“艺术与新知识”、“艺术与后人类”。今年想更见性情、更见人,切入一个被陈旧的知识模式统治的领域:表演史。人是鲜活的,人类的表演从来生动,但是关于表演,尤其是关于那些最光芒万丈的艺术创造和接受的时刻,现有的史学模型却显得苍白。于是邓菡彬虚构了一群“性情中人”的艺术世界,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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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目,你信?反正我是不信的,哈哈。  但“身高两米”真实地出现在谢青皮的微信签名中,也存在于他的个人简介里。此外,还有“头上长草”、“热爱唱歌,五音不全”之类,无不让人觉得这个小伙子很“跳”啊。  有一次他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截图,内容是他17岁时的一封告白信,信的大部分内容都还算可以理解,无非一个故作深沉的小男生渴望那个女孩子的垂青,但到结尾他突然来一句:“你明白,我是个淫荡的男子汉。”我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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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离春运还剩几天的时间,火车站已挤满了人,广播里不时说着来往车辆的信息。妈妈背着一个硕大的袋子,手上提着一个包。我们的东西实在太多,这些还拿不完,我拉着一个有轱辘的旅行箱,拉杆上还架着个手提包。下午三点二十多分,离检票时间越来越近,我们就跟着别人在捡票口排起了长队。有几次,妈妈被挤到了外面,我就把她叫过来,使劲地往后挤,然后妈妈又艰难地排在了我的前面。  我们坐的是K226次列车,这趟车是由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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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李·麦卡锡(Lauren Lee McCarthy),一位工作于洛杉矶的艺术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媒体艺术设计专业副教授,在今天充斥着自动化和算法的生存环境中探讨社交关系的状态。她是 2020 圣丹斯学会“新前线故事”实验室成员,2020“目光”艺术与科技中心(Eyebeam)快速反应小组成员,2019“创造力资本”奖项获得者。她的作品《某人》(SOMEONE)获奥地利电子艺术节金尼卡大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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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白庚胜提交了《合力构建西南联大文化、IP、政企文旅融合项目提案》,提案指出,“文化是旅游的灵魂,人文资源是旅游的核心资源。在新的技术推动下,新时代文化与旅游融合要坚持以文塑旅、以旅彰文,使文化繁荣和旅游发展相互促进、相得益彰,通过深入挖掘文化旅游资源,打造西南联大文化IP以推动文旅融合,大力提升旅游的思想文化内涵,充分彰显中华文化独特魅力,推动优秀传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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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有些奇怪,我,一个写小说的,啊呜,一个写诗的,两人在一个文学培训班第一次见面,彼此用来熟稔的身份却是广告公司的策划和高中语文老师。换句话讲,我和啊呜的相识并不是从谈论文学开始的。这一方面是我俩性格里都有些羞赧的成分,隐隐觉得小说家和诗人是一类可疑的身份;另一方面,恐怕则是因为我俩都对彼时的“当下”不甚满意。我毕业之后为了快速出点成果,没去北京,选择留在厦门一家广告公司做编剧,结果闹腾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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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年10月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教师与研究生  1、人与土地的生命联系  郭洪雷:大家分头读了贺享雍的《乡村志》,一共十本,四五百万字。就小说情节的连续性、结构的完整性和整體规模而言,都体现了一种极为罕见、极为难得的史诗追求。从创作状态看,当代作家真正能够写乡土,并且扎根于乡土的越来越少。我们熟悉的乡土作家,如贾平凹、莫言、阎连科等人,都慢慢进入了创作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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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创作者剖析自己的作品,无异于脱光了站在那儿对镜自怜或被人看,而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自信。因此,一开始,我拒绝写作诸如“创作谈”之类的玩意儿。尽管我非常喜欢看作家们写的创作谈——通过那些酒醒之后的文字,我拥有了八卦小报记者的乐趣。在这种双标之下,我经受着煎熬。不过,凭着我的善良,我还是回首了一遍,因为这三篇小说诞生在很久之前,久到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写了啥。  《消弭模仿的戏法》中的一些观点基本回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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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跨年聚会的形式敲定了——一起去他家吃火锅。他是本地人,房子是自家的,父母住在不远处的另一套。也许,那套房子里也有人跨年,老男人们和老女人们。女的喝红酒,男的黄酒白酒一起来,一圈人喝成几小撮,最后还要勾肩搭背,一起唱当年下乡时唱的歌。有人在边上录长视频,有人打电话找代驾。  这边肯定不会变成那样。  他们在华润超市买了啤酒,听装的三得利纯生。相对来说,啤酒是一种比较年轻的饮料。火锅料全部选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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