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读余华的小说《活着》，读完后心里难受极了，我想象不出一个人的际遇会是这样：厄运一直伴随着他，夺走了每一个与他有缘的人的生命，毫不同情。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小说。
　　两天前，接到母亲电话，说起邻居三哥。她说，一个多月前，同村的人发现好几天不见三哥踪影，以为他走亲戚去了。再过些天，觉得不对劲，推门进去，三哥一个人躺在漆黑屋子里的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好心的邻居给了他几口水喝，再熬了点粥，过了两天，他竟又活了过来。
　　三哥名叫光禄，70多岁了，和我们家的亲戚关系要追溯到好几代以前。因辈分相同，他排行老三，我自然叫他三哥。
　　三哥年轻时是个手艺极好的木匠，每到冬天就长时间在外做活。那时节，姑娘出嫁桌椅床柜都要带齐，算是陪嫁。方圆几十里姑娘的嫁妆，几乎都出自三哥之手。在我的记忆里，三哥曾有个热闹的家，他娶了邻村一个名叫福寿的姑娘为妻，婚后生养了两女三男。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算应了三哥三嫂那福气极好的名字。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再没人请三哥做家具了。姑娘们十几岁就外出打工，找个对象便按城里的方式去拍婚纱照买家具将自己嫁了。于是，三哥整个的冬天都闲在家里，我们也逐渐忘掉他原来可以打那么漂亮精致的桌椅柜子。
　　三哥的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她们像泼出去的水，除了过年过节回来一趟，好像跟这个家庭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在农村，儿子才意味着希望。但岁月的长河奔流，大半辈子靠手艺过活的三哥，远远落在了时代的后面。村里人陆续外出打工，回家盖上小楼房，三哥一家却仍住在两间小木屋里，日子越来越困窘。三哥家的儿子们眼看就要到30岁了，还没找上媳妇。
　　好赖，大儿子明开去邻村当了上门女婿，媳妇给生了个儿子，三哥一门总算有了后。孩子还不满周岁，明开就去北京打工了。三哥的另外两个儿子也离开破败不堪的家：二儿子明木到附近的城里打工，和一个刚没了丈夫的女人结了婚。那女的大他近10岁，他没有领回家，两人在城郊租了个房子生活。小儿子明星去了广州。
　　多年前我回家曾见过三嫂一面。她知道我从北京回去，一见面便问我，是否看到了他们家的明开。明开到北京后不小心卷入一家传销组织，音信皆无。我是三嫂遇见的第一个和北京有点关系的人，所以她认为我一定知道明开的消息。她以为，北京就跟村里一样，走个道儿，或许就碰见了熟人。
　　明开后来还是回了家。而在广州打工的明星却遭了难。
　　一天，三哥接到电话，说明星得了重病，让家人赶紧过去。三哥带着明木，用借来的钱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赶到广州。明星已失去了知觉，靠一根塑料管子维持生命。医生说他脑子里长了瘤，医疗费明星的老板垫付了一部分，还欠着医院一部分。
　　三哥和明木一筹莫展。治病是不可能的，他们的路费都是借的，何况，人都那样了。要带明木出院，也要结清欠费，不管是老板的还是医院的，对他们而言都如同天价。万般无奈下，三哥亲手拔掉了明星的氧气管，和明木连夜坐火车离开了广州。
　　我从我妈的电话里听到这件事已是半年之后。她说，三嫂想念小儿子，整天流泪不止，几个月下来，眼睛便瞎掉了。又过了半年，传来三嫂去世的消息。村里人都说，她是想念小儿子，心里难过，就去天上见他了。
　　后来，这个家厄运不断。明木在建筑工地出了事，脊柱损伤，包工头给了两万块钱便草草了事，明木却再也起不了床。三哥的大女婿，年纪还不算大，得了癌症，说走就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母亲说，因为听不见，三哥很少跟人说话。村里老人就那么几个，人们闲来无事，会猜测下一个离世的是谁，答案毫无争议是三哥。但三哥却出人意料地活了一年又一年。
　　放下母亲的电话，我又记起在读《活着》时，脑中不时浮现出的那句话：生活就是人生的田地，每一个被播种的苦难都会成长为一个希望，不管身上承受着什么，不管肩上负载着什么……
　　编辑：王晶晶 美编：王迪偲 编审：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