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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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之手将他捏得太紧,他逃不开,只有认命。
  壹
  年前,楚国出了件奇事。
  在鹿野之战中重伤而亡的大将军鞑靼宁寒死而复生,不仅活着回京,甚至连曾被大火烧毁的面容也恢复如初。
  世人皆道是上天怜悯鞑靼家多年为国征战,不忍其家门断绝,故天降福祉。
  国君亦甚慰,下旨昭告天下:恢复段家段姓,赐段宁寒镇国侯爵位,并赐婚安平公主,择日成亲。
  贰
  初春天气仍有凉意,安平端了药膳穿过开满大片海棠的长廊,段宁寒就坐在尽头挂满白色帷幔的亭中。
  重伤归来的他身子虚弱,躺在藤床上看书。他素来不喜药味,不愿食用。
  她执意递过去,一向以刁蛮著称的公主神色敛得温柔,执勺喂到他嘴边:“下月便要同我成亲,不把身子养好,要我抱着你拜堂吗?”
  他蹙起眉,接过药膳一言不发吃了。水中红鲤跃出水面溅起几点水花,转瞬游入莲叶下,他抚着额头看向墙头几枝初发木槿。
  “前日宰相之子拜访我,说起战场上那些事,百战百胜,驱敌千里,治兵有方。”如寒泉般一双眼衬得苍白面色越发冷峻,“可那些事,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安平放下四周挡风的帷幔:“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记不得也无妨。段家多年夙愿你已完成,今后便安心在京中同我生活。”
  当年段家因出内贼导致北境十三邦失守,圣上念其世代为将未曾下旨灭九族,却为了让段家铭记耻辱剥去段家段姓,冠突厥鞑靼姓,段家子弟何时收复北境十三邦,何时便恢复段姓。
  之后段家世代以收复北境为使命,段家子弟自出生便背负重振家门的重任。沙场无情,段家后代在次次战役中重伤阵亡,家门凋零,传到如今仅剩段宁寒。
  本以为段家再无振兴之日,不料他独挑重担。世人皆知他有通天之智,深谙兵学谋略之道,且武艺高强。自他执掌将军帅印,从无败绩,人称百胜将军,唯一遗憾是他初次出战时遭遇突厥火攻,容貌被毁,然伤好之后愈发骁勇,五年时间打得突厥节节败退,于冬月鹿野之战将突厥彻底逐出国境,收复北境。
  可惜战后传来噩耗,他在交战时中箭滚落山崖,尸骨无存。不想几月之后他竟奇迹生还归来。
  可那些他应该引此为傲的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看着手中兵书,内页已泛黄,字里行间仍能看见注释,字迹娟秀,不似他的笔迹。
  脑海恍然闪现黑衣黑发的女子端坐执笔的背影,额头乍痛,他捂着头起身,疾步朝前走去。
  曾经练功的院子已经荒败,几株枯枝白梅逐瓣凋落,鼻尖仍有清冷梅香,树下铺满盛开的大片紫鸢尾,似漫漫紫云一路开到天际。
  安平追过来握住他冰冷手指,他转过头,神色迷茫又痛苦。
  “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牵着他缓步离开,嗓音在冷风中颤抖:“那些你忘掉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宁寒,你只需朝前看。”
  婚期定在五月末,随着亲事越来越近,段宁寒开始整夜做噩梦。梦里面火光漫天,黑衣黑发的女子孤身一人踏进火海,转瞬灰飞。
  安平给他服下安神药,待他熟睡时窗外月色已浓,她踏过九曲长廊,来到开满紫鸢尾的院子。花盏盛着清冷月光,尽管开得生机勃勃,却突兀透出凄冷颓败的味道。
  她在簇簇花盏中蹲下来,泛白指尖覆上双眼,嗓音轻轻地:“我快要瞒不住了。他忘不掉你,他抗拒和我成亲,他会慢慢想起一切,怎么办……”嗓子溢出哭腔,却捂著嘴拼命忍住,“我答应你了的,可我做不到了,怎么办。”
  夜风交合着花香拂起她橘色裙摆,紫鸢尾沐浴在月光下,她听见花簇轻响,像女子在耳边低语,像那日她对她说:我只想要他活着,我的命,无关紧要。
  叁
  冬阳泛白,上京的雪已下了三天三夜,白雪遮住琉璃青瓦,路面积雪三尺不化。新雪旧酒,独饮无忧。
  偌大的将军府,少年身着单衣,在漫天飞雪间扎着马步。双颊冻得通红,身体因寒冷而瑟瑟发抖,他却不敢倒下,只因他身后站着的黑衣少女面色比这冰雪还要冷冽,手持长鞭,目光森严。
  他吸吸鼻涕,眼角泛着泪意,牙齿却咬得紧:“你这个魔鬼!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少女面无表情,嗓音漠然:“等你长大了再说。别哭,当心眼泪冻伤眼变成瞎子,我可不会心软。”
  直到他被冰雪覆盖成雪人,这次抗寒训练才终于结束。他全身僵硬瘫倒在地,少女捧着雪在他面前蹲下,揉搓他被冻僵的手脚,将他抱回屋内。
  当她将煮好的姜汤递过去时,他不出意外泼了她一脸。她并不生气,弯腰去捡摔碎的瓷碗,嗓音依旧没有半分起伏。
  “在战场上,你会遇到无数险境,北境天寒,时有大雪封山,那些在雪山里熬过无数日夜的将士们可没有这碗姜汤喝。”
  他缩在被子里龇牙咧嘴,她重新熬了姜汤进来,他全程瞪着她喝下去,她似没有看见。
  “明天抗寒训练继续,好好休息。”
  走到门口时,他猛地将木枕砸过去,她巧妙避开,回过身面无表情看他。他有些心虚,却倔着头吼:“云泉!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只比我大两岁,你凭什么用长辈的语气教训我!”
  她微微偏头,似没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如花盛开的一张清丽面容却透出不合实际年纪的老沉。
  他气愤道:“你说你是来报恩的,那你就对我好点啊!你天天变着花样折磨我,有你这么报恩的吗!”
  她将木枕妥帖放好,顺手将芙蓉床帏放下来一半,嗓音依旧淡淡:“伯父嘱咐我将你训练成上战场杀敌的将军,我既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他红着眼眶大喊:“我不想当将军!我不想上战场!我只想做一个浪迹天涯的大侠!为什么你们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她冷清面容终有怒色,猛地拽着领子将他提了起来,明明只比他高出一个头,力量却大得令他难以挣脱。
  “鞑靼宁寒,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只要你还姓鞑靼,你就必须上战场!”   他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哭骂:“云泉你这个白眼狼!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救你了,就让突厥人杀了你最好了!”
  被她重重扔在床角,差点砸晕过去。
  她踏出房门,院内的紫鸢尾被白雪覆盖,月夜下像堆积的簇簇白绒花。她踩着几乎无声的步子从院内几株清冷白梅下穿过,看见门口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
  “老远便听见寒儿哭闹的声音,过来看看。”
  她垂眸走过去,细雪扑在她长长睫毛上,结出晶莹水珠。他拍拍她的手,语气感叹:“阿泉,委屈你了。我没有想到,段家唯一的希望,最后竟会交到你的手上。”
  檐下花灯照出朦胧的光,映着她冷清模样,只是眼底的那抹温暖在光影中荡开,像冰天雪地骤然盛开一朵灼色鸢尾。
  她喜欢紫鸢尾,而喜欢这花的初衷,不过是他那时候一句:等我送你的紫鸢尾开了,我就再来看你。
  最后鸢尾开了,她带着盛开的花来到他面前,却是以这种身份。
  当年他无意目睹她被乔装打扮的突厥人贩卖的情景,想尽办法找来父亲鞑靼炀,直追到北境边界才将她救回来。她还记得他看见父亲杀死突厥人时吓晕过去,小小的手却紧紧抓着她。像糯米一样的男孩,连手都是软绵绵的。
  他们在一起待了很久,他用糯糯的嗓音给她讲了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后来鞑靼炀見她孤苦无依却性子坚韧,将她送到天下奇才鬼谷子手里,拜鬼谷子为师。
  辞行前,他买了一袋花种交给她,他说:“阿泉,你好好学,以后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保护我。”
  她抓紧那袋花种,认真地点点头。
  可后来鞑靼炀在战场上伤了双腿成为废人,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独子宁寒却抵死不愿从军。
  鞑靼炀无能为力,最后一封书信召她出谷,半生征战沙场的人几乎给她下跪,求她将鬼谷子传授于她的东西倾囊相授于宁寒,助他成大器。
  她扶起这位令人敬重的将军,认真地点头,就像她曾经答应宁寒一样。
  她性子坚毅沉稳,全然不似十三四岁的少女,宁寒却天真玩闹一如当年。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听他讲故事才能安睡的小姑娘,而他也再不能做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不明白收复北境十三邦对段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就必须用残酷训练让他明白。
  这是宁寒度过的毕生难忘的一个冬季。而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肆
  三月春末,皇苑樱花开得烂漫,安平公主来将军府邀宁寒赏樱花。她自小与宁寒交好,在外人面前素来刁蛮,在他面前却收起性子。
  她知道鞑靼炀给宁寒请了个老师,没想到是个冷冰冰的小姑娘。她扑向在院内练剑的少年:“宁寒,你陪我去赏花吧。皇兄送了一匹汗血宝马给我,你帮我驯服它呀。”
  宁寒尚未回答,云泉已冷冷开口:“他不能去,他还有功课没做完。”
  她面有怒色,厉声呵斥:“本宫说话哪轮得上你插嘴!”
  她似没听见,只定定看着他:“不准去。”
  安平只觉被人挑战了权威,当即命人拿下她,喊了半天突然想起只带了一个婢女,顿时有些气馁,却不失气势地指着她怒斥:“你竟敢对本宫不敬!待本宫回宫……”
  话没说完,被宁寒一把扯了回来,他目光沉沉看向云泉,低声:“好。”
  这个飞扬桀骜的少年在经历无数次反抗却只换来更加残酷的训练后,已学会顺从。安平气匆匆离开,他跟在她身后进屋,案几布了笔墨纸砚,一本兵书。
  她站在绘山水泼墨画的六扇锦屏前面,眉眼淡漠:“熟读它,不懂问我。”
  他依言坐下,屋内静谧,只有书页翻过的声响,她冷不丁开口,是一贯淡淡嗓音:“你想去赏樱花吗?”
  他执书的手顿了一下,微微偏头看她。透过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弧线姣好的侧脸,他记得她笑起来唇角有浅浅梨涡,可他已许久没有见她笑过。
  其实赏不赏樱花他倒无所谓,但他想出去走走。他成天和她呆在一起,若是变成她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那该多可怕。
  他点点头,看见她垂了眼睑,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白软丝绣鞋。
  “那你去吧。”
  他合上书本,紧蹙的眉目缓缓舒散,走到门口突兀回过身来,看见她黑衣黑发执笔端坐在案几前,似在注释他方才翻阅停留过久的地方。
  他没去赏花,只是在街上走了很久,街边叫卖起伏,茶楼内说书人口若悬河,讲述的正是他曾仰慕的大侠生平。
  那是他所羡慕的,却一生也追寻不到的人生。也是他如今想起来,再不会激动无比的人生。命运之手将他捏得太紧,他逃不开,只有认命。
  回去路上落下时雨,他在雨幕中独行,泠泠雨声中孤风呜咽,青石板上溅起朵朵雨花,他看见尽头处她撑一把竹伞,黑衣黑发似素色天地间一笔泼墨,冷到极致,也淡到极致。
  往日地狱般的训练他撑了下来,如今这场雨却令他轰然倒塌,高烧不退。
  昏睡中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他,指尖冰凉。他的脸颊贴上来沾满泪意的眼,无助又颤抖的声音就响在他耳边。
  “你想听什么故事?你最喜欢的华山论剑的故事好不好?”
  一如多年前,他握着她的手问她:你想听什么故事,我给你讲华山论剑的故事好不好。
  安平想将宁寒接去长汀山养病,云泉没有反对,只是她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令人无可奈何。
  病色褪去后,她带着宁寒去了猛兽出没的后山。他起先还疑惑她居然同意他养病,如今也明白,她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训练他罢了。
  长汀山是皇室围猎的地方,孤身进入危险可想而知。她站在山口看着他,树荫深浅不一投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十日后,我来接你。”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难道你就不怕我死在这里吗?可终究问不出口,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林间。
  曾经他羡慕武功高强仗剑天涯的侠客,如今已拥有高深的功夫,却并不怎么开心。他按照她的要求深入山林,起初只遇到落单的猛兽,轻易解决了。随着路程加深,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他开始对付成群结队的野兽,渐渐力不从心。   当几只猛虎自四面八方扑过来时,他听见长剑铮铮的声音。绿意盎然的林间突兀多出一抹黑色,她将长剑从猛虎体内拔出,剑身滴落鲜血。
  他捂着肩头伤口,踉跄两步在她面前跪下来。她托住他瘫软的身子,嗓音冷如寒泉。
  “不想死的话,下次的剑记得拔得再快一些。”
  他一向用顺从沉默的态度面对她的教训,此刻却抬眼看她,突兀笑了一声:“迟早是要死的,我就算不想死又能如何?”
  一声雀鸣在头顶乍响,树影婆娑间,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却强撑着往日冷淡模样,一字一句,像是逼着自己从牙缝中吐出来。
  “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他猛地一顿,嘴唇血色尽失,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却仍攒着笑意:“云泉,那些事情,不用你来提醒我。”
  他推开她跌跌撞撞走出深林,鲜血滴了一路,她踩着被血染红的落叶枯枝,似踩在刀刃上。
  几日之后是宁寒的生辰,往年他的生辰她都会做一碗长寿面。他想去参加贵族子弟办的生辰宴,听说丝竹管弦笙歌惊鸿,被她以不可骄奢淫逸阻止。
  他瞪着那碗长寿面,黑着脸摔门回房,每年生辰都如此,今年她却对他说:“安平在宫中摆了宴席,你去吧。”
  他看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瞟了她一眼:“既如此,那你这碗面是给谁做的?”
  淡黄月色穿过半开的轩窗铺在她脚下,她后退两步坐在锦丝软榻上,目光看向窗外点点星光:“倒了吧。”
  他面上有薄薄一层怒意,嗓音却带了笑:“云泉,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轻叩榻椅的手指顿了一下,青铜灯啪的跳起一簇火苗。透过摇晃的烛光好像看见多年前,糯米一样白净的男孩拉着她的手说,阿泉,你不记得你的生辰,那以后我们一起庆生吧。呐,这是他们做给我的长寿面,我们一人吃一半。
  她垂眸,目色淡淡:“不记得了。”
  他挑着唇角,端起瓷碗递给她:“倒了浪费,你吃了吧。”
  她愣了片刻,伸手接过,他走到门口又驻足,凉凉嗓音如夜色漫过来:“生辰快乐,阿泉。”
  伍
  他曾害怕自己变成她那样不近人情的模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小时候幻想如隼翱翔,想着会有花前月下,侠义心肠,却没想到会在她的鞭笞下独自攀爬,在几近地狱的训练中沉默长大。
  院内鸢尾花几度凋谢发芽,她陪他走过该是最美好却最残酷的少年时光,如今她已需要仰头看他,他终于长成她所期望的模样,可这真的就是她所期望的吗?
  她将一把宝剑送给他:“我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教你,宁寒,你出师了。”
  他从倚栏跃下,沉静看着她,半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刚好,我也有礼物送你,感谢你从我的生命中离开。”
  她身子似乎摇晃了一下,面色泛白,只是一贯不爱显露情绪,依旧是平静模样,偏头看着他手中的礼物。
  那根簪子被他修长手指握住,只露出簪花部分,深紫的木头在白阳照耀下泛出冰冷的光,一朵五瓣鸢尾妙曼开在木端。他倾身将簪花插进她未绾的发,无声笑了笑。
  大楚天历三十七年,鞑靼宁寒接将军帅印,奔赴北境。这是鞑靼家最后一位将军,他的结局是如何,世人大概能猜到。
  城门口,他骑着安平送他的汗血宝马,回身看见云泉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凉风掠起猎猎裙裳,像空中一朵黑花骤然绽放。
  他以为她会这样目送他离开,正欲驱马掉头,她却从城墙一跃而下,身姿如燕飘落在他面前。一向冷清的眉眼此时皱得紧紧的,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宁寒,你恨我吗?”
  长发被鸢尾簪花绾在脑后,她垂手站在他面前,像犯了错误的孩子,等着最后的裁决。他微微俯身,嗓音轻而冷:“我只是恨你从不在乎我的生死。”
  她猛地抬头,眼底闪过千回百转的情绪,良久,只化作一句嘱托。
  “宁寒,好好活着。”
  他没有回答,调转马头离开。
  安平靠过来,满眼仇视:“逼着他去战场送死,你开心了!”
  一向不近人情冷冰冰的女子竟露出软弱无助的模样,在安平惊诧的神色中跪倒在地,发尾沾上细密灰尘,冰凉指尖捂住双眼,眼泪却从指缝流下来。
  “我好害怕,好怕他真的会死掉……”
  宁寒离开的第二日,云泉回到谷内。这些年她带过宁寒回谷,在鬼谷子的指导下加深训练,她让自己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成长,才有资格继续教导他。
  为了送他上战场,她付出了很多艰辛,可其实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走上那条路。一边逼自己,一边逼他,在感情与责任之间纠结痛苦。在假装的冷血和淡漠下,是痛苦不安的心。
  她在谷内待了两月,收到前线战报:宁寒率军偷袭突厥,将其击退十里,夺回两座城池,首战告捷。但回城半途遭遇突厥火攻伏击,重伤昏迷。
  山谷林间惊起雅雀,谷中奇花顺着风向匍匐在地。她只愣了半刻,面色突然凛冽,牵了马飞驰而去。
  她昼夜不分奔赴北境,终于赶到北境。如信中所说,他重伤昏迷,但因主将重伤不能外传,伤势被瞒了下来,军中一派斗气昂扬,等待着这个少年将军带领他们再战突厥。
  她將带来的丹药喂给他,看见他紧闭的眼,苍白的脸,眼泪终于落下。她伏在他胸口,听见轻轻的,缓慢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还活着的声音。
  可他还能活多久?这样无情的战场,有多少机会能拿走他的命。若有一天,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尽管只是想想,她已恐惧得瑟瑟发抖不能自已。
  她握着他的手,紧紧咬着牙,像对自己说,又像对他承诺:“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夜,云泉在段家心腹的掩护下将宁寒带离军营,赶回谷内。他醒来的那一日,窗外云岚万里,门口逆光处黑衣女子背影修长,他听见鬼谷子的叹息。
  “你可知这样做的代价。”
  “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什么代价都值得。”   他挣扎着起身,哑着嗓子叫了声“阿泉”,她回过头来,面上骤然浮现一丝笑意,似终年积雪融汇汪洋,水心开出一朵温暖之花。
  那是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阿泉,你要做什么?我不是在北境吗,这是哪里?”
  她走近他,将头轻柔地放在他的右肩,是缠绵又温暖的拥抱,轻若春风的嗓音响在他耳边。
  “宁寒,你说你恨我不在乎你的生死,可你不知道,我比谁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他动了动唇,苍白面颊浮现一抹红晕,尚未开口,她的手指已抚上他的后颈,猛地用力便让他再度昏迷。
  她转过身,面色淡淡:“师父,开始吧。”
  陆
  半月之后,鞑靼宁寒伤势恢复,只可惜被大火烧毁的容貌再难复原,如修罗般的一张脸,眼底没有半分情绪,平静下暗藏着翻天覆地的战意,一袭玄黑战甲透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凛冽。
  被浓烟熏伤的嗓音暗哑低沉,却比之前更加杀伐果断。他迅速作出战略布局,将整支军队化作一把尖锐长枪,直击突厥心脏。军中凡有异议者皆处之重罚,狂风暴雨般的铁血手段令军队越发骁勇。
  仅用两年时间他便收复北境七城,打得突厥节节败退。翌年,他以献城手段获取大秦出兵相助,攻击突厥后方,在突厥出兵抵抗大秦应接不暇之时,率三千轻骑深入突厥营地斩杀将领,北境十三邦除边境三城外已全部收复。
  年底,鞑靼宁寒请旨愿以和亲手段与大秦结盟,国君准奏。大秦将之前楚国所献之城作为聘礼送还楚国,两国永结为好。
  四年时间,鞑靼宁寒鬼才般的战略布局和万夫难挡的武功令他声名大噪,人称百胜将军。
  三月暮春,北境积雪不化,突然出现在军营的安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之前没有收到消息,此时罩一件松垮外套,坐在案几前研究地势。
  安平扑进他怀里,感受到他身子有微微僵硬,啜泣道:“他们都说你的脸毁了,可竟然伤的这么厉害,宁寒,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自收到他毁容的消息后便偷溜出宫,访遍名医隐士,总算找曾名动江湖的千面神医,付出极大代价将他请来军营。
  他将她推开,沉沉道:“皮相如何无关紧要。”
  安平自小同他长大,对他再熟悉不过。尽管他的嗓子被浓烟熏坏,她仍听出异样。她挥手遣退他人,皱眉直直看着他。
  他微阖了眼,风吹得帐篷簌簌作响,良久,听见安平压低的,不可置信的声音。
  “云泉,是你!”
  踉跄着脚步扑过去,双手箍住她的双肩:“你做了什么?你毁了自己的脸和声音,你冒充他上战场?”
  她知道再瞒不下去,极轻地叹了声气:“除了这样,我想不到其他可以保护他的办法了。”
  利用鬼谷秘术,令宁寒沉睡五年,期间用药物维持生机。她庆幸突厥那场火攻,这令她有机会伪装自己,毁脸毁声,只与宁寒相处几月的将士根本认不出来。何况宁寒所有的谋略武功全由她所授,要假冒宁寒再容易不过。
  她只有五年时间,在宁寒醒来之前,她必须驱逐突厥,收复北境十三邦,哪怕以身犯险,哪怕不择手段。
  这个战场,她替他上。
  安平捂住嘴,眼泪倾盆而下:“你怎么敢……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眯着眼,想起那日火光舔上肌肤,那种痛她永远忘不掉。可是这样能让宁寒活着,再没有比他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她将安平扶起来,是恳求的,坚决的嗓音:“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待我彻底收复北境,我会让宁寒回来。他会忘掉一切,平安活下去,你既喜欢他,便向圣上请旨赐婚,令他此生再不必上战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女子,坚硬冰冷的躯壳下,竟有那样柔软的一颗心。因她无法拒绝鞑靼炀拜托她的责任,所以最终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保护心爱之人。
  安平握住她的手,几乎咬破嘴唇,终于点头。
  冬月,大楚和突厥在鹿野激战三天,鞑靼宁寒大败突厥,将其逐出大楚国界,彻底收复北境十三邦,了结段家百年宿命。
  战后,他滚落山崖生死不明,将士遍寻不到,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上报。但安平知道,她没有死。
  一月之后,黑衣黑发的女子抱着昏迷的宁寒踩着月色踏进房屋。他清瘦了许多,但至少,他还活着。
  她最后一次俯身拥抱他,冰凉的唇吻上他的额头,小心翼翼的,珍之重之。
  “等他醒来,什么也别告诉他。”
  她踏出房门,安平捏紧拳头追出去:“那你呢?你师父说你一直在服用散魂丹,以此消耗生命换取高深功力,你怎么办?”
  她脚步顿了一下,冷月照得影子蹁跹而凄凉,良久,嗓音淡淡:“我只想要他活着,我的命,无关紧要。”
  她消失在暗淡夜色里,月光投在院内大片尚未绽放的紫鸢尾上,没有半分生机。
  尾声
  安平在簇簇鸢尾花中抬起头来,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名鹤发老人。她见过他,奇才鬼谷子,云泉的师父。
  他将白色瓷瓶交给她,苍老声音无奈而悲凉:“这是忘魂散,她死前炼制的,给他服下,他会更加彻底地忘记。”
  她仰起布满泪痕的一张脸:“我没有见过比她更狠的人。”
  他叹了声气,她问他:“前辈,云泉她……什么时候走的?”
  “三月十七,她死在鸢尾花开的季节,我将她葬在谷内紫鸢尾中,若有机会,带那个小子去看看她吧。”
  她抹了一把泪:“好。”
  五月初,镇国侯段宁寒与安平公主大婚,红妆十里,举国同庆。
  来年三月,怀有身孕的安平在段宁寒的陪伴下不远千里拜祭故人,她在那片开满紫鸢尾的花丛中紧紧握住他的手,嗓音哽咽:“宁寒,以后我们的孩子,叫他鸢尾吧。”
  他看着眼前如烟霞铺展的漫漫鸢尾花,感觉心底缠绕上来莫名痛苦,良久,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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