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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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有一老酒鬼。醉了酒,总要坐到菜市场门口一截台阶上说些无人陪聊的废话。有好几次,我从他跟前走过,见他抹一把泪,唾几口口水,冲着街道中央扬一把土,自言自语的。酒鬼有张生铁似的脸,还有一双生了锈的眼,嘴唇是含着铁一样的干瘪。还有他的几根手指儿,也像是裹着一层肉皮的铁链条,猜不出究竟有多少个关节,瞅上去,一节一节的关节鼓凸着,叫你觉着一把拽过去,准能揪出三尺长的触角来。
  小镇人都说老酒鬼是俺爹。就连俺娘生乱气了,也会咒俺一句,找你爹去。于是俺跑到街上,老远冲着老酒鬼唾几口唾沫。知道娘是在与俺置气,说些女人家烦躁的话。娘大俺三十岁,如今四十有六了,咒起人来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女孩样儿。俺总在想,同样是女人,俺都十六了,怎么还就不能愤愤地骂几句粗话?明明在心里骂了千万句,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却非要藏着掖着,在肠子烂掉?
  有天俺问娘,她十六岁时有没有咒过人?
  娘听了,眼珠儿在眼眶内上下弹几回,落稳了,居然蒙上一层水。见娘这般模样,俺在心下想,和一个爱哭的女人提往事,好比是跟婴儿抢奶嘴儿。
  您这么的“囡囡”,大概是没人受过您的骂。
  俺的这句话,直接把娘打回她十六岁的光景里了。娘坐下去,把手插进双腿内侧,像是忍受着寒冬一样,然后泪流满面地讲,那会儿人们都叫俺囡囡,那会儿人心还在人肚子里。
  说来也巧,娘这么一哭,屋外居然也下起了雨。雨下得急切,好比是声泪俱全。
  俺走出屋,坐到果树下,见地上躺着一颗青绿的苹果,抓过来在雨水里冲去了沙粒儿后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好酸,俺觉着,这果子是整个树上最酸的一颗。俺以为树能挡雨,谁料,树虽长了一身的叶子,看着浓浓的,实则一滴雨都兜不住。真是白长了一身的葱茏。没等把一颗拳头大的果子吞进腹内,俺已成了半截水人儿。雨声中,娘的哭泣一直在延续。雨声哗哗的,娘的哭声呜呜的。俺坐在雨中,拿嘴接着雨水,接足了一口,噗地喷去,眼角余光里瞅见了俺的嘴唇。俺突然想到,俺的嘴唇真是闲置太久了。除了吃饭、唾唾沫,它就是一个哈气吸气的管管。俺匆忙进了屋,也不去管娘,坐到娘给俺腾出的长椅上,顺手抓来布子擦去嘴上的水。
  还俺口红。
  俺说道。
  娘听了,身子不动,把脑袋拧过来,悲悲戚戚地反问,哪来的口红?
  还不还?不还俺拧鸡脖。
  前几日,家里来了三四人,他们拎着一袋面、一袋米、一桶油,还有三十只雏鸡。其实不算三十只,是二十八只活的雏鸡,两只死的。在俺家院子里,死鸡是不能算到整数里的。他们还给隔壁的唐家拎去了三十只雏鸡。俺亲自数过的,唐家的三十只雏鸡,没有一只是死的。俺这人难缠,见筐子里有两只死鸡,俺讲,你们这是在欺负穷人家。俺把狗的“穷”字咬得脆脆的。俺知道这帮人最怕“穷”字。满街光鲜人物,就怕俺们这些穷人出去抖毛。听说,这些人也怕老酒鬼,怕酒鬼冲着他们喊:饿饿饿。听俺这么一讲,三四人脸面变了样。俺向前蹭了几步,趁他们不注意,把死了的雏鸡左右手各拎着一只,晃了又晃,说,你们这是叫俺们吃死鸡,得传染病死去?俺们死了,小镇就清净了?你们也不用在大风天跑来跑去了。
  来的人中有一年轻女人,看模样比俺大个三五岁,身上却比俺油光得多。过了膝的靴子,过了膝的风衣,也许是怕俺瞅见她衣领下的绸缎围巾,把衣领捂得密不透风。但是,她身上的香水还是被风卷着往俺鼻腔里钻。
  小丫头,你知道拿什么来喂鸡儿吗?一个男的盯着俺问道。男人把手交叉着放在腹前,虚掩起隆起的腹部。人们说,读书多了,腹部就会隆起,好似喝了好多难消化的墨。
  放到田地里,叫它们自己刨土找吃的。
  听俺这么一讲,那三四人笑了。笑过了,那男的继续说,不能放到田地间,而是要圈到笼子里,然后你去拿糠皮儿拌菜,拌好了放到笼子里。
  那不是叫鸡吃闲饭吗?
  俺顺口一说,那三四人笑了。有一个还低声说,这丫头,不傻。
  俺娘却说,俺家有糠皮儿,前年的,先前年的都有。娘说着,脸上笑容一波又一波,本来没有笑,硬是一轮又一轮地挤出来。俺来气了,冲着娘喊,他们这是在欺负穷人,把死的算成活的了。
  死就死了吧,剩下的会长大,到时咱还能叫母鸡烙窝。
  老唐家的比咱家多两只,到时他家的蛋会比咱家多。
  哄——那几人又笑了。那个年轻女人更是忍不住张嘴大笑的样子,见俺端端地盯着她瞅,她匆忙把身转过去,手捂着嘴。她能把嘴捂住,不叫俺看,她却不能把抖动的肩膀藏起来。
  咦?你们嘲笑穷人。
  丫头,别乱说话。你看,这鸡是谁送来的?
  俺左看右看,最后摇头。俺觉得鸡不是他们的。
  是小镇扶贫辦。他们怕你们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服,要你们过上好日子,把鸡儿子喂大了,换来衣裳和肉。
  换来肉?那为何不直接把鸡杀了吃肉?
  听了俺这一句,男人脸上立刻弹出来老酒鬼脸上有的铁青色。
  来,小妹,姐给你这个,你拿去好了。这比两只死鸡要贵多了。
  年轻女人叫俺把死鸡扔了,接走她递给俺的口红。俺随手一甩,死鸡滚到一边去了。俺把手伸过去,又缩回来。俺不知道她这是不是在戏弄我。年轻女人笑笑,把手伸得更长了。俺都看到她的下巴从脖子上伸出来好长了。看来她是真想用口红来抵债,抵那两只死去的雏鸡。俺接过口红,抽去盖儿,一点一点地拧,很快,俺看到了一抹羞刹了的桃红色。
  记住每天早晨把脸洗了,把头梳了,才将口红抹上去。
  年轻女人说着,眼睛一眯,笑了。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俺老早见过了。
  俺鄙夷地瞥了一眼年轻女人,只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把脸扭过去,很是恼火的样子。
  人家叫你洗脸、刷牙、梳头,你却脸也不洗,头也不梳的。娘嘴上这么讲着,手下却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找来口红,也许是真怕俺拧了鸡脖子。   镜子太小,瞅见了嘴唇,瞅不见脸,瞅见了脸就瞅不见嘴唇。俺丢开巴掌大的圆镜,喊,俺要到唐家照镜子去。
  娘也不搭腔,她从炕头抽出席子,往屋外走。嘴上嘟哝着,大概是讲了几句,要不要把鸡儿抱进屋里?昨天已经死了两只,今天可要当心——雨下得这么欢,只怕要鸡仔的命喽。
  雨过后,唐家的一只都没死。俺家的死了三只。
  随后几日,娘做饭勤了,俺一天总要吃四五顿,光洗碗水就叫俺挑了四回。那几日,树上的果子也快快地长了身子,先几日还是硬硬的青绿,滚了几昼夜,摸上去,居然有些软了。应该是吃足了阳光和水。娘也糊涂,不但给自己和俺饭喂得勤,给鸡仔们喂饭也勤,没几日,把六七只雏鸡给喂死了。这几只里有俺最偏爱的雪公主,一只浑身煞白的雏鸡。俺抱着雪公主,冲着娘说了些气话。其实也不算气话,只是语气有些狠罢了,比如,把俺也喂死算了——
  找你爹去。
  娘也来气了。
  俺没爹。
  老酒鬼就是你爹。
  娘说完了,嘴角莫名地浮出一丝笑,仿佛知道自己赢了,知道戳中了俺的伤疤。俺在气头上,却也笑着,往雪公主背上亲了一嘴,留下红红的印痕。
  俺这就去把爹喊回来。
  俺转身跑了出去。娘一定没想到俺会有这招。她慌了,从俺身后喊,回来,丫头,老酒鬼不是你爹,你给我回来——
  哼,要俺回,俺便能回?俺又不是西北的风,吹过去了,又从东南吹回来?俺顺着街道跑,手里抓着雪公主。街道上早已翻滚着黑乎乎的浊水,好多车子陷在水里,像个丢掉的鞋子似地在水里浮动。俺沿着街道跑,从水珠儿砸在水面上的圆圈看,雨已经弱了许多。街道两侧缓坡上,几个孩子在玩水。见了俺,把舌头吐出来,轻轻地骂了几句。没听清骂了俺什么,只管走过去,轮个踹了几脚,逃了。
  老酒鬼的疯丫头涂口红了——她稀罕——男人喽——
  身后仿佛有人喊了这么一句。俺也不理,心下却想,下次若叫俺撞见了,照踢不误。到了菜市场门口,那里已经是乌泱泱的一片水了。披着雨披的人们趟着水在搬东西。石阶上卧着一只黑毛狗,狗在哆嗦,狗身上的毛太稠了,水从它身上流。
  老酒鬼不在那里。俺把雪公主放到石阶上,那狗嗅了嗅,一口吞掉了。俺这才想起,狗是会吃尸体的。俺掰开狗嘴,要掏出雪公主来,只可惜,在狗一张红红的嘴里,除了几颗肮脏的牙和一条红舌头外,什么都没有。俺一脚踹狗肚子上,狗叫着逃去。
  过去了好多个躁闷的日子后,俺把口红抹没了,娘把雏鸡喂死了好多。俺到笼子里数,只剩四只了。那四只长成碗口那么大了。这是娘的话,娘说,等鸡长到锅口那么大了,就杀了吃肉。
  不让鸡生蛋了?
  俺想起鸡是会生蛋的。
  生什么蛋?又不是草鸡。
  果真,俺家的鸡叫起来很是一番震耳欲聋。不像唐家的鸡,只是那么不情愿地叫几下。唐家的鸡死了六只,俺觉得,应该死九只。
  疯丫头,跑出来了?
  有人问。俺睃了那人一眼,然后又觉得有些眼熟,我驻足,向着那人看。
  咋样?鸡都大了吧?再有几个月,就能下蛋了。
  俺想起来了,是那个送来雏鸡的男人。俺是从他隆起的腹部上忆起他的。
  只剩下这个了——
  俺把大拇指窝回去,支起四根指头。
  不会吧?怎么可能?不是有笼子的吗?是不是野猫野狗吃掉了?还是害了病?
  你去问俺娘。
  俺走了,想想那人眼珠儿瞪圆的样子,俺就想笑。那模样好似俺与他在开什么玩笑。
  娘要俺把剩下的四只鸡看好了,娘说,你若成天在外面疯跑,小心到最后没有肉吃了。俺烦透了娘的这种伎俩,真是雕虫小技。俺晓得天下没有一个娘忍心叫自己孩子饿肚皮的。
  你就不会给俺留一碗吗?
  俺又不是你亲娘,干嘛要給你留?
  说着,娘笑了。俺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虽然,她自认为是在开玩笑。俺早知道,娘不是俺亲娘。这件事是在果树还没结头一轮果子时俺已经知道了。俺记得,那时俺十五岁。有天,俺在院子里刨土豆,俺和娘总在院子里种土豆。每年秋季刨土豆是俺和娘最繁重的体力活儿。
  俺和娘在院子里刨土豆,有人从院墙那头探进来脑袋。娘冲着那人,从院口进来啊?咋个像马槽里伸进来的驴嘴,从墙头露个脸?
  那人被娘寒碜了这句后,乖乖地从院门口进来了。是个很老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很老的女人。那女人个头矮,只挂住了男人肩头。
  娘和那两人坐到一起。先是寡淡寡淡地讲了些土豆和白菜的事。男人说自己早已嚼不动白菜叶了,每次炖汤,就要从早晨烧锅到傍晚。那女的更是老得成了一把枯柴,浑身的筋都变硬了一样,每走一步都像上了发条一样的迟缓。俺把土豆装进布袋里,往菜窖拖。当俺进了菜窖,就听到那男人用沙哑的嗓门说,你家闺女十六了吧?娘答,十五了。男人又讲,俺家儿子十七了,再有一年刚好是十八。娘答,这丫头,看着不结实,其实结实得像块儿石头。那男的又讲,是啊,不然当年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
  俺是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俺笑着,冲着娘说道。
  傻丫头,又叨咕傻话呢。俺不是你娘,那是谁的娘?
  那俺爹呢?在哪儿?
  老酒鬼啊。
  那俺这就去喊。
  傻不傻啊?
  俺和娘的拌嘴总是这样,没完没了,但也波澜不惊。
  真的是不幸,四只碗口大的鸡,居然又死了两只。娘为此哭了一场。娘的哭绵长,不像别人家的娘,揩去几把泪就完事了。俺娘的泪,一般要拖几日。鸡死了,她抽抽噎噎地落了几日泪,把脸哭肿了不算,还把嘴唇也咬破了好几口子。俺只好给娘看护那两只不知要什么时候也会死掉的鸡。俺已经坚信,俺家的鸡都会死掉。不像唐家的鸡,已经在院子里咕咕叫着能开舞会了。俺有时候忍不住想,唐家的鸡为何才死了那么几只?才六只啊,应该是死九只的。一定是那个唐家女人拌鸡食时放了什么人吃的东西,鸡才没有死。不然,同样是鸡,只隔着一堵墙,俺家的死个没完没了,他家的却日渐健硕?大概是,鸡也嫌弃俺家穷。   从那之后,俺便往墙头上加砖头。不叫唐家的人瞅见俺家院子,更重要的是,不叫唐家人摘去了俺家的果子。如果要吃俺家的果子,就得拿鸡来换。一只鸡,一颗果子。或者,半颗。俺家果子已经有碗口大了,都有红脸蛋了。俺还爬上树把最先红了脸的几颗给吃掉了,酸是有点儿酸,但也能吃出甜味来。那么好的果子,是不能叫他们白吃的。
  俺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果儿都红了脸后,唐家的孩子果真爬到墙上,偷摘果儿。俺发现了,掷过去砖头。墙那头是一阵嗷嗷叫。俺坐到树下,不言不语地守着。
  现在,俺不但要守着树上的果儿,还要守笼子里最后的两只公鸡。但那两只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总是在笼子里打架,打得各自脖子上早没了毛。有一次娘把鸡放出笼,没想过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呱呱叫着飞到墙头上,冲着唐家的院子叫。原来,两个家伙的羽翼丰满了。它俩一叫,只闻唐家那边一阵骚动,一阵喧哗,一阵尘土飞扬。待俺和娘到唐家抓鸡时,唐家的十多只草鸡已经把毛抖落一地,还懒懒散散地踱步,看俺和娘的眼神更是不屑得很。回来后,娘摁住那两只不知好歹的鸡,把鸡翅给绞了。
  唐家的孩子拿来两颗鸡蛋,要与俺换果子。俺说一颗果子,换两颗鸡蛋。唐家的孩子却说,一颗鸡蛋换两颗果子。俺心里大为不悦,顺口骂了半句脏话,结果几人吵起来,不欢而散。他们把鸡蛋拿回去了。俺冲着他们喊,就算果儿烂在树上,也不给他们吃。唐家几个孩子也会发飙,冲着俺皱眉,说,就算把鸡蛋往石头上摔,也不给你——他们一定说了傻子二字,只是我没听到——吃。
  俺咬牙下决心,再也不去唐家屋后的茅厕了。俺想,唐家孩子也发过什么毒誓了。因为,有好多天不见他们从俺家院门口走过了。
  俺们两家算是断交了。然而,俺家的鸡和唐家的鸡还藕断丝连着,还在暗地里勾搭。虽然见不上面,却拿嗓门儿来相互撩骚,一天到晚的咕咕嘎嘎地相互叫。
  把那鸡儿杀了吧。
  俺说着找匕首。
  杀了咋办?你不吃肉了?
  杀了才有肉吃啊。
  可是只有盆口那么大,还没有长到锅口那么大。
  再等下去,让唐家的草鸡搅和着,没等长到锅口大就要死掉了。
  你说得有道理。
  娘说着,去翻一本黄历。
  那是前几年的。俺说道。
  那又如何?哪年缺了春夏秋冬?
  距娘择的杀鸡日还有六天。
  头一日,相安无事。俺在鸡舍前睡了。第二日,亦相安无事。俺在鸡舍旁边一睡了。第三日,俺被鸡啄去了十多根头发,或者比这更多,因为整个脑袋都疼。第四日,俺被啄去了一颗牙。俺哭了,这是俺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伤心欲绝。要知道,俺那颗牙是口腔里最大最亮最白的一颗。满嘴的黑牙,就那么一颗光鲜的。该死的鸡怎么就偏偏要去啄最好的。娘大概忘了俺也会哭,显得六神无主的,又不知道如何哄我。只冲着那鸡喊,这就把你脖子给拧掉算了。
  慢慢拧,鸡脖子里还有俺的牙,别拧坏了。
  那鸡或许从俺抽泣中发觉出俺的窝囊与胆怯了,异常的神采奕奕,把脖子抻长了,把眼瞪圆了,咕咕地叫着,还用爪子往地上刨。活像要把我埋了。
  到了第五日早晨,俺发现,俺娘并没有把鸡脖子给拧断了。原来俺娘不敢。
  娘说,咱得找个人来拧鸡脖子。
  俺想了想,觉得若那样,还得叫那个拧鸡脖子的人吃一碗肉。俺默默地下了地,到了院子,找来半截木棍儿,用力一掰,“噼”的一声,木棍当中断了。
  娘吃惊地盯着俺,好似头一回发现俺还有些力气。俺笑着,从鸡舍里抓出鸡。那鸡机灵得很,早已知道了俺的勾当。又叫,又刨,又踢。俺紧紧地箍住了鸡脖子,把眼闭上。俺可不怕你这点儿把戏,是你啄去了俺的牙,叫俺从心里发狠。咔嚓一聲,鸡不叫了,爪子也不往俺身上刨了,翅膀也不打俺的身子了。俺把眼睛一睁,乌鲁鲁地撞见一对儿红红的、亮亮的、圆圆的眼珠儿,正怒气横秋地盯着俺。俺叫着,随手一扔,娘刚好接过去,笑嘻嘻地讲,丫头,会拧鸡脖子了,这下能耐大了。
  也许眼睁睁地看到了同伴的被害,剩下的鸡,咕咕叫个不停。毛发炸开,鸡冠儿通红通红的,仿佛是燃着一丛火。娘往盆里灌了水,那水冒着白气儿。娘把鸡扔进盆里,冲我喊,快啊,拔毛,趁水还冒着烟儿,好拔。
  俺白了一眼娘,走过去,把鸡舍门打开。那只鸡一愣,抬头瞅了瞅俺的脸,噤了声,一步一步地挪身子,很是小心翼翼的。俺退了几步,那鸡把脖子往前伸过去,嗖地冲出舍。
  丫头,傻了啊?
  娘在喊。她手上、腿上、就连发梢上都挂着冒气儿的鸡毛。
  俺进了屋,对着圆镜照嘴。牙床豁口后面是舌头,舌头后面是小舌头,再往里是满腔的笑。俺把笑忍着,因为娘跟着进来了,身上沾着的鸡毛跟着她落了一路。
  去,把那鸡抓回来。
  娘,不吃肉了。
  不吃了?不吃肉喂了又做什么用?
  叫它走吧。
  往哪儿走?你不杀,街上总有人会杀的。
  娘见俺不动,把手往身后刷几下,把沾着的鸡毛刷没了,说,你不去,俺去。
  娘走了,几个时辰后回来,两手空空的。娘坐到盆前,盆里的水已经凉透了。她点火烧水,烫鸡毛。最后剖肚鸡腹。做这一切的时候娘没做声。俺发现,俺娘的手臂上,脖子上都有了小小的血口,有的还沁着血。
  手咋了?
  俺问道。
  娘也不看俺,也不答话。
  俺走到街上,俺觉着,娘手臂上,脖子上的伤是鸡啄的。俺得找到那只得意忘形的鸡,然后狠狠地揍一顿。你啄俺娘,俺要你算账。拐了几条街,在院墙下看到了它,它竟在那里打盹。俺把脚下放轻了,把胳膊摆开,影子一样挨近。然而,鸡原来是在假眯。当俺几乎能抓住它时,它却准确无误地向一侧跃起,还恼怒地咕咕叫着。那一瞬间,它正用万分鄙夷和千分愤怒的眼神盯着俺。
  俺要揍你。   鸡大概没想到俺是替娘来和它算账的,鸡振翅飞到一旁的水泥台上,把脖子仰得高高的,像只骆驼一样,摆好了与我打斗一场的架势。俺捡来石头,对准了鸡腿,掷过去。鸡躲闪不得,而且它的腿又是细得可怜,只听噼嚓一声,它的身子便向一旁歪过去。鸡这下可生了恨意,把尖尖的喙嘴弹开,直突突地向俺撞过来。俺先是反击了几下,然而它的喙真是一支锋利的矛,只往俺身上钻。俺转身逃去。
  傍晚时,鸡肉炖好了。满院子的香。唐家的鸡又叫起来。俺爬上墙,掷去石头,唐家的鸡娇惯坏了,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的磨练,不等我解气,竟然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俺也不理,进了屋。
  丫头,吃了。
  娘端着一碗,碗底搁着一只鸡腿。娘见了俺蓬乱的头发,也不问,好似没看见。
  把这吃了,把那条腿端给你爹去。
  谁?
  你爹。
  俺爹?他在哪里?
  老酒鬼。
  他不是俺爹。
  管他是不是。这世上,总有人是你爹,他有福气,替别人当了。
  俺最烦娘这般豁达。好似,她这人没有一丁点儿的私人恩怨。
  那你呢?娘?
  俺啊?是你娘啊。
  俺是你从雪地里抱回来的。
  管他是从哪里来的,长成个人模样就好喽。隔几日,有人要来提亲,你嫁过去得了。
  俺不嫁。
  咋不嫁?
  俺嫁了,谁给你拧鸡脖子?
  反正咱家也没了鸡。
  俺坐下去吃起鸡肉来,吃着吃着,突然觉得不该这样吃下去。于是站起来,把另一条鸡腿端出屋。
  街道上的太阳仿佛比俺家院子里的热。走着走着,俺感到昏昏欲睡。刚在树下找个凉快地儿,歇息歇息,却在晕乎间听到了鸡叫。俺听出是那只与我搏斗的鸡在叫。俺嗖地站起,左看看,右看看,喔喔喔——地唤。俺觉得,鸡要来向俺求饶了。
  咕咕咕——
  喔喔喔——
  咕咕咕——
  街道上尽是人,人脚下都落着一两片鸡毛。俺把那鸡毛拣起,左看右瞧,认出是它的毛。看来,小镇街道上,多了一只流浪鸡、一只羽毛脱落的大公鸡。
  沿街拐了几个弯,远远望见了菜市场,门口台阶上,黑乎乎的一个人。那是老酒鬼。俺贴着墙壁走,俺还不想叫老酒鬼远远地便瞅见了俺。很近了,把鸡腿放到老酒鬼跟前。
  是俺娘叫你吃的。
  丫头——
  老酒鬼仿佛要说句什么,但俺匆忙转身离去。走出五六步,身后却传来几声咕咕叫。俺听出是它的叫,俺由不得回过头去,只见老酒鬼怀里探出一只鸡首来。
  咕咕咕——
  鸡在叫。
  俺突然想起娘叫俺给老酒鬼捎的一句话:吃了鸡腿,把那只该死的鸡给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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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改革开放以前,电报曾经是最为快捷最为便利的无线通讯手段。当年,生活贫困,物质匮乏,城市虽然不像落后的农村,“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交通基本靠走,取暖基本靠抖”,但是以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即使在大城市,绝大多数家庭也都没有电话,外地亲友遇有急事、要事,电话联系不上,写信邮寄时间又太慢,只有通过电报传递信息。到了邮电局,写好单子,发报员按照上面写好的内容,译好电码,然后“滴滴哒哒”敲击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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