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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河湟一带把舅家表兄和姑家表兄统称为姑舅哥,但又略分薄厚:舅家即母亲的娘家一方为上姑舅,姑家即母亲的婆家一方为下姑舅。俗话说“阿舅外甥亲,骨头连着筋”,舅家是最尊贵的亲戚,这是因为舅家是已出嫁女儿最可信赖的靠山,是她及其子女的“骨头主儿”。嫁出去的女儿亡故后,必须先通知舅家,丧事如何办理,必须由舅家做主;亡人入殓前必须举行庄重的仪式,由舅家代表在台上“摆威”,声色俱厉地历数婆家对亡人的种种不是,尤其是亡人子女在尽孝方面的种种不足,亡人的子女及所有的晚辈必须规规矩矩地跪在下面,在大庭广众之前连声承喏“摆威”人提出的种种善后要求及其弥补措施。
这就是“上姑舅”的分量。
阿舅家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由于家境贫寒,土改时定为贫农。与这种政治身份不甚吻合的是,几个阿舅和姑舅哥都深通音律,三弦四胡等弦乐器被他们操弄得如行云流水,特别是大姑舅哥,弹得一手好三弦,拉得一手好四胡,是曲儿场上的行家,皮影戏班子里的上手。端说他拉四胡,但凡演奏到动情之处,那弓法指法的搓揉捻抚、顿按跳滑,将一阙乐曲演奏得分外撩拨人心。我大哥深谙乐理,他认为在我们那一带,二胡、四胡拉得最好的,非大姑舅哥莫属。
二
虽然是平辈,大姑舅哥却大我二十多岁,这使我对他的记忆,大都停留在我的早年阶段。上世纪60年代,连年的人祸弄得赤地连片,民不聊生,乃至家无隔夜粮,户户断炊烟。记得在春三月的一天,大姑舅哥来到我家,肩上挎着一杆火枪,一进门就大声地说:“娘娘,我空手儿看你来了!”母亲窘迫地说:“我也没啥吃食端给你呀!”一边说着一边就流下了眼泪。连喝了几碗白开水后,姑舅哥站起来说:“我今天背上这杆枪来,知道姑父娘娘家也没啥吃的,我给你们打几只鸽子去,给姑父娘娘炖一罐鸽子肉汤补补身子!”
父亲只是笑了笑,母亲低声说:“能打上鸽子吗?”
姑舅哥背起枪对我说:“走!我打鸽子,你给我去拾就成了。”
出了门,姑舅哥抬头往阳坡望了几眼,便径直地朝下湾阳坡走去。那里坡陡崖高,是鸽子集中栖息的地方,少不了有鸽子窝在崖头上。
走到半坡,姑舅哥叫我蹲伏下去不要说话,他一人蹑手蹑脚地向陡坡高处攀爬。悄悄地爬到半坡后,果然发现了鸽子窝,为了弹无虚发,他屏住呼吸向鸽子窝靠近,不料已有鸽子发现了他,便扑棱棱地腾空而起。眼看鸽子要飞跑了,姑舅哥急忙点燃火捻儿,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半坡里顿时扬起一股尘土,几乎是在同时,几十只鸽子慌忙夺路而逃,箭也似地射向半空。
远远地望着这一切,我在心里说:“没打着,都飞了!”姑舅哥也忘了让我拾鸽子,而是亲自爬到枪弹散落的地方仔细寻找,最终拎着两只鸽子招呼我下山回家。一进家门,他就以调侃的语气对父亲说:“你口福不大,鸽子精得很,没等到我瞄准,它们就飞了!”
能打来两只鸽子,这就不错了。姑舅哥三下五除二,利落地做完拔毛、开膛、清洗的活儿,把收拾好的鸽子交给母亲。一会儿,院子里便飘散出久违了的肉香味儿。
我最终发现,褪毛后的鸽子只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一点,或者由于是饥馑年代,鸽子也很瘦,浑身上下凑在一起,也没有多少肉。看来,我只能有咽口水的份儿了。
这时,姑舅哥早已告别我们,挎着火枪回家去了。
三
当历史进入70年代后,姑舅哥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子女们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按理,人到了这把年纪,是可以抽开身子当老汉,晃晃悠悠度晚年了。然而,在人民公社体制下,贫困像幽灵一样一直伴随着从土里刨食的农民。为了使窘迫的生计有些许改善,只要有一线希望,人们都以百倍的努力在争取。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改变生计的拮据,姑舅哥毅然抹下脸面,同几个声气相投的人组成一个吹鼓手草班子,干起了吹鼓手的营生—这并不是一个有脸面的职业。谁家有了丧事,他们就被请去吹唢呐,靠这个活儿挣得三元两元钱以补贴家用。姑舅哥为人仁厚,去给人家吹唢呐,能给几个钱算几个钱,他绝不去争多争少;如人家实在困难,无钱可付,用一副馒头“献子”顶替,他也是认可的;加之他唢呐吹得有名气,办事又认真、肯出力,方圆十几里,谁家有了丧事,都愿意请他们去吹唢呐。这样一来,说不准那天他就会路过我们庄子,去某个村里去吹唢呐;办完丧事返回时,也就每每顺路到我家坐一坐。其实,他是惦念着我的母亲——他唯一的老娘娘,他是给老娘娘送白面大馒头来的。那时,日子仍然过得清苦,白面馒头是很少能吃到的,尤其是在春夏之间那种青黄不接的时候。在我家那一带,从腊月年跟到开春播种这段农闲时间,老人亡故的事往往接连不断,这或许是气候的缘故。好在这个时候家家还有些粮食,殁了人的人家一般尚有能力办一个面子上看得过去的丧事。因而在这个季节,姑舅哥吹唢呐挣的馒头就多,来我家看望老娘娘的次数自然相对较多。这是他对我母亲的一份拳拳心意,也是我们从他那里获得的一份暖暖人情。
那是我参加工作当上教师后的第一个暑假。有天,我正与母亲在老家北房堂屋地上晒太阳闲聊,大门吱地一声开了,姑舅哥进来了,肩上搭着一个褡裢。一进门他就直着嗓子说:“娘娘,我又看你来了!”母亲笑吟吟地说:“好啊,又给我送馒头献子来了!”母亲回过头向我解释,说是姑舅哥现在成了吹鼓手,专门给人家在丧事上吹唢呐,挣了不少馒头,也帮了我家不少忙。姑舅哥仔细辨认着我这个多年未曾见面的姑舅兄弟,自嘲地说:“为了肚子,只得把脸面揣在绌绌(衣兜)里呗!”
的确,之前我并不知道姑舅哥有这个本事,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他吹唢呐。母亲说:“早就会着哩,吹得还比谁都好!”
四
1993年夏天,母亲从数十年的忧愁煎熬和疾病折磨中彻底解脱了。按照规矩,我们首先把这个不幸的消息报送给她的娘家即我的各位姑舅兄弟。可是在入殓前舅家要“摆威”的那天,对母亲一向惦念在心、关照有加的大姑舅哥却没有来,而是由他的两个弟弟带着的烧纸和馒头献子祭奠来了,并全权委托他俩“摆威”,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大姑舅哥不来参加我母亲的丧事,显然是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令人伤心的场面,他不忍面对已经作古了的老娘娘,他无法承受情感上的沉重打击!“摆威”那天,两个姑舅没有对我们摊不是,都说我们尽了孝,便是在母亲病重期间,也没有让她受多大的罪;他们所提出的一些要求,如“三七”、“五七”时,须请几个喇嘛,做多大的经事,等等,无非是说给人听的场面上的话,本没有十分当真的意思。送走母亲后,两个姑舅兄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回家去了,看他们沿着山路蹒跚而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酸楚:我知道,随着母亲的离去,我的姑舅们今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登我们的家门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大姑舅哥竟不等生命的自然终结,却提前采取行动,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是几年到的事情,我到北京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回来后听四弟说大姑舅哥殁掉了,是吃了安眠药自己毒死了自己!
我真难理解,那样勤劳仁厚的他,怎么会采用如此极端的行为了结自己的生命?四弟说,子女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可能缺少了一点对老人的关照;加之姑舅嫂又先他而去了,他越发承受不了心灵的孤独和寂寞,于是总在想着寻找解脱的办法,便偷偷地攒了一些安眠药,趁人不备时一口吞了下去,等儿女们发现时,人早就归西了!
一个曾经是执着于生活追求的人,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没有向贫穷低头,没有被劳苦压垮,却在情感的折磨下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这种决绝的行为,既让人叹服,又叫人唏嘘!
再也听不到他那出色的四胡演奏了:时而如金戈铁马似的激越,时而如雨打芭蕉似的急促,时而像初阳一样和煦,时而又像春水一样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