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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柏是山底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性情温和，但凡有麻烦事情找上门，不论自己有理无理，一概点头，从不与人争论。他说一个人过日子，就像水里那浮萍，来点暴风雨什么的，颠簸颠簸也就过去了，犯不着跟谁计较。可他家那头大水牛不这么想，它自小脾气烈，看哪只牛不顺眼就要奔过去干架。别家的牛见着它都躲得远远的。后来跟邻村一头霸王牛耍着玩时弄折了一只角，大家就送给它一个外号：独角龙。
黄柏无亲无故，就只有这么一头牛相依为命，对它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牛也通人性，黄柏不开心的时候，它就软软地叫两声；黄柏高兴的时候，它就沿着坡地来回奔跑。这人去到哪，牛也跟到哪。村里的人因此戏称黄柏为牛郎，黄柏也应得踏实。
夏后的一天早上，黄柏带着独角龙去犁地，恰好遇上有一头水牛在自己地里吃青草。以独角龙的脾气，看见自己的地盘被侵占，势必要冲上去决斗。当时黄柏吓呆了，赶紧把缰绳扯得紧紧的，一个劲往回拉。可独角龙是什么力气，连翻十亩地大气都不喘一口。黄柏你这不是白费力气么？
远处耕作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独角龙头都不歪一下，径直拖着黄柏朝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水牛走去。糟了，糟了，这独角龙又得给自己闯祸了。黄柏一撒手，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可这次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独角龙并没有要决斗的意思，而是缓缓地靠近那水牛，嘴往对方的嘴磨蹭几下，接着发出“哞、哞”的叫声。那头水牛回应得也积极，头温柔地撞撞独角龙的脖子。黄柏这时才想起，自己这独角龙是公的，而闯进自己地里的这头水牛是母的。
两头牛甜甜蜜蜜地相处了一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毒辣辣的照在人身上火烫火烫的。黄柏琢磨着再待半小时，往手心敲个鸡蛋都能煎熟。于是，黄柏扬起牛绳，“哞”的一声催促独角龙赶紧把这半亩地翻了才是正事。独角龙依依不舍地离开母牛，拖着铁犁心不在焉地走着，走一步还三回眸，双眼都伸直了，死盯着母牛不放。那母牛也知趣，走到隔壁的地里悠哉游哉地啃草，很乐意等着它。不一会，那头母牛的主人来牵牛回家，独角龙便着急了，母牛走向哪，它便跟去那。这可苦了黄柏，这犁还没卸下呢，只好一路挽着犁把跟在后面跑，稍不留神，把别家刚种的花生籽都翻出来了。黄柏急忙喊停前面牵牛的人，这独角龙才肯罢休。可人家还要赶着回去吃午饭呢，不肯跟黄柏在这耗着。母牛走一步，独角龙跟一步，黄柏拉不住它，只好卸下犁，任由它跟着去了。
独角龙这一去可好，直接就赖在人家的牛圈里不肯走，一整天和母牛挤在一起同吃同喝，活像小两口过日子，谁也不介意谁。母牛的主人是既打又骂，可独角龙分毫不退让，惹急了还后蹄刨地，警告对方别逼自己扎人。加上黄柏陪在旁边劝说，人家只好作罢。这一“上门女婿”真是伤透了母牛主人的脑筋，养膘了又不能拉去耕地更不能拉去卖，只好埋怨自家养了一头亏本货。
黄柏独自回到家，只好唉声叹气，这些年自己是寂寞惯了，反正不会有哪家姑娘看上自己，动了成家的心思也是白想瞎想。可这独角龙正值壮年，气血方刚，一心想找头母牛生个娃，谁也拦不住。可要帮它找头母牛回来也不容易啊，瞧瞧这半砖头半土坯的房子，想从里面挖一些值钱的东西出来是绝无可能的。黄柏翻遍衣柜床头，总算把东藏西藏的2000块钱全凑在一起，然后硬着头皮去找那户母牛的人家商量，看能不能把母牛卖给自己。
那户人家一看只有2000块钱，连说话也尖酸刻薄起来：您老可真是风趣，攥着这么一大笔票子直接去买轿车得了，还惦记我家这土包子牛干嘛。黄柏顿时脸红，千恳求万恳求，好话全给说尽了，那户人家还是绷着脸，只顾忙着手里的活，没半点通融的意思。这时，牛圈那里传来几声缠绵悱恻的叫声，此起彼伏，大有夫唱妇随的味道。那户人家的心终于软了，倒不是因为黄柏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想到独角龙那犟牛就头疼，你说这无赖之人欺上门还可以报警，可这无赖的牛要拐带自家的母牛你说如何是好？那户人家发话了：这牛是绝对不只值2000块钱的，就算你现在带了3000块钱过来我也不肯，我家这牛非得3500块钱才肯卖。要不这样，你先给我2000块钱，再写一张1500块钱的欠条，到时可以还现金也可拿这母牛生的三头小牛来换。你看中不中？黄柏满口答应，这“儿子”的亲事可犹豫不得。黄柏爽快地写下欠条，然后牵着两头牛回家了。
二
黄柏为独角龙做的这一切，独角龙是记在心里的。自从“娶了老婆”以后，独角龙的脾气温顺了许多，耕地更是卖力。春耕时，村里缺牛或自家牛吃不消的人便会来租独角龙两夫妻去翻地，因为母牛去哪独角龙就去哪，你要租就得租两头。独角龙可神气了，它偶尔会撞翻母牛身后的犁把，示意农家不要赶母牛去干活，它一头牛就能干完。确实也如此，热恋中的独角龙浑身是劲，工作效率比平常人家的三头牛还管用，所以村里的人是越租越喜欢，还跟黄柏立下契约，约定每年春耕的这个时候都得把独角龙租给自己用。这倒给黄柏带来了一小笔稳定的收入。
不久，母牛有了身孕，性情便变得有些反常。每次翻地的时候它爱走就走，爱停就停，对独角龙也没有往日那般温柔了，不时暴躁地甩尾巴抽独角龙的屁股，或者冷冷淡淡的对谁都不理睬。一段时间后，独角龙便不愿意跟它一起下地干活了。母牛下地，它就赖在圈里不肯出去，就算黄柏有十双手也拉不动。母牛要是在圈里休息，它就四腿一撒奔出圈子，直往地里去。母牛想跟着，它还会回头顶着它的头，不让它向前走一步。黄柏心里琢磨着，这人有七年之痒，这牛也有一年之痒啊。这独角龙真也够薄情的，当初死赖在别人家，终于赖了一个“媳妇”回来。这会儿倒好，没一年就闹别扭了。黄柏不得不感慨：养了两头牛，等于只有一头牛。权衡再三，黄柏最终决定把母牛留在圈里呆着，然后赶着独角龙没日没夜地翻完自家的地再去翻别家的地，谁叫上一年就跟别人定了契约呢。独角龙明显消瘦了，可还是对母牛爱搭理不搭理的，反正就是不肯跟它一起下地干活。
独角龙不单消瘦了，性格也变了，以前它对别人家地里的农作物那是连正眼都不瞧的，现在好了，整一个嘴馋鬼，每天回家的时候都要盯着哪块地里的作物汁多脆嫩，然后跑过去扯一大口叼回牛圈里，想必是留作宵夜的。黄柏拉也拉不住。这下好了，每天晚上都有人上门来投诉，门槛都快要踏平了。黄柏只好道歉，道歉完还得承诺明天挑粪水去浇那片地作为赔偿。这独角龙是变了，黄柏骂它的时候，它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黄柏往往怒从心来，拿起鞭子就甩过去。独角龙这时候才会可怜兮兮地看着母牛，一言不发。
村里人劝黄柏说：我看这独角龙是决心不跟母牛过日子了，你还是把这母牛卖掉算了，省得独角龙天天跟你闹别扭。黄柏也想过这事情，自从母牛有了身孕以后，独角龙整个就变了。难道牛也跟人一样，等有孩子以后，那热恋劲就消失了？
黄柏把独角龙当作自己的亲儿子，自然是要偏向它的。既然它不要这头母牛了，嫌它碍眼了，自己只好把它给卖了。第二天，黄柏托人带了一个牛贩子过来。牛贩子看了还觉得满意，况且这母牛有身孕，明年开春就可以多一头小牛了。于是跟黄柏议价，黄柏也不多要，当时3500元买进来，现在就按这个数卖出去。牛贩子很爽脆，这笔买卖当场成交。牛贩子付了钱，牵着牛绳就走。独角龙像是看出了什么玄机，咆哮不已。眼看牛贩子的身影越走越远，独角龙一个狠冲，硬是把鼻子上的缰绳给扯断，然后朝牛贩子走的方向追去。黄柏不知独角龙发什么疯，赶紧跟上去。等追上去时，独角龙正横在牛贩子的前面，不肯让半步。兴许它是舍不得了，可钱已经收了，这母牛是别人的啦。独角龙可不管这些，蛮横地跟牛贩子耗着，急了还想用角去扎人。人贩子催促黄柏：你倒是去把你家那条疯牛拉开啊，不然我怎么走？黄柏点头：嗯，嗯，我这就去拉。可是绳子已经从牛鼻子处断了，还能怎么拉？就算有绳子，凭独角龙那股劲，你黄柏也休想拉动它半分。实在没法，黄柏只好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一边往它身上拍，一边跟它说：你到底让不让？让不让……
独角龙任黄柏怎么打，丝毫不让步。眼看独角龙被打得身上都红肿了，黄柏再不忍心下手。母牛温柔地用嘴巴去蹭独角龙的脖子，独角龙的眼里顿时就泛着泪影。人贩子把绳子交给黄柏，说：你们家的牛通人性，还是留着吧。黄柏频频点着头，他早想要回来了。
黄柏把母牛和独角龙带回牛圈，看见地上有母牛拉的粪，稀稀的，一准是拉肚子了，这对胎儿可不好。黄柏不敢马虎，赶紧请了兽医，兽医一看那粪，直接就说：以后不要给这么多番薯叶她吃了，吃多了容易拉稀。黄柏一听，不可能啊，自己从来就没割过番薯叶回来喂牛。再看看独角龙，黄柏突然想明白了。
独角龙不是不愿意和母牛在一起，只是不想它怀着身孕还下地，所以想着法子逼黄柏把母牛留在圈子里。独角龙也不是嘴馋，它只是知道母牛喜欢吃多汁脆嫩的叶子，所以每次都偷啃了别人地里的番薯叶带回来给母牛吃，可它不知道母牛吃多了会拉稀啊。黄柏心疼地拍拍独角龙的背部，自言自言地说：多好的一头牛。
三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母牛果真生下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独角龙别提多神气了，一心忙完地里的活，就扑回牛圈里转。黄柏懂得它的心意，于是每吃过饭后就牵着它们到山坡去溜达。别家的牛想靠近来啃口草，门都没有，独角龙走到哪，以它为中心的60平方米的草都是它的。这样的话，母牛就可以吃饱一些，奶水也足，自然就饿不着小牛。
黄柏牵牛回村的时候，发现村口停了一辆小货车，车顶上还挂着个大喇叭，此时正在播着：牙膏牙刷毛巾洗衣粉……原来是在卖生活用品呢。这辆小货车一整天都在村子里转着，小孩子图个新鲜热闹，全跟着在后面看。大人可不管这些，忙完地里的农活还得回家煮饭喂猪呢。不久，小货车在黄柏家后面停住了，三个男子走下车来说是要找地方小解，这一小解就是大半个时辰。黄柏端着米汤去牛圈喂牛的时候，刚好撞上其中一个正在自己的牛圈里溜达。黄柏问：你找什么呢？那人干笑几声，似是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你们的洗手间设在哪里？黄柏一想就好笑了，这城里人想找拉屎的地方去茅坑就得了，还要说找什么洗手间，乡下能拉屎的地方可没水给你洗手。黄柏放下米汤带他去找茅坑，还专门等他出来，怕他不认识回去的路。回去的路上，这个男子就跟黄柏搭上话了：老伯，你们乡下晚上都有什么玩的？
黄柏答：这乡下能有什么好玩的？一到晚上四处都是黑灯瞎火。电视机又只能收到珠江台一个频道，播来播去就是那么点东西，看着就眼困，不到8点钟，全村人都睡着了。
男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小会，黄柏打断他的沉思，说：对了，我家的洗衣粉就快用完了，等会向你买一包。你的洗衣粉便宜不？
男子爽朗地说：质量价格绝对包您满意。
黄柏跟着他去小货车边拿洗衣粉，看见车里装的东西还真多，要真卸下来，够自己用一辈子了。男子抓住车身爬上去给黄柏翻洗衣粉，黄柏则趁着这会儿功夫上下打量这些货物，竟然看见车板上有点黑乎乎的东西，细心一看，这不是牛粪么，怎么弄在车上了？男子见状，甚是紧张，然而片刻后便装作无所谓地指指自己的鞋底说：哈哈，这乡下的牛粪真是无处不在，不留心就踩上了，你瞧，你瞧，这上来帮你找洗衣粉都把车给弄脏了。黄柏低头看他的鞋底，没踩到牛粪啊。
不久，另外两个男子小解回来，继续开着车绕村子叫卖去了。黄柏对着小货车远去的影子想：好端端的城里人，爱讲卫生还下乡来踩牛粪干嘛？难不成卖几包洗衣粉就能养活三个大男人？
小货车走了，夜幕也快降临了，村子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爱吵闹的孩子吃过晚饭，再串串门就上床去了。大人们也没功夫消耗精力，关了门熄了灯便蒙头大睡，明天还得赶早去插秧呢。
黄柏那一晚睡得特别不踏实，右眼皮老是在跳。邻村的狗也比往日喊得卖劲。哎，也许是蚊子咬得实在太凶了。许久，黄柏朦朦胧胧睡着了，可梦里老是听见牛圈里的独角龙在叫喊，自己想去看看，却又醒不来。
第二天，黄柏去牵牛犁田，才发现牛圈里只剩下独角龙，母牛和小牛都不见了。独角龙焦急得团团转，只见牛圈的地皮早被踏得稀巴烂，想必是昨晚一夜都在转。糟糕，昨晚真有贼！
村里不见牛的还有三户人家，虽然急得团团转，可牛不见就是不见了，盗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村里的泥巴小道上，大家都看到了小货车辗出的两条深深的沟，这得装载多少东西才能有这个能耐啊。独角龙自此闷闷不乐，干活再没以前积极，它不喜欢呆在牛圈里，黄柏只好把它拴在屋后的大树下。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大家渐渐忘记失牛这事。邻居家的母牛在开春的时候生下了一头小牛，独角龙显得更加忧郁。春后的一天中午，村里来了几个叫卖医治风湿病的特效药的人。村里得风湿病的人很多，每逢下雨天就麻麻作痛，所以都饶有兴趣地围着去看。黄柏刚好带独角龙散步回来，也凑上去看看。卖药的站在凳子上，拿着一个瓶子大声吹擂：各位乡亲父老，你们看好了，这可是根据我们家传的秘方研制的专门医治风湿、类风湿的特效药，只要每日擦一擦，一个月后保准血气畅通，再不怕翻风下雨天。
黄柏瞧着这卖药的人越看越觉得眼熟，正努力回忆的时候，独角龙从身后狂奔而出，直向卖药的那人扎去。黄柏大惊失色，想阻拦已经来不及。站在凳子上吹擂的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犹豫间，独角龙的角已经穿过了他的肚子，并乱晃一通，鲜血顿时喷溅了一地。
疯了，这牛疯了。人群四散。
卖药的另外几个人赶紧搬着凳子，挥舞着锤子往独角龙的头砸下。可独角龙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一个劲地把那个人来回甩着。再过了一会，那人不再挣扎了，独角龙头一低，把他摔在地上。众人趁机去抢人，独角龙却扬起双蹄往那人的胸口砸去。只听得骨头闷闷断裂的声音，那人当场吐血身亡。围观的人趁着人多胆子大，一边喊着“这牛疯了，这牛疯了”，一边搬起石头往独角龙的头上砸去。独角龙四腿一软，瘫倒在地。黄柏全身发抖，跪在独角龙的旁边，声音哽咽地说：独角龙你今儿发什么疯呢？独角龙看着黄柏，眼角留下了一串浑浊的泪水。它极力挣扎着昂起头，喊出了最后一声：哞……
黄柏失心疯似的抱着那个死去的人又扯又咬，乡亲们这时才觉得，这个死去的人怎么这么像两年前来叫卖生活用品的那个人……
责编：黄素芳
题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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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柏是山底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性情温和，但凡有麻烦事情找上门，不论自己有理无理，一概点头，从不与人争论。他说一个人过日子，就像水里那浮萍，来点暴风雨什么的，颠簸颠簸也就过去了，犯不着跟谁计较。可他家那头大水牛不这么想，它自小脾气烈，看哪只牛不顺眼就要奔过去干架。别家的牛见着它都躲得远远的。后来跟邻村一头霸王牛耍着玩时弄折了一只角，大家就送给它一个外号：独角龙。
黄柏无亲无故，就只有这么一头牛相依为命，对它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牛也通人性，黄柏不开心的时候，它就软软地叫两声；黄柏高兴的时候，它就沿着坡地来回奔跑。这人去到哪，牛也跟到哪。村里的人因此戏称黄柏为牛郎，黄柏也应得踏实。
夏后的一天早上，黄柏带着独角龙去犁地，恰好遇上有一头水牛在自己地里吃青草。以独角龙的脾气，看见自己的地盘被侵占，势必要冲上去决斗。当时黄柏吓呆了，赶紧把缰绳扯得紧紧的，一个劲往回拉。可独角龙是什么力气，连翻十亩地大气都不喘一口。黄柏你这不是白费力气么？
远处耕作的人只能眼巴巴看着独角龙头都不歪一下，径直拖着黄柏朝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水牛走去。糟了，糟了，这独角龙又得给自己闯祸了。黄柏一撒手，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可这次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独角龙并没有要决斗的意思，而是缓缓地靠近那水牛，嘴往对方的嘴磨蹭几下，接着发出“哞、哞”的叫声。那头水牛回应得也积极，头温柔地撞撞独角龙的脖子。黄柏这时才想起，自己这独角龙是公的，而闯进自己地里的这头水牛是母的。
两头牛甜甜蜜蜜地相处了一会，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毒辣辣的照在人身上火烫火烫的。黄柏琢磨着再待半小时，往手心敲个鸡蛋都能煎熟。于是，黄柏扬起牛绳，“哞”的一声催促独角龙赶紧把这半亩地翻了才是正事。独角龙依依不舍地离开母牛，拖着铁犁心不在焉地走着，走一步还三回眸，双眼都伸直了，死盯着母牛不放。那母牛也知趣，走到隔壁的地里悠哉游哉地啃草，很乐意等着它。不一会，那头母牛的主人来牵牛回家，独角龙便着急了，母牛走向哪，它便跟去那。这可苦了黄柏，这犁还没卸下呢，只好一路挽着犁把跟在后面跑，稍不留神，把别家刚种的花生籽都翻出来了。黄柏急忙喊停前面牵牛的人，这独角龙才肯罢休。可人家还要赶着回去吃午饭呢，不肯跟黄柏在这耗着。母牛走一步，独角龙跟一步，黄柏拉不住它，只好卸下犁，任由它跟着去了。
独角龙这一去可好，直接就赖在人家的牛圈里不肯走，一整天和母牛挤在一起同吃同喝，活像小两口过日子，谁也不介意谁。母牛的主人是既打又骂，可独角龙分毫不退让，惹急了还后蹄刨地，警告对方别逼自己扎人。加上黄柏陪在旁边劝说，人家只好作罢。这一“上门女婿”真是伤透了母牛主人的脑筋，养膘了又不能拉去耕地更不能拉去卖，只好埋怨自家养了一头亏本货。
黄柏独自回到家，只好唉声叹气，这些年自己是寂寞惯了，反正不会有哪家姑娘看上自己，动了成家的心思也是白想瞎想。可这独角龙正值壮年，气血方刚，一心想找头母牛生个娃，谁也拦不住。可要帮它找头母牛回来也不容易啊，瞧瞧这半砖头半土坯的房子，想从里面挖一些值钱的东西出来是绝无可能的。黄柏翻遍衣柜床头，总算把东藏西藏的2000块钱全凑在一起，然后硬着头皮去找那户母牛的人家商量，看能不能把母牛卖给自己。
那户人家一看只有2000块钱，连说话也尖酸刻薄起来：您老可真是风趣，攥着这么一大笔票子直接去买轿车得了，还惦记我家这土包子牛干嘛。黄柏顿时脸红，千恳求万恳求，好话全给说尽了，那户人家还是绷着脸，只顾忙着手里的活，没半点通融的意思。这时，牛圈那里传来几声缠绵悱恻的叫声，此起彼伏，大有夫唱妇随的味道。那户人家的心终于软了，倒不是因为黄柏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想到独角龙那犟牛就头疼，你说这无赖之人欺上门还可以报警，可这无赖的牛要拐带自家的母牛你说如何是好？那户人家发话了：这牛是绝对不只值2000块钱的，就算你现在带了3000块钱过来我也不肯，我家这牛非得3500块钱才肯卖。要不这样，你先给我2000块钱，再写一张1500块钱的欠条，到时可以还现金也可拿这母牛生的三头小牛来换。你看中不中？黄柏满口答应，这“儿子”的亲事可犹豫不得。黄柏爽快地写下欠条，然后牵着两头牛回家了。
二
黄柏为独角龙做的这一切，独角龙是记在心里的。自从“娶了老婆”以后，独角龙的脾气温顺了许多，耕地更是卖力。春耕时，村里缺牛或自家牛吃不消的人便会来租独角龙两夫妻去翻地，因为母牛去哪独角龙就去哪，你要租就得租两头。独角龙可神气了，它偶尔会撞翻母牛身后的犁把，示意农家不要赶母牛去干活，它一头牛就能干完。确实也如此，热恋中的独角龙浑身是劲，工作效率比平常人家的三头牛还管用，所以村里的人是越租越喜欢，还跟黄柏立下契约，约定每年春耕的这个时候都得把独角龙租给自己用。这倒给黄柏带来了一小笔稳定的收入。
不久，母牛有了身孕，性情便变得有些反常。每次翻地的时候它爱走就走，爱停就停，对独角龙也没有往日那般温柔了，不时暴躁地甩尾巴抽独角龙的屁股，或者冷冷淡淡的对谁都不理睬。一段时间后，独角龙便不愿意跟它一起下地干活了。母牛下地，它就赖在圈里不肯出去，就算黄柏有十双手也拉不动。母牛要是在圈里休息，它就四腿一撒奔出圈子，直往地里去。母牛想跟着，它还会回头顶着它的头，不让它向前走一步。黄柏心里琢磨着，这人有七年之痒，这牛也有一年之痒啊。这独角龙真也够薄情的，当初死赖在别人家，终于赖了一个“媳妇”回来。这会儿倒好，没一年就闹别扭了。黄柏不得不感慨：养了两头牛，等于只有一头牛。权衡再三，黄柏最终决定把母牛留在圈里呆着，然后赶着独角龙没日没夜地翻完自家的地再去翻别家的地，谁叫上一年就跟别人定了契约呢。独角龙明显消瘦了，可还是对母牛爱搭理不搭理的，反正就是不肯跟它一起下地干活。
独角龙不单消瘦了，性格也变了，以前它对别人家地里的农作物那是连正眼都不瞧的，现在好了，整一个嘴馋鬼，每天回家的时候都要盯着哪块地里的作物汁多脆嫩，然后跑过去扯一大口叼回牛圈里，想必是留作宵夜的。黄柏拉也拉不住。这下好了，每天晚上都有人上门来投诉，门槛都快要踏平了。黄柏只好道歉，道歉完还得承诺明天挑粪水去浇那片地作为赔偿。这独角龙是变了，黄柏骂它的时候，它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黄柏往往怒从心来，拿起鞭子就甩过去。独角龙这时候才会可怜兮兮地看着母牛，一言不发。
村里人劝黄柏说：我看这独角龙是决心不跟母牛过日子了，你还是把这母牛卖掉算了，省得独角龙天天跟你闹别扭。黄柏也想过这事情，自从母牛有了身孕以后，独角龙整个就变了。难道牛也跟人一样，等有孩子以后，那热恋劲就消失了？
黄柏把独角龙当作自己的亲儿子，自然是要偏向它的。既然它不要这头母牛了，嫌它碍眼了，自己只好把它给卖了。第二天，黄柏托人带了一个牛贩子过来。牛贩子看了还觉得满意，况且这母牛有身孕，明年开春就可以多一头小牛了。于是跟黄柏议价，黄柏也不多要，当时3500元买进来，现在就按这个数卖出去。牛贩子很爽脆，这笔买卖当场成交。牛贩子付了钱，牵着牛绳就走。独角龙像是看出了什么玄机，咆哮不已。眼看牛贩子的身影越走越远，独角龙一个狠冲，硬是把鼻子上的缰绳给扯断，然后朝牛贩子走的方向追去。黄柏不知独角龙发什么疯，赶紧跟上去。等追上去时，独角龙正横在牛贩子的前面，不肯让半步。兴许它是舍不得了，可钱已经收了，这母牛是别人的啦。独角龙可不管这些，蛮横地跟牛贩子耗着，急了还想用角去扎人。人贩子催促黄柏：你倒是去把你家那条疯牛拉开啊，不然我怎么走？黄柏点头：嗯，嗯，我这就去拉。可是绳子已经从牛鼻子处断了，还能怎么拉？就算有绳子，凭独角龙那股劲，你黄柏也休想拉动它半分。实在没法，黄柏只好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一边往它身上拍，一边跟它说：你到底让不让？让不让……
独角龙任黄柏怎么打，丝毫不让步。眼看独角龙被打得身上都红肿了，黄柏再不忍心下手。母牛温柔地用嘴巴去蹭独角龙的脖子，独角龙的眼里顿时就泛着泪影。人贩子把绳子交给黄柏，说：你们家的牛通人性，还是留着吧。黄柏频频点着头，他早想要回来了。
黄柏把母牛和独角龙带回牛圈，看见地上有母牛拉的粪，稀稀的，一准是拉肚子了，这对胎儿可不好。黄柏不敢马虎，赶紧请了兽医，兽医一看那粪，直接就说：以后不要给这么多番薯叶她吃了，吃多了容易拉稀。黄柏一听，不可能啊，自己从来就没割过番薯叶回来喂牛。再看看独角龙，黄柏突然想明白了。
独角龙不是不愿意和母牛在一起，只是不想它怀着身孕还下地，所以想着法子逼黄柏把母牛留在圈子里。独角龙也不是嘴馋，它只是知道母牛喜欢吃多汁脆嫩的叶子，所以每次都偷啃了别人地里的番薯叶带回来给母牛吃，可它不知道母牛吃多了会拉稀啊。黄柏心疼地拍拍独角龙的背部，自言自言地说：多好的一头牛。
三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母牛果真生下了一头健壮的小牛。独角龙别提多神气了，一心忙完地里的活，就扑回牛圈里转。黄柏懂得它的心意，于是每吃过饭后就牵着它们到山坡去溜达。别家的牛想靠近来啃口草，门都没有，独角龙走到哪，以它为中心的60平方米的草都是它的。这样的话，母牛就可以吃饱一些，奶水也足，自然就饿不着小牛。
黄柏牵牛回村的时候，发现村口停了一辆小货车，车顶上还挂着个大喇叭，此时正在播着：牙膏牙刷毛巾洗衣粉……原来是在卖生活用品呢。这辆小货车一整天都在村子里转着，小孩子图个新鲜热闹，全跟着在后面看。大人可不管这些，忙完地里的农活还得回家煮饭喂猪呢。不久，小货车在黄柏家后面停住了，三个男子走下车来说是要找地方小解，这一小解就是大半个时辰。黄柏端着米汤去牛圈喂牛的时候，刚好撞上其中一个正在自己的牛圈里溜达。黄柏问：你找什么呢？那人干笑几声，似是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你们的洗手间设在哪里？黄柏一想就好笑了，这城里人想找拉屎的地方去茅坑就得了，还要说找什么洗手间，乡下能拉屎的地方可没水给你洗手。黄柏放下米汤带他去找茅坑，还专门等他出来，怕他不认识回去的路。回去的路上，这个男子就跟黄柏搭上话了：老伯，你们乡下晚上都有什么玩的？
黄柏答：这乡下能有什么好玩的？一到晚上四处都是黑灯瞎火。电视机又只能收到珠江台一个频道，播来播去就是那么点东西，看着就眼困，不到8点钟，全村人都睡着了。
男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小会，黄柏打断他的沉思，说：对了，我家的洗衣粉就快用完了，等会向你买一包。你的洗衣粉便宜不？
男子爽朗地说：质量价格绝对包您满意。
黄柏跟着他去小货车边拿洗衣粉，看见车里装的东西还真多，要真卸下来，够自己用一辈子了。男子抓住车身爬上去给黄柏翻洗衣粉，黄柏则趁着这会儿功夫上下打量这些货物，竟然看见车板上有点黑乎乎的东西，细心一看，这不是牛粪么，怎么弄在车上了？男子见状，甚是紧张，然而片刻后便装作无所谓地指指自己的鞋底说：哈哈，这乡下的牛粪真是无处不在，不留心就踩上了，你瞧，你瞧，这上来帮你找洗衣粉都把车给弄脏了。黄柏低头看他的鞋底，没踩到牛粪啊。
不久，另外两个男子小解回来，继续开着车绕村子叫卖去了。黄柏对着小货车远去的影子想：好端端的城里人，爱讲卫生还下乡来踩牛粪干嘛？难不成卖几包洗衣粉就能养活三个大男人？
小货车走了，夜幕也快降临了，村子又恢复往日的平静。爱吵闹的孩子吃过晚饭，再串串门就上床去了。大人们也没功夫消耗精力，关了门熄了灯便蒙头大睡，明天还得赶早去插秧呢。
黄柏那一晚睡得特别不踏实，右眼皮老是在跳。邻村的狗也比往日喊得卖劲。哎，也许是蚊子咬得实在太凶了。许久，黄柏朦朦胧胧睡着了，可梦里老是听见牛圈里的独角龙在叫喊，自己想去看看，却又醒不来。
第二天，黄柏去牵牛犁田，才发现牛圈里只剩下独角龙，母牛和小牛都不见了。独角龙焦急得团团转，只见牛圈的地皮早被踏得稀巴烂，想必是昨晚一夜都在转。糟糕，昨晚真有贼！
村里不见牛的还有三户人家，虽然急得团团转，可牛不见就是不见了，盗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村里的泥巴小道上，大家都看到了小货车辗出的两条深深的沟，这得装载多少东西才能有这个能耐啊。独角龙自此闷闷不乐，干活再没以前积极，它不喜欢呆在牛圈里，黄柏只好把它拴在屋后的大树下。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大家渐渐忘记失牛这事。邻居家的母牛在开春的时候生下了一头小牛，独角龙显得更加忧郁。春后的一天中午，村里来了几个叫卖医治风湿病的特效药的人。村里得风湿病的人很多，每逢下雨天就麻麻作痛，所以都饶有兴趣地围着去看。黄柏刚好带独角龙散步回来，也凑上去看看。卖药的站在凳子上，拿着一个瓶子大声吹擂：各位乡亲父老，你们看好了，这可是根据我们家传的秘方研制的专门医治风湿、类风湿的特效药，只要每日擦一擦，一个月后保准血气畅通，再不怕翻风下雨天。
黄柏瞧着这卖药的人越看越觉得眼熟，正努力回忆的时候，独角龙从身后狂奔而出，直向卖药的那人扎去。黄柏大惊失色，想阻拦已经来不及。站在凳子上吹擂的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犹豫间，独角龙的角已经穿过了他的肚子，并乱晃一通，鲜血顿时喷溅了一地。
疯了，这牛疯了。人群四散。
卖药的另外几个人赶紧搬着凳子，挥舞着锤子往独角龙的头砸下。可独角龙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一个劲地把那个人来回甩着。再过了一会，那人不再挣扎了，独角龙头一低，把他摔在地上。众人趁机去抢人，独角龙却扬起双蹄往那人的胸口砸去。只听得骨头闷闷断裂的声音，那人当场吐血身亡。围观的人趁着人多胆子大，一边喊着“这牛疯了，这牛疯了”，一边搬起石头往独角龙的头上砸去。独角龙四腿一软，瘫倒在地。黄柏全身发抖，跪在独角龙的旁边，声音哽咽地说：独角龙你今儿发什么疯呢？独角龙看着黄柏，眼角留下了一串浑浊的泪水。它极力挣扎着昂起头，喊出了最后一声：哞……
黄柏失心疯似的抱着那个死去的人又扯又咬，乡亲们这时才觉得，这个死去的人怎么这么像两年前来叫卖生活用品的那个人……
责编：黄素芳
题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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