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气壮 菩萨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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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翻阅旧报刊,又看到冰心20世纪40年代的几篇诗文和讲辞,它们或于民族抗战的艰难岁月里引吭高歌,显示出迥然有别于往日温柔抒写小儿女情怀的慷慨悲壮之气,令人刮目相看;或在抗战胜利后旅日期间就近观察日本社会问题、深入思考中日关系的未来,展现出以爱化仇的博爱情怀和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更令人肃然起敬。这些文字皆未入集,故此特为校录以广知闻;此处顺手札记若干感想,则不妨从冰心三十年代的创作苦恼及其转型讲起。
  “天限”的限度与突破:冰心创作的苦恼与转型
  三十年代的一个时期,冰心在创作上处于苦闷阶段,此种苦闷她在1936年3月致史天行的一封信中有剀切的告白——
  你知道我的身体本来不大好,而且我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也特别多,其实这还不是写作很少的最大理由;我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我的写作,必须在一种心境之下。若是这种心境抓不到,有时我能整夜的伸着纸,拿着笔,数小时之久,写不出一个字来,真是痛苦极了!这种心境的来到,是很突然的,像一阵风,像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心思会通畅得像一股急流的水,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年来只这样的守着这“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原则,写作便越来越少。有时为着朋友的敦促,随便写些“塞责”的东西,胡乱的寄了出去,等到排印了出来,自己重看一遍时,往往引起无穷的追悔。……自然越不写越涩,越涩越不写,这种情形,是互为因果的,可是我总得不到相当解决的方法。前几天夜里,我夜半醒来,忽然想到“凤凰”,它是一种神鸟,会从自己的灰烬里高举飞翔,——也许我把自己的一切,烧成灰,一堆纤细洁白的灰,然后让我的心的心魂,从这一堆灰上高举凌空,……我想把这段意思写成诗,可怜,对于诗,此调久已不弹了!话说回来,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着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书,看到好的,也要翻译,藉以活泼我的这支笔,然后,也要不意的,从别人的意境里,抓到了灵感,那时我才写。我对于自己还未灰心,虽然有时着急,我知道我的“天限”,同时也知道这“天限”的限度。……
  按,此函辑自天行的文章《记老大姐谢冰心》,文载1946年12月1日出版的《上海文化》第11期。天行即史天行,又名史济行,浙江宁波人,是混迹于三四十年代文坛上的一个无聊文人,常常化名写信给文坛名人,以创办刊物需要支持为由,骗取文坛名家的稿子或信件,鲁迅就曾经被骗写稿。从天行的文章里可知,冰心的这封信是对他的“约稿信”的回复。此信的完整稿曾经刊登于1936年前半年史天行在汉口筹办的所谓“汉版”《人间世》(后改名为《西北风》)第2期上,现以《一封公开信》为题,收入《冰心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第3卷,注明写作时地是“三月八夜于燕大”,这“三月八夜”当是1936年的3月8日。只是《全集》篇末附注“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4月1日《人间世》第2期”,未说明这个《人间世》不是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而是史天行盗续的“汉版《人间世》”,并且《全集》于收信人“史先生”也未加注说明指的是史天行。此处之所以从《记老大姐谢冰心》里引录这个片段,乃是因为它可以纠正《全集》本的一些文字之误,如《全集》本里有这样一句“我知道我的‘无限’,同时也知道这‘无限’的限度”,此中“无限”颇难理解,而据《记老大姐谢冰心》里引录的这个片段,则“无限”当作“天限”,即天才的限度之谓也,这就能够说得通了。
  的确,此时冰心在创作上正面临着苦闷和转折:她自觉先前那种基于灵感的创作难以为继——“年来只这样的守着这‘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原则,写作便越来越少。”于是她开始调整,比如,“我如今不打算老是等候着这‘不可必期’的心境,我要多多的看书,看到好的,也要翻译,藉以活泼我的这支笔,然后,也要不意的,从别人的意境里,抓到了灵感,那时我才写。”这是许多人到中年的作家所必有的创作转型——从基于青春灵感的抒写,转到基于直接和间接经验的抒写,甚至是转向“力构”的写作。冰心在这方面经过了相当长的一个调整,直到1939年岁末的《墨庐试笔》,才基本上实现了从基于灵感的写作到基于经验的力构之转型。她写于战时的系列散文《关于女人》就是基于经验的“力构”之作,1943年她甚至还专门写了以《力构小窗随笔》名篇的三篇散文,这些作品都堪称现代散文的精品。至此,冰心已经成功地突破了她的“天限”——天才灵感的限制,而开拓了一个基于经验而写作的“无限”可能的空间。
  “诗境何妨壮甲兵”:风云气壮的《送迎曲》
  20世纪20年代的冰心诗作,多咏赞母爱、童真、自然,温柔清丽有余而力度不足,是典型的“女新青年”笔触;20世纪30年代人到中年的冰心诗作减少,诚可谓“对于诗,此调久已不弹了”,而偶然弄笔之作,或婉转微讽京派摩登女性的美丽风雅如《我劝你》(1931年),或浅斟低唱着爱的错失如《一句话》(1936年),婉转清丽中复增沧桑之感。此后,冰心的诗笔便基本上停顿了,而转向了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力构”散文创作。
  然而,对于女诗人的辍笔不作,友朋们是引以为憾的。譬如老舍在1941年8月就借祝贺冰心移居歌乐山之机,敦劝她“茅庐况足遮风雨,诗境何妨壮甲兵。”{1}可能正是因了这个敦劝,冰心又提起了久辍的诗笔,写下了《献辞》等诗作。尤其是1941年将逝、1942年将来之际,冰心更创作了《迎送曲》二首,一矫先前的温柔清丽诗风,而呈现出风云气壮之概,不仅开了冰心自己诗歌创作的新境界,而且当之无愧地称得上抗战诗歌的精品。可惜的是,这两首诗因为刊载于报纸上,人们不免随意看过,而作者自己也未加收集,所以散佚至今。
  按,《迎送曲》初载1942年1月1日重庆《中央日报》第8版“元旦增刊”,随即又被1942年1月重庆出版的《妇女新运》第4卷第1期转载。此处即以《中央日报》本为底本,与《妇女新运》本对校。可以看出,这两首诗一送一迎,两两相对,完整地表现了诗人辞旧迎新之际慨当以慷、保家卫国的壮怀——   我本是军人的儿子,
  我要挣赴奋斗与自由!
  远远的战旗在招,
  战鼓在敲,
  战场上站满了
  英勇的同仇。
  看九天的风云在峨眉山峰上聚首,
  碧绿的嘉陵江水也奔涌着向东流。
  如此发自衷心、壮怀激烈,真令人刮目相看。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首诗不仅意境壮美,而且格律谨严,节奏韵脚非常讲究,洵属精心之作。说来,自进入20世纪30年代,冰心的诗歌创作即由自由体的创造转向新格律体的创制,在这过程中她参酌旧韵书,转成新格律,苦心吟哦,造诣匪浅。据沈从文回忆,当他1931年夏日的一天代丁玲到冰心家取她应约而写的《我劝你》一诗时,“冷眼一瞥,那时桌上还放有一部石印的《诗韵集成》,可想见那种苦吟的情形。”{2}《送迎曲》也是如此严守格律之作,即如《别一九四一年》多押有、宥、尤韵,多属幽部字,似乎唯一出韵的是“黄昏的横笛寂寥”一句的“寥”字,其实按诸旧韵书,“寥”正属于幽部字,所以并不算出韵的。虽说自抗战以来,冰心的新诗创作并不算多,但能够贡献出像《送迎曲》这样壮怀激烈、慷慨歌吟而又气韵生动、格律浑成的佳作,亦难能可贵矣。
  从“舌锋尖锐”到“菩萨心肠”:冰心抗战前后的对日态度之区别
  1946年11月13日,冰心作为战胜国中国驻日代表团成员吴文藻的“眷属”赴日,半年之后的1947年5月20日,她又回国参加在南京召开的第四届国民参政会。作为这一时期能够直接观察日本现状的唯一中国文化人,冰心虽然屈驾为“眷属”,但身为名作家的她旅日6个月来,还是尽可能地接受采访、参与座谈、发表文章,致力于恢复中日之间的文化沟通工作。而当冰心因参加参政会而回国的3个多月里,她也受到急于了解日本近况的国人之关注,不断接受采访、参与座谈、发表文章,几乎成了那时沟通中日民间交流的唯一桥梁。
  我在此前的《补遗与复原:冰心四十年代佚文辑校录》{1}里曾采撷了冰心当年回国的两篇讲演录,此处又辑录了《冰心女士讲旅日生活与日本问题》、《日本观感》两篇讲辞。大体上说,新辑录的这两篇仍不出过去辑录的那两篇的范围,而冰心战后的对日态度之特点则愈加显明,那便是一面善意地批判日本缺乏民主、妇女地位特别低下等积弊,另一面则是不念旧恶、非常宽容地主张对日应该“先伸出同情的手”。比如她1947年5月29日在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演讲《日本观感》里,就劝谕中国青年:“其实东亚人应当共谋东亚所应走的路。假如有一天,能将中日的青年学生,会在一起,同携共进,那样东亚才有和平,才可免除危险!我们要铲去仇恨的心里【理】,关心日本可爱的青年。伟大的人,总是先伸出同情的手的。他【我】们两国青年应共同努力谋取东亚所应走的路。”这个讲演记录稿,可能删去了一些内容。其实,据当时的一位听众张满帆的记录,冰心在这次讲演中还讲了一些更为宽容到近乎“菩萨心肠”的话,所以张满帆在听了冰心的这次讲演以后,曾颇为不满而提出了异议——
  上月底,冰心女士被中央团部请去演讲,对青年团团员大讲其“旅日观感”。笔者有幸,忝列末座,得以敬聆高论!觉得冰心女士的演讲有些地方颇近于“汉奸理论”!(恕我借用这个不太恭敬的名词!)为举例起见择志一段,公布如下:“……我认为日本之所以到现在这般地步,是因为没有一个有为的领袖。而我们呢·现在要由‘爱’的力量来爱护他们,就好像原谅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弟弟一样的原谅他们。他们现在稍有一点头脑的人,对中国都很仰慕,很感激!……”
  冰心女士的这段宏论,简直令人不敢苟同!这样的话,使我们觉得非常奇怪!关过“拘留”、对于日本的“做人”和“用心”一定有相当的了解,对于日本人的“欺诈”更不会不明白。而现在随外子赴日以后,归国时竟以一种“寄小读者”的态度,对青年团团员不但赞扬日本人,反教我们要像原谅“小弟弟”一样的原谅日本人!是何居心·令人不解!{2}
  张满帆的话当然是过激之言,他以为冰心对战败的日本太“菩萨心肠”了,而并不是当真以为冰心的言论是“汉奸理论”。事实上,冰心不仅如上所述,在抗战时期是一个立场坚定、风云气壮的爱国者,而且在抗战前就曾经“舌锋颇尖锐”地当面戳穿了日本在中国的卑劣行径。按,1936年8月吴文藻、冰心夫妇旅欧途中路过日本,当年在日本东京的一位燕大同学曾在通讯里记载了他们的言行——
  吴文藻先生和冰心女士到东京来,亦替燕京大学放极大异彩的。……事前我们曾约了帝大人类学及考古学教授原田淑人等十数位学者及神津近子等六七位女流作家,由日华学会招待,要和吴先生夫妇见面的。茶话中吴先生及冰心女士都有演说。尤以冰心女士的演说倜傥潇洒,舌锋颇尖锐,极博听众喝呼。她把在华的日本人譬为使用人,把这班知识阶级譬为日本的主人,希望这班主人要花点工夫去检查他们使用人在中国干些甚么·她说到利害的一句话,“阎君易见,小鬼难防”,尤觉肯切。现在论中日时事者很多,论中日调整者,亦大有其人,他【但】能说得这样倜傥俏皮,则甚少。{1}
  回头来看,冰心从抗战前夕的“舌锋颇尖锐”到抗战后的“菩萨心肠”,都是情不自禁而理由固然的事:前者反映了她在大敌当前作为一个国民的感情态度,后者则反映了她的宽厚博爱、以德报怨的仁爱胸怀,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中国人民的态度,只是战后的日本朝野似乎并不怎么珍惜中国人民的这种仁厚的胸怀。从当年的一篇报道《冰心女士一夕话》里,倒也可以看出冰心其实是不无隐忧的:“不民主的日本是不是埋伏下将来再侵略的祸根,则谁也不敢断言”{2}。今日的日本据说已经民主化了,然而所谓“民主化”是否就能够保证日本不再侵略,那其实仍然是个难以断言的问题。
  2010年12月7日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附:冰心佚诗《送迎曲》及两篇讲辞(解志熙辑校)
  送迎曲③
  别一九四一年
  你站住,我走
  让我们再握一次手,
  这已是山路的尽头——
  你莫在晚风中挥袖,
  斜阳下我也不停留。
  我走,朋友,
  撇下了生命{4}最冷酷的温柔,   我走,朋友,
  带去了生命里最甜蜜的忧愁。
  这忧愁,这温柔,
  一年来也够人禁受:
  有窗外的轻风弹指,
  簷前的细雨微讴;
  有破晓的木鱼凄切,
  黄昏的横笛寂寥;
  有山半的泾云{5}沉郁{6},
  松间的新月娇羞;
  ……
  ……
  受不了,我走,
  我本是军人的儿子,
  我要挣赴奋斗与自由!
  远远的战旗在招,
  战鼓在敲,
  战场上站满了
  英勇的同仇。
  看九天的风云在峨眉山峰上聚首,
  碧绿的嘉陵江水也奔涌着向东流。
  迎一九四二年
  朋友,我来了,
  请你拉一下手,
  这山头好陡!
  你看我这一身血垢——
  我提着心,噤着口,
  闭着气,低着首;
  踏过荆棘,
  跳过田沟,
  满天烽火红影摇摇,
  满山风雪黄叶萧萧——
  为赶上进行的队伍,
  我拼着血汗双流。
  朝阳下看大家精神奋发,
  我形容消瘦,自己含羞!
  我没有刀枪献朋友,
  我只有罪恶求赦宥,
  请莫问缘由,
  请将我收留,
  我不能冲锋陷阵,
  也还会牧马牵牛。
  我本是军人的儿子,
  我要挣赴奋斗与自由,
  看九天的风云在峨眉山峰上聚首,
  碧绿的嘉陵江水也奔涌着向东流。
  三十年十二月二十四夜,歌乐山。
  冰心女士讲
  旅日生活与日本问题{1}
  校友谢冰心女士(吴文藻夫人)于十四日来校,下榻南大地七号。冰心女士随吴文藻先生驻日,此次返国,探视在平市求学之子女,顺便回燕园小住。一九三一班在校级友于十四晚欢送级友郑林庄方贶予出国,因冰心女士系该级导师,特邀请参加。连日校当局及各团体纷纷邀宴、茶会、讲演,极为忙碌。十七日晚冰心女士特应教职员会邀在临湖轩讲旅日生活,并领导讨论日本问题,兹简志所谈大意于下。又冰心女士已于十九日上午进城,预定三四日后返校,再飞京沪、转日。据云吴文藻先生可能于明年春季后返校,冰心亦将同来。
  冰心女士首自谦谓:驻日六个月,系以中国代表团职员“眷属”(Chinese Mission Dependent)身份随吴文藻先生前往,故不敢讲日本问题,只可报告在日生活情形。
  代表团共分四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两处(秘书,侨务)。其中以第三组最忙,因负交涉赔偿等责任。团员全体,连同眷属及工友,约二百人。在东京占一整条街。衣,食,住,行中,以食物最差,因总部规定占领日本之盟国人士均由各国自行供给,我国因交通运输不便,很难充分供应。吴文藻先生已减七磅,余人亦均变瘦。衣由我国带去,虽破烂尚较日本人为佳。住行均好。在日精神尚好,一因总算是战胜国,处处均有胜利者意味。一因远居国外,代表国家对外,立场一致,易于团结合作。
  日本人中,除亲美、亲英、亲法、亲苏派外,确亦有亲华派。惟代表团不能与日人直接来往,因一切交涉必须通过盟军总部。有人称此种私下接触为“黑市来往”。
  目前日本人民生活极苦,因主要生产物资均由国家集中控制,鼓励出口:一、美国,二、菲律宾,三、高丽,四、中国,日本国内反而有钱买不到东西。日本距真正的民主化尚远,美国报纸常赞美日本人的“合作”,其实这种“合作”是“顺民”式的合作,不是真“合作”。例如去年提倡民主,允许罢工,他们就天天罢工。今年,忽又禁止罢工,而他们也就立刻不罢。日本妇女极悲惨,妇女杂志等都由男人代办。一次日本女议员来访,也由一男议员作陪,一切问答竟全由此男议员代言。冰心女士某次在日本一大学讲演,谓日本过去不尊重女权,等于一个人只用一只脚走路,所以既不快,又不稳。今后要想民主,要想发展得好,非治好另一只腿{2},用两只腿一齐走路不可。冰心观测日本在目前为大势所迫,还谈不到再侵略,只不过要求复兴建设,自给自足,将来是否再侵略,要看将来情势如何。在东京有六七位校友,吴文藻先生家是他们连络中心,彼此相待颇亲密。看见双周刊③,如逢至宝。冰心不喜欢樱花,因为太单薄,颜色暗淡,悲观{4},快开快落,而且不结果。有一种八重花瓣的“俊喜樱”还好,但日本人不喜欢它。
  日本观感{5}
  冰心女士乃本刊编辑顾问,去秋偕其夫吴文藻先生赴日。吴先生系驻日代表团文化组组长。最近冰心女士回国参加参政会议,发表对日言论,极具心得。本文是她五月二十九日在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演讲辞——编者{1}
  战后的日本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在日本的时候,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将战后的日本告诉我国青年,今天,实现了我多时的希望了。
  去年十一月十三日,由上海乘飞机到东京羽田机场。到的时候,不过是晚上八点钟,可是路上除了美军和美军车之外,看不见一个人,也碰不到一辆车。冷静得很。第二天坐了一辆车子到东京各处看看,觉得东京受到战争的破坏,可以说远在重庆以上。美国对东京的轰炸,非常有计划,非常彻底。凡是可以利用的建筑,都没有破坏,否则,都炸的炸,烧的烧了。这么大的一个东京,只剩下几十所大建筑物和文化区及国会。
  第一先说日本的衣食住行。现在这些都成了大问题。住的方面:因为房子都炸毁烧光了。我有一个朋友,他一家八口,只能挤在六条席子的房间里,连烧过{2}的银行保险柜里也都要住人。因此,大多数的人住在郊外。行的方面:也成问题。人多住在郊外,日夕往来郊外城中,车中的拥挤,在车停了的时候,人挤出来多,你简直不相信那车子竟能载这许多人。所以地下铁道常常有挤死人的事情。食的方面:更是可怜。当天不一定能买到你需要的东西,常常在有货的时候便要贮藏起来,以应急需。衣的方面:可以说人人都是衣衫褴褛。就是五月三日,日本天皇接受民众欢呼时所穿的衣服,也很陈旧。至于教授学生们,都是穿的破旧衣服,稍为有一双像样的鞋子,都要留待见贵宾了。这是日本城里的一般生活。   日本的农村,比较城里好一点。那里有米,有生产,人们的生活比较稍为舒服,城里人常常用他们的东西到农村去换取农产品,所以农人对于奢侈品也有机会用到了。
  其次说到日本的人物,在邦交没有恢复以前,没有外国人可以自由到日本去,我是以中国驻日代表眷属资格去的,因此我是以一个文化人和他们见面。
  日本妇女——日本妇女非常可爱,可是也非常可怜,她们在家庭中没有地位,致于③社会政治方面,更是如此。纵使有,也等于装饰品!试举几个例子:东京的妇女刊物,如《主妇之友》和《妇人公论》等主编者都是男人,我问他们,妇女的刊物为什么不让妇女自己编,再问他们怎么知道妇女所要说的是什么·所想的是什么·所要做的是什么·所要求的是什么·他们都笑而不答,我在这静默当中意味到他们的意思——男人要妇女想什么她们就想什么,男人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做什么,的确,连缝纫服装,烹调饮食,都给男人控制了!
  有一天,有两位女议员来看我,她们由男议员领来。她们献花献果之后,便很恭敬地坐下,默然不语,我便先发问,可是都由男议员代答,我很惊奇,我想也许她们也是男议员带她们来的。
  还有一个例子,我认识一个家庭,太太是美国留学生,她告诉我:结婚这么多年来她和丈夫不曾谈过一句关于知识的话,问她原故,她说,日本丈夫和妻子只谈柴米油盐,从不谈关于知识学问的。日本自在盟军管制之上{4},教育制度改成了六六四制。那就是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同时开放大学,招收女生。可是男生竟不热心。这和我国五四运动的情形相反。我在日本,常常为妇女说话。我说:日本军国主义把国家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妇女没有地位,不能说话。男人只是孤意独行的往前撞{5}。多少年来,日本像一个人,只用一条腿往前跳,所以有今日的结果。此后,日本人应当改变妇女地位,相辅而行,像一个健全的人,用双足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是的,我替日本妇女说出了她们不敢说的话。
  日本学生——日本学生很可爱,和普天下的青年学生一样,脸上流露着可爱的天真诚恳。这是一张文化脸。我常常和他们说,我不能否认是曾憎恨过日本的,因为在中国我所见过的日本人,都是野蛮横暴的军人。到今日,我才真正的看见日本人,见到日本的文化人。其实东亚人应当共谋东亚所应走的路。假如有一天,能将中日的青年学生,会在一起,同携共进,那样东亚才有和平,才可免除危险!我们不应抱复仇心里{6},因为这样,倒反迫日本青年踏上另一条路了。我们应多多供给他们各种出版物,俾得大家了解。现在英美青年都在和日本青年公开通信,我们也应有这种联络。
  日本教授——来访我的多是懂中文或英文的。后来也有不懂中英文的教授来谈。他们确是日本的国粹,有礼貌,谦虚,肯静听别人说话。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很有心得。西京大学东方文化研究所的图书馆很大,单是中国书就有十五万册。我看见这样,一方面很高兴,同时也很难过。高兴的是还有这么一块干净土,能够保存这些图书。难过的是我们自己,{7}中国许多的图书馆都被破坏了。他们也表示难过抱歉。希望中国人能了解他们。我对他们解释说:中国人恨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并不是恨日本人啊!
  第三谈谈日本的山水。日本山水具体而微。它的好处是在人工。日本每一个国民都知道如何培养树木花草,没有人糟塌{1}它。他们喜爱郊游,野食。他们走的时候,必是将果皮饼屑纸片收拾带走。而且秩序很好,处处安静,并无嘈杂喧攘的烦扰。所以一切风景特别显得雅致,幽静。说到日本人喜欢的颜色,也是暗淡的,什么都是灰白黑三{2}色。绝不见大红。纵有红色,也是朱红,十分刺目。日本最有名的樱花,色淡白,速开易谢又不结果。这是不适合我们中国人之爱好的。
  第四说到华侨。华侨的③地位比战前高多了。待遇比较日本人好,实物配给也较多。中国驻日代表团为盟国管制委员会中集体之一。办公人员有一百多人,连眷属有二百多人,大家都很紧张快乐。因为工作都是对外——对美对苏对英对日——所以都极小心。工作分为四组:军事组,政治组,经济组,教育文化组。团中的青年军官,他们是受美国军事训练的。他们的工作和一切的表现,都受着盟国人的敬重。
  总之,日本是战败了,他们正在彷徨。现在盟国管制下,渐渐趋向民主了。可惜我们战后还在打仗。要不然,日本人还要加倍{4}敬慕我国,有人怕日本复兴,要提防她。我觉得不然。日本复兴不可怕,所可怕的是我们不复兴!我们要铲去仇恨的心里{5},关心日本可爱的青年。伟大的人,总是先伸出同情的手的。他们{6}两国青年应共同努力谋取东亚所应走的路。
  辑校补记:2010年5月间,刘涛传来他的文稿《为中国的未来祈祷——谈冰心四十年代的佚文、佚诗和疑文》给我看,其中已辑录了冰心的佚诗《送迎曲》二首,可是我当时匆匆看过,很快就忘在了脑后,以至我后来又重新“发现”了冰心的这两首诗,还将这“发现”和札记传给刘涛“参考”,然后才从他那里获知他此前的文稿也涉及这两首诗。这让我非常惭愧,于是我自然搁置了自己的辑校稿,但没有想到厚道的刘涛也搁置了他的文稿——他最近出版的论文集《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就没有收入此文。现在看来,如此相互推让,反而耽误了冰心佚文的重见天日。所以现在就将我的辑校稿和札记发表于此,同时也希望刘涛发表他的文章,因为他发现的《送迎曲》乃是《东南半月刊》1943年的转载—更正本,正说明此诗颇有影响,而且这个转载已改动了诗题、改正了一些文字讹误,而我所看到的《中央日报》1942年的刊本虽是初刊,却不无排印错误,所以这两个刊本正可以相互补充——解志熙2012年8月6日补记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责任编辑 孟庆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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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改琦(1773—1828)的《〈红楼梦〉图》不仅为小说人物造像,也是线条的人物论,关注人物“情”的世界。依托《红楼梦》以图像创造达到阐释人心的“画”论方式,是改琦艺术的重要面向。讨论《〈红楼梦〉图·咏》不该笼统称《〈红楼梦〉图咏》,必须区隔图画与题咏。它非但是仕女画传统与小说《红楼梦》的有机融合,是江南才子文化结构语境中不同艺术类型的一次空前交集,更是文人画由写意向人物造型的拓展。改琦中年
支部简介  民进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一中支部现有会员20人,主要为教育界会员,全部为中高级以上职称。支部2009年被民进云南省委会评为先进支部,2010年被民进曲靖市委会表彰为“先进基层支部”,2012年被民进中央表彰为“学习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先进集体”。  “看,民主党派……多党合作……受到中央表彰,这不是我们老师吗?区一中支部还真做了不少事儿呢!”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一中的师生们在走过校园新
在山西郇阳大地,活跃着一支眉户剧团,他们编排演出的现代眉户剧,主要反映新农村、新农民的新生活,富有特色,生活气息浓郁,为眉户剧种反映现代生活开拓出一片新天地,为振兴传统戏剧文化作出了独特的贡献。这个剧团的带头人便是闫慧芳。  闫慧芳,女,国家一级演员,民进会员,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晋南眉户剧传承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理事,山西省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山西省第十、十一届人大代表,
人类文明进步的价值和意义,固然在于生产能力的提高和生存条件的改善,更在于帮助人们形成自主自由和自我批判的精神,促使人们不断地对自己反思、批判,不断地突破惰性、本能和环境的限制,变革一切不人道、不合理的规则和制度,努力超越个人中心主义、群体中心主义乃至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和行为。  相对于蒙昧和野蛮而言,“文明”是一个美好的字眼,意味着人基于心智开化与人道情感所达到的言谈举止的规范有礼、生活条件的优裕
资源是获取财富的基础,如生产资料。资源也是不当得利的依托,如以权谋私。使用是否得当,中间有道红线,那就是政策法规,政策法规不明的,凭的是良心。政策法规良心都不讲,资源就成了“祸根”——与成也资源相反,败也资源。“祸”之所及,小到搬家公司的搬运工进入雇主家,编造“公司规定”,当场额外加价,你不同意,他就要走人,还要罚你支付“空驶费”。大到巨贪鲸吞,百万千万地往家里拿。也有在某领域往大里玩的,比如利用
创纪录的699万高校毕业生今年夏天走向就业市场,加上往年未能成功就业的求职者,今年的就业形势被称为史上“最难就业季”。根据知名社会调查机构麦可思研究院的跟踪调查,受宏观经济形势影响,企业用人规模缩减,2013届毕业生求职难度增加。  解决好大学生的就业问题,不仅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更关系到国家的经济建设和社会稳定,关系到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早在2009年,民进吉林省委会就把目光锁定大学毕
著名学者、文学史家任访秋先生(1909-2000)一生以教书与著述为业,在中国文学史以及思想史、学术史等多个学术领域辛勤耕耘,成果丰硕。尤其是在打通古代、近代、现当代文学畛域,梳理晚明至五四文学发展源流方面宏论迭出,多有创获。先生晚年病目,未及将著述一一订正整齐,而不少著作也已绝版多年。为使任访秋先生著述完璧于世,保存和继承先生留下的宝贵学术遗产,自2006年起,刘增杰教授遂有编辑《任访秋文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