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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字实父,号十洲,凭其勤奋与努力,以独特的绘画技巧,成为明代苏州非常有代表性的画家之一,与沈周,文征明和唐寅被后世并称为“明四家”,亦称“吴门四杰”。
在这群文人画家里,仇英是一个小小的异数。他是匠人出身,后来以画为生,一生都专注于此。他不善诗文,也不精于书法,在重视“画外功夫”的当时,也仍在画坛有自己的一席位置,与儒生才子们并身于明四家的行列里,是当时少有的纯粹因画画本身而得名的画家。
桃花坞
关于苏州,唐寅写过一首诗:“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吴中,里头的阊门就更好了,闾阎扑地,八百姻娇,每天五更时分的早市从来没有停过,来往交易的人都说着不同的方言。如果让画师把这里的昌盛描绘出来,画师也会说这很难吧。
这就是当年仇英生活的地方,四百年后重过阊门,下塘街17号是他曾经的居所。这里一棵老银杏树依然繁茂,是仇英当年亲手栽下的。
过去此处叫“桃花坞”,吴门画派的画家们,都住在这一带,唐寅的桃花坞别墅、文徵明的家宅、祝允明的住宅……这里是吴中手工作坊云集的地方,也是仇英的安身之所。
苏州是古吴都城所在,过去称“吴门”。明中葉时,这里取代南京成为了江南地区的中心,得益于江南的繁荣,继承着元代文人画传统的吴门画派,也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然而在一群文人画家里,仇英其实算是一个小小的异数。
从漆匠到画匠
关于仇英,历史里留下的记录很少。作为明四家之一,他不像其他三位那样,种种生平记载都在册。后人想要知悉他的生卒年月,还要在他人在他画上留下的题跋中推敲。大概是因为他以画为生,但没怎么读过书,在一众要么有家学背景,要么科考出身的文人画家中间,仇英多多少少容易为画史有所轻视。
他不像唐寅,在坊间留下了许多韵事,也不像文徵明那样有名望。他的一生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自己的画上留下的名款“仇英实父制”也总是藏在角落里,小小的一个,不打眼。
仇英出生在江苏太仓一个普通家庭里出生,家境不是太好,从少年时起,就得帮着父亲维持家里的生计,也就顾不上读书的事情。也许因父亲是漆匠的缘故,仇英从小就干些漆工活,平日里接触的人很少,谁家有漆工活要做,他就去,干完活就走。
“初为漆工,兼为人彩绘栋宇,后徙而业画”。后来,仇英喜欢上画画,没有老师指点,全凭自己。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独自到苏州城学习,一边当漆匠,一边学画。大概因为常流连苏州街头的书画装裱店和买卖书画的古董店,后来他在那儿认识了文徵明。
文徵明很喜欢他,也很惊讶仇英自己琢磨出来的扎实的笔头工夫与他出身之间的落差,这让文徵明对他的努力与才华更为佩服。
结识文徵明是仇英人生里的一个小的转折,他大概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从漆匠成为了画匠。正德十二年的时候,文徵明邀请了他一起绘制《湘夫人》,那年文征明四十八岁,而仇英也才二十岁上下,刚摆脱漆匠的身份专心学画不久。
当时文徵明“使仇实父设色,两易皆不满意,乃自设之以赠画履吉先生。” 文徵明让仇英设色,改了两次都不满意,最后就自己上手了。这件事对仇英来说大概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此后仇英对用色钻研得深,他后来在设色上达到的高度很少有人能超越,也很少有人能把赭石、太白、石青、石绿这些颜色搭配得那么好,典雅又简淡。
文徵明还是十分照顾这位后生,赴京时将仇英托付给了周臣,仇英就这样开始和周臣学画。周臣也是唐寅的老师,而唐寅比仇英还年长近三十岁,可见仇英学画的当时,周臣也年迈了。
但仇英还是从周臣处学到了很扎实的基本功,周臣画里的院体风格为仇英带来了严谨与稳健的意味。
文徵明的影响,周臣的指点加上仇英自己的努力,让他习得了一身好武功:周臣给了仇英扎实的基本功,让他在技巧上获得了绝对的精巧,就像习武者在江湖上站稳了脚跟,而从文徵明处学来的那种含蓄而优雅的风格,如同大侠有了剑,让仇英有了成为大师的可能。
醉心“青绿山水画”
在画史上,董其昌是个严苛的评论家,作为文人画家,他多多少少觉得仇英是画工之流,学识不够,但也不得不承认仇英手上功夫了得,尤其是仇英的青绿山水。他说,“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而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起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也。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若文太史(文徵明)极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
这话大意是说,画史上画青绿山水的画家不少,但许多人的画里只有精工,但无雅气。五百年了,才有了一个仇英。在青绿山水上,甚至于文徵明与他相比也是逊色的。
中国的青绿山水出现于魏晋时期,经过宋代画家赵令穰、赵伯驹的发展,到元代赵孟頫“托古改制”,青绿山水开始有了人文气息,然而至此,青绿山水仍然不是绘画的主流。明中后期,诗书画结合的文人山水很时髦,但在青绿山水方面有成就的画家仍旧不是太多,沈周和文徵明确实画了不少很具文人气息的小青绿山水,但在吴门中,大青绿画得最好的,还是仇英。 传统里,青绿山水的兴起,往往与当朝者对道教的推崇有关,所以不少青绿山水画里,都会描绘仙山道观,总有些神秘虚幻的色彩;而因为青绿山水颜色艳丽,如果画者不慎重,也容易流俗。仇英保留了青绿鲜妍用色的同时,着力烘托画里可居可游的氛围,于是他的青绿山水不是与人相隔的存在,是真切与人相亲的自然。
比如最有代表性的大青绿山水《桃源仙境图》,山峰都用石青、石绿点染,绿得很完全,用水晕开来,色彩饱和度被降低了,于是也就有了秀美的气息。树枝用混了墨色的赭石勾勒,叶子则用花青上色,树丛显得郁郁葱葱。画里高士穿着醒目的白色袍子,在林洞里弹琴、听琴。画面柔美也静谧。
仇英的小青绿则有《桃源图卷》,山都是浅浅的绿,桃花桑竹,良田美池,阡陌交通,往来种作,所有的颜色都浅淡可爱,人的动静声色也都活泼而喜悦。
然而,仇英好像生来就有一种天然的谦逊,无论是古人还是同时代的画家,只要是长处,他都愿意认真学习。所以他的青绿山水,有从古典传统而来的工整精致的古典传统,也有从同时代的气氛里浸养来的文雅趣味。
精工之极又有士气
董其昌说仇英的青绿山水是“精工之极又有士气”,仇英的长处确实在此,他能将工笔画糅合文人的审美趣味,精细之余也有文雅气。
写意与工笔一直是中国古典绘画上的两大画体,过去大多称为二者为“粗笔”和“细笔”。
明初期至明中期,画坛一直处于两大主流浙派与吴门画派交替的时期。
明初,以戴进和后继者吴伟所创立的浙派,在皇家的支持下兴起了。浙派有院体画的特征,追求刚健雄伟的力量感。
到了明中期,经历土木堡之变后,朝廷的财政越来越艰难,依靠官方支持的浙派也就慢慢衰弱了。而此时,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繁荣,使得吴门画派起来了。吴门画派继承着元代文人画的风格,“不论形似”,重视画里的神与意,偏好清雅的文人趣味,沈周、文徵明都是典型的吴门画派风格。
当然,偏则失,时代的翘楚总是只有那么几位,更多的山水畫家“都过分注重绘画的意境和神韵,而忘记了基本的造型。结果画中景物成为不合理的东西、毫无新鲜感的东西;却用气韵来做护身符,以掩饰其缺点。”
徐复观先生也认为,宋代以后一部分文人艺术家把书法在绘画中的意味强调得太过,甚至认为书法的价值在绘画之上,无形中忽视了绘画自身更基本的因素。
而在尝试将工笔和写意两种技法融合,在工整中仍旧能够保留了文气的,仇英无疑是做的最好的一位。
仇英的画兼工带写,加上他身体也好,工笔重彩画越到晚年,画越得细。再者他的性格沉稳,一幅画,画好几年也不疲不松,气息一致。这对于同样身为职业画家的唐寅来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他的《清明上河图》有24.8厘米宽,只两个巴掌宽,却有五米多长,其中的人物楼宇,桥梁店铺,没有不细致的。他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沿袭下样式,但却以青绿山水作画,画苏州城里的种种,无一不生动可爱。
“仕女画”神采生动
仇英从周臣处习来了界画和花鸟的基础,从文徵明和古人处学来山水的格调,而师兄唐寅则给他开辟了另一块园地--仕女图。明末的藏书家姜绍书曾经说仇英的仕女画是“神采生动,虽(周)昉复起,未能过也。”
实际上,在老百姓那儿,仇英的仕女图才是最受欢迎的,兼之仕女图可以作为春宫图的基础,总是喜闻乐见的。仇英的态度大概就是,既然大家喜欢,我就画画吧。仇英的仕女画也许没有唐寅笔下人物的神情灵动,感情丰富,但较之唐寅,仇英的长处是用色更悦目,细节更精细,更善于捕捉人物行为动作的瞬间图景。这些瞬间被他敏锐感受到后,像相机定格一样落在纸上,格外生动起来。
然而在仇英画的人物里,仕女还不是最出挑的,他更擅长的是在历史故事画中表现人物,姜绍书形容是“发翠毫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
比如《竹院品古图》,画的是苏轼、米芾等人赏古玩的场面,庭院里竹篁在生长,童子在煮茶,小狗在嬉闹,是兴致勃勃又欢悦的生活。
《南华秋水》取自《庄子·秋水篇》,写的是河神与海神的一段对话,借水来论述宇宙、世事的相对关系。画里的男子是“南华”,面对着渺渺的无穷河水,而侍立的女子是“秋水”,寓意“秋水时至”--仇英选择了用人物来表现抽象的哲学概念。
临摹古人,笔不妄下
明代,“临古”似乎成了是一种时兴风潮。仇英也临摹了非常多的古人画作,同时代的王宠说,仇英画画从来就是“笔不妄下”,没有一笔无来处,树石从刘松年里来,人物画学习吴道子,宫殿楼宇学郭忠恕,山水学李思训。唐宋名家,没有一个他不模仿学习,得来的好处就是一人能兼众长。王世贞说他“于唐宋名人画无所不摹写,皆有稿本,其临笔能夺真,米襄阳不足道也。”
可仇英当时不过是普通民众,怎么有机会能看到这么多的古画呢?
原来是仇英声名鹊起后,屡屡有人邀他客居作画。仇英先后客居众多富家、收藏家家中。在他们家中,仇英如饥似渴地临摹大量古画,创作了许多巨幅大作。仇英受到邀请的有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昆山收藏家周凤来、苏州富豪陈官。
其中和仇英关系最亲密,相处时间最长的是项元汴。项家四世善画,也有项圣谟这样的大家,且家资丰饶,世代收藏。项元汴比仇英小20岁左右,也精于画艺,对仇英十分尊重,很少要求仇英特意为他画作,却倾其所有为仇英参考借鉴。
在项元汴家,仇英前后居住十余年,为项家绘制了上百幅作品。如《桃林草堂图》《腊梅水仙图》《临宋元六景册》。《松溪横笛图》《蕉阴结夏图》《桐阴清话图》等都是在项家完成的。
因为得到这些收藏家们的支持,使仇英在中年之后,有了不错的收入,生活有了保障,加之得以大量观摹古画,他的艺术表现和技巧手段趋于多姿多彩,老到成熟。工笔、意笔、青绿、浅绿、水墨、白描各种技法无所不为,并能依据主题、意境及意趣的需要,随心应手,笔随意生,游刃自如,终于成为当时不可多得的大画家。
关于仇英,虽然历史留下的只是片语,但他的画依然很诚实地展现了他。他真诚又如实,也许也向往文人画家的身份,但他从来没有故作逸气的姿态落笔,在外界的种种怀疑里,仍然顺从着,不执拗,每一笔都如实地表达着自己。他应该就是一位诚恳的、认真的、仔细的,一生都在画画的人吧。(来源:微信公众号“林曦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