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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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官亭塆与下马石塆相邻,田搭界地相连。
   仅说这两个塆名,那就不是简单的地方。接官的地方一定是官道所在地,而且是某一区域的边界地,交通便利,人财物汇集,只是亭子早就毁了,只留下一个接官亭的塆名。下马石是后来叫出名的塆名,塆里有一人官至户部尚书,终老后埋葬在家乡大路边向阳的山坡上,从此文官到此下轿,武官路过下马。只可惜大石头不知埋在历史的哪个角落里,也只留下一个塆名。历史上这两个塆子属一个县治,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国民政府新成立了一个县,下马石塆才划过去了。两塆不仅不属一个县治,而且分属两个不同的省治。
   两塆北面的香山水库正在两塆、两县、两省的边界线上,分界线是定在水库大坝的中点,以南北轴线分为两边,各得一半。田地山林好分,水是分得清的吗?两塆吃的水、用的水,包括农田灌溉的水,都是共着香山水库的水。两塆田地搭界,鸡犬相闻,又共用着水,联系是割不断的,矛盾也一定少不了。
   历史上两塆发生过多次大规模的械斗,方志上都有记载,尽管只有一两句话,那也算是地方上的大事。边界塆子的争斗,都带点打码头的意思。因此,两塆每代人中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个领头的狠人。近代也发生过两次械斗,接官亭领头的是狗子,下马石领头的是黑熊。狗子瘦小机灵,有头脑,是塆里公认的灵醒人。黑熊长得五大三粗,身强力壮。两人一个重谋,一个凭力。
   一次械斗是正月十五玩龙灯,两龙相争。
   两塆都有玩龙灯的传统,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玩龙灯。龙灯出行的头等大事就是祭龙神,两塆邻近的最大水域是香山水库,祭龙神当然是到香山水库去祭。接官亭的龙从坝西而生,一路向东。下马石的龙从东而生,一路向西。两条龙蜿蜒而行,几乎同时来到大坝的终点,龙头一跃,深入坝下,临近水面,做出吸水的状态。此时,鼓乐鞭炮齐鸣,两塆的头人开始在水边燃香烧纸,三叩九拜。龙头缓缓左顾右盼,如神龙巡视自己管辖的水域,猛然龙抬头,一跃飞身坝上。蛟龙在大坝上漫游。时而蛟龙追逐龙珠,飞腾跳跃,蜿蜒盘旋,翻滚而动;时而高耸飞冲云端,时而低冲入海破浪。号子喧天,意味无穷。黑熊领舞下马石塆的龙头。狗子执掌接官亭塆的龙珠。两条龙时而比赛似的对舞,时而一条龙歇息另一条龙飞舞。舞龙的间歇要说彩词,如果说舞龙是祈福的话,那说彩词就是许愿。执掌龙珠的人说彩,见物说物遇事说事,说的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彩头,押韵上口,听得人心里如香似蜜。香山水库大坝两头的山上挤满了人,欢声笑语,十分热闹,空气中都洋溢着喜庆的味道。论舞龙表演,下马石的要稍占上风。论说彩词,接官亭的就远胜一筹。看热闹的群众的喝彩叫好,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大坝上要表演一个时辰,然后去各自的地盘走村串塆,舞龙祈福。当然,这样和谐热闹的场景有个前提,那就是两塆的头人一定在正月十五前相互走动过,还在一起喝过酒。不然,那就是另外的情景了。
   这一年,从正月初一到十五,两塆的头人没打过照面,更不谈喝酒啦。正月十五早上,两塆的龙还是像往年一样,到香山水库祭龙神。仪式要结束,龙抬头时,下马石的龙突然一个猛扑,去抢接官亭的龙珠。龙珠是福运的象征,不能被抢。狗子早有防备,龙珠向外一晃,借力用龙珠下的木棒扫向黑熊的脚,下马石的龙头倒地。龙头倒地,肯定不是好兆头。一山不容二虎,一水不顿两龙。龙下的后生都放下了龙,抽身而出,开始拳脚相对。舞龙变成了比武。真正能打的,都在坝上你一拳我一脚地相互缠斗。不会打的,一接触就扭成一团。有的滚到坝外的田里,像泥巴狗。有的滚到坝内的水中,趕紧爬起来,笑呵呵地跑回去换衣服。两边看热闹的群众照样开心,也是一个劲地喝彩叫好。直到一群女人跑上大坝,有的寻丈夫,有的找儿子。打斗这才宣告结束,男人不会对女人动手。可怜两条龙也是遍体鳞伤。这天是玩不成了,龙要修复,人要疗伤。
   正月十六,两塆的龙出行,走村串塆表演。龙下的后生好多鼻青眼肿,有的头上还缠着绷带。正月里玩龙灯是不愁吃喝的,走的都是亲戚连亲戚的塆子。玩龙灯的队伍后,有一个挑箩筐的人,每到一处,都会收到些香烟点心之类的彩礼。
   另一次械斗,是天旱抢水。
   两塆都有狠人,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在特殊情况下,那就事不由人了。那年大旱,水贵如油。香山水库是有分界线,可里面的水能分清吗?眼看要黄的稻谷一天天渴水,哪个农民不心痛啊!开始协商好的,两塆一塆一天,轮流放水。水库的水眼看要见底了。一塆放水时,都有一队年青的后生看水。这天是接官亭放水,太阳下山后,下马石来了一队后生,说:“太阳下山了,该我们塆放水了。”黑熊抽着烟,站在一边没作声。
   接官亭的后生说:“真是好笑,你的一天是从太阳出山到太阳下山啦?我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晚上十二点后你们才能放水。”
   狗子对同伙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人家有备而来,防着点。果然,下马石的人动手堵了水沟,引水流到他们的田里。接官亭的人也去堵他们的沟,引水向这边流。这样两三个来回,就开始动手了。两龙相争,打架是都不带家伙的。这次却不同,看水都拿着铁锹或锄头。真打起来,就顾不了那么多。狗子指挥一帮人防外围,带五个人去围攻黑熊,黑熊很快就坐在田里起不来了。接官亭的代价是两个人头破血流,一个人手被打断。
   黑熊也学狗子的办法,大喊:“不管其他的人,专门去打狗子。”狗子去护一个同伙,背后让人偷袭,头也打开了。他们人多,自己这边受伤的也不少,狗子果断地挥手撤退,说:“走,回去叫人来。”
   下马石的人打起了哦嗬,高喊:“我们等着。”
   狗子一行回到塆里,简单包扎了伤口,开始计划下步的行动。他组织了二十多人,他要大家把铁锹铁锄都拆下来,只拿木把,一是怕出人命,二是太重,挥长了时间谁都没那个力气。又让人找来两根长竹竿、两根绳子。先后强调了三次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说话,不准抽烟。狗子在塆里的后生中,说一不二。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人悄悄地来到下马石回塆的路上的一处山边,狗子指挥人将两根竹竿的根部绑定在路两边的棵松树上,安排一人负责一根,其他的人分两边全趴在地上。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听到下马石的人热热闹闹地走过来了。狗子立即叫那两个人双手抱着竹竿的另一头,向后退,弯成一张大弓。人影慢慢走过来,模糊地看到大个子黑熊被两人扶着走在前面。人群大步走进埋伏圈,狗子大喊一声:“放!”只听嗖嗖两声,两张大竹弓弹射而出,黑影倒了一大片。狗子又大喊一声:“打!”两边埋伏的人都冲了出来,挥起木把就打。哎哟声不断。跑了几个人,倒地没跑了的,着实吃了些苦头。    接官亭的后生打着哦嗬,得胜回朝。狗子说:“我回家拿点钱,去镇上。下午受伤的人要到卫生院处理一下,然后去喝酒,我请客。”大家又高兴地打起了哦嗬。
   两塆打斗,只要不出人命,两边的派出所都不会管。这样的事经常发生,管得过来吗。
   第二天,狗子带着二十多人去放水。有个后生小声问:“狗子哥,今天不是我们塆放水吧?”狗子说:“跟不讲信用的人讲信用,那只能永远吃亏!”人家昨晚吃了点亏,不得不提防报复。狗子安排两个人蹲伏在下马石的山上,时刻关注塆里的动静。还叫人带了一面铜锣,一旦听到锣响,全塆的后生都要来参战。
   接官亭连续放了三天水,下马石没人过来。接官亭保住了大部分收成,下马石只收了些瘪谷。
   平时,两边狠人都不会轻易去对方的地盘活动。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他们也很少单独活动。他们都时时提防着对手。
   秋收之后,农事就不多了。这天,狗子带着三个同伙在镇上小酒店里喝酒。一会儿,旁边也来了一桌,是下马石塆的四个后生。都只是面熟,也没打招呼,各吃各的,相安无事。店里有位年青的女服务员,长得很漂亮,因为狗子是熟客,对他们格外热情。
   服务员送菜到那一桌,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服务员把菜重重地放到桌上,说:“请你自重一点。”
   一个后生站起身,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说:“你的服务态这么不好啊?哪个不自重?”
   姑娘指着刚才动手的人,说:“他凭什么拍我那里?”
   四个人都笑起来,问:“拍你哪里了呀?你说啦。”姑娘扭身要走,那人却不放手。那人说:“第一,你服务态度不好。第二,你冤枉我大哥,你自己都说不出拍你哪里了,再说也没人证明,你也没证据。你得给我们每人敬杯酒,不然,我们想拍你哪里就拍哪里。”
   “你放手,你放开我。”姑娘挣扎着,要哭的样子。
   狗子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向对面坐的后生使了个眼色。后生站起身,走过去说:“放手,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有意思吗?”
   被称作大哥的人突然站起来,挥手扇了后生一耳光,说:“这样就有意思是吧?”
   后生被扇懵了。
   狗子扭头看了一眼,点支烟后起身走过去,说:“先放开人家姑娘。让我兄弟回你一耳光,然后你向他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大哥哈哈笑着说:“你是哪根葱,想来加点香呀?”说着操起桌上的酒瓶,挥向狗子的头。狗子弯腰低头一闪,顺势操起脚边的木凳挥过去,大哥脑袋开花。一发而不可收,狗子继续挥着凳子,又打倒一个。抓姑娘手的后生伸手来挡,手被打断了。另一个见势不妙,跑了。
   那帮人吃了亏,又不敢来理论,报了警。狗子不愿父母到处借钱赔偿,自己承担了法律责任。因致人重伤,狗子被判了两年。
   一个人再狠,没有对手,他就狠不起来了。狗子关了进去,接官亭群龙无首,这样龙与虫就没多大区别了。黑熊感觉日子都没了味道,开始胡作非为。接官亭的瓜果熟了,下马石的人直接去摘。接官亭菜园里的菜长好了,下马石的人直接去采。接官亭养的鸡呀狗啊,也是莫名地不见了。这不是偷,因为下马石的人毫不避人,大明大白地去。这也不算抢,因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哪怕是言语上的。
   接官亭一塆人忍氣吞声。
   当然,正月十五的龙灯还是要玩的,只是情景有点不同。正月初一大清早,接官亭的头人提着烟酒点心,去下马石的头人家拜年。不管是多么诚心,多么低三下四,人家连身都不起,更不谈留吃饭喝酒。只是淡淡地表了态:那就不打吧。可是,在祭龙仪式完成时,接官亭的龙珠就被抢去了。头人去理论,人家说:我们说到做到,说不打就不打,没说不抢龙珠吧?连续两年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办法。
   龙珠被抢,恶事来临。
   接官亭局部的女儿桃子很成器,考上了一个什么大专,一塆人都去送恭喜。桃子那时黑瘦黑瘦的,一点也不打眼。回家过年时,也不打眼。放暑假回家了,一塆人都打惊张,桃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亭亭玉立,如花似玉,少见的美人坯子。局部是绰号,大名叫刘善汉。他本来是个老实人,却有点爱自作聪明。那时农村家家都装有广播,每次播完新闻后就播天气预报,结束前总有一句话:局部有阵雨或者是局部有零星小雨。他认为别人听不明白,逢人就说:局部是哪地哦?可是个巧场呢,总有雨。开始说时,大家没听明白他说的么意思,后来听明白了,差点笑死人。从此,一塆人都叫他局部。
   那是一个大雨天,都闲在家里,串门的也少。黑熊穿着黑色连帽雨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接官亭,径直去了局部家。局部和老婆吓得坐在凳子上不敢起身。黑熊晃晃手中的刀,他们更是不敢出声。桃子在房里跟外面的父母热热闹闹地拉家常,突然间父母却不理她。她出了房门,猛然看到一个黑衣人,问道:“你是哪个?”黑熊没作声,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桃子抓进了雨衣里。他挟持着桃子,来到接官亭门前塘埂头的拱桥下,强奸了桃子。
   好多人在门里张望,就是没有人敢过去。
   桃子的哭喊声淹没在风雨中。
   两天后的深夜,黑熊用刀拨开了局部家的大门,进去再次强奸了桃子。出门时大声说:“把桃子给我做媳妇吧,没人敢要她了。”
   几天后,派出所来调查过,也向黑熊所在的派出所发了协查通报,只是再也没有下文。
   还读么书啊!天天提心吊胆地防着黑熊来抢人。局部托人做媒,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把桃子嫁到了远远的外地。
   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狗子回来了,一塆人像是盼到了救星。白天、晚上,狗子家总是挤满了人。像是诉苦大会一样,人们抢着诉说所受的欺侮。每听完一件,狗子都淡淡地反问一句:“有这事?”狗子不停地给大家发烟续茶。塆里有两个年轻媳妇被黑熊调戏过,当事人不说,塆里的人就更不好说了。局部的老婆还没开始说,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十分伤心。哭诉完桃子的遭遇,狗子的脸黑了下来,没再反问“有这事?”。局部接着说:“就在刚才天黑前,我去菜园摘黄瓜,黑熊这个孽障路过,连篮子一起抢去了,是我说好话,他才扔了两根给我。”    狗子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不说话。夜空突然电闪雷鸣。狗子显得有点不耐烦,挥挥手说:“大雨来了,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睡吧,明天再来玩。”
   夜半三更时,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雨衣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黑熊家门前,屋前屋后地瞄,一会儿把大门拍得嗵嗵响,大喊:“黑熊哥,快起来,出大事啦!”喊了两遍,听到黑熊应声:“是哪个?”塆里的后生都是这样叫他,但没听出是谁。黑熊起床,迷迷糊糊地走过去打开大门。一束刺眼的手电光照着他的眼睛,他用双手挡眼,说:“莫照老子的眼睛。”突然感觉到喉咙处一麻,紧接着发热,他用手去捂,热血喷涌而出,捂都捂不住。他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慢慢歪倒在地上。
   黑衣人熄灭了手电,消失在雨夜里。
   哗哗啦啦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黑熊在家被人割喉杀死的消息就传开了。这个恶魔遭到了报应,接官亭的人兴奋地奔走相告。
   镇派出所收到协查通报,狗子被列为重点嫌疑人。派出所以沒有任何具体线索和证据为由,也拖着不捉狗子。直到两省公安厅召开联席会议,派出所才不得不捉了狗子,移交了过去。
   接官亭的一位退休教师亲自写了请愿书,列举了狗子如何聪明能干、如何仗义帮人、如何友爱乡邻等等,一塆男女老少都在上面签了名,按下鲜红的指印。请愿书复印了上百份,分别送到了两边的县里、市里、省里的相关部门。
  两个月后,狗子放了出来。乡亲们都认为是请愿书起了作用,其实不是。狗子拒不承认杀了黑熊,更关键的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他所为。现场没有采集到任何蛛丝马迹的线索,更不谈人证物证了。一切都消失在黑夜的大雨里。
   此案至今没破,成为悬案。
   英雄救美,成全了一份姻缘。狗子娶了镇上酒店的那位姑娘,在乡里传为佳话。三年里,狗子就得了一儿一女。
   后来,分田到户了。当年种粮亏本时,狗子把香山水库下的田挖成鱼塘养鱼,过年时送到镇上、县里去卖;在地里种红心苕,送到武汉去卖。狗子家的收入比别人家翻好几倍。再后来,年轻人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大片大片的田地开始荒芜。狗子先是承包了香山水库,接着流转了三百亩田地、八百亩山林,注册成立了香山湖庄园。庄园里月月有花,季季有果。在水边依山建了二十栋相对独立的小木屋,大部分是家庭房,也有情侣房。瓜果采摘、水上娱乐、环湖慢道、森林探险等项目相继建成。农家田园游、周末家庭游的人络绎不绝。接官亭、下马石在家的人都在香山湖庄园里打工,狗子都一视同仁。
   每到过年,两塆在外打工的人大部分都回家了。正月十五,龙灯依旧玩。两龙和谐相处,再无争斗。
   再后来,回乡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啦,一塆都玩不起一条龙。于是,狗子当头人,两塆人共舞一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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