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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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刚刚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冬天,夜里,我顶着大雪从城南往城北去。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工人新村。司机回头问车后排的乘客,一个中年人,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也忘了他做何表态。司机又问我,绕路,你走不走。走!我拍拍身上的雪,拉开车后门,一下扎进出租车的后排座椅,我头一次发现它的低矮,而我可以把自己埋进靠背里。
  我感觉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很健谈,车一开动,他就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继续停车前与中年人的交谈。两个陌生人,以一种慢慢熟络的节奏交换着彼此的信息。我感到安心,直到出租车司机问我,你呢,小伙子,你是补习班刚刚下课?我离开靠背,直起腰,没有,我刚刚下班。下班?打工的,寒假工。司机的眼睛在后视镜上一闪即逝,他打方向盘,一切轻车熟路,像是走在他的剧本里。司机说今天的雪很大,忽然就下下来,完全没有预兆,而且越下越大,路上都结冰了,不好走。中年人附和,没有异议。我还没放下腰背,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冲动,于是鼓起勇气,决定像一个大人一样同司机搭话。
  我世故的方式很简单,是啊,这场雪,说下就下,下午还好好的。司机驾车在街道上鱼一样行驶,尾部时不时因为路面结冰而颠簸。路上的车和人都少,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之前和我同行的人,他们同我一起从公交车上下来,那辆公交车不敢开了,太危险,出事不得了。雪花扑打在车窗上,又在路灯的黄光里飞舞,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人都去哪儿了?回家了?这么大的城市,那一车人。这么大的雪,黑洞洞的夜空,一个人都没有。司机说,下午听到天气预报,还在想今天晚上出不出来开车。中年人说了一句,不容易。我说,路太滑了,公交车都不敢开。刚刚我就是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一车人,忽然停在路边上,空荡荡的马路,天上的雪下来,有些人留在原地,有些人和我一样沿着路边走,车都开过去,没有一辆停下来。还看见空荡荡的公交车在走,就是不载人,说是返厂了,不载客。
  中年人看着窗外,把围巾压进大衣领口,不容易,谁都不容易。车行到青年南路,一条笔直的大道,路边的绿化带覆盖着金黄色的雪,厚厚的,前面是青年桥,过了桥就是青年路北,再一两千米,就是工人新村。司机忽然发现,路边有两个人相依着走路。司机问,要不要载他们。中年人看着窗外,不容易。载吧。我发觉我的兴奋,而我的腰背已经与出租车的椅背完全贴合。那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一身酒气的人被放到副驾驶。另一个人挤进后排,他向在座的每一个人点着头,然后解释,前面一段路,他们就下车。今天本来是到酒店喝酒的,谁想到喝完出来,大雪封城,路上一个车子也没有,只能在路上走,都快走到家了,才遇到我们。我看见他们两个头发上都有雪花,不时在出租车行至亮部的时候闪着光,最后悄悄融化,没了痕迹。
  中年人要下车了,他的围巾早就压进衣服,我才发现他戴着眼镜,像一个老师,或者医生,他付了双倍车资,然后从我身前下了车。车上一下子空旷起来,司机又开始与新的乘客搭话。我忽然觉得这种温暖也是一种服务,我开始盘算,马上我下车的时候,是不是也要给双倍?钱,钱,钱,我得意,我觉得我搞懂了一切,但深藏不露。我打量车上所有人,终于睥睨起天下,那翻飞的大雪和一望无垠的夜。两个酒徒也下車了。我一个人端坐在后排,我是一个大人了,我熟悉大人的那一套,我决定也给双倍钱。司机的服务没有落下,他熟练地开启话端,绝不让车内的空气凝固。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一句一句与司机说着,甚至有点不想下车。我是一个大人,我夜里在城市中奔走,为了钱,钱不能奴役我,我用钱去购买服务,支付车资,我比谁都看得清楚,我看破了。
  下车时,我付车资的时候,司机的车终于空了,他两手抓着方向盘,突然叹气说,明天早上交通广播一定有很多车祸。双倍,是吧。我忽然不确定起来,手机停在支付界面。司机一副路途疲累的样子,他点点头。我支付完把页面给他看。车内却有机器报告。我像一个充满气的皮囊一下子被戳破,我忽然发现,尽管我成年了,可我还不是一个大人,难道车内的一切,只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为了挽回这种虚妄,关车门前,我像一个老到的大人一样,对着车内坐着的司机说,路上小心。司机脸上忽有笑意,点点头,车子又启动,然后走远。我站在雪停的夜空下,又一次找回那种成为大人的感觉,君临天下。

2


  打工的开端始于一个邀请,我朋友得到一家港式火锅店即将开张的消息。之后的每个早晨,我按时出现在小镇前往城市的路上,从郊区一路骑车进入老城区,先是满眼的灰色老建筑。天空也是铅灰的,人们都说,这样的天气将要下雪,下雪之前的一切都压抑着。接着就是市中心,这座城市很小,行政区划分散又集中,像一块摔碎的灰砖头。听说边缘的砖块上以前出过一位大作家,拿过茅盾文学奖,但他不喜欢这里,很少回来。
  我骑着电动车在市政府所在的区最繁华的地方穿行,那里有商业街,有麦当劳、肯德基,还有必胜客,市民阶层最喜欢集聚在这里。他们消费,他们嬉笑,他们捧着奶茶在街边三五一群。火锅店远离这里,它位于一片刚刚开发的河湾,坐落在一片欧式建筑里,在这片上流建筑的对面,是老干部疗养院。我曾经怀疑那里没有老干部,不过从来没有一探究竟,因为疗养院门口有一个岗亭,一个穿军装的保安立在那里,一丝不苟的样子,使我无法完成心底的探秘。
  我骑着车拐进上流地段,那里有个酒吧,到了晚上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妖娆而妩媚。我一般在车上,先看见她们的身体,腿、屁股、胸,最后才看清她们的长相,她们身上有一种让我敬而远之的狂野。进入青春期我开始心向往之,不过现在是白天,门可罗雀,偶尔有宝马、大奔与我擦肩。
  中介是一个穿着耐克羽绒服的中年人,他站在店里,向后指着我们这群他介绍来的学生说,看,全城平均学历最高的服务生,青春洋溢。中介面前是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空调开了吗?温度再高点。”大堂副经理是整个管理层唯一的女人,她清楚知道自己身为女人的优势,也很好地隐藏了它。最初她就像一个刚刚当上老师的师范生,不过她应该是学酒店管理的。春节前很难招到人,外地人都走了,火锅店又必须在今年冬天开始试营业,然后是正式开张。女人详细地与我们讲述工作内容和日常规章,现在是准备开店阶段,我们只需要打扫刚刚装修完的店,拆下从各地运来的塞满餐具的箱子,各种各样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盘子。还有大大小小的酒杯,白酒杯、红酒杯、量酒杯、醒酒杯,甚至连喝啤酒都有专门的杯子。   女人很好地与学生们打成一片,我渐渐忘了她大堂副经理的身份,直到她开始从这一群人里挑出一个听话的人做小领班。一个穿土黄色外套扎围巾的黄毛被选中了,他兴奋地站到所有学生面前,我才知道这个人叫英杰。他开始发号施令,传达一切从女人那里得来的消息。
  试营业的时候,每个人发一套衣服,还有鞋。如果干得好,还有奖金和提成。你知道这家店做什么吗?海鲜牛肉火锅。你想想海鲜,还有牛肉,那消费,只要客人消费和你有关,你就有提成。学生们欢呼着这里的一切都好,有免费的空调,还提供两顿饭,关键是有工资拿。本来因为拆卸和搬运重物产生的怨气,似乎都一扫而空,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充满了力量。我开始打量着她们,那些女孩子们,有几个长得不谙世事,有一个浓妆艳抹,剩下的平平无奇,有一种期待浮上心头,或许会发生什么的感觉。
  热情,终于在日复一日地搬运中被消磨。我渐渐摸清了这个店的格局,存放调料和运来餐具的地方,原先是一家母婴生活馆,后来倒闭了,里面原先供婴儿游泳的大塑料泳池干掉了,现在放满各种各样的箱子,一大半是调料。总厨经常跑到这里,一个矮胖的说一不二的男人,他会叫几个人帮他拿东西,或者吩咐餐具到底怎么放,其他餐馆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这里都要精细管理。
  母婴生活馆的楼上也被买下,重新装修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但包厢只占这层楼的一半,剩下一半还保持原样,一个到处是镜子的迷宫,偷懒的时候我会躲进去,然后发现很多消失的人。这边是北厢,一条凌空架着的玻璃过道将它与店铺主体相连,那边是二楼大厅和包厢。站在玻璃过道上,能看见一个圆圆的小广场,有六七栋建筑围绕它而建。正对面是一家西装设计工作室,我从来没见里面有过人。火锅店主体外墙都是小灰砖砌成,每扇窗户上都有绿色遮阳棚,圆圆的,看上去像一个喝下午茶的地方。
  女人说,未来营业时间是早上到深夜,除了下午两点后有段时间休息。早上提供早点,下午提供下午茶,正餐是火锅,晚上一直营业到深夜,服务员两班倒。厨房在一楼,它们围绕水柜被分成四个档口,水柜里将会放满海鲜,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滴水都很稀罕。
  厨师主要是一群广东来的师傅。按照上菜的顺序,水柜出入口的地方是烧卤档口和丸子档口。烧卤师傅是总厨的亲戚,后来我和他混熟后,他说自己本来在家里抓鱼,又做木匠,之后被舅舅带出来当厨师。他是第一个档口,出凉菜和一些拼盘烧卤,平时就是一些案板活,没事腌腌黄瓜,偷自己卤的鸡爪和炒制的红皮花生米吃。我曾经让他教我广东话,他让我叫他老豆并说这是老板的意思。后来其他人告诉我,其实这是爸爸的意思,我由此觉得烧卤师傅就跟他卤制的鸭子一样,整个人摇摇晃晃着不上调。
  丸子师傅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没活的时候习惯插着手,十分自信自己手打肉丸的样子,已经开始带徒弟。顺带提一下,他徒弟不像丸子师傅头也像丸子一样,这个存在感薄弱的年轻人,没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那个档口好像一贯十分安静,除非总厨巡视过来发现什么问题责问丸子师傅,丸子師傅的脸就像千锤百炼的生肉丸子一样,没有脸红的时候。但他的表情让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哪怕只是铝合金台面有一点点脏。
  接下来是刺身档口,主人是一个留着鲁迅式胡子的三四十岁的男人,他也叉着腰。我发现这家店后厨的大师傅们都喜欢叉腰,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戴着厨师帽,从头到脚透着对自己手艺的自信。而刺身档口的主人,无疑称得上是大师傅,他在日本学做刺身归来。他叉腰或抱胸,言行里有一丝不苟的气度。档口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它正对的水柜里都是为刺身准备的活食材,石斑、鬼鲉、拟鲹、鲈鱼,客人们挑选后可以直接看到那条鱼的下场。
  刺身师傅拿着它辗转腾挪,用刀背拍,抓着尾巴一甩,刀片进去,而鱼的骨头不被损坏,边角料统统扔到垃圾桶里,哪怕上面仍然留有大块大块的肉。最精华的鱼片将被放到一大摞冰山之上,插上五颜六色的珊瑚和贝壳,再把鱼骨放上去。装盘的工作大师傅不插手,都是小师傅在做,一个圆头圆脑的,被大师傅批评时会像孩子一样缩头缩脑的人。龙虾、海蟹也是由刺身档口处理,还有象拔蚌。不过,前面的食材有个要求,就是上桌的时候必须会动,哪怕它被千刀万剐只剩下一身骨肉,它也得会动。大师傅由此显得异常帅气,他是店里女孩子们第二喜欢的师傅,冷静得就像他手里分开骨肉的刀一样。末了,大师傅直起身,拿起徒弟递来的白毛巾,平静地擦了擦刀,或许是因为这个档口里面冷气比较足,我从来没见过大师傅落下一滴汗。
  最后是面点档口,制作点心和粥,刺身的肉或骨头剩下来,鱼、龙虾、螃蟹或者象拔蚌,客人要求做粥,服务员就要把它们端过来,交由面点师傅们。这个档口里面也是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大师傅是一个熊一样的男人,却因为宽厚显得温柔可爱。他会做一种小猪一样的包子,还会做天鹅榴莲酥,天鹅在盘子里放得不好,他会弯下山一样的身体小心翼翼用粗粗的指节调整。还会一脸担心地嘱托传菜生,不要急,不要把造型弄乱,接杏仁豆腐的时候要小心,拿虾饺皇的时候要记得带上醋,传炸春卷要配喼汁,不能搞混,那是一种起源于英国的调味料。
  闲下来的时候,大师傅会向你炫耀,他用手机挖矿赚了多少,他会迫不及待下班,因为他的老婆还在广州等他打电话。他去过很多国家工作,会做很多种面点,曾经过着天天吃牛排的日子,却记挂着时差之外与妻子的约定。现在他来到这家餐馆,与家人同处一个时区沿海的不同省份。他有一个年幼的孩子,用作手机壁纸,大师傅炫耀完挖矿的收益,会让你看看他可爱的孩子,一个刚刚学会在视频里叫爸爸的孩子。
  面点师傅是面点档口大师傅的徒弟,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称呼,来自店里的女学生们。她们通过这样一个称呼表达某种感情,大概是因为他的帅气,女孩子们私下达成一致,面点师傅是本店最帅的师傅。不同于小师傅、做卤煮的,或者完全没名字的,面点师傅这样一个称呼倒像是一种殊荣,因为偏爱所以提前授予的名号。在开业准备期,大家还彼此不熟悉的时候,女孩子们的活动轨迹和她们的话语一样已经无所不至。   我被总厨安排来给面点档口送小笼屉的时候,就发现一群女孩子聚在面点档口的玻璃前面,等到我来送五六片厚厚的石头片时,女孩们还在那里。一开始重活就都是男孩子们干,而打扫之类的轻活由女生们来,我端着非常重的石头片,实在想不通这种看着漂亮却沉甸甸的餐具有什么用。这时,站在女孩子们对着的档口里的面点师傅发现了我,他挑起头,一只手点了点石头片,又点了点我身后的丸子档口。我不解其意,直到走近才知道,这种石头片是用来放手打肉丸和虾滑的。在后来分发餐具时,面点师傅也帮助过我,他告诉我:圆石头片、圆瓷砖片、长条瓷砖、蓝色圆形玻璃,这些不带沿的,基本是丸子档口的。那种小碟子、小笼屉之类小巧的东西,一般是装点心的。刺身那边,因为有冰山这些东西,需放很多冰,都是特别大、能盛东西的容器。剩下就是卤煮师傅的。
  搬运的活结束后,男生们又被安排去帮那帮女孩子,我一直觉得她们的时间没花在正事上。女孩子却一直私下抱怨活太多,这个店需要打扫的地方太多,包厢那边刚刚装修完,水电工刚走,到处是等待撕掉的包装条。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整天都在擦碗筷酒杯中度过,开始时还很开心,大家说说笑笑,但随着试营业日期的临近,一切变得严肃起来,大家说笑开始避着那个黄毛,有女生说她见过这个英杰跑去给大堂副经理告密。店里的空调也变得不正常起来,它人为地变得没有之前开得足。
  当所有人都觉得那个女人,变成另一副模样的时候,她突然带着天天跟在她身边的英杰来擦酒杯。女人说,小心点擦,别擦坏了,一个杯子二百块。大家拿着白方巾的手就都缓慢下来。归拢的时候,女人说,这边缺烟灰缸,包厢缺几个醒酒器,这些都要备好,以后用到了,各包厢、区块的服务员要到各自的柜子里拿。收台后、洗完了,每天早上准备时要把缺的补上。等到一切训练有素,女人便离开擦瓶瓶罐罐的地方,她重新变成大堂副经理,英杰也想离开工作岗位,被要求待在这里继续擦洗。女人指出,大老板过几天将会从上海来到这里,会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大家要做好准备。

3


  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忽然发现爱情游戏的蛛丝马迹。男生里有个戴圆眼镜、皮肤淡咖啡色的,和女生里唯一浓妆艳抹的好上了。两个人时常消失,他们躲进那个镜子迷宫,然后不知道干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女生先出来,接着是男生,他一脸兴奋,遇见人好像还急于隐藏嘴角的东西,于是抬手一擦。这种事情愈来愈过分,后来工作服发下来,有人看见女生敞着领口跑出来,特别放肆地笑。两个人甚至在客人面前打情骂俏,最后被大堂经理发现,让大堂副经理把两人调开。可这种事其实是无法避免的,这里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发生这些也很正常。女孩子们已经开始形成小圈子,一群比较老实、性格差不多的女孩子结成一帮,从那两人第一天消失的日子起,她们就在工作接触的一时半会充分交换意见,那些话借由风吹进我的耳朵。
  她们说,刘雅婷在学校里也这样,她在南京上大专,天天脸上涂满粉,夜里就去酒吧,去跳舞。她们倒是蛮同情那个男孩子,张天昊还是00后的小孩子,刘雅婷已经成年了。男孩子们的共识比女孩子们的来得快,而且简洁:刘雅婷,一个字骚;张天昊,也是一个字,傻。
  我的目光却落在刘雅婷身边那个女孩子身上,她怯生生的,容貌算不上出众,可看久了,倒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她的眼睛总似笑非笑,嘴呢,就欲说还休的样子。有一天我问她,怎么看刘雅婷,她还是那副模样对着我,身形娇小的女孩子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是吓到了。因为此前我从未与她搭话,或许是慢慢觉察出一丝意味,在长久地似笑非笑、嘴唇要张不张后,她说,你不要听那些人说的,刘雅婷是个好姑娘,张天昊也是真心对她好。
  在整个城市都在等头一遭雪的时候,我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王双双,女孩子们会叫她双儿,她也是00年出生的。我们在一个工作群组里,于是我加她。下班后,我会用手机与她联系。我们聊天,作为一个比她大一点的成年人,我有把握在这件事上占据主动权,只要一步步来,先套出她的其他信息。于是我知道,她是河北人,父母来江苏务工,因为没户口,报不了学校,只好进入一家私营中专,培养空姐、空少和铁路乘务员的。她学铁乘,因为今年春节不回去,就出来打工。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家里有个姐姐嫁给了本地人,在这座城市落了户,她就住在姐姐家。
  我们夜里交流,白天几乎都在工作。工作服发下来,男生灰褂子、黑裤子、黑布鞋,一副家丁样;女孩子就是丫鬟的样子。我的朋友天天抱怨,他已经心生退意。而我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我和师傅们混熟了,还有将要成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来找我。双双的眼睛和嘴还是似笑非笑,但那种意味已经很浓,我靠在面点档口的餐台前,双双跑过来用一只手轻轻拉我的胳膊,我假装对这些一无所知,我要让她的脸更红一点。双双走了,面点大师傅敲了敲玻璃,他十分热心地告诉我,这个女孩子对你有意思。怎么可能,我笑,笑得敷衍而虚伪。大师傅着急,弯着腰说,真的,我看女孩子很准的,那姑娘一定喜欢你,她是个好姑娘。我说,不可能,您看错了。
  接着,我发现还有人也陷入爱情,这个冬天似乎注定不平静,该来的大雪迟迟未来,一切却孕育在这种安静的纷乱里。面点师傅叫我,他让我把大堂副经理找过来。我见到那个女人时,她在收银台安排人把运来的酒水塞进小隔间。女人来了,她柔软而年轻的脸部板起来,以一种管理者的神情盯着面点师傅。面点师傅从容不迫,他擦擦手,拿起银白台面上的小闹钟,刚刚好,你等一下。女人手插到羽絨服的口袋里,她隔着玻璃,看着面点师傅拿出天鹅一样的点心。刚刚烤好的,你尝尝。女人的脸色有那么一丝缓和,孙洋洋,干吗。面点师傅笑着说,天鹅榴莲酥,刚刚试制的,请老乡尝尝。老乡?我昨天在工作信息表上看见了,咱俩老乡。是你,昨晚加的我微信?对啊。面点师傅叉起腰,他一只手伸出来又指指仍旧放着的天鹅榴莲酥,你尝尝。我不喜欢吃榴莲。面点大师傅藏在一排笼屉后面,满脸笑意,索性背过身去。这时英杰跑过来,这个,你拿走。英杰一愣:拿走,去哪里?你吃了,给别人吃,随便。我看见那个黄毛像捡大便宜一样,一边说谢谢,一边腰都弯了,他连忙要把那碟子拿走。别走,女人命令道,让店里其他人看见不好,你在这里吃了。她吩咐完就走了。面点大师傅这才把笑意流露出来:这下碰软钉子了。孙洋洋也笑,说,她在微信上可不这样,她刚刚害羞了。

4


  水柜装满海鲜的那天,大老板来到这座城市。他进店的时候,我正在二楼看外面来的摄影师弯着腰,在四块白布补光的食材左右找角度。附近桌上摊着摄影师的参考图,电脑处理后,让人疑惑到底加几个零的菜单。大老板在这样的时刻,相机一闪一闪的关口,走到这里,他看了看二楼大厅,指了指天花板上的灯吩咐说,马上都打开,空调也是。大老板身后跟着一群人,一个穿黄马甲戴黑框眼镜的胖子,西装领带的大堂经理和同样西装领带的大堂副经理,还有行政总厨及一些没见过的面孔。我想象着这么一群人,从车上下来,风风火火迈进店里,不像我从后门悄悄进来,他们从头到脚露着一股成功气息,就像大老板的浓眉和发须,清清楚楚,很是自信。他们穿廊过道,走大理石楼梯,从上往下看,一行忙忙碌碌的身影,再拐两个弯,就到这里。
  有人在为他们的店忙碌,他们进了那间最大的包厢,把宽木门紧闭,包厢里面,有一张大圆桌,还有一张暗红色的方木桌,周围一圈太师椅,再就是窗前的贵妃榻,总厨叫它美人靠。大堂经理是本地的职业经理人,干了几十年餐饮,戴着眼镜。这是贵妃榻,刘雅婷曾经躺在上面,她侧过身,身后的窗户里是西洋的街道,宛如民国上海,十里洋场,两栋洋楼间,是一座尖塔,那是马路对面的老干部疗养院,有一个穿军装保安站立的岗亭。
  下午,服务员们被召集到包厢,开始男女混杂着,黄马甲的胖子就打手势:男一排,女一排。大老板坐南朝北说,别站着,那边有太师椅,有圆凳,都坐下。然后,他开始讲上海,年轻人都应该去的城市,节奏快,最磨人,造富之城。公司第一家店就在上海,这里是分店,因为本地居民消费不如一线,公司还特意制定供应,决定用最优惠的价格带给食客最好的产品,澳洲谷饲牛仔骨、香港顶级雪花牛、三文鱼拼北极贝,吃火锅,要的就是食材新鲜。麻辣火锅不行,那原先是纤夫船工发明的,食材的原味都被麻辣味盖住,不行,必须要是清汤,花胶鸡,或者是牛骨。为了照顾口味还提供昆布汤底,服务员在客人点餐的时候,要知道我们店的特色是什么,不要让客人尽往贵的上面点。明天试营业,今晚先请你们吃一顿,员工最应该知道,店里什么是好的,要有认同感,什么东西好,吃过才知道,菜单上的东西,都来一遍,除了帝王蟹和澳龙,其他都来。大家尝尝我们香港打边炉,火锅好不好,汤底最重要,我们的汤底,都是特别熬制的。就拿原汁花胶鸡来说,鸡,都是广东的,你们知道广东四大名鸡吧,我们的鸡都是从那里运过来,现在主要是清远的,等春节过后,还有其他的。酱油要特别说一下,这是我们定制的酱油,这么一小瓶,六块钱,花了大心思。我专门去产地看过,就看他们工人下黄豆,特别鲜,这些你们一定要告诉客人,别点贵的,要点就点我们特色的,外面买不到的。还有我们的山楂汁,那是直接找工厂生产的,无添加,绿色、安全,对女孩子特别好,没有加糖,纯天然,你们今晚也尝尝,招牌山楂汁,一扎九块五。大老板说,以后叫他李总,这边黄衣服的,是王总,他管进货。店的里里外外介绍完,李总开始谈自己白手起家的心路历程,他推荐店里每一个人读毛选。他说,毛主席是伟大的革命家,也是宣传的一把好手,更是创业者,中国无数的企业家都读毛选,也推荐在座的去读。
  那天晚上,果真如李总说的,我们在自己整理的店里吃了一顿菜单上的东西。原先这里也提供工作餐,却没有那天晚上的丰盛。天气越来越冷,下雪的可能性在增大,家人就让我晚上不要回来,去工人新村的舅舅家借宿。我和王双双的关系像是进入平稳期,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推进,女孩子忽然不那么主动起来,通常我进一步,她退一步。
  孙洋洋有天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人喜欢刘雅婷。我心想这不是人尽皆知,我忽然羡慕那个傻小子,刘雅婷虽然男生都说她的不好,女生都说她化妆差,但我心底不这么想,刘雅婷看上去是漂亮的,就算化妆有点过头,也比店里大多数女生漂亮。我想起有天晚上下班,我骑车经过疗养院的那个坡道,望见十字路口黄灯,停下来,刘雅婷里面套着丫鬟一样的工作服,外面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她一下子跳上那个男孩子的背,男孩背着她,一路狂奔,在黄灯变成红灯的那一刻通过这条马路。城市冬天夜幕干净地黑着,我听见女孩子放肆地笑,我忽然羡慕他,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女朋友。
  王双双夜里跟我说,刘雅婷失恋那天,是张天昊在安慰,所以两个人好上了。他们上床了吗?我脑海中出现布满镜子的迷宫。我住到舅舅家,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然后起来坐公交车。大雪过后的城市,路面上的冰还来不及完全清除,公交车临时改道,我想起来买一杯奶茶,然后提着它去店里,那小子不过是抓住了机会。王双双说,之前他也老在网上撩她,后来才收手,可他和刘雅婷一有矛盾,那家伙就会来找王双双,说她可爱,说她好,王双双觉得恶心。我呼吸着雪后的空气,路上到处是小心的行人和车辆,工作群里说,今天大家注意安全,迟到不要紧。

5


  我从后门走进店里,走工作人员楼梯,这可以直接通到二楼北厢,那边有个小房间,专门给服务员、传菜生换衣服。我提着奶茶,开始想之后要干什么,先拖楼梯,再去帮服务员收拾包厢,后去倒垃圾,试营业往外面投了不少优惠券,这几天三三两两有人来吃饭,早中晚,包厢通常都要放到第二天才收。幸好天气冷,人手开始不够,中介又送來几个临时工,都不固定,重新又分组。我是传菜生,负责楼上,藏在后厨到二楼的一个小楼梯里,外面有服务员接手,大厅有大厅的服务员,包厢有包厢的服务员,都是女孩子,男孩子都是传菜的。我从二楼玻璃廊走到那条客人走的楼梯,黑色的大理石一级一级往下,王双双挽着另一个男孩子的手臂,正亲昵地往他身上靠,我提着奶茶,看着他们拐弯,一个平台,接着一级一级下楼,楼梯上面是挑高的天花,富丽堂皇,一个丫鬟挽着一个家丁。
  我没来由想起一件事,有天打扫的时候,有个我现在也不认识,叫不出名字的女孩被大堂副经理骂哭,我递给她一张纸,然后期盼她会对我有好感。我提着奶茶,找到我朋友,朋友说他干不下去了,他要走,我把奶茶交给他,去找拖把,我要去把那条黑色大理石的楼梯拖干净,一遍湿的,一遍干的。   试营业后,下午茶被取消,不再营业到深夜。凭着现有的人手,这些设想不切实际,晚上到了21点,就不再接受新来的客人下单。刘雅婷从迎宾小姐变回服务员,她不用一遍遍喊:欢迎光临。孙洋洋的爱情,胎死腹中。大雪后的城市,马路结冰,出租车司机的话果真应验,关于车祸的新闻看似相同其实不同。刘雅婷有次到传菜间,她拉我的手腕,我抽出来,女人不可信。刘雅婷说,王双双这个人,别被她骗了。我知道。我不动声色,刘雅婷的脸,她的胸,丫鬟装束。传菜间外,隔着道帘,张天昊满是怨气的脸,他看见刘雅婷,气得把帘子甩下。那天晚上,我听女孩子们说,这两个人闹矛盾。王双双和那个我忘记名字的男生,一起出现在另一帮女孩子的群体。我加了刘雅婷微信,夜里,这个姑娘说,要做我的眼,我拒绝。
  有次22点下班时,孙洋洋叫我去吃春卷,记得带喼汁,在档口玻璃下的柜子里。正式营业那天中午,店门口摆许多花篮,大堂经理站在门口,对着每一个凭着他人脉邀来的客人拱手,无数爆竹被点燃,空气中充满硫黄味。残雪堆在一角,爆炸后的红色碎纸飘了一天才慢慢落下。晚上下班,店里决定以后下班加一顿夜宵。孙洋洋叫我,他经常给我留东西,我会帮他做一些事。店里来了很多临时工,做事远比不上我们这些固定的,早上打掃时,他们拖着不来,晚上搬活刺身冰山时,都推着不干,也搞不清楚虾饺之类点心与蘸料的关系。算下来,他们一天晚上一百块,可比我们这些服务员、传菜生工资高。店里的海鲜在狭小的空间活动,水柜里的水时常溅出来,大堂经理偶尔会亲自来拖地,他穿着一身蓝西装打领带,弯着腰拖地,总让人觉得兢兢业业,这让我想起他把空调关掉的时候。
  下午两点后休业,有人留在店里,就两个小时活动,四点钟又得到店里,你跑不远,不知道干什么,还不算工作时间。我趴在员工换衣服的地方,却冷得睡不着,遥控器不见,往隔壁包厢找,听到一男一女对话,男的说,现在干吗?看电影?女的说,就两个小时不到。男的说,出去逛逛。他们去了万达。我们也去万达。我听见门把手的声音,就退回换衣室,趴到桌上,假装睡觉。男的推门进来,我从桌底下看见他的腿,他说,这么冷,还睡得着。门后面是一个女孩子,她没进来,我知道她是谁。
  我想起那最大的包厢,一天夜里,那桌客人坐到很晚,服务员和传菜生都在等他们。等客人们鱼贯出来,丫鬟们走进去,家丁也走进去,他们吃起剩下的食物,那狼藉的杯盘,滴落在桌的油凝固,花团锦簇,蟹壳虾壳,圆桌边12个小锅,里面的东西像我第二天倾倒的泔水。那天,店里出了一件事,有两个客人在大厅吃完,几万块钱放在桌上,忘了拿,回来找,已经不见。调监控发现,是来打临工的一对夫妻见人走就把钱拿了,他们很快离开店。大堂经理这时候正领着客人挑海鲜,还有父母带着孩子来看水柜,经理说,这是波士顿龙虾,这是澳龙,这是帝王蟹,他给心有疑虑的客人讲干蚌和水蚌的区别。孩子说,他要吃大龙虾。服务员把他们剩下的食物捡起来,送进嘴里,她说,她要喝那个粥,这个粥是帝王蟹粥,剩下的东西,客人让做粥,是她从二楼一路端到面点师傅那里,做完又一路端回来。孙洋洋说,做粥有个窍门,出锅后捞一下,把食材捞上面。
  偷钱的夫妻很快被抓,他们逃不掉,中介一清二楚。第二天早上,他照常来店里,是他给警察提供的信息。大堂副经理说,以后要对临时工审核严一点。学生最好,中介手插进羽绒服口袋,一脸笑容。水柜的水溅出来,帝王蟹总想从里面爬出来。王总把它按回去,他要找两个人帮他去卸货,空运的海鲜到了。
  我的朋友终于走了,他干不下去,太累了,天天早上来打扫卫生,干完了,到饭点,就爬上爬下,伙食也不好,站着看别人吃。他把工作服交给我,让我带给女人,他不想再回来。我也想走,这里太乱,但又忍着,如果春节后走,中介会把所有应得的钱给我。但现在走,就只能拿六成,一千二不到,我吃了这么多苦,干了这么多天,才一千二。我不想再认真工作,我躲到镜子迷宫,看见王双双面无表情地出现,一个男生从后面冲出来,抱住她,他发现我,笑容凝固。我扭头离开。中午过后,我在换衣室睡觉,用外套裹着工作服,心里仔细权衡着,走还是不走。下午四点打扫时,大堂经理穿着整洁的西装,他叫住一个人,指了指他脚下的皮鞋,亮黑色,把这块地拖一下。
  王总走进店里,他看见我,让我把东西放下,跟他去取货。我坐上他的面包车,从城南往城北去,拐进一个物流集散点,停了许多大卡车。我在车上等了很久,无事可做,手机还在店里,上班时间手机都被女人收走,谁身上有手机,就要罚一天工钱。终于,卡车到了,上面放下几个箱子,王总让我去搬,他在车上抽起烟。搬完,回到店里,他们已经吃过晚饭,虽然才五点,店里就要忙起来,我还在找食物。
  孙洋洋让我忍一会儿,等最忙的时候过去。中介跑过来,问女人今晚是不是还要加人。我让孙洋洋帮我点了外卖,六点的时候,外卖到了,是一张煎饼包肉,我坐到工作人员楼梯,楼梯下拐角是厕所。不一会儿,英杰跑过来,他说女人在找我,让我快点回去工作,不然就让我不要来了。我说,我要吃饭,我饿了。没吃几口,英杰又来传话:快回去工作,经理给你五分钟,最后五分钟。我要吃饭,能不能别烦。最后,女人走到楼梯下:你被解雇了。她走后,我慢慢吃完煎饼,然后去舅舅家,在那里过一夜,天亮回家。
  舅舅问我,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少吃一顿饭会饿死吗?打工就是磨炼你的。我到外面出差,身上都会带一包饼干,有备无患,你为什么不带一包饼干?你出去打寒假工,我还夸你长大了,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你说,是不是嫌苦。
  我想起,我从那张堆满食物残渣的桌上抽出一张纸,上面说,这桌吃掉了八千块。
  主持人:赵步阳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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