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烟鬼。
　　父亲又是一个极不爱笑的人,僵硬的脸上永远写满了威严。在儿子眼里,父亲的笑就像阴天夜里的星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吧,可就是看不清。
　　从儿子记事起,便盼着父亲能多抽一点烟,抽快一点。那样的话,他便会立即得到一份美差——为父亲买烟。烟是七毛钱一盒的“江南”,纸盒的,价格便宜,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烟盒侧面还写着“吸烟有害健康”。话又说回来,对嗜烟如命的人,这句话根本就是鬼话。之所以说为父亲买烟是美差,完全是因为父亲每次让儿子买烟,总是会给一块钱,一盒烟七毛,三毛零头自然就进了儿子的小兜,还美其名曰:跑路费。久而久之,家里人都知道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父亲是绝不会在儿子面前抠这三毛零钱的,虽然他让儿子买的是最便宜的劣质烟。这是一个父亲的尊严,当然,是仅对儿子而言的。若是真的窘迫到要凑足七毛钱来换盒烟过过瘾的话,父亲也是决然不会让儿子代劳,因为他会觉得对不起儿子,甚至会为了不让儿子瞧见自己的窘迫,一个人偷偷地溜去买。
　　慢慢地,在灰色烟雾的长年熏陶下,父亲的脸真像罩上了一层雾般,越来越苍老了。儿子也长大了些,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香烟都叫“江南”,有的叫“阿诗玛”,有的叫“盛唐”,还有的叫“中华”。但那全是父亲看不上眼的,父亲总是嘟囔,那些所谓的好烟,一点劲都没有,抽了跟没抽一个样儿,还死费钱,孬烟才好抽。
　　儿子才不管呢,依旧每月不定期地拿着自小便拿的跑路费。可别小看了这跑路费,两趟下来,一包香喷喷的“幸运方便面”就到手了,那可是儿子的最爱。
　　经常是这样的场面:父子俩坐在台阶上,父亲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微笑着抚摸儿子的小脑袋。儿子却毫无反应,依旧专心致志地舔着手心上残留的方便面渣。父亲则吐着一个个圆溜溜的烟圈儿晃来晃去,傻笑着。那是他的杰作。
　　后来,儿子上中学了,住进了学校,美差也就跟着丢了。父亲则干脆不买烟了,儿子周末回家问起,父亲脸上冒出几颗久违的星星,“我咋不想抽呢?可没人替我买啊!”“没关系,我这就替你买一条回来,够你抽一个礼拜的。但跑路费你得先给,连烟钱刚好凑个整数,十块。”儿子认真地打趣道。父亲明显慌了,脸上现出一条条深沟,泛着黑光,星星也全被淹没。“我现在不抽那带嘴儿的啦,烟味全让那小玩意给滤了,太可惜,我现在有更棒的烟。”
　　说着,父亲掏出一个小铁盒,拿出一张破破烂烂却又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只见父亲五指翻飞,不一会儿,一根细得可怜的自制烟卷便完成。看着儿子惊讶的目光,父亲得意地吸着烟卷,吧嗒吧嗒的。儿子看清了卷烟纸上那明显的三点水,是个“江”字,难怪从前只见父亲抽烟,却从不见他扔烟盒,原来他早有准备呀!看着父亲那幸福满满的样子,儿子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再后来,儿子上大学了,父亲戒了烟。可父亲的脊梁也已被压弯了,整天佝偻着,老了。
　　暑假儿子回到家,发现父亲戒烟了,便好奇道:“爸,您那烟卷不是还有一点儿的吗,干吗不抽了?是不是烟盒没了?没事,我小学、中学的课本都还在呢,您这辈子呀,也甭想抽完。”
　　父亲脸上乌云密布,一条条黑沟凸现着,大吼:“混账东西,十几年的书都读到肚子里拉茅坑里了,那是你上学用的书,没它们,你个王八羔子能考上大学?老爸能干那种事吗?”
　　儿子吓坏了,被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惊呆了。父亲脸上脖子上,一条条吓人的青筋暴突着,若是在儿时,一顿狠揍是免不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终是什么也没做,黑着脸走了。
　　一日,儿子无意中在父亲床上的稻草里,发现了一大叠烟盒纸,有的还带着银白色的锡纸。有些烟盒纸上,都写着字,要么是“江”字,要么是“南”字,要么就干脆是一个孤零零的三点水。
　　儿子有点纳闷,父亲都戒烟了,还留着这些干吗?
　　第二天,儿子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早年曾想过戒烟,那害人的东西让他每天早上一起床便咳嗽不止,有时还咳血,可就是怎么也戒不了。直到他看到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便像疯子一样,拿起菜刀狠狠地砸在菜板上,大吼道:“这只贱手要是再敢碰那破玩意儿,我就废了它。”你父亲是要留着命给你挣钱啊!母亲平静地说。
　　儿子鼻子一酸,心里憋闷得似乎快要迸裂开来。母亲又接着说:“其实你爸根本就没戒掉,抽了大半辈子的烟,哪是想戒就戒得了的,后来还老想抽。可是,一接到你从学校打回来的电话,或是看到菜板上的刀,看到你书桌上的书,便又狠下心来了。”
　　儿子终于眼泪决堤了,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