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之前，妈妈把姐姐寄养在奶奶家 。据说，姐姐五岁之前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她的嗓音很好，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说姐姐长大了准是个歌唱家。可惜我无缘见到姐姐唱歌时快乐而又满足的样子。
　　姐姐五岁那年患了一场病，奶奶偷偷把她带到一个江湖郎中那儿开了几副膏药。直到后来病情恶化了，姐姐的耳边起了一个很大的脓包，整日都会流出又脏又臭的黄绿色的脓水，奶奶这才叫来妈妈和姥姥。妈妈说：“这怕是炎症引起的，我带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吧”奶奶不解地说：“我给她医过，前村那个老郎中说用膏药贴几天就没事了，咋到现在还没好呢﹖”姥姥上下打量了姐姐一番，就笑了，她说这是小病，把脓挤出来就没事了。妈妈面露难色，她说：“妈，她还是个小孩子呢，挤脓会很痛的，再说，若是挤后留下疤痕……”“好了，”姥姥一挥手，不高兴了，“你知道啥，你小的时候身上长包，我还不是这样给你医的吗﹖咱何必花那个冤枉钱。她是妈的外孙女，难不成妈会害她”妈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再出声。
　　姥姥找来一条很大的毛巾，把姐姐的面部包了起来，只留两个出气的鼻孔和那个鼓起的脓包。姥姥草草洗了手，就上前挤了。姐姐坐在小板凳上，很安静，姥姥用力地挤呀挤呀，姐姐痛得哇哇直叫，奶奶赶紧拿出碗去接那又腥又臭的脓液，慢慢地，碗里的东西就变成了血和脓的混和物。包在姐姐头上的毛巾一大片一大片地变湿，不知是姐的泪水，还是她的汗滴。妈紧紧地搂着她，悄悄地抹泪。
　　从那以后，每年夏天，姐的耳边都会冒出一个大大的脓包。这件事让姥姥很自责，她说怪她一时手软，没把脓给挤干净。奶奶也被折腾得够呛，妈就把姐接到了镇上。我见到姐的时候，她耳边的包已经和耳朵差不多大，以致于她的整张脸都浮肿起来。她出奇地爱哭，经常在半夜里喊疼，妈就连夜爬起来带她看医生，换来的结果只是暂时止痛，包并没有消去。
　　常年在外地奔波的爸爸也匆匆赶回了家，他带我姐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等他回来，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男人绝望的眼神。我问妈，妈只是流泪，许久，她说：“要记住，你姐病了，虽然你是妹妹，要懂得迁让她，照顾她。”我点点头，然后一个人蹲在小院里，静静地猜想。
　　那天夜里，我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爸说：“医生说我们去医得太晚，脑部神经已经受损，可能会成弱智，还说也不是没治的方法，要开刀，还会破相，需要很大一笔费用……”过了好久，我听到妈妈低声的呜咽，断断续续，“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爸一定提起了姥姥挤脓包的事。这时的姐姐变得很温顺，但每当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的目光中总残留着一些呆滞的东西，很怪。我们一起上了小学，分在同一个班，还做了同桌，上课时，她特别认真，老师说的话她句句都听，她从不迟到，也不旷课，和所有的好学生一样。
　　发成绩单的日子，孩子们都很紧张，都期盼着老师将那朵鲜艳的小红花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自豪地走在校园中，任那显眼的“三好学生”的标志迎来无数羡慕的目光。后来我就成了这群骄傲分子中的一员，可是我的姐姐，她永远都是班中固定不变的最后一名，老师给我戴红花时，她就憨憨地笑着，然后鼓掌，和其他同学一样羡慕地望着我。突然间，我想起了爸爸那个令人难以忘记的眼神，我的心蓦地一沉。
　　当我能熟练地背出乘法口诀时，姐姐还在摸索１０以内的加减法，升五年级的时候，姐姐终于没能再和我坐在同一张课桌上，她留级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升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已经决定让姐姐留级，妈就一次次地到学校向每个老师求情，向校长求情，学校才破例让她升级。类似的故事持续到了四年级，这一次，学校终究没被妈妈苦苦的哀求打动，学校毕竟是学校，要的是升学率。我知道他们怕姐姐拖班级的后腿，虽然姐姐无论坐在哪个年级的教室里，她都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讲。
　　我六年级的时候，姐姐休学了。我每次放学回家，都会看到姐姐的手背上插着长长的针管，我不能体会尖硬的针头刺进肌肤，让一滴滴的液体融入血脉的感觉，我只知道，我的姐姐，她的脸变得更黄，身体变得更瘦。晚上，我不愿再和她睡在一起，她的身体，冰冷得像冬天的冰窖。
　　亲戚们开始陆续地来探望姐姐，他们总和妈聊得很晚，妈不再流泪，年轻的脸上开始长出细小的皱纹。亲戚们带来一堆堆皮香肉嫩的水果，让我的口水常常止不住地流下来，于是趁姐姐睡着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把水果拿到厨房里大口大口地啃嚼。我吃得很开心，开心得忘记了一切。
　　这件事不知怎的被妈妈知道了，她第一次用树条抽打了我的屁股，末了，这个坚强的女人泣不成声地说：“我饿着你了吗﹖那些是留给你姐的呀”我便发誓再也不偷吃了。
　　有一天，我无意中打开橱柜，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腐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堆腐烂的苹果、桔子。妈妈为什么从来都不吃也不许我吃呢﹖我想，那一定是留给姐姐的，因为她相信，有一天姐一定能把这些东西统统吃掉。
　　爸的生意越做越好，他成了全镇第一个买彩电、买冰箱、买洗衣机的人，我快升高中的时候，姐姐终于踏进了初中的大门，那个机会是爸用钱买的。
　　我高三快结束的时候，她也面临着中考的压力，开始晚睡早起，但她的成绩仍然是最后一名，有时候五门课加起来还不到１００分。她很听我的话，总把我当偶像一样敬从。我赌气不吃饭的时候，她也会丢下碗筷；我快乐的时候，她会露出开心的微笑；我偷懒，要她干家务，她就会去洗碗，扫地。我常常想，大概是小时候那些红花吧，让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变得高大，让她一直都为有我这样成绩优异的妹妹而骄傲。
　　中考前一天晚上，她半夜里突然爬起来，坐在爸妈卧室的门前痛哭，她说：“我不想考试了，老天太不公平，我不考了，求你了爸，求你了妈，我不考了……”妈又一次紧紧地搂着她，就像当初姥姥给她挤脓包时那样搂着，姐的身子依然颤抖得厉害，妈的眼泪依旧流得无声无息。
　　第二天爸就向学校说了姐的情况，姐就没参加中考。但那晚以后她的精神变得很混乱，常常一个人胡言乱语，有时候她一天不吃饭，不睡觉，只是哭；有时候会突然趁大家不注意跑出去，让爸妈和我满世界地找，很晚她才悄悄地回来。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休假，爸和我带她去了武汉一个很著名的精神病院。那个面带微笑的医生说有些事刺激了姐的脑部神经，她不能再受刺激了。当他得知我的姐姐十九岁还无法正确地辨认时间，计算数字，甚至初中毕业还不会背乘法口诀时，他的微笑僵住了，于是姐的病历上出现了一行大大的行草——智力：中等偏下。
　　医生建议姐住院观察，妈请假去武汉陪她。姐每天都打点滴。药很贵，妈说不怕，有效就行。姐果然恢复得很快，不吵也不闹了，还结交了很多病友，其中有个叫亚楠的小姑娘，长得像花一样的美丽，姐和她特别要好。亚楠的爸爸在她十五岁那年割脉自尽了，她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于是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爸爸缓缓地拿起刀片，一点一点地割开静脉，鲜血，一滴滴地溅落，流淌……于是她也拿起刀片，一点点割开静脉，任那鲜血迸出。她忘了疼痛，忘了呻吟。她的妈妈整日以泪洗面，她一次又一次地救女，女儿却一次又一次地自残。姐说她喜欢和亚楠聊天，亚楠是她永远的朋友，她会永远记住亚楠。
　　姐出院那天，所有的病友都到了，他们大都是花季少女，羞涩的时候还能看到脸上泛起红晕。姐说她要唱一首歌，谢谢大家对她的关心，她唱了首《青藏高原》，她频频忘歌词，改歌词，跑调，但最后所有的病友都鼓掌了，大家都说唱得好极了。妈说，所有在场的人都流泪了。
　　姐回家后开始服那个医生开的药，良药苦口呀，姐姐不怕，全喝。不知怎的，她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她不愿再听我的话，拒绝干任何家务；她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亚楠的故事，语无伦次；接着唱歌，唱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歌，最后就睡觉。
　　一个月后，姐姐不再讲话，不再唱歌，她的生活只剩下睡觉。她可以从晚上８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１１点。她不洗脸，不漱口，起床就吃中饭，然后继续睡觉，一直到下午五点，再起来吃晚饭，看电视，睡觉。我不再喊她姐姐，我叫她“睡神”。妈说那是吃药引起的副作用，这样也好，起码她不会再到处乱跑，妈的语气充满欣慰。
　　我终于结束了黑色的七月，可是却没能如愿地跨入大学的门槛。看着姐姐平静地睡着，我突然发现姐姐睡觉的样子像森林里迷路的公主，纯真善良，很美，真的。
　　爸妈的工作越来越忙，而我毅然走进了复读学校的大门，我觉得我的家庭就像个悲剧，爸赚的钱越多，我的成绩就跌得越厉害。
　　姐的病情开始好转，她睡眠的时间开始减少。妈怕她寂寞，就去买了十几只小鸡，姐爱不释手，开心得手舞足蹈。我想，她太寂寞了。
　　爸偶尔会问我可曾记得小时候许下的诺言，我就一句句地念给他听，我说：“我和姐要相依为命，我长大了要好好地照顾她，治好她的病，总之，我有饭吃绝不会让她饿着”爸满意地点头，然后脸上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姐二十岁生日那天，全家人为她庆祝，我知道我亲爱的姐姐已成长为一个健康漂亮的女人，她有追求爱情的权力，也有渴望奋斗的激情。但我看到的，只是她知足的微笑和不变的宁静。
　　空闲的时候，我爱看梁咏琪主演的那部《我的兄弟姐妹》，反反复复地看。齐思甜说，我们兄弟姐妹就像天空中飘散的一朵朵雪花，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本来互不相识，后来落在地上，化成水，结成冰，就再也分不开了。她还说无论我们走到世间的哪个角落，只要我们心中有爱的存在，我们的灵魂就永远不会寂寞。我是懂了，回头看看姐姐，她又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