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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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簡介:
  一对父母、三个女儿和一只狗——一个平凡的家庭,在林良浅白、幽默又充满感性的笔触里,成了风靡台湾文坛数十年、历久弥新的《小太阳》。《小太阳》再现一个平凡家庭十五年的日常生活,从首篇到末篇,相隔十四年。这是一本散文集,也可视为一本散文体小说。全书处处可见令人莞尔的神来之笔,平凡里见真情,淡泊中有深意,是读者心目中永远温暖的光源所在。
  一间房的家
  窗户外面是世界,窗户里面是家,我们的家只有一个房间。我们的房间有两道墙。第一道是板墙,上面裱着一层淡红色的花纸,那是特为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布置的。这一层墙纸虽然已经褪了色,但是它曾经映过花烛的金光,使房间比独身时代显得温暖。第二道墙是家具排列成的圆形阵地:床、衣架、缝衣机、茶几、藤椅、柜子、书桌。房间的中央是我们的广场,二尺见方。我们不能每天在家里老站着或者老坐着,我们要走走,走动的时候就专靠这一片二尺见方的广场。
  下班以后,我们从街上走回来,我们走过一座一座的建筑物,然后拿钥匙,开了锁,推门一看,每次我们都觉得家这么小!我们站在广场的中央,面面相觑,广场已经满了。
  我们费过很多心血来布置这个房间,对待这个房间好像对待一个孤儿,既然它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么凄苦可怜,那么就只好用我们的一点热情来补救它一切的缺憾。我们在窗户格子上添一层绿油漆,窗玻璃上贴着雪白的窗纸,多多买镜框,挂几张颜色鲜艳的生活杂志插图。我们花三百多块钱给它钉一个全新的天花板。总之,我们尽我们的力,尽我们的钱,呕出我们的心血来装扮它。我们像贫寒家庭的父母,因为不能供给自己的儿女享受童年应有的衣饰和欢乐,就竭诚献出他们所能有的爱!
  我们并肩环顾这个五光十色的小房间,觉得它装扮得过分,但是值得怜爱。就只有这么一间了,能多疼它一点就多疼它一点吧,溺爱也不再算是过分了。
  新婚之夜,我们听到邻居在炒菜,胡同里两部三轮车在争路,宿舍里的同事在谈论电影、宴会、牌局和人生。我们惨淡地笑一笑,知道房子太小,环境太闹,此后将永远不能获得我们梦寐中祈求的家的温馨和宁静,但是我们没有怨恨。即使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薄纸盒子,我们两个人总算能够在一起了。
  我们要做饭,就在公共宿舍的篱笆旁边搭了一个更小的厨房,像路边卖馄饨的小摊子。我们在那边做饭,端到卧室来吃,这样就解决了生活问题。我们有钱的时候,买两根腊肠,几块钱叉烧,在煤油炉上热一热,就放在书桌上相对细嚼。我们在闹声里找到只有我们两个人感觉得到的宁静,我们的耳朵也学会了关门。
  下雨天,她到厨房去的时候,我心里有送她出远门的感觉。我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她淋雨冲进厨房,孤独地在那里生火做饭。雨水沿着窗户格子往下滴,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想过去陪陪她,但是厨房太小,容不下我进去切菜。我在屋里写稿,等着等着,等她端着菜盘冒雨回到我们的家。她的衣服湿了,脸上挂着雨珠。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一个像家一样的房子的,那时候她就不会再淋雨了。这个日子也许还很远,但是我看见她擦去脸上的雨珠,仍然在微笑,我就有耐心去等候那个日子。
  我们的房间在宿舍的大门边,隔着板墙是公家的厕所,窗下又是别人的过道。我们夜里常常被重重的门声惊醒,有时也为头上频繁的脚步而不能合眼,但是我们一想到我们的誓言:即使过一生贫贱的日子也不气馁。于是我们把手握在一起,不让哪一个人发出一声叹息。
  最感激的是朋友们并没有把我们忘记,常常到这个小房间来探望。他们虽然只能贴墙挤在一把藤椅子里坐着,但是都有了对我们这个家的尊重。朋友们高兴我们已经建立了家,没有人计较它建立在多大的房子里。我们换衣服的时候,把朋友留在门外。我们有一个人午睡的时候,把朋友请在厨房里坐。但是我们一样邀朋友度周末,虽然吃饭的时候四方桌在小房间里堵住我们的胸口,拥挤得像一口小锅里炖四只鸭,我们仍然不肯让快乐从我们中间溜走。
  我们夜里看到万家灯火,看到一个一个发出光明的窗户。我们把它比作地上的星星。我们知道我们这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家,夜里也有灯光,我们的窗户也会发出光明,成为星群里的一个。这对我们是一种无上的鼓舞!
  我们既然不和生命的长流分离,我们就已经满足。我们既然不能有一个像家的房子,就让我们尽心尽性爱这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家吧!
  小太阳
  2月的雨,3月的雨,使我家的墙角长出白色的小菌,皮箱发霉,天花板积水,地上盖满一层访客的友谊的泥脚印。和平西路二段多了几个临时池沼,汽车过去,带着喇喇的溅水声。湿衣服像一排排垂手而立的老人,躲在屋檐下避难。自来水畅通了,因为上天所赐的水已经过多。湿淋淋的路人,像一条条的鱼,严肃沉默地从篱笆墙外游过去。
  这是台北的雨季,是一年中最缺少欢笑的日子,但是我们的孩子却在这样的日子里出世。她已经在这潮湿的地球上度过十五个整天。她那乌黑晶莹的小眼睛,却还没见过灿烂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她会不会就此觉得这世界并不美?
  我回忆那天,孤独坐在台大医院分娩室外黑暗的长巷里,耳朵敏感到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看到长凳上那些坐着等候生男生女消息的丈夫们,我觉得他们是乐观而强壮的。他们用不着分担太太的阵痛,他们享受这种上帝赐给男人的福分,并且还要挑剔,希望女孩子都诞生在别人的家里。跟他们比较起来,我是悲观而软弱的。虽然美丽的护士劝我离开占用了一整天的长凳出去吃一顿晚餐,但是我匆匆去来,似乎花钱吃了一肚子干涩的旧报纸。我在祈祷,偷偷画着十字。我想到夏娃把智慧之果放到亚当嘴里,上帝怎么诅咒那个爱丈夫胜过畏惧上帝的妇人:“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我多么害怕。
  于是,我回想我们恋爱时候怎么试图瞒过一些多年的朋友,偷偷安排每一次的约会。我又想到婚后那种宁静的日子,我在写稿,她轻轻从背后递过来一杯热茶,宽容地给我一根她最讨厌的香烟。我想起我们吵嘴的时候,我紧皱的眉,她脸上的泪。我又想起我们欢笑的日子,在书桌上开菠萝罐头,用稿纸抹桌子。她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分娩室的门把我们隔开了。   我听到分娩室里有许多痛号声,我把每一阵心碎的呼号都承担下来,当作是她的。每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我都希望是她脱离痛苦的信号。长凳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在恐惧里期待着。最后,护士推过来一张轮床,从我身边经过。她宁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着,告诉我:“是一个女的,你不生气吧?”我背过脸去,热泪涌了上来。
  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来到世上。她有她母亲的圆脸,我的清瘦,但是在我们心里,她已经很美啦,我们不敢要求更多。我们在雨声中把她从医院接回我们的家,一个潮湿狭窄的小房间。这个小小的第三者似乎一生下来就得到父母的钟爱,在她撅着小嘴唇甜蜜睡觉的时候,在她睁开乌黑的眼睛凝视灯光的时候,在我们发现她脸上有颗小黑痣的时候……那种生活的温馨!
  但是她也给我们带来现实的生活问题。她的小被窝里好像有一部小印刷机,印出一份一份浅黄深黄潮湿温和的尿布。我们一份一份接下来,往脸盆里扔。因此,阿钏的眉头皱了,阿钏的胳臂酸了,阿钏的脾气坏了。她的印刷機使我们的临时佣人吃不消了。
  我们的卧室开始有钉锤的响声,铁丝安装起来了,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她的尿布像一面一面雨中的军旗,声势浩大地挂满一屋。我们在尿布底下弯腰走路。邻居的小女孩来拜访新妹妹,一抬头瞧见那空中的迷魂阵,就高兴得忘了来我家的目的。书桌的领空也让出去了,我这近视的写稿人,常常一个标点点在水上,那就是头上尿布的成绩。
  一切都在改变,而且改变得那么快。我们从前那种两部车子出门、两部车子回家的公务员生活乐趣被破坏了,但是我们却从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我们可以捏捏婴儿的小手,像跟童话里的仙子寒暄,可以抚摸她细柔漆黑的发丝,可以看她在澡盆里踩水像一只小青蛙,可以在她身上闻到婴儿所专有的奶香味儿。在她那一张甜美的小脸蛋儿前面,谁还去回忆从前的旧乐趣?
  这小婴儿会打鼾,小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响。她吃足了奶会打嗝,会伸个懒腰打呵欠,还会打喷嚏。我们放在床头的育婴书上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享受她给我们的一切声音,这声音使我们的房间格外温暖。我们偷看她安静时候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没有一丝愁苦的样子。
  她占用我们的半张床,但是我们多么愿意退让。她使我们半夜失眠,日间疲惫不堪。我们却觉得这是人间最快乐的痛苦、最甜蜜的折磨,但愿不分昼夜,永远紧紧拥她在怀里!
  窗外冷风凄凄,雨声淅沥,世界是这么潮湿阴冷,我们曾经苦苦地盼望着太阳。但是现在,我们忘了窗外的世界,因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小太阳了。小太阳不怕天上云朵的遮掩,小太阳能透过雨丝,透过尿布的迷魂阵,透过愁苦灵魂坚硬的外壳,暖烘烘照射着我们的心。
  我多么愿意这么说:我们的小太阳不是我们生活的负担,她是我们人生途中第一个最惹人喜爱的友伴!
  寂寞的球
  对她来说,两个姐姐几乎等于是“上一代”。年龄跟她比较接近的二姐,比她大两千一百九十多天。大姐是她眼中的“彭祖”,比她大了两千九百二十多天!玮玮觉得寂寞,是必然的。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玩那四只嵌磁铁的小“亲嘴狗”,全神贯注,一声不响。有时候我走过她的身边,她会抬起头来,很客气地跟我笑一笑:“我在玩儿它们。”
  “好玩不好玩?”我忙着别的事,但是也不能不像“柴油特快”勉强在小站停车那样,站住,跟她寒暄一句。
  “不好玩。”她很老实地回答,“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没有。”我用有急事待办的神气回答。
  “再见。”她说,又低头去玩那四只“亲嘴狗”,摆个南北向的一字长蛇阵,然后拆散,改排东西向的一字长蛇阵,然后拆散,又摆了个南北向的一字长蛇阵……
  在感觉上,我和太太总认为樱、琪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同伴,四个人共同经历过种种人生的“新境”,四个人在一起“话旧”“话新”的时候,情绪都相当热烈。这种情形,对玮玮形成一种精神威胁,使她有“参加不进去”的感觉,因此她从小学会了一个真理:攻击就是“存在”。
  在联合国里,小国的代表必须不停地发表尖锐苛刻的言论,要大量运用“蛮不讲理”或“强词夺理”的技巧,然后大国才会把他“当作一回事”。玮玮为了使人把她“当作一回事”,也有这种“攻击倾向”。
  在她落寞、沉默的时候,大家心里的想法是:“她多么正常啊,多么上轨道哇,多么有秩序呀!”大家心里都非常“庆幸”,认为玮玮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无声无息、等于“不存在”的好孩子。大家对玮玮的期望早就是这样:不要打搅任何人。
  可是玮玮也是“人”,并不是一个矮凳子,或者一座台灯。她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如果人人都认为不跟她接触就是一种最值得维持的关系,她怎么能忍受!当然,她只有攻击。
  常常在我专心写稿的时候,她忽然出现了。
  “给我两张纸!”她说。
  “去跟妈妈要去。”
  “我不要,我要跟你要!”
  “你没看到我没工夫?”
  “给我两张纸!”
  “你到客厅去玩好不好?”
  “给我两张纸!”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我两张纸!”她说。
  我不得不打开抽屉,很不耐烦地递给她两张白纸:“好,现在回到你的书桌上去画去。”
  “我不要,我要在你这里画。”多使人气恼。
  “好。”我说,“你在这儿画。我到你的书桌上去写。”
  “你到哪里,我也要跟到哪里。”她说。
  “你快惹我生气了。”我警告她。
  “那么你要跟我玩!”
  “我怎么会有工夫跟你玩?”
  “那么我就要在你这里画。”
  就在两代的感情开始恶化的时候,妈妈来解围了。妈妈把这“寂寞的球”接了过去,安置在厨房里——仅仅是安置,因为妈妈正在那儿当“炒菜的机器”。果然再过不久,那部“机器”怒吼了:“鱼还没剖肚怎么就扔进锅里?走开走开,快走开!”   过了不久,“机器”又怒吼了:“别拿,那是豆腐。你看,完了不是?一块豆腐完了!”
  隔室有椅子向后推的声音,樱樱站起来了,她到厨房去接“寂寞的球”。她很像老师招呼小朋友:“玮玮乖,到樱樱这边来,看樱樱在这儿做功课。”玮玮一向喊大姐樱樱,大姐对她也自称樱樱。樱樱很失策地把“寂寞的球”安置在书桌边。
  “樱樱!”
  “哎。”
  “樱樱!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哎。”
  “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
  “哎。”
  “你猜。”
  “哎。”
  “我梦见一张纸。”
  “哎。”
  “樱樱。”
  “哎。”
  一边看课本、一边不停地“哎”,从学习的观点看,我对樱樱的分心觉得有点儿不安。玮玮从“得不到关心”的事实来看,对樱樱的“分心”有点儿愤怒。
  隔壁房間里有一种不祥的寂静。
  “玮玮!”樱樱拍案哭喊。
  “什么事?”我像防盗铃那么迅速地“反应”起来。
  “她她她,我的大字本完了!”樱樱悲声回答。
  像警车那么快的,我走进樱樱的卧室。她的书桌上有墨水汇聚成的小池塘。樱樱含泪。玮玮像西部的快枪手那样,在闹事以后,摆出“这纯粹是为了自卫”的神气,冷静地看着我。
  家庭里有惯例,我把玮玮带到客厅,让她“静坐思过”。不过近来她对“静坐思过”已经有反感,认为那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只要我一走开,她马上就到处漫游,并且毫不思过。我也不敢太坚持,因为她一切的“过”,实在都是“父之过”。
  果然,不久,她因为三处无法容身,就大胆闯入虎穴——二姐的房间。一个人如果不是寂寞到极点,是不会去找仇人下棋的。
  玮玮被琪琪“规定”不许喊琪琪“琪琪”。琪琪因为在六岁失去“老幺”的权杖,四年来一直力图“恢复”。现在家里形成一种“有两个老幺”的局面,一个大老幺,一个小老幺。小老幺一定得喊大老幺“二姐”,不许喊“琪琪”。
  “二姐!”我听到玮玮像在办公室门口喊“报告”那样谨慎地说。
  “干什么?”这是二姐的“优势的口气”。
  “我想进来。”玮玮试探地、小心地说。
  “进来就进来吧,我又不是猫。”
  “小老鼠”迈着轻快的脚步,跑进二姐用功的房间。
  “二姐,我来告诉你!”受到了鼓励的“老鼠”,挨到“猫”身边,“我昨天梦见一张纸。”
  “没有意思。”
  “我不跟你玩儿了。”
  “你最好别跟我玩儿。”
  “我要去告诉爸爸,说你欺负我。”
  “不许走,给我站在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玮玮逃出了虎穴。这就是她有名的“落荒而逃”,跟她的“静坐思过”齐名。
  玮玮在最需要人陪伴的年龄,偏偏遇上家里的大建设时代,个个只顾埋头努力,无法分心。对玮玮来说,这真是她童年的“冰河期”。她的“家”是由一个“在书堆里露出鼻尖和笔尖的爸爸”、一个“忙个不停的八臂妈妈”、一个“端书凝神念念有词的樱樱”、一个“不声不响拿钢笔在纸上刻字的二姐”,还有她自己,共同组成的。她努力,想破坏这个局面,因此天天有小“冲突”发生。
  也许她是对的。因为她是刚从天国来的,她知道亚当、夏娃所住过的伊甸园并不像家里这样紧张。
  同样是“偷”,为什么“第一对夫妇”偏偷智慧之果?偷“时间之果”不是更好吗?大概玮玮所抗议的,也是这件“无法挽回的往事”吧。
  停电五十小时
  那天因为艾尔西台风扯断电线,这个城里许多地方都停电。住在城市里的现代人,都知道停电有一种美趣。烛光代替了俗气的电灯。一家人在烛光下,因为它的照明圈有限,所以更容易紧紧挨在一起,格外亲热。一个人有事要离开烛光的照明半径,一家人就用送行的眼光目送他走入黑暗中。听到脚步声响,大家都忍不住抬头睁眼,在黑暗中搜索。忽然眼前一亮,一张亲人的脸,迎着烛光,又回来了,大家让出位置,邀“回家”的亲人入座,亲切地探问烛光外黑暗世界中的情况。
  “七姐妹怎么样?”
  “我把鸟笼提到洗澡间去了。”
  “刚刚听到哗啦一声,那是什么?”
  “大概是邻家的窗玻璃破了。”
  “除了那一块洋铁片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落到咱们院子里来了?”
  “吹来一个大纸盒!”
  大家安详地笑,轻轻地谈。房子成为“外面的世界”,真正的“家”却在烛光里。
  家总有家事。要铺床,烛光到床边,一家人也到床边。烛光到第二张床边,一家人到第二张床边。第三张。第四张。
  洗碗,烛光到厨房,一家人也到厨房。龙头滴着水,这是停水的预告。没有瀑布,也没有河流,只是水滴。第二天会是一个“很干”的日子,不过没有人去担忧。很难得有这样的日子:爸爸秉烛,妈妈洗碗,三个孩子看。
  一家人乘一艘发光的小船,在黑海里航行。烛光是很美的,烛光是很温暖的。
  小船上的乘客,一个一个离船登岸,到“床岛”去睡。我,小船的水手高举蜡烛,孤孤单单,摇着空船,回到自己的无人岛。我跳上床,对准烛光,噗!烛灭了,全家都在黑暗里。
  铜鼓手在屋瓦上不停地敲鼓点子,节奏很快。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大风,像懂得气功的少林寺大和尚,对院子里的圣诞红发出一掌,再发出一掌,圣诞红的骨头断裂。
  我在黑暗中静听屋外的“破坏”,静听那个穿着袈裟的大和尚,呼呼呼,来回走动。
  这真是最奇特的一夜,跟我的“夜的定义”完全不相符的一夜:没有那一杯茶,没有那一支笔,没有那一叠稿纸,没有那几本书。
  我第一次练习不看书睡觉。那是很难的。不过我并不担心失眠,因为我对睡眠,债台高筑,只要落在它手里,它是不会放过我的。完全的黑暗是很可怕的,它使我对睡眠失去抗拒力。   一个喜欢想的人,正好可以利用宁静的黑暗,享受常人所忽略的一种享受:恢复对人间的真正的陌生,恢复一个人的真正的孤独,然后用感激的心去品味人间的无法否认的温暖、朋友的无法否认的温情。
  我跟任何人实际上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在本质上本来就是完全孤独的个体。可是我所得到的早就超过了一个“陌生人”所应得的,甚至连这个应该是孤独的人感冒了,都有人眼中露出诚恳的金光,为我介绍一种永远不灵的特效药。
  我又想到另外一种不幸的人,怕承认个体本来就是孤独的。在心理上,他是一个暴君。他要求别人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他不管别人需要不需要,全凭自己的需要去拥抱人。他告诉那个被拥抱的人:“在你被拥抱的时候,你心中应该充满感激。”然后又说:“现在,你应该拥抱我,作为报答。”
  他发现许多被拥抱的人都不回报,体会到另外一种意味的孤独,带着恨意的。
  一个人应该对别人好,也应该感激别人对他好,但是不管他费多少心机,尽多少力,他无权要求别人应该对他好。
  爱是个体发出的金光,爱是不需要回报的。爱不是交易,不是生意。需要回报的爱,附有借据,别人不照付利息,或者过期不还,就会由爱转恨。
  爱像百万富翁在直升机上撒钞票,谁捡到就是谁的。如果这些钞票都是要归还的,他何必多此一举?他有什么权力折腾人?
  有许多妄谈爱的人,其实都是心胸狭窄的放高利贷者。这是我们应该留心的。
  “充满感激的孤独”,这是我所想的。
  我不能想更多,因为睡魔捉住了我。
  这是第一夜。
  第二天,还是风,还是雨。上班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异,玻璃楼的光线不会使人看不清稿纸的格子。回家,总觉得眉毛像屋檐,遮住光,看什么东西都有光线不足的感觉。家里没有灯。
  初次感觉到夜进屋子里来。从前,夜是只到窗外、只到门口的。家里有灯。
  都市人在黄黄的烛光下做事,因为原始的官能已经退化,身体容易失去平衡感,心情容易烦躁紧张。玮玮吃饭的时候,把一个调羹碰落地上。“岁岁平安!”
  家的“舆论”开始尖锐化。
  “今天晚上做功课怎么办?”樱樱说。
  “今天晚上写周记怎么办?”琪琪说。
  “我是小班,我没有功课。”玮玮说。她又说:“今天晚上看电视怎么办?”
  烛光把每个人的鼻尖都照亮了。这些金鼻人看烛光都觉得可恨。
  太太用炒菜锅煮饭。大同电饭锅在架子上赋闲。冰箱成为制造腐败食物的白盒子。电视机和电唱机,真正成为客厅的摆设。熨斗在玮玮的皱围裙旁边打瞌睡。电铃不响。斯诺,我们的已经长成“少年”的白狐狸狗,担任电铃的职务。
  最使人心烦的是没有灯光。樱樱、琪琪坚持一定要做功课,“不然的话”,老师就会怎么样怎么样,她们说。
  我走进风雨中,又买回来许多蜡烛。不久,每个“读书人”的书桌上都点上五六支,每个人的书桌都成了生日蛋糕。
  我想起物理学的“烛光”(不是诗的“烛光”)。我想起“六十烛”“一百烛”。我想起如果真那么做,书桌上的场面一定很惊人。
  我想起两千多年前的匡衡,他当宰相的时候,恐怕已经很“近视”了。
  果然,太太反对孩子在几支蜡烛下查字典做功课。她认为那是一种最大的“不卫生”。可是孩子都表示不满。功课不许做,电视不能看,到底要她们做什么?她们说。
  “在客厅里坐坐,或者站起来走走。”太太说。
  孩子都到客厅去,坐着,然后站起来走走,然后坐下,然后又站起来走走。我知道这是一种抗议,白宫门前举牌子游行的那种抗议。
  但是我没办法,都怪电。我也有自己的烦恼,晚上一定得赶完一篇稿子。我向太太声明,我写的一个字有字典注释的十六个字大,而且我是“早已经很近视”的了,所以她不反对,只是不断地给我添蜡烛。我在“十二烛光”下满头大汗写完我的稿子,鼻子也熏黑了。
  从开始停电的那一个小时算起,到第三天晚上全屋雪亮的那个小时为止,我家恰好停电五十小时。在电灯下写这篇追记,记忆有些模糊。如果改用烛光,成绩也许会好一点。
  金色的团聚
  每天的黄昏是家里的黄金时刻。想到夕阳的光辉所给人的金色的幻觉,每天黄昏一家人的团聚,真是“金色的团聚”。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老大和老二从她们的双层床爬出来。老大住楼上,老二住楼下,孩子们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小鸟窝的。那张双层床,是家里的小公寓。虽然夜里都点过眼药水,但是小孩子像小鸟,每天早晨睁眼是一件重大的事。两个孩子在还没走到洗澡间以前,总是睁不开睡眼。正像老三所形容的:“她们的眼睛有点儿瞎。”
  两个瞎人把双手当触须,摸进了洗澡间,“牙脸”(刷牙洗脸)了以后,眼睛亮了,三腳两步回到卧室,换上了老三所说的“学校的衣服”,像举重一样地把书包搬到饭厅。妈妈给她们预备的稀饭早已经晾在饭桌上了。一向喜欢静观、然后发表“文学的观感”的老三,说她们的“赶吃”是“把许多东西一下子装进肚子”。
  就在姐妹俩忙着往肚子里装东西的时候,妈妈的双手像鼓霸乐队的鼓手一样忙,忙着给两个偏食的孩子装饭盒。
  时钟的长针一走到表示“动身”的罗马数字上,孩子们都像挨了一鞭,跳起来,抓起饭桌上的“抹嘴毛巾”,在嘴上由左到右,由右到左,意到笔不到地各写了一个草书的“一”字,然后像童子军露营似的,背起“三百斤”重的书包,提起妈妈苦心经营的饭盒,夹着讲义夹子,抓起“防变天”的薄夹克,两个样子很笨重的小瘦子,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冲。
  “连‘下午见’都不说了?”
  “下午见!”
  每天早晨分手的时候,两个小都市人总算没忘了跟父母道一声“告别的招呼”,虽是被动,却值得原谅,她们也是“赶时间的人”。现代人虽然有电话那样方便的“说话工具”,但是都忙得没有时间说话。两个小现代人当然也不能例外。   孩子们走了以后,接着,孩子们的妈妈的“紧张戏”又上演了。她一方面要忙自己的梳洗和早餐,一方面要招呼“不知光阴似箭”的老三慢吞吞地吃早点,一方面要催我这个“坚决反对每分钟心跳超过六十九下”的新哲人快拿报纸进厕所,一方面还要去市场买“怎么今天又吃这个”的菜。一共有四方面,四方面一夹攻,心理卫生学者所说的那些“风凉话”,都成了“废话”。她的脾气表现得稍微有点儿急躁,她的内心可能已是十万分地急躁。跟时钟的长针赛跑,长针总是赢的。
  我对钟从来没有好感,也不承认发明钟的人对人类有什么真正的贡献。但是在我们还没有发明另外一种“比它更能造福人类的代替品”以前,只好暂时由它胡闹。胡闹是胡闹,也不能完全不加以控制。我的方法是分解它,对它实行“科学管理”,例如在每天早晨上班以前仅有的四十八分钟里,我规定了该做的每一件事情的“最慢时间”:刷牙一分半钟,洗脸两分钟,刮脸四分半钟,梳头一分半钟,在“化学便盆”上看报二十五分钟,吃早点十三分钟,穿皮鞋半分钟。事实上,每一个项目都还可以节省一点时间。因此我能在钟的控制下获得休息。我控制了控制我的东西。唯一的遗憾是我为了这样做,不得不不停地看表。看表使我紧张。
  夫妇两个,饱受时间折磨以后,好歹总算出了门,上班去了,到另外一个“更使人紧张的地方”去工作去了。这时候,所谓“家”只是一个两岁半的老三和一个阿兰罢了。
  每天早上,“家”就是这样被时间拆散了。如果有人偏找这个时间给“家”下定義,家就是孤儿院。
  有聚有散,这是悲观人的看法。如果我们从相反的方向看过来,旧聚散了,新聚又形成,散不尽,聚不完,人生总是那样热热闹闹的。看懂这个道理的人,都明白宇宙生生不已,想寻觅一点“凄凉感”,也并不很简单,例如每天黄昏那一次金色的团聚,就是很好的例子。
  夕阳把出墙的树梢染上赤金色,屋檐、屋脊都滚上一道灿烂的金边。傍晚的风来摇屋角的铁马。阿兰出来浇花。老大、老二,也背着“三百斤”重的书包回家了。书包也很可能照到夕阳的光。那么,用现代诗人那种“跳接得很厉害”的描写法:两个小仙子背着金色包袱踏上了归途。
  寂寞得以自言自语来排遣日子的小老三,总算下了“独语”课,上前去致欢迎辞:“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回来干什么!”上前去扯她们的衣服;上前去接她们的饭盒;上前去抱她们的书包,“重”得跟书包一起坐在地上。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狗撒欢儿,也会笑了,也会闹了,也有力气斗嘴打架了。时间暂时释放了她们。
  不久,妈妈也回来了,尽管一天的劳碌很可能已经在她脸上刻上了一道皱纹,但是现在她用那道皱纹来笑。每一个孩子都想把这“最长的一日”的日记用嘴写出来给妈妈听。三个孩子有三大篇,加上妈妈自己的一篇,用孩子的数量词来形容,真是“四长的一日”!
  最后回家的是一家之主,因为回家最晚,所以不是冠军,不是亚军,算是“末军”,孩子们说的。父亲争夺战就在这个时候揭幕。我的耳朵已经习惯同时听三个(有时候是四个)人同时说话,同时知道三个(有时候是四个)人的话的内容;回答第一个人的问题,一手抚摸第二个人的头发,一手抱起第三个小人,眼睛跟第四个人笑。
  厨房里传来饭香。大家把早晨所受的罪忘得一干二净,对于明天早上要受的罪也没工夫去多想。夕阳无限好,黄昏一刻值千金,这就是我说的“金色的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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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一度又烫又稠密,亿年前终于爆了炸等着瞧……地球开始降温,自养生物来起哄,穴居人发明工具,一切由大爆炸开始……星系形成时间比唱完这支歌还要短,元素在微秒间便形成了……”相信很多美剧迷对《生活大爆炸》这段歌词一定不陌生,也对其中不断爆出的科学理论知识充满好奇。王然所从事的就是充满玄妙的天体物理学,眼前的她,优雅中透着知性,就是这样一位温柔如水的女性,在天体物理研究上却可以有穿透坚硬磐石般的韧性。
据统计,我国每年新增新生儿约1600万,而出生缺陷率达5%~6%,也就是说每年会有90万的缺陷儿降生。先天缺陷不仅使新生儿自身饱受痛苦,而且给家庭、社会带来巨大的经济负担和沉重的精神压力。目前,孕期筛查和产前诊断、新生儿疾病的早期筛查是阻断减少出生缺陷发生的有效手段,也是世界卫生组织(WHO)提出的出生缺陷“三级预防”策略中的二级、三级预防。  “国家辅助生殖与优生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以下简称“中
专家简介:  王红祥,武汉市中心医院血液科主任、主任医师,内科学(血液病)专业医学博士。近年关注干细胞生物学和移植免疫研究,主持、参与国家自然基金、湖北省科技攻关计划相关课题研究。中华医学会血液学会湖北分会委员,中华医学会血液学会武汉分会委员,湖北省抗癌协会血液肿瘤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学会血液病专业委员会委员,湖北省职业病鉴定专家库成员;武汉市十百千人才,享受武汉市政府专项津贴。 
古往今来,数千年人类繁衍中疾病始终与人类相生相伴。随着医学的发展,有的疾病可以控制和治愈,有的则无力回天,同时交通的便利也带来了交通事故的高发,再加上时有发生的战争这些都可能引起人体器官衰竭和功能丧失。于是,像断指、断肢再生等问题,成为了医学工作者和科技工作者共同面对的难题!  “像蝾螈一样可以完全再生出肢体和器官”这是人类的心愿,也是李春义倾其大半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如同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所说,“
2015年法国当地时间12月12日晚间,包括我国在内的近200个缔约方在长达32页的《巴黎协定》文件上签字,大家本着共同但有区别责任的原则,承诺到本世纪中叶全球实现碳中和。  我国是发展中国家中的大国,正处于社会经济发展的转型期、攻坚期,经济发展由粗放型、资源消耗型转向集约型、资源节约型转变,因此更加注重民生和生态保护。可以说,实现煤炭能源清洁开发利用和近零排放,并与其他清洁优质化石能源、可再生能
(接上期)  完善和加强研究成果开发及转化机制    更有力地促进研究成果和新技术的产业化是知识经济社会贯彻新的研究和创新政策的共同特征。魁北克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这场变化中,采取各项必要措施,以更好地促进大学研究与市场和社会需求之间的相互作用,使之成为一个整体。  政府设立双重目标  ·通过提高公共研究开发的质量,力求确保新知识和关键前沿技术在市场找到买家,尤其通过建立子公司、取得专利权、获得许可证
走入晚景:不再喧嚣的纪弦  纪弦已经从《摘星的少年》进入了他的《晚景》①,这个自称是“天才中之天才”的爱云的奇人,这个给台湾诗坛带来一阵阵惊愕与骚动的“20世纪第一狂徒”,这个最善于营造气氛使自己时时都置于热闹中心的“现代派”创始者——这样一颗不甘寂寞和不肯认输的灵魂,突然在一个凄凉的黄昏,发出这样的慨叹:  ——几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场电影。  啊,这人生!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听得大提琴的一
气候的点滴变化对社会经济、人类生活及生态环境建设影响巨大,研究历史气候的发展轨迹,探索预估未来气候的发展方向日渐成为气象学界热门课题。  作为区域气候模式发展与应用的推动者,熊喆在界内以严谨踏实著称。在采访结束后,他留给记者最深的印象是踏实。也许正因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踏实感,让众多研究人员聚拢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在区域气候模式的研究上团结协作,打破壁垒并不断向前。  误打误撞成“真爱”  人生际
钯(Pd)是典型的析氢反应催化剂,体相Pd电极上的CO2还原过电势高、竞争性的析氢反应造成法拉第效率低。研究发现,在2.4—10.3nm范围内,Pd纳米粒子的CO2还原选择性和活性表现了明显的尺寸依赖性。在-0.89V(vs. RHE)时生成CO的法拉第效率从10.3nmPd上的5.8%增加到3.7nmPd上的91.2%,同时生成CO的电流密度增加了18.4倍。计算表明可以通过改变Pd纳米粒子的尺
120年前,在甲午战败、民族危难之际,中国近代实业家盛宣怀和一批有识之士怀揣着“教育救国”的理想,在上海徐家汇创办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南洋公学。跨越三个历史时期,百廿交大在漫长的峥嵘岁月中,始终与国家兴衰相伴而行。  “国家兴则交大兴,国家有难则交大有难。”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的谢绳武发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他是上海交通大学前校长,也曾是这所著名学府的学子。他在最美好的年华进入上海交大,并在学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