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论七绝，盛唐推王昌龄、李白，中唐称李益、刘禹锡，晚唐则举杜牧、李商隐。管世名在《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中说：“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遗风，而时出入于梦得。七言绝句一体，殆尤专长。”吴乔在《围炉诗话》中亦云：“杜牧诗，唯绝句最多风调……”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看法，中小学课本中选取杜牧的七绝最多。那么，杜牧的七绝究竟好在哪里呢？
　　杜牧的七绝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对历史、现实生活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和感受，更在于对这种认识和感受有自己特殊的表现方法。本文就以中小学课本中杜牧的七绝为例粗略地谈谈其表现方法。
　　（一）诗人善于将自己的感慨赋予历史典实、现实事件之中，在咏史和咏怀的结合上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委婉含蓄，寄托深远。杜牧很喜欢运用这种方法。如《过华清宫绝句》其一：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诗篇通过对妃子一笑的描写，形象地说明了亡国的根源所在，无情揭露了曾励精图治、创造过开元盛世的唐玄宗的罪过。为博得妃子一笑，竟不惜人力物力千里送荔枝，这种荒淫生活预示了唐王朝必将走向衰亡。因此在《泊秦淮》一诗中，诗人不禁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烟轻水寒，淡月朦胧，在如此凄清迷茫的夜晚，诗人的小船停泊在秦淮河上。秦淮河是六朝金粉之地的历史见证，六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当年就是在《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被俘的，诗人的用意并非指责歌女，而是讽刺不关心国事、一味买醉取乐的上层人物。清醒与麻木、历史与现实的对照映射，传达出了一种浓厚的忧时嫉俗的感伤情怀。
　　这类诗往往选取有代表性的事物，作为怀古幽思生发的媒介，而全诗则着重于现实感受的抒发，融史于诗，寓情于诗，不留痕迹；既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二）诗人不仅善于把咏史和咏怀结合起来，而且也善于以深含哲理的议论入诗，破旧说而立新意。杜牧的论史七绝往往破中有立，善作“翻案”文章，体现出诗情与哲理的结合，闪烁着哲理与论辩的光芒。他提出的一些卓尔不凡的观点，引起历代的争议。如《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一战中，孙刘联盟，周瑜用火攻之计，大败曹操。历代以来，人们把这个功劳归于周瑜，并大加赞赏。而此诗认为周瑜的胜利纯属偶然。对后两句，众说纷纭。宋人许榃《彦周诗话》云：“杜牧之作《赤壁》诗……意谓赤壁不能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这一批评，曾引起许多人的反对，如《历代诗话考索》云：“……夫诗人之词微而婉，不同论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成功，几乎家国不保。彦周未免错会。”这话说得很对，在杜牧看来，东风是取得胜利的关键。但诗人从假设的角度出发，后果将是江山易位，宗庙难存。诗人的高明处在于他不像史学家那样重在纵向叙述历史的过程，而是截取一个横断面，将历史压缩到一个戏剧性的场景中；他不从大问题入手，而是通过两个美女的命运来间接点明国破家亡的后果。于调侃的诗句中，以小见大，很有思辨色彩。再如《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通篇是议论，前两句说好男儿对胜败应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不要把它看得太绝对；第三句说江东人才济济；第四句在前面两个前提下（主观和客观）推出一个表面否定而实际肯定的结论，推理十分周密。
　　杜牧咏史绝句妙在总是在历史事件成败的关键处，即矛盾的焦点着笔，抓住一个小切口，把自己的态度和观点不经意地寓于深含哲理的议论中，出奇立意，语意两工，让人回味无穷。
　　（三）杜牧还善于把情与景结合起来，用眼前景表达心中情，将心中情注入眼前景，使诗歌达到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也就是说，他善于用凝练的语句勾勒鲜明的景物，又善于把悠远的情思寄托在具体的画面之中，创造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境界。杜牧的情思不是赤裸裸游离在景物之外，而是把它不露声色地注入到景物之中，从而创造出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如《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诗中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既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小小说，又是一个剧本中的小插曲。在我国传统中清明是一个色彩情调很浓郁的节日，本该一家人一起去扫墓，而今行人孤独在外，触景伤怀，心头的滋味是复杂的。本来，佳节行路已是愁肠百结，再加上身在雨丝风片中趱行，那心境就更加凄迷纷乱了。因此，“纷纷”既是形容春雨，又是形容心情。那“何以解忧”呢？“唯有杜康”。因此，行人向牧童打听有没有酒家。有没有呢？只写到“遥指杏花村”就戛然而止，剩下的，行人怎样的闻讯而喜，怎样的欣慰地既避了雨又解了愁……全部交给了我们。全诗把清明那种凄迷而美丽的境界与诗人“断魂”之愁结合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达到和谐统一之境。景即是情，情在景中，这春天、这雨、这远远杏花村的销魂味儿真的说不清楚。
　　（四）杜牧的七绝画意浓，形象洋溢着勃勃生机，明丽的画面给人美妙的感觉。通过用不同色彩的点染，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五彩缤纷的世界。如《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涉及的景物有寒山、石径、白云、人家、枫林、霜叶。前四者是远景，是冷色；枫林、霜叶是近景，是暖色。枫叶经霜后就呈红色，加之以白云为背景就更显其色彩浓艳，其红如火。景物远近搭配，冷暖相对，大有不是春光胜似春光之感。再如课本中没出现，但我们较熟悉的《齐安郡后池绝句》：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此诗铺彩着色，极有生机。绿为底色，红色为饰，浓淡相宜，光辉相映，使画面呈现出明丽的格调。在动态上景物生意盎然，一个“透”字写出了菱萍竞长之势；“绿”字由形容词变为动词，可与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绿”字比一比，一个是小家碧玉，一个是大家风范；“啭”“弄”状写了莺的鸣声与情态，特有风情，并增添了音响效果，使画面有声有色；“浴”字更传神，将鸳鸯戏水的安闲自在神态绘之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微雨之中，菱萍竞长，夏莺卖喉，鸳鸯戏水，有动有静，有草有鸟，一幅色彩明丽的画跃然纸上，这使人不禁想起“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等名句。
　　当然，杜牧的七绝的表现手法远不止这些，其诗歌里有道不尽的奥妙，写不完的体验。在此谈些粗浅的看法，只想借以抛砖引玉，以求就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