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俊晖 一枚松果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aki8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与所有年少成名类似,丁俊晖的故事始终披着暗黑童话的色彩,流传着偏执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人们对传奇习以为常,却始终看不清传奇背后躲藏着的少年的脸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一夜之间,大家都喜欢他。他那时刚出来,很有意思,很青涩。亨德利是斯诺克的传奇;这是一小孩,16岁,把传奇干掉了,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大家会津津乐道,俱乐部也像雨后春笋,球场都起来了。欣欣向荣。”
  对于斯诺克推广人任浩江来说,10年前的4月3日在北京举行的斯诺克中国公开赛决赛,始终是他脑海里对丁俊晖印象最为深刻的比赛。这场球改变了这项运动在这个国度里的生存状态——它拥有着庞大的参与人群,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社会认可。“台球厅”仿佛是不良少年的孵化器,被写入中小学生行为规范严禁有染的“三室一厅”。
  丁俊晖从时任北京市市长王岐山手中接过象征王者的金色大盘子。后者也是台球爱好者,据北京市台球管理部门知情人说,在市长任上的他在业余时间会打两杆,大概每周能打三四次,每次两三个小时。
  刚过完18岁生日的丁俊晖跟领导甚至没有眼神交会。他不怯场,也不热情,脸上是孩童的冷峻,没有一点成人社交的表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两天前过生日许的愿实现了。
  比赛的分水岭在丁俊晖的一次犯规,“台球皇帝”亨德利在领先的情况下得到自由球。开球区有颗红球可以进攻,但难度大;做一杆防守,也难受。罕见地,亨德利放弃了,让丁俊晖继续打。丁毫不犹豫,duang的一杆,红球落袋。
  一夜之间,世界不一样了。

像去打一场仗


  丁俊晖在北京练球的地方位于北郊的别墅区。一街之隔是樱桃采摘园,庄园的女主人开着奔驰SUV,她叫对面的墅群“小木屋”。
  第一次在小木屋见到丁俊晖时,他正在理发,抱着手机玩游戏。脑袋象征性地上下忽闪一下,眼睛没离开屏幕,算是打了招呼。
  妆发打点完毕,丁俊晖站在球案边准备拍照,现场陷入沉默。他在等妻子Apple给他找衣服。
  为打破沉默的尴尬,我问他,6月份在无锡举行的世界杯,不涉及排名和积分,又是在职业球员的休息期,不是所有的球员愿意打,他为什么愿意打?
  “我太复杂了。”他说。一分钟前,我说他“不像白羊座的”,他对之:“那,我是黑羊座。”
  “那么多球迷……人家都盼着你出场呢。打不打得好是另外一回事。”思想复杂的黑羊座球手说。
  一年之中,丁俊晖有三四个月在中国,其余的时间,他主要辗转于大不列颠。2003年,丁俊晖来到英国开始职业征程。在此之前,他最主要的教练是父亲,但严苛的监督使得小丁几乎“感觉不到(父子)这种关系”。
  “他是如何教育一个孩子的呢?——讲道理。”2005年成名后,丁俊晖出版过一本名为《一杆到底》的自述体传记,里面这样说:“他的大道理和你讲上三四个小时都不会重样。”“我觉得要是在战争年代,爸爸肯定会当政委,而不是军长和司令员。”
  父子之间甚至很少形成对话,总是父亲在说,儿子只用耳朵和等待来应对,“说到结束,我就继续练球。”
  直到有一天,丁俊晖忍不住,回了一句:“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要说了。”声音大而且“懒洋洋的”,回荡在空旷的球房里。父亲没有说话。不久,父亲搜罗了家里仅能凑出的500英镑,把儿子送上了飞机。丁家已经卖掉了房子,承担着让孩子退学专职打球的风险。母亲做乳腺癌手术的时候,丁俊晖也不知情,还在东莞专心致志地练球。打不好球,“就是死路一条”。
  丁有踏上职业之路的资本,在2002年,他拿了8个冠军,分量最轻的是全国青少年第一。
  一到英国,丁被经纪人分去给前届世锦赛冠军——“磨王”艾伯顿当陪练,“整天赢他,我也不好意思了。”
  职业比赛的狰狞面目渐渐显露出来。中国丁准度惊人,进攻力旺盛,赶上状态好,碰到超一流选手,也有机会赢。但,“准度(高)也只能赢人家一局。”即便对手准度略逊,单杆得分也就三四十,可架不住“战术得当”,“通过一杆防守,获得机会再上来,这样的选手非常多。这也是丁刚去英国时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他的防守跟不上。前一年拿了冠军,一去英国就输,心里都快崩溃了。”丁的好友任浩江说,“这就是职业比赛。”
  1998年,任浩江结识丁俊晖。他在自己任职的台球城组织过当地球手挑战丁俊晖的擂台赛。一周时间,丁未尝败绩。90年代末期的中国南方之窗,台球运动发展的前沿阵地,流传着少年的传奇。
  在英国苦旅的丁俊晖每天给任浩江打越洋电话,每次差不多两个小时,很少谈球,更爱做没边儿的憧憬:将来,能买个房子;将来,环游世界。
  职业赛场上的丁俊晖倒像是到了世界尽头。他依然刻苦而专注地训练,“不会乱打一颗球”。任浩江说,“小孩都有叛逆期。他特别想要一些东西,也特别有自己想法的时候,他没有别的释放的窗口,只能靠赢球去解压。”
  任浩江知道这位小自己14岁的神童球手,性格执着,“宁折不弯”。从昂贵的电话费里,任浩江感受到了一个孩子的需要,他飞到英国,陪丁俊晖度过了两个赛季。
  他们形影不离,摸索着在职业赛底层跋涉。
  资格赛的场地在威尔士的一个海边度假村,位置偏僻,平日人流稀疏,只有周末才有游客光顾。在比赛日,选手们经过一楼的超市,来到二楼的娱乐中心,进入休息室,那里可以打电子游戏、玩飞镖,有一台电脑可以上网,快比赛了,裁判会过来叫。如果是打正赛的资格赛,那么他们将面对8张球台。除了球员带来的亲戚朋友,没有别人来看。很多选手都是一个人,罗伯逊、墨菲,大家都这么孤独少言地擦肩而过。本·沃特森(如今世界排名二十几位)走到哪,他妈妈就跟到哪。
  任浩江对丁俊晖也差不多,“我往那一坐,就相当于(丁的)主场了。”
  丁太想赢了。输球就哭,打得不好当场就把球杆扔了。   “对胜利的渴望确实是比一般球手要强很多。他就是把自己看成冠军。”任浩江说,“他对想要的东西,还是有点‘我想要’、‘我必须要’(的执拗),比较强烈,他把台球这事当作攻克一个碉堡似的——‘我要把这个山头拿下来’、‘我必须要拿下来’。”丁俊晖说,“对手每打进一杆,就在你心窝里扎一个针一样。”
  起初,任浩江还会记录一些技术数据,两人赛后交流,慢慢就少了,“教练还是(应该)在心理层面(帮助球员)”,“我帮过他一段,但是有限,……更多还是想赢。每场比赛开始了,给他加油(的话)是‘干死他’。那时候都不太懂,像打一场仗似的,其实不对。”
  可以帮丁俊晖排解的,是电子游戏、《天龙八部》、周星驰,以及重新回到球台上练球。
  任浩江带了两大本拿破仑·希尔的《成功学全书》,反复阅读,划线,旁批,读到金句还要念给丁俊晖听。30岁的任浩江讲得眉飞色舞:成功的若干法则,包括积极的心态、永葆进取心、积极的潜意识……16岁的丁俊晖早就睡着了。

他不说实话,他放不开


  去邻居家借椅子的Apple回来了,给丁俊晖挑好上镜的衣服。两盏摄影灯打亮,摄影师举起相机,丁俊晖的笑容起了变化。刚刚那个跟我说“黑羊”的歪嘴傻笑,投入到电子产品元素中,发生了化学反应,生成物叫“嘴角上扬弧度的公众人物职业标准”。妻子打趣他:最佩服他这一点,粉丝一过来合影,一秒钟换脸。
  丁俊晖在比赛场上更是一副冷峻的面孔,他说这样是为了在与对手的猜心大战中站稳脚跟。但更受大众喜欢的奥沙利文却从不是冰块脸,在行云流水出杆的缝隙里,人们还可以观赏他的喜怒哀乐。
  “他强大。他可以让情绪影响不到球。丁俊晖还不能把情绪和球融会贯通到一起。他的情绪会影响到他的球。”任浩江说。
  传媒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做了表情学的诠释。丁俊晖在全场观众给特鲁姆普加油喝彩的气氛中输掉比赛后,朝观众席竖了大拇指,赢得掌声;错失单杆147,全场哗然惋惜,“丁笑了”成为报道的大标题。他的表情是与比赛结果一样重要的新闻。尽管他的笑更多还是无奈的苦笑和自我解嘲,至少他展示出了为自己松绑的姿态。
  他的技术没有多少提高的空间,因为他的基本功太扎实,就像教科书。他一直以来的问题都是心理素质跟技术素质不够匹配,这也是外界对他始终不变的关切点。
  2011年上海大师赛,丁俊晖首轮败给名不见经传的古尔德,赛后采访,他用眼角迅速瞥了一眼镜头,这是他与镜头唯一的“眼神”交会。记者问,3比0的优势下输掉比赛是不是遗憾?他说:“没有感觉到什么(遗憾),解脱吧,我可以回到英国,过我的生活,不再有人打扰。”
  记者又问,最近一段心情不太好?
  抿嘴、耸肩、轻摇头,镜头推上去,尽可能放大他眼中泛起的泪光。记者慌忙把问题转向古尔德的球风。
  发布会更像是冰弹对攻。
  记者问:觉得自己哪方面发挥得不是特别好?丁答:没有打进球。
  一阵冷场,主持人问了三遍记者是否还有问题。没人发问的时候,丁就看看天花板。
  一位女记者怯生生地问:中国军团这两天的表现都不太好,作为领军人物,有什么想表达的吗?
  丁答:“我代表不了他们,他们打他们的球,我打我的,我输了我自己承受,他们输了他们承受。”
  一位男记者还是追问先赢后输:3比0领先形势非常好,连着丢下来,能解释一下是什么原因吗?
  丁提高了点音量,说出了本次发布会最长的一段话:“3比0领先他也没判我赢啊!是吧?球就是这么打出来的,打成什么样大家都看得到,不要问我。”
  全场静默。丁转向主持人:“好了?”起身就走。
  “小时候就不太喜欢解释。”他对着我们的镜头说,“比较自我,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向别人解释。”“以前是有点感觉(提问人)不懂就不要问。但现在并没有这么想,因为大家提出了一些问题,肯定是希望得到一些回答,……我后来其实只是说把事情的本质跟大家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让大家了解这个事情怎么发生的。”
  “其实小晖的本质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特别阳光、特别温暖、特别老实的一个人。以前你看到的样子不是他真正的样子,他是加锁了外壳的。”丁的一位朋友说。他曾向这位朋友抱怨过,早期的经纪公司带他参加活动,事前沟通不畅,时常给他的感觉就是公司派辆车拉上他,到了现场,他就被扔进记者堆里。经纪人不见了,或只是旁观。
  “遇到媒体问一些不大友好的问题,小晖就傻掉了,不知道怎么应对。四下无人,没有自己的人。他可能很粗暴地用自己很反感的方式来处理问题。因为他很无助。那时候媒体对小晖的印象就是,性格比较乖戾。”丁的朋友说。
  有位曾经采访过丁俊晖的记者,日后每次叙旧时,都会说同样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小晖那个眼神。当初面对媒体,满眼都是恐惧。”
  现在的情形似乎略微有点矫枉过正,或者说本质上,你仍然能感到镜头背后的丁俊晖有些左躲右闪,只是态度变亲切、逻辑变巧妙、方法变灵活了。他身边的人也劝过他,能不能对媒体表现得更真实一点?“你越是真实的越是最好的,因为你没有什么坏的东西。”
  但丁还是绷着,表现不出私底下的鲜活。
  “他就是不说实话。不说实话就是他放不开……”朋友很急,说他这是落下了阴影。丁有他的计较:第一,对待媒体要用职业的态度和做法;第二,你不知道有些媒体,很坏的。

童装的颜色


  在Apple回来之前,我们尝试让丁俊晖先选件休闲装拍几张照片,他坚持等待,不要自己决定。
  “你可以翻我最早的照片,穿得都可丑啦。”讨到老婆之后,丁在英国的经纪人对于他的衣着舒了一口气:起码都是“正常品牌”了。
  在遇到Apple之前,“给我什么衣服我就穿。”在丁做宾语的句子里,他对身边人的指代,要么只是个“他们”,要么干脆没有主语。以前决定他穿什么的主要是经纪公司或者父亲。他八九个小时泡在球房,“不见人”,“怎么舒服就怎么穿”,不想在穿戴上浪费一颗脑细胞。打开他的衣橱,赤橙黄绿青蓝紫,几乎都是同家经纪公司旗下的其他品牌送的衣服,颜色艳丽,对着装者的气质要求极为挑剔。更要命的是,有一些根本不是丁的码数。   “他那时候已经是明星了啊!”知道这事的丁的朋友感到不可思议。
  对艳丽的喜好一直持续到现在。每到上街,他都会抓起一件件荧光棒颜色的衣服,Apple“每次一看到我脑袋就疼”。丁现在的经纪人觉得,这是早年“赠品”的阴影。听到这话,丁就嘎嘎地笑起来,说不是。
  身边人总结丁喜好的那些衣服,都是“童装的颜色”,别人觉得穿不出去,他却穿得特别开心。甚至只要是买新衣服,“他就幸福感爆棚”,“跟我们小时候过年穿新衣服是一模一样的。我就问他,他说小时候没啥新衣服,他现在穿新衣服就很高兴,穿一次高兴一次,不管他压力再多,他都这样,就很奇怪。”
  “小孩子喜好问十万个为什么,小晖也喜欢问。”丁的团队成员说。他以前对钱没概念,如数交给父母。结婚后独立的意识明显增强,对钱“略微有概念”,问的问题“比以前高级一点”。有一次,朋友们在他面前聊娱乐圈的收入,比如某某拍一集电视剧70万。
  “以前大家都不在小晖面前聊这种成人的话题,利益的问题。现在大家都好像觉得他长大了。”
  丁认真地算了一下,一集70万,如果一部电视剧40集,那就是两三千万,“天啊,为什么能赚那么多钱!”
  丁产生了些情绪波动。身边人怕他心理不平衡,躁起来影响比赛状态,便想法开导他,调动起那些准确的不准确的历史故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阮玲玉、胡蝶,多有名啊!可是代表着民国出征的那些人嘛,是坐轮船去比赛的。你看你现在比他好很多了。”“我们不要横向地比较。”“本来你小时候选这个职业不是说为了赚钱,就是因为喜欢。”丁“嗯嗯”的,旁人便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也挺听劝,就是一个特别好的小孩。如果以前身边的人能将这样简单的道理给他讲一讲,他就会听话。”
  丁身边的人试图解释早期的乖戾不是他的本性,那是恐惧;现在的“成熟”也不是他的全部,还有疑虑。
  “从小就很封闭,所以有时候外面对我的不好的言论,对我产生的一些不好的影响,我就感觉很恶毒。我接触的人本身就不多,从小8个小时关在一个房子里面,我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我小时候的想法也比较单纯。你去骂一个很单纯的人,他就会觉得你这个人是一个恶人。”丁已经能够耐心地解释,他曾经对世界产生些许恶意的由来。
  成长对于丁俊晖来说,是在别人有限的辅助下,认知外界的过程。父亲是权威,带他进入斯诺克的一方世界;任浩江等友人,是他青春期的陪伴;婚姻让他开启了他人生中对“自我”更为切身的认知,现在身边的非台球界的朋友也成为他观察世界的窗口。他的成长就像一枚松果,幼芽发出,包上鳞片;球果发育,鳞片闭合;球果成熟,鳞片张开,但那层层叠叠的栅栏似的鳞片并不会完全消失。
  “他对别人都有一种壳,他不信任包括对最亲近的人,他也属于又信任又喜欢,又有点略带防备,他这种防备不是刻意的,是很自然的。”丁的朋友说。
  
  即便是丁团队里他最信任的人,也承认,在相处的最初几年,“特别小心”,“不乱说话,不乱做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到耳朵里,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做的不对,我当场从来不吭声的,我就憋,这个事情可不是憋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的问题,一憋能憋三五天,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我在找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找那种情景,然后把这句话带进来,跟他分析,你这样说这样想是不对的。……尽量不让他情绪有波浪,不让他对我产生问号。”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很成熟了,不需要再刻意去引导他了。……我发现我再想把我认为有用的东西倒给他,好像倒不出来了。我也就这点水平。在我眼里就当他是成熟了。”

他终于正常了


  第二次见到丁俊晖,我们带去了摄像机。在“小木屋”别墅区的一家画廊,我们聊到他两三年的低谷期,也聊到他近两年过山车一般的成绩。在镜头外,Apple忍不住掉眼泪。
  2013到2014赛季,丁俊晖五连冠,被认为最有望在本赛季捅破世锦赛冠军这层窗户纸。结果,第一轮就输了。
  “看他比赛我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咱们觉得人之常情,因为运动员就剩下输和赢了嘛,其实生活中没有别的了,这个东西我还是承受得起的。”Apple说,“不知道为什么(世锦赛后)我就一下受不了了,趴床上哭。他看我哭,他躺床上也哭了,那是我见他这么多年,他头一回哭。”
  那次比赛,是父亲第一次去英国看望丁俊晖。丁父安慰小两口:这有什么的,输就输了呗。故意轻描淡写。
  一输就打不住,中国丁连续6场比赛“一轮游”,Apple内心几近崩溃,跑到寺庙里找人倾诉,做心理按摩。但她惊奇地发现,丁仍然充满斗志,“别让我状态好,等我状态好的时候我照样牛逼回来。”
  所有人都说,丁对待输赢的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任浩江至今还记得,2007年一次比赛,丁俊晖对多特大比分4比0落后,第5局一上来,丁单杆打到73分(已经超分)时,偏有一记黑球走多了,没进。丁紧接着又捅了一杆。“这属于严重犯规。他一下就崩(溃)了。”
  “他一直都是跟自己较劲。他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达不到的时候特别着急。他老想做得异常的完美,练习的时候他输了都会非常不开心。……那时他也会偶尔跟我说,今天打了几杆过百,很兴奋。就是……说白了,有点像球痴了。”
  2003年,丁俊晖飞去苏格兰打比赛,托运的球杆在途中断掉,他用了一年才找到顺手的球杆,“找到它就像找到了依靠。”
  少年丁俊晖的安全感来源与常人不同。拼命赢球才能换来一点安心。
  “我不是去了英国以后才有这种到处漂的感觉,从小就是这种感觉。……我特别希望有个地方能够让我安定下来。”画廊的窗外下着今年夏天常见的雨,不太像正常的北京城的脾气,倒像是英格兰的性子。   “他经常说,他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了,就是我也有家了,我要买房子,我要生孩子,就是老百姓这一套。原来他连这个都没有得到过。这就是安全感。”丁的团队成员说。
  “以前在家里我自己就是个小孩,……你就随便想想‘我以后要自己出来独立一下’。现在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概念,有目标——我每年打那么多比赛,我得给自己挣多少钱,我得让自己过上好的生活。”这也解决了他在低谷期的两三年中,动机乏力的问题。低迷期他想过逃离,希望比赛推迟。他给自己放了个假,人生第一次出门旅行。当他早晨醒来发现自己不需要思考斯诺克时,开心不已。
  他开始明白,生活不止有一方球台和22颗球,赢也不是生活的目的,幸福才是;赢是获得幸福的其中一个手段。
  “打完比赛,输了赢了都会回到自己的家,我觉得很轻松,让自己的身心都得到一个放松的状态。”丁说。
  “由一种非正常生活状态进入到正常生活状态了。”他的朋友评价现在的他。
  2015年世锦赛,丁俊晖四分之一决赛时输给了特鲁姆普。任浩江却特别喜欢这场球,他看到了一个球手解除了“球痴”的紧张感,“任何时候从没有过——没有一点儿为他担心。看他这种表情,太能反映心理。心态、打法、比赛投入程度都是百分之百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太好了。完美。对手打得好,小特比他见到的任何时候的小特都厉害;(丁)自己的准度不够了,如果他有原来那么准,他可能会赢。”年过40的任浩江已经跨过了对拿破仑·希尔的话知易行难的青涩困境,他对打球的理解也在丰富:“小孩有可能一颗球没打好就哭了。实际上可以放长远看——一个职业生涯嘛。即使是职业生涯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需要体验一场完整的人生


  故事发展到这里,主人公的成长蜕变充满励志的力量和人情的温暖。如果丁俊晖以一个世锦赛冠军为这个故事作结,并将自己的名字写进斯诺克名人堂的话。
  丁创造了这项运动的一些历史,作为斯诺克运动发展中闪光的片段,他的名字会被记住。对于今天打球的中国孩子来说,“丁俊晖”依然是他们最大的动力来源。
  但他的跋涉还远没有结束。他还做不到将自己教科书般的技术动作在场上游刃有余地发挥,保持长久而旺盛的竞技状态。他时而怀疑自己,对于输掉的比赛,或者赢的过程不够漂亮。在状态的震荡中,他也会问身边最亲近的人:“我还能打球吗?”
  进入职业球坛以来,球迷和专家都曾议论:丁什么时候可以跟“像特里·格里菲斯这样的人”合作,助他精进?
  今年5月,丁俊晖宣布下赛季将与教练合作,那人正是特里·格里菲斯。
  他说以前不请教练是因为“可能自己还没有融入到那个氛围当中去,我觉得请教练自己不太适应”,“干什么都有圈子,我没有那个圈子,所以我觉得没准备好。”
  曾经做过邮差、保险推销员、矿工、公车售票员的老格里菲斯现年68岁,经历过长时间的业余球手生涯,在转入职业的第二年首次参加世锦赛便夺了冠。5年内,他完成斯诺克“大满贯”(大师赛、英锦赛、世锦赛)。退役后成为教练,被指导者名单上长长地写着马克·威廉姆斯、傅家俊、马克·艾伦、阿里·卡特、乔·佩里、巴里·霍金斯,乃至斯蒂芬·亨德利、斯蒂芬·马奎尔。
  去年,格里菲斯的心脏动了大手术,重置了主动脉瓣。手术很成功,但他恢复得不好。“死亡”的念头冲击着他,大概有3个月的时间,思绪都挤在暗黑的角落。“我对自己非常失望,因为精神预备正是教练帮助球员的价值所在。”
  老格里菲斯想到了退休。他的儿子对他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缘由。他把健康问题视作一种冥冥中的召唤。
  直到他坐上威尔士公开赛的评论席,“回到大赛的现场的兴奋感太强烈了,”他说,“看到一手的比赛令人享受。做教练也一样。最终,我决定了,我可不想过于怀念这样的兴奋感。”
  小丁和老格里菲斯在这样的时间点产生交集。
  “如果说走路的话,你永远按照一个步伐来迈的话是很难做到的。你总有时候着急了走快一点,不着急(就)溜达溜达。每天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他(要)帮我做的事就是稳定,稳定,再稳定。”丁俊晖喝着恒大集团许家印主席赠送的普洱茶(“20万的普洱,”一位来做客的朋友向我介绍),如是说。
  (实习生孙德俊亦有贡献)
其他文献
1889年,阿赫玛托娃生于黑海边敖德萨附近的大喷泉,一个海军工程师的家庭。这个家庭惟一准确的选择是早早搬到了圣彼得堡附近的皇村。也许,皇村的童年生活培养了安娜·戈连科的诗歌感情,也培养了她对普希金一辈子的热爱。因为普希金,伟大的俄语进入她的心灵。7岁,她开始读列夫·托尔斯泰。13岁完全迷上诗歌——特别迷英俊的亚历山大·勃洛克。17岁,一组诗歌将要在圣彼得堡的一家杂志发表,为了不玷污父亲那个自以为是
为了获取更多的土地,各地竭力争取增加土地。  为了获得土地收益与争取中心城市地位,投资已经达到疯狂的程度。  湖北十堰在老城区的东、西两面大规模造城,“东部新城”的规模将达到40平方公里,“西部新城”的规模将达到46平方公里,与目前80平方公里左右的十堰城区面积相当,削山再造一个十堰。据《中国经营报》调查,仅是“西部新城”,截至目前已经削掉一百多个山头;自2007年以来,十堰市已经“向山要地”6万
《爸爸去哪儿》刚开播时,跟其他明星亲子档相比,张亮父子明显是来凑数的,但到了第一季结束,他们反而成了名望和身价蹿升最快的父子组合。走红之后,麻烦也接踵而来。在最近另一档节目中,照例捆绑出现的张亮和天天莫名其妙就跟记者发生了不愉快,还不是拒绝采访,而是相对更恶劣的——态度傲慢加无故中途离场。当然张亮的团队反应不算慢,不出一天,“很难接受采访”的张亮在小规模微信群中跟媒体记者解释并道歉,措辞也很诚恳,
《虎妈猫爸》剧照  在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我国的电视产业还没做到让观众用遥控器决定是否带字幕确实是一种遗憾。如果这个二选一只能预设一种,牺牲掉反感字幕的那部分观众也是无奈之举。  中国人看中国影视节目仍然带中文字幕有这样一些积极意义:  1. 方便不同方言区的人共同欣赏。虽然普通话普及得很不错了,还是有很多人,特别是长辈,依然不能跟上普通话发音的台词。而有些影视节目中本来就有带口音的内容,那就更不
我是商业记者,却客串了一回娱记。这真是技术含量极高的一件事。  新一代当红女神G,形象鲜亮,美貌让脸盲症患者过眼云烟,演技让实力派崇尚者忽略不计。撩拨我跟她对谈的初衷是,我想从一个不那么娱乐八卦的角度看一看她都经历了什么,以及她会怎么看待她所处的娱乐圈。但说实话,看过她所有公开资料后,我对“她能谈出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在采访提纲中,我甚至列出了“最近看过的影响最大的一本书”这样的忽必列问题(忽然觉
1  2012年,也是5月,台湾已然是夏日炎炎,我在台北访问《他们在岛屿写作》的导演和作家们。当我和总导演陈传兴、平日深居简出的作家王文兴都有了愉快的畅谈之后,深以为此次的台湾之行应该知足了。不过,和陈传兴聊了一下午《化城再来人》的各种拍摄细节后,我仍然像个贪心的小孩一样提出不情之请:有可能去见见周公吗?不做访问,只是想去看看他。陈老师和一边的夫人美立(也是《他们在岛屿写作》的制片人)微微面露难色
11月23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North)在其位于密歇根州本佐尼亚的住所去世,享年95岁。  诺斯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镇,哈佛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都在这里。他年轻时很任性,因为家庭原因放弃了去哈佛大学读书的机会,而选择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本科读书阶段,他同时选择了政治学、哲学和经济学三门专业。  政治学、哲学和经济学的专业背景,造就了诺斯与众不同的经济历史视
俞可平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师从当代中国政治学主要奠基人赵宝煦,是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政治学博士。  10月28日,在中国深化改革理论研讨会上,原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宣布,经多次申请,他已获批辞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一职,将调任北京大学。  中央编译局是副部级单位,副局长是正厅级干部。俞可平出生于1959年,今年56岁,在副局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14年,要升任局长职位恐怕很难。  
7月9日早上9点半,黄艺柏打开股票交易软件,看到大盘“反常”高开,之后又迅速下行、反弹,有些激动,想补仓如今唯一持有的申万宏源股票。她犹豫了几分钟,心里没有底,于是给一个“股神”朋友打电话,对方让她再看看。她也就暂时打消了抄底的念头。  这一天大盘在经历了多次暴跌之后,强势反弹,上证指数上涨5.76%,两市超过1000只股票涨停。黄艺柏一直在等待一轮反弹,以扭转在股市中一败涂地的境地。10天前,她
一位专门研究萤火虫的学者,在大山里建立了一个生态保育园,保护萤火虫。在现代化的今天,颇有些“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的诗意  大耒山  人们都快忘记南方的夜里还有微光。大耒山夏天的夜晚,最先亮起来的是拟纹萤,持续闪光的是穹宇萤,闪一秒停三秒的是端黑萤,地上如同银河一样的亮点是扁萤幼虫。我站在湿度接近百分之百的空气里,半个小时前知道了这些各种各样的萤火虫名称。在过去,它们都被我叫作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