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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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幼时,父亲每于夜里回家时,先在门外拍拍身子,跺跺脚,再咳嗽几声,这才推门进来,起先,我以为这是爱干净的父亲在掸掉身上的尘土,后来听母亲说,是父亲怕晚上从外面回来撞上不干净的东西惊扰了幼小的我们。母亲说小孩儿身子弱,会遭鬼啊魂啊的问候,所以大凡晚上从外面回来的大人,进门前都要拍拍打打,跺脚咳嗽,那些不知名的陌生的魂就惊跑了。尽管如此,小孩儿有时还是会莫名地大哭不止。
  二姐生完孩子回娘家住满月时,小外甥就哭闹过几次,不是饿不是困,尿布也没湿,躺着哭,抱起哭,小眼睛挤得紧紧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一头被驱赶着的小兽,不顾一切地仓皇奔逃。母亲忽然想到,莫不是谁问候娃呢吧,可家里人没出去,也没外人来,对了,可能是家神。她拿来一只碗,盛半碗水,取三只筷子,从碗里淋上水,沾水的筷子像被施了魔咒般紧紧吸成一股,有时还拧巴着,筷子在手里诡异地变沉,远远超过三支筷子平时的重量。母亲一边把筷子立在碗里让它站稳,一边念叨着,是太奶吗,是了你站住。筷子拧着劲儿,但一直东倒西歪不肯站。母亲又说,没人怪你,知道你是稀罕重孙子,可是你不在了,稀罕一会儿就行了,你看你把娃惹得不安宁。听着母亲的念叨,看着三支筷子终于直挺挺立在碗里,屋子里似乎弥漫着一团看不见的雾,奶奶好像坐在炕沿上,坐在椅子上,又好像就站在小小的碗里,期期艾艾地望着孩子,又偷偷摸摸地看看母亲。姐姐轻轻晃着身子,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母亲悄然做着手里的活,谁也不看立着的筷子,似乎用沉默表达着冷落和嫌弃。说也奇怪,小孩儿很快安静下来,极香甜地睡熟了。奶奶是亲人,是长辈,她无意惊扰孩子,她一定是想看看摸摸重孙。奶奶生前是个极知趣的人,死后亦如此。很快,筷子哗啦倒下,惊得人心惊肉跳。母亲端起水碗,拿着筷子,又念叨,走,我送你出去,你走都走了,以后就不要来了。母亲走到院外,远远地把水泼出去,把碗倒扣在筷子上,放到院门外墙根下。过一夜或一天才拿回来。
  这神奇的法术叫做柱儿,只要家里有人莫名地难受,家人就给做柱儿。有时是自己外出归来的路上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有时是家人带回来的,做柱儿时就凭路上可能遇到的死去的人来猜,一边立筷子一边念叨,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猜过去,念到谁筷子立住了,就断定是他了。有时实在猜不到就说,不管是谁你站住,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过到路上碰到怀里了,你坐下歇歇就走。有时筷子立了一两个小时还不倒,母亲拿来菜刀,恶声骂道,坐一会儿就行了,还不走,拿刀斫你,手起刀落,刀背狠狠横削过去,把立着的筷子拦腰砍飞。母亲恼怒地捡起筷子,恶声恶气地送出门去,把水泼得老远老高,筷子和碗也要好几天才收回来。
  上学后,我知道了世上没有鬼,这都是迷信,人死了,就从世间消失了,怎么可能知道世间的事,怎么可能有思想有行动,又怎么能惊扰到尘世的大活人呢。母亲说,神鬼之事,渺渺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母亲之于神鬼,只做两件事,家里有人病得莫名,她就做柱儿送鬼;四时节气里,清明,十一,过年,她给逝去的长辈送钱送寒衣献吃的,表一份孝心,也祈一份平安。此外的日子里,再不问神鬼之事,只过平常的日子和日子里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
  父亲虽然遵从母亲的话,夜里回家晚了在门外拍拍身子跺跺脚,但他从不信这些,母亲做柱儿时,他若在场,既不反对也不参与,稳稳地坐着看他的电视,或者,睡他的觉,全然置身事外。我只听他说起过一次,但他说那是马灯,不是鬼火。
  那年他从西安回来,到礼教渡口下船时,天已经黑了,还要走十几里路才能到家,那晚没月亮。半路上,前面出现一星亮光,似是灯火,父亲窃喜,正好可以指路,他就跟着那火光走,奇怪的是,他怎么也追不上,他快火光就移动得快,他慢火光也慢下来,总在他前面几十米的样子,那光一直照着他走到村口,倏忽不见了。母亲说,那是鬼火,幸亏你一身朱砂痣,血气旺,要是身子弱的人,恐怕跟着它转一夜都回不了家,有人就遭过这事,跟着它走了一夜,天明一看,原来一直在绕着坟堆跑。母亲还说,要遇到这事,停下来抽一支烟就清醒了。
  父亲的背上果然有几颗朱砂痣,鲜亮,艳红,带着妖娆的血色。母亲说,身上有朱砂痣的人血气旺,百鬼不能近身。
  父亲在大队做会计兼保管员时,捎带放电视。那时电视机还是稀罕,一个大队一台电视机,村人忙完一天地里的活,吃过晚饭,便三三两两地往大队部去,大队部离村庄二里地光景,途中有田野,有沟壑,有涧水。记得那时最火的电视剧是日本的《血疑》,人们第一次看电视连续剧,被幸子的命运牵动着,每天早早地守在电视机前,几十成百颗脑袋挤在昏暗里,盯着一方小小的屏幕,悲喜起伏。每天两集看完后,意犹未尽地起身,猜测着,议论着,又三三两两地散去。路上热闹一阵儿,而后,天地间忽然沉寂下来,是死一般的静,万物敛去呼吸,不知道是在黑暗中熟睡还是瑟缩,抑或是无声狂欢。
  父亲关了电视机,收起散乱的板凳,扫净一地烟蒂和尘土,这才锁了门,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踩着家族特有的拖沓鞋底的脚步声,旁若无物地走回去。一个无月的晚上,父亲走到沟边,听见不远处有咣——咣——咣的声音,似是斧子砍斫树木,他循声走去,喝道,是谁!在做啥!声音歇止,却传来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父亲又喝道,别装鬼了,还不走,再不走我叫人了。怪声没了,一个身影飞快地窜远了。父亲回来向母亲笑道,这偷树的还装鬼吓我呢。母亲怨道,半夜三更的,人家手里有斧头呢,你逞什么能。父亲道,我鬼都不怕还怕装鬼的人。
  父亲有些走极端,他甚至很少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或者他笃定母亲会去做,自己就不操心了。母亲不高兴时抢白他,你大哥老是自己给爹娘上坟,咱家老是我去,你几年都不看你娘一回。父亲不接话,像是没听见。
  晚年后,羸弱的父母都走不到坟头去了,上坟的事换成了我哥。但父亲忽然开始给爷爷奶奶烧纸,就在村头大路边,并且执意要亲自跪下去烧。他说我妈肯定能收到,他相信奶奶是经常回家来的。 一次,我们去看父母,大家正聊得开心,母亲忽然喊肚子疼,我们围上去,却都手足无措,赶忙打电话叫医生,母亲疼得在床上起坐不安。一直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忽然起身到桌子底下拿出一沓麻纸,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就要往门外去,二姐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纸,外面乌黑,又刮着风,你就不要添乱了。父亲讪笑着说,我怕是你奶来问候你妈了,我去给她烧点纸。二姐觉得语气重了,忙换了口气,哄着说,知道了,你别忙,已经给医生打电话了,要烧纸咱明天烧,啊。父亲啊啊着应了,重新坐回沙发,依旧是讪讪的,不知道是为自己的迷信不好意思还是为二姐的拦挡不甘心。
  我们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移民村,村庄历史浅,人口少,就一条巷,二十来户,像远离故乡的人内心孤单,总爱抱团取暖,尤其几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关系极铁,村人有什么困难,几乎总是想到他们,有他们,凡事都有了依靠和底气,老人孩子心里就笃定定的,日子在日出日落里安安静静地走着。
  不知道是哪一年,其中一个人过河时掉到河里淹死了,几个月后,另一个给自家掏土窑时被塌下来的土埋了,按说,村里每家每户都掏了土窑,从来没塌过土,人们心里蹊跷,但都欲言又止,疑疑惑惑地等待着又害怕着发生什么。第二年开春,第三个人晚上去喂牛时失足掉下崖头,死了,那本来是他走熟走惯了的一条路,闭着眼也能摸到牛圈的。
  诡异的气氛在村庄蔓延,人们聚在一起,无论以什么话题开始,最后都会落到这几个人奇怪的死亡上,神秘惶骇,窃窃私语,不敢大声议论,却不自觉地要去探讨,各种猜测在各人的脑海里上演盘旋,之后交流加工,演绎出许多版本。第四个人的死亡更加令人不解。他晚上醒来常对老婆说,我听见那谁谁还有谁谁叫我呢,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老婆赶紧跟上,他到外面撒泡尿又回来了,以后,老婆还是不放心,天天晚上跟出去,一直都没事,就大意了。那晚,她本来要出去的,觉太困,等她一个激灵醒来,忙出去找,老公已经挂在门外那棵树上,僵了。要说前三个还有外因,还可说巧合,第四个却是千方百计要寻死,连个由头都没有。第五个是我自家叔叔,勤快有心,但寡言少语,没见有任何异常,一天赶集回来,说是肚子疼,吃了药不见轻,医生就给打点滴,一瓶没完,狂躁起来,医生又给注射了镇静剂,液没输完人就死了。至此,几个铁哥们儿全完了。但我一直觉得,叔叔的死,是一起医疗事故,只是人们被怪异的死亡误导,再想不到可能是医疗事故。
  也是奇怪, 这之后,村子里再也没有死过年轻人,又恢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状态。这事已经过去几十年,我至今耿耿不能忘怀,村里老人最后说,是村子太小人太少,又突兀地被撂在荒地里,镇不住气场,那些鬼魂才会兴风作浪。
  李喜春,女,七O后,山西芮城人,教师,省作协会员。作品先后发表于《山西文学》《河东文学》《古魏文学》及“小众”公众平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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