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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羊羔终于能跟着母羊去河滩上吃草了。
爷爷把放羊的任务交给我，他叮嘱我羊不忌口，遇到鲜嫩的大桌腿、驴耳朵、灰蓼（liǎo）头，它们的舌头一卷，“咝”的一声，这些草就进了嘴里。遇到口感不好的野蒿、麻瘟，它们也舍不得浪费，挑挑拣拣，最后也会收拾进自己的肚子。盲眼羊羔还小，所以要找野草鲜嫩丰茂的地方下桩。
盲眼羊羔的嗅觉出奇灵敏，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母羊气息，所以就算母羊不在前面“咩咩”地叫著提醒，它也不会跟丢。但是它的腿骨比较软，刚开始的那些天，它每走几步就要趴下来歇一会儿。
只要一趴下来，它便翕动着鼻孔寻找路边的野草的气息，“咝”地剃掉一口，“咝”地又剃掉一口。于是，我常常不耐烦地回过身来，像夹只公文包一样将它夹到腋下，或者像个皮帽子一样将它顶到脑袋上。
开头的几天，我基本按照爷爷的关照，尽量把它们带到没有被放牧过的河滩上，让它们吃容易消化的野苜蓿。
有一次，我急于看一本连环画《神秘的朋友》，就随便找个地方钉下了桩子，将牵羊绳套了上去。
这块地昨天刚来过别的羊，地面上的草已经被吃光，撒满了一个个粪蛋蛋。母羊瞪着我“咩咩”地叫，并不肯吃一口。
盲眼羊羔什么也看不见，它张大鼻孔四下里嗅了嗅，啊，虽然青草只剩下贴着地面的一截硬茬，但是草茎被剃断后散发出的浓郁清香使盲眼羊羔迷恋，它甚至产生了短暂的眩晕。
清醒过后，它下意识地把嘴贴近地面——羊的嘴唇不长毛，现在，它触碰到那些硬茬，冲动地舔舐起来。
羊稍微大一点就会长出胡须，爷爷说羊低头吃东西时，它们的胡须首先会触碰到，会把一些信息传递到它们的大脑，所以，胡须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下颚而长出来的。
盲眼羊羔那时还没有胡须，那些硬茬只是浅浅的一层，所以它的嘴唇一次次地碰到地上的石子或别的硬东西，有的时候，这些东西还会进它的嘴里。虽然这些东西不好吃，可它总会衔在嘴里，犹豫半天才吐掉。
没过一会儿，盲眼羊羔的下颚就被地面上的碎石子硌得生疼。
一本《神秘的朋友》看完，我发现母羊已经挣断了牵羊绳，偷偷溜到一旁的葎（lǜ）草丛去了。葎草叶子的边缘和藤蔓上长着一个个锋利的锯齿，更可怕的是它的液汁如果溅到手上，就会火烧火燎的，能起一溜水泡。
母羊显然知道这些，可是吃东西的欲望一直刺激着它铤而走险，它小心地衔住了一片刚长出来没几天的嫩叶（边缘的刺还是一些白色的茸毛），轻轻地一扯，它的藤蔓就像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吃光了叶子，母羊又用同样的方法扯下一根藤蔓，开始第二次饕餮盛宴。
我虽然不知道葎草有没有毒，但还是捡起土坷垃去砸，想让它快点离开。土坷垃纷纷落在母羊的肚子上，发出了“嘭”“嘭”的响声，可是母羊无动于衷，根本不愿意挪开半步。
我冲过去骑到母羊的脖子上，它略微愣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低了下来——现在，它的脖子像一架滑梯，我“哧溜”滑到了它脑袋后。就在我想抠掉它嘴里的葎草时，母羊突然把头一抬，随着惯性，我被甩到了葎草丛里，脸上、手心被划出一道道血印子，钻心地疼。
回家以后，母羊的麻烦终于来了——因为害怕我干扰，它后来就吃得很马虎，好几根老藤都被它咽进肚去。
羊是一种反刍动物，它的胃分为瘤胃、网胃、瓣胃和皱胃四部分，草料中的纤维质在瘤胃里会被发酵分解，胃壁仅吸收形成的低级脂肪酸，剩下的食物还会被网胃、瓣胃和皱胃利用，但前提是必须经逆呕重新回到口腔，利用反刍时的咀嚼将食物磨得更碎。
它本来想等反刍时再把老藤上的那些硬刺嚼烂，可是它们在母羊的胃里根本无法被分解。
兽医来看病的时候，盲眼羊羔一直在旁边“咩咩”地叫着，奶奶拍了盲眼羊羔的脑袋一巴掌，虎着脸说：“按照道理，妈妈在前面示范，你肯定会跟着学——但你不碰那些葎草，是早就知道会带来麻烦？ 既然知道，怎么不提醒一下呀？它可是你的妈妈呢！”
奶奶的话使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母羊去吃葎草的时候，盲眼羊羔也跟在母羊身后，可能葎草的汁液刺疼了它，它没有再吃，它意识到了这种草吃了会有危险，对着母羊接连叫了好几声，可是母羊哪里会理它呀。
后来，盲眼羊羔又焦急地寻找我的气味——为了躲避河滩上的风，那时我正坐在干涸的沟底，身上散发的气味很难被它捕捉到。
不知道怎么寻找到我的气息，它最后还是冲到我的身边，又“咩咩”地叫了几声，但我当时根本就没意识到它是在提醒我母羊有危险——从出生到现在，它一直生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它第一次碰到葎草呀。
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它求生的愿望比谁都强烈，可能就是这一点使它意识到了危险吧！
母羊在病治好后不久死了。
那天我牵着母羊经过村口的一个小商店时，它悄悄地衔起一只装过零食的塑料袋，而我正顶着盲眼羔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压根没注意它偷偷吃了塑料袋。盲眼羊羔被我顶在头上，虽然看不见，可是它辨别到了细微的塑料气息，这让它有些不安。盲眼羊羔“咩——咩——”地叫着，希望能给母亲一点警示。
但是母羊没有理它，并且，它可能把盲眼羊羔当成了一个对手，以为它也想吃塑料袋，连忙三口两口地吞了下去。
那天我带它们去的是比较偏远的一个河滩洼地，那里野苜蓿很肥美，母羊吃得不肯抬头。晚上回到羊圈里反刍的时候，麻烦又一次来了：因为有塑料袋缠绕在瘤胃里，吃下去的草料消化缓慢，于是开始发酵。
而那一天晚上，爷爷奶奶和我恰好又去了姑父家里做客，爷爷喝多了酒，我们就住在了姑父家。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我们才发现母羊已经死了。
那天，爷爷奶奶把母羊掩埋后，我抱着盲眼羊羔来到河滩上的一片空地，盲眼羊羔先是“咩咩”叫两声，似乎在呼唤母羊，听不到回应后愣了一会儿，接着，它就埋下头“呼哧呼哧”地剃起面前的草来。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个没情没义的家伙，我轻轻地踢了它一脚，心里却酸酸的。
盲眼羊羔的身体快速地生长，有一天，爷爷和奶奶把它抱进一个篓子里，用秤约了约，呵呵，它已经足足十斤了。
奶奶可能已经记不得母羊吃葎草的事：“我的小羊都这么重了！你刚出生时那么瘦小，你爷爷还一直担心养不大呢。”
“呵呵，其实我早就不担心了。”爷爷摸着胡子说。
爷爷常常去淮河边捉黄鳝，也见过盲眼羊羔舔舐小石子的怪癖，他曾经去询问村里的兽医，得知河滩上的石子含盐等矿物质，盲眼羊羔可能是用这个方式增加体内的微量元素。
爷爷当时就对我讲：“别看盲眼羊羔病恹（yān）恹的，它活下去的愿望那么强烈，肯定不会轻易死掉。”
爷爷从墙上取了绳给盲眼羊羔做了个牵羊绳，往它脖子上套的时候，我看到它总是耷拉着的上眼皮忽然睁了开来，两只眼珠放出了熠熠的光。
奶奶对我说的话直撇嘴，奶奶觉得它眼睛是盲的，怎么还会发光呢，爷爷却深信不疑：“对盲眼羊来说，还什么事比努力地活着重要呢？我给它拴绳，就是庆贺它的成年。”
每天从圈里出来的时候，盲眼羊一般总会静静地站一会儿，它两只湿漉漉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仔细地辨别空气中的青草味和湿润度，一旦辨准河滩的方向后（那个方向的青草味和湿润程度最明显），它便心无旁骛地迈开大步。
到了河滩，它大多数时间都会低下头吃草或者舔石头，根本不会像别人家的羊那样东跑西颠。
啃完了一小片草，它偶尔会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待一小会儿。我以为它是在享受温暖的阳光，其实它是再一次捕捉空气中的青草气息，为下一次进食做准备。
这只羊虽然眼睛看不到，不过这些行为还挺有意思的，我也说不清每天出来放羊是我在陪伴它，还是它在陪伴我。
爷爷把放羊的任务交给我，他叮嘱我羊不忌口，遇到鲜嫩的大桌腿、驴耳朵、灰蓼（liǎo）头，它们的舌头一卷，“咝”的一声，这些草就进了嘴里。遇到口感不好的野蒿、麻瘟，它们也舍不得浪费，挑挑拣拣，最后也会收拾进自己的肚子。盲眼羊羔还小，所以要找野草鲜嫩丰茂的地方下桩。
盲眼羊羔的嗅觉出奇灵敏，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母羊气息，所以就算母羊不在前面“咩咩”地叫著提醒，它也不会跟丢。但是它的腿骨比较软，刚开始的那些天，它每走几步就要趴下来歇一会儿。
只要一趴下来，它便翕动着鼻孔寻找路边的野草的气息，“咝”地剃掉一口，“咝”地又剃掉一口。于是，我常常不耐烦地回过身来，像夹只公文包一样将它夹到腋下，或者像个皮帽子一样将它顶到脑袋上。
开头的几天，我基本按照爷爷的关照，尽量把它们带到没有被放牧过的河滩上，让它们吃容易消化的野苜蓿。
有一次，我急于看一本连环画《神秘的朋友》，就随便找个地方钉下了桩子，将牵羊绳套了上去。
这块地昨天刚来过别的羊，地面上的草已经被吃光，撒满了一个个粪蛋蛋。母羊瞪着我“咩咩”地叫，并不肯吃一口。
盲眼羊羔什么也看不见，它张大鼻孔四下里嗅了嗅，啊，虽然青草只剩下贴着地面的一截硬茬，但是草茎被剃断后散发出的浓郁清香使盲眼羊羔迷恋，它甚至产生了短暂的眩晕。
清醒过后，它下意识地把嘴贴近地面——羊的嘴唇不长毛，现在，它触碰到那些硬茬，冲动地舔舐起来。
羊稍微大一点就会长出胡须，爷爷说羊低头吃东西时，它们的胡须首先会触碰到，会把一些信息传递到它们的大脑，所以，胡须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下颚而长出来的。
盲眼羊羔那时还没有胡须，那些硬茬只是浅浅的一层，所以它的嘴唇一次次地碰到地上的石子或别的硬东西，有的时候，这些东西还会进它的嘴里。虽然这些东西不好吃，可它总会衔在嘴里，犹豫半天才吐掉。
没过一会儿，盲眼羊羔的下颚就被地面上的碎石子硌得生疼。
一本《神秘的朋友》看完，我发现母羊已经挣断了牵羊绳，偷偷溜到一旁的葎（lǜ）草丛去了。葎草叶子的边缘和藤蔓上长着一个个锋利的锯齿，更可怕的是它的液汁如果溅到手上，就会火烧火燎的，能起一溜水泡。
母羊显然知道这些，可是吃东西的欲望一直刺激着它铤而走险，它小心地衔住了一片刚长出来没几天的嫩叶（边缘的刺还是一些白色的茸毛），轻轻地一扯，它的藤蔓就像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吃光了叶子，母羊又用同样的方法扯下一根藤蔓，开始第二次饕餮盛宴。
我虽然不知道葎草有没有毒，但还是捡起土坷垃去砸，想让它快点离开。土坷垃纷纷落在母羊的肚子上，发出了“嘭”“嘭”的响声，可是母羊无动于衷，根本不愿意挪开半步。
我冲过去骑到母羊的脖子上，它略微愣了一下，慢慢地把脑袋低了下来——现在，它的脖子像一架滑梯，我“哧溜”滑到了它脑袋后。就在我想抠掉它嘴里的葎草时，母羊突然把头一抬，随着惯性，我被甩到了葎草丛里，脸上、手心被划出一道道血印子，钻心地疼。
回家以后，母羊的麻烦终于来了——因为害怕我干扰，它后来就吃得很马虎，好几根老藤都被它咽进肚去。
羊是一种反刍动物，它的胃分为瘤胃、网胃、瓣胃和皱胃四部分，草料中的纤维质在瘤胃里会被发酵分解，胃壁仅吸收形成的低级脂肪酸，剩下的食物还会被网胃、瓣胃和皱胃利用，但前提是必须经逆呕重新回到口腔，利用反刍时的咀嚼将食物磨得更碎。
它本来想等反刍时再把老藤上的那些硬刺嚼烂，可是它们在母羊的胃里根本无法被分解。
兽医来看病的时候，盲眼羊羔一直在旁边“咩咩”地叫着，奶奶拍了盲眼羊羔的脑袋一巴掌，虎着脸说：“按照道理，妈妈在前面示范，你肯定会跟着学——但你不碰那些葎草，是早就知道会带来麻烦？ 既然知道，怎么不提醒一下呀？它可是你的妈妈呢！”
奶奶的话使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母羊去吃葎草的时候，盲眼羊羔也跟在母羊身后，可能葎草的汁液刺疼了它，它没有再吃，它意识到了这种草吃了会有危险，对着母羊接连叫了好几声，可是母羊哪里会理它呀。
后来，盲眼羊羔又焦急地寻找我的气味——为了躲避河滩上的风，那时我正坐在干涸的沟底，身上散发的气味很难被它捕捉到。
不知道怎么寻找到我的气息，它最后还是冲到我的身边，又“咩咩”地叫了几声，但我当时根本就没意识到它是在提醒我母羊有危险——从出生到现在，它一直生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也是它第一次碰到葎草呀。
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它求生的愿望比谁都强烈，可能就是这一点使它意识到了危险吧！
母羊在病治好后不久死了。
那天我牵着母羊经过村口的一个小商店时，它悄悄地衔起一只装过零食的塑料袋，而我正顶着盲眼羔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压根没注意它偷偷吃了塑料袋。盲眼羊羔被我顶在头上，虽然看不见，可是它辨别到了细微的塑料气息，这让它有些不安。盲眼羊羔“咩——咩——”地叫着，希望能给母亲一点警示。
但是母羊没有理它，并且，它可能把盲眼羊羔当成了一个对手，以为它也想吃塑料袋，连忙三口两口地吞了下去。
那天我带它们去的是比较偏远的一个河滩洼地，那里野苜蓿很肥美，母羊吃得不肯抬头。晚上回到羊圈里反刍的时候，麻烦又一次来了：因为有塑料袋缠绕在瘤胃里，吃下去的草料消化缓慢，于是开始发酵。
而那一天晚上，爷爷奶奶和我恰好又去了姑父家里做客，爷爷喝多了酒，我们就住在了姑父家。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我们才发现母羊已经死了。
那天，爷爷奶奶把母羊掩埋后，我抱着盲眼羊羔来到河滩上的一片空地，盲眼羊羔先是“咩咩”叫两声，似乎在呼唤母羊，听不到回应后愣了一会儿，接着，它就埋下头“呼哧呼哧”地剃起面前的草来。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个没情没义的家伙，我轻轻地踢了它一脚，心里却酸酸的。
盲眼羊羔的身体快速地生长，有一天，爷爷和奶奶把它抱进一个篓子里，用秤约了约，呵呵，它已经足足十斤了。
奶奶可能已经记不得母羊吃葎草的事：“我的小羊都这么重了！你刚出生时那么瘦小，你爷爷还一直担心养不大呢。”
“呵呵，其实我早就不担心了。”爷爷摸着胡子说。
爷爷常常去淮河边捉黄鳝，也见过盲眼羊羔舔舐小石子的怪癖，他曾经去询问村里的兽医，得知河滩上的石子含盐等矿物质，盲眼羊羔可能是用这个方式增加体内的微量元素。
爷爷当时就对我讲：“别看盲眼羊羔病恹（yān）恹的，它活下去的愿望那么强烈，肯定不会轻易死掉。”
爷爷从墙上取了绳给盲眼羊羔做了个牵羊绳，往它脖子上套的时候，我看到它总是耷拉着的上眼皮忽然睁了开来，两只眼珠放出了熠熠的光。
奶奶对我说的话直撇嘴，奶奶觉得它眼睛是盲的，怎么还会发光呢，爷爷却深信不疑：“对盲眼羊来说，还什么事比努力地活着重要呢？我给它拴绳，就是庆贺它的成年。”
每天从圈里出来的时候，盲眼羊一般总会静静地站一会儿，它两只湿漉漉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仔细地辨别空气中的青草味和湿润度，一旦辨准河滩的方向后（那个方向的青草味和湿润程度最明显），它便心无旁骛地迈开大步。
到了河滩，它大多数时间都会低下头吃草或者舔石头，根本不会像别人家的羊那样东跑西颠。
啃完了一小片草，它偶尔会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待一小会儿。我以为它是在享受温暖的阳光，其实它是再一次捕捉空气中的青草气息，为下一次进食做准备。
这只羊虽然眼睛看不到，不过这些行为还挺有意思的，我也说不清每天出来放羊是我在陪伴它，还是它在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