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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28日,电视台像往年一样录制总统向全国人民发表的新年电视讲话。录制工作在克里姆林宫进行。
“这样吧,今天我的嗓音有点儿嘶哑,我也不喜欢这个贺词,几天后准备重录!”
这一切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为什么?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应该再改一改贺词,我给你们三天时间,12月31日再录。”
摄制组的人立即抱怨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为什么31日?什么时候剪辑?如果您再提出意见或临时出点儿故障怎么办?时间太紧了!”
“我再说一遍:31日再录!”说完,我就朝着出口走去……
说心里话,一个人受此重负实属不易。当时,真的好想和另外一个说说心里话。
但是不能啊!如果一旦走漏风声,一切就会前功尽弃。这一重大举措在道德上的和政治上的意义就会丧失,就会失去这一决定的实际效益。这就是我要辞职的决定。
我是有意识、自觉自愿辞职的。我把自己的政治意志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这一举动之上。如果一旦走漏风声,任何有关预测的言论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不!百分之百地可使我的这一决定的意义化为乌有。
今天,我要将此事再告诉两个人。我请总统办公厅主任沃罗申和前办公厅主任尤马舍夫在18时到哥尔克——9号总统官邸。
他们在客厅等候。说实话,我很紧张,非常紧张。开始实施预定方案了。这真有点儿像发射火箭的那一刹那!
我让卫士请他们进来。
“亚力山大·斯塔里耶维奇!瓦连京·鲍里索维奇!请注意听我说。我想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们:12月31日我将辞职。”
沃罗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尤马舍夫也一下子惊呆了,等着我往下说。
“请立即起草相关命令和告人民书。”我继续说到。
沃罗申还是傻傻地看着我。
“亚力山大·斯塔里耶维奇!您的神经……总统刚才跟您说,他要辞职,您怎么没有反应呢?您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沃罗申清醒过来了。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作为总统办公厅主任,我本应劝阻您。但我不这样做。您的决定是正确和十分有力的……”
后来我们在一起商量了技术性的细节问题:总统作为国家元首自愿辞职,这在俄罗斯近代史上尚属首例!在法律上要经得起推敲。
我们还拟定了12月31日的具体计划。
依我看来,他们俩都没想到我会做出如此决定。尤马舍夫与我相识已10年有余,就连他也未料到我的这步棋。
当我们差不多一切都商妥时,尤马舍夫突然提出:“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不让塔吉扬娜(叶的小女儿)知道是不对的,既不对又不公平。最近4年,她一直在您身边工作,请您将此事告诉她吧!”“好,我考虑考虑。”我说。
与他们告别后,我心乱如麻。以前我做决定,从来不和家人商量,可这次不比往常啊!
我把塔吉扬娜叫来,让她坐在我的对面。
“塔尼娅,我决定辞职。”
塔吉扬娜惊愕地看着我,突然,她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哭了起来。我掏出手绢儿,递给她。
“爸爸,请原谅!请原谅!你不要往别处想,这太突然了,你是好样儿的!让我来亲吻你……”
现在最重要的是任何环节都不能间断,丝毫不能走漏风声。
同时,我也在兴趣十足地观察:在温馨舒适的家庭气氛中,我自己倒有点儿沉不住气了:“31日之后……31日之后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要观察,看看到底反应如何。
真正的政治炸弹已经开始起爆。
现在就剩下一件最主要的事:与普京谈话。
普京的最初反应令我沮丧。他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想,我对您的决定没有准备。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俄罗斯非常需要您,您对我帮助太大了。您还记得伊斯坦布尔多国首脑会吗?如果真的是我去了,肯定是另外一种情形。您去了之后,情况大变。我们和您一起工作,这很重要。要不,您到期再离职?”
我没作声。我看了看窗外。两个人坐在一起谈话,极普通的一个早晨,就这样开诚布公,侃侃而谈。而我与普京不同,我知道,做出的决定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怎么样?您还没答复我呢!”“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同意。”
当时我没告诉普京辞职的确切日期。
那天之后,普京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们的谈话内容。
12月29日,早晨9点。克里姆林宫。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立即感觉到,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刚毅的人。我感到满意。我喜欢他的锐气。
我对普京讲,我决定在12月31日辞职。我和他一起修改了我们的共同计划。
工作终于结束了。看来没有什么遗漏。总统办公室也没有让我流露伤感。但此时此刻,当我最后一次作为总统,而普京最后一次不作为国家元首,我真的想多说几句。依我看来,普京也是如此。但我们什么也没说,互相握手拥抱后告别。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是1999年12月31日。
12月31日,我醒得要比平常早,今天可不能睡懒觉。
早餐过后,我准备出发去上班,塔尼娅提醒我:“不告诉妈妈吗?”
我再次犹豫起来:“可能不应该现在就让她激动?”
“爸爸,我求您啦!”
我站在门厅,不知如何是好。我慢腾腾地系大衣扣子。
“奈娜!我做出了决定。我要辞职。一会儿就发表电视讲话,你注意看电视。”
奈娜一下子怔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塔尼娅。她怎么也不相信。突然,她像一股旋风,扑到我的怀里,一边亲吻着,一边拥抱着我说:“太幸福了!你终于做出了决定。鲍里斯,这难道是真的吗?”
“好啦!我该走啦。”
一切尚未开始,可我已激动得到了顶点。
塔尼娅是正确的。不事先把这个决定告诉夫人——你的最亲最亲的亲人,当然不好。这太不近人情了。看来,我逐渐变得越发多愁善感起来了。从一个政治家又变成了普通人,真是好样的!
早上8点15分。我来到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和往常一样,办公桌上摆放着今天的工作计划。
但是,这个计划已经不需要了。
我从西服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今天的计划。纸有些皱了。
现在,除了那份有些发皱的计划以外,放在桌子上的所有文件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那几份主要命令准备好了吗?我按铃叫来接待室的值班员,询问沃罗申何时来。
他拿着一个红色公文夹走进来,表情有些激动。看来亚历山大·斯塔里耶维奇也受到了感染。只见他胆怯地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所有文件似乎都准备好了……”我严肃地看着他:“你,怎么突然又犹豫起来了?按计划办!”
沃罗申惊讶地看着我:“绝对没有,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看您说的,我们正在行动。”
我又按了一次值班的铃,请通知普京9点半来。
我打开红色文件夹里的命令:
1.根据俄罗斯联邦宪法第92款第9条规定,我从1999年12月31日12时起停止履行俄罗斯联邦政府总统的权力。
2.根据俄罗斯联邦宪法第92款第3条规定,从1999年12月31日12时起由俄罗斯联邦政府总理临时履行俄罗斯联邦总统的权力。
3.本命令从签署之时起生效。
谢天谢地!我怀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饱蘸墨水,挥笔签署了这项命令。
9点30分,普京走进办公室。我们互致问候。我要求把文秘负责人舍弗琴克、新闻秘书亚库什金、克里姆林宫摄影师穆拉维也夫和欣佐夫也请到办公室来。
我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大声宣读了命令。舍弗琴克第一个忍不住了,他几乎呻吟道:“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请暂时不要公布这个命令。让我们等一个星期。我们还要同您去一趟以色列。”
我看着普京,他克制着自己,有些腼腆地微笑着。我紧握他的手说:“祝贺您。”
我的同事们接待室的秘书们等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明白,对他们来说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现在是录制电视讲话的时候了。
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抖。喝了口水后,我就平静下来:“亲爱的俄罗斯同胞们,亲爱的……”
我几乎没有激动。
当读到最后一个句子时,我听到大厅里钟表的滴答声。然后有一个人鼓掌,又有一个人鼓掌,接着,我抬起眼睛,看到所有摄制人员都站起来祝贺我。我不知所措。妇女们禁不住泪流满面。我们举杯,为新年干杯,为这一天干杯。
我在内心深处揣摩着自我感觉和心态。我感到有些惊讶,心态很好,非常好,精神饱满。
摄影师从摄像机里取出摄像带。我把摄像带拿在手里。一个小黑盒子。这可是最重要的文件!
尤马舍夫亲自监督在12时整把消息发布出去。
我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按计划接下来的一项内容是转交“核匣子”。由于这个场景公众最感兴趣,应亚库什金的请求,我们让电视摄像师拍下了这个历史的瞬间。实际上,这个转交仪式是很枯燥的。
11时30分,接见强力部门领导人,举行隆重的告别宴会。宴会安排在三楼的总统套房里。
这是我们的告别仪式。我向这些可靠的同志们告别,他们向自己的最高统帅告别。此时此刻,相互间的祝福终身难忘。
人们喝着香槟酒。吊灯、水晶灯、窗棂,闪烁着新年的光彩。我在这一天突然第一次感到了新年的气息。今天,我给大家送了一份新年礼物!
快到1点时,我起身和大家告辞,并向门口走去。心情轻松、愉快。只是心脏跳动得厉害,这是这几天紧张工作的结果。我在走廊的电梯旁停了下来。我差点儿忘了一件事。我从衣袋里拿出总统的钢笔,就是刚才签署最后一个总统令的钢笔,送给了普京。
行了,现在一切都完成了。今天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我走下台阶。我的车开了过来。四周是雪,克里姆林宫的雪软软的,白白的!
想同普京说点儿告别的话。
他前面的工作是异常繁重的。真想能为他提供帮助。“你要珍视俄罗斯!”我对他说。普京看着我,点了点头。汽车缓缓地启动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毕竟累了,太累了。
在去别墅的路上,车里的电话响了。副官说:“美国总统克林顿想和您通电话。”我请美国总统晚些时候,17点再把电话打过来。现在我可以这样做,因为我退休了。
奈娜和莲娜出来迎接我,她们吻了我,向我祝贺。孙女儿卡佳打来电话,她说:“爷爷,你真是英雄!”
塔尼娅始终没离开电话。电话铃声不断。我对她说:“我去睡两个小时,别叫醒我。”
新年到了,圣诞老人照例登门拜访,送来了礼物。给我的礼物是一块表。
然后我们走出房间。天上,繁星闪烁;地上,白雪皑皑。我同家人很久没有这样幸福地呆在一起了。很久很久……
(《人才瞭望》2001年第8期 张 军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