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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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腊月初八的黄昏,西北风呼呼地涌进城里。虽然是南方沿海城市,人们还是感到阵阵寒意。由于天气冷,陈谷也懒得去寻找他的目标,准备到夜排档喝点酒,然后回工棚睡觉。这天是腊八节,是个好日子,大街上所有上点档次的宾馆饭店都有婚宴。陈谷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耳边不断飘来此起彼伏的鼓乐声,整个城市沉浸在喜慶的气氛中。陈谷走进天成饭庄时,一阵名叫《好日子》的乐曲声骤然响起,他抬头望了望大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便看到了一排醒目的红色字幕:“恭贺张小莉小姐李四先生喜结良缘。”陈谷的心陡然一抖,立即走上几步,站在乐队后面,偷偷地将目光投向大堂。于是他看到了他要找的张小莉:是她,就是她!张小莉穿着洁白的婚纱,手捧一束鲜艳的红玫瑰,一脸幸福地跟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们交谈着,新郎站在她旁边,高大帅气,也是一脸幸福。虽然张小莉经过精心化妆后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但陈谷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化成了灰陈谷也认得!这条美女蛇,别以为穿上马甲别人就认不出了。
  陈谷在这个规模不大但十分繁华的城市待了一年,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仇人张小莉。
  为了寻找张小莉,陈谷分别在五个建筑工地打了一年的零工。他白天搬砖、背钢筋、拌混凝土,汗流浃背地干活,晚上像游魂似的在大街小巷游荡。这个城市里的几乎所有的休闲娱乐场所他都去光顾了一遍,不是为了风流,他既没钱也没心思风流,而是为了寻找仇人张小莉。为此,陈谷受尽了屈辱。大型的夜总会和酒吧还好,到服务台打听,对方会不失礼貌地回答他。叫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小发廊、小按摩房和洗脚屋之类,他只要一拉开玻璃门,几个小姐便会热情似火地朝他喊:“进来,进来呀。”可他一问有没有张小莉,对方就立即向他翻白眼,冷若冰霜地说:“没有!”有一次,他刚说出“张小莉”三字,里面就着急忙慌地跑出一个小姐:“来了来了!”陈谷一看,不是他要找的张小莉,调头便走。于是背后就传来辱骂声:“神经病,这么个灰头土脸的打工仔,也想外包?”
  人倒了霉,连风尘女子也来欺侮,陈谷恨恨地想。而仅仅在三年前,陈谷可不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打工仔,他是一家著名房地产公司仪表堂堂的财务主管。
  转眼便快到农历的年底,工地已放假,民工都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只有他陈谷有家难回,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在冷冷清清的工棚里。而这一年里,他连仇人张小莉的影子都没见到。然而,正当他心灰意冷几近绝望时,突然见到了张小莉。
  陈谷先是一阵惊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但这惊喜瞬间即逝,马上代之以满腔怒火:就是这个臭婊子,像变魔术似的让他一夜之间由著名房地产公司的财务主管变成了劳改犯,继而又成为一个建筑工地的打工仔,一个繁华城市里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陈谷血脉贲张,新仇与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想冲上前去,猛地扯住张小莉的婚纱,大声责问她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并把她的经历以及无耻公布于众。但他终于忍住了,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中,这种行为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结果——被人围住,揍个稀巴烂。
  陈谷的脑子经短暂的短路后,冷静了下来,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报复。
  陈谷点燃一根烟抽起来,同时脑子里想着办法。这时,乐队的鸣奏暂停,一个吹铜管的老头也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走到他身旁:“师傅,借个火。”陈谷马上掏出打火机替他点着,并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对新人好般配啊,都在哪里工作呀?”
  “梅花集团。新娘是公关部主任,新郎是销售部经理,好有钱了。”老头带着羡慕口气答道。
  梅花集团是当地一家著名企业,陈谷知道这家企业的老总叫鲁兴良,他经常在当地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他,此人昨天还跟着市长在长三角考察。
  陈谷便有了主意。他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他的工棚,取出纸笔,给新郎李四先生写了封信。接着,换上一身体面衣服,然后又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一家大型超市。他径直走到水族柜台,买了一只两斤重大王八,再到一家花店,先买了两枝红玫瑰,又叫老板娘将那只王八包装起来。
  “王八还要包装?”老板娘好奇地问。
  “不但要包装,还要包装得漂亮。”陈谷说。
  “这我倒是头一回见到。”老板娘越发好奇了。
  “少废话,”陈谷不耐烦地朝她一摆手,“又不是让你白包装。”
  老板娘便不作声了,先拿一只红色塑料袋将那王八装好,再连同那封信放进一只粉红色的纸盒,用五颜六色的塑料带扎好。陈谷又叫她把两枝鲜红的玫瑰插上,最后,贴上一张心形红纸,用颜料笔端端正正地写上四个字:“恭贺新禧”,落款是“鲁兴良”。
  陈谷拎着他的漂亮的“礼物”匆匆赶到天成饭庄,大堂已空无一人,乐队撤走了,宾客们都进入宴会厅入席。陈谷走进宴会厅,里面一片幽暗,只有正前方的表演台上灯火辉煌,大型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张小莉和李四恋爱期间的浪漫视频。新郎新娘大概刚喝过交杯酒,正在宾客们的喝彩声中相拥热吻。陈谷在宴会大厅搜寻了一番,便快步走向其中的一桌,那里坐着二女二男,分别是两个伴娘和伴郎。陈谷把“礼品”盒放到桌上,对他们说:“是鲁总特地送来的礼物。鲁总说叫新郎新娘当众拆开。”
  四个人看了一眼上面的祝福语和落款,欢呼起来。
  “哟,鲁总都送礼物来了。”
  “小莉和李四好有面子。”
  “过会儿拿到台子上去,叫新郎新娘当着客人的面取出来。”
  陈谷退回到后排,他本想亲眼看看那礼物拆开后所产生的效果,却又觉得不妥,怕引起别人注意,便走出天成饭庄,到一个大排档喝了一瓶绍兴酒,吃了一盘炒年糕,然后回工棚倒头便睡。但躺到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浮想联翩,为自己刚才的奇思妙想感到十分得意。陈谷想像着那只王八被当众取出时所引起的尴尬场面,以及新郎新娘的狼狈神情。
  陈谷仿佛看到主持人对着话筒大声宣布:“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鲁老总,梅花公司的老板鲁兴良先生虽然跟市长一起远在长三角考察,心里却惦念着我们这个婚礼,特地派人给新郎新娘送来了一件精美的礼品。”   台下响起了长时间的雷鸣般的掌声。
  “下面请新郎新娘将礼品打开。”主持人高声说道。
  “哗——”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再次响起。
  新郎李四和新娘张小莉怀着一颗激动的心从主持人手中接过礼品。两人仔细小心地将盒子上那五颜六色的彩带解散,打开盒子,发现有一样东西装在一只红塑料袋里。新郎李四便去解那袋口。
  突然,新郎“啊”的一声惨叫,像受到炮烙似的急忙伸出手来,却带出了一只绿头大王八,那王八紧紧地咬住了他的食指。
  绿头大王八的四只脚拼命地在空中撑划着,像在河里划水,又像跳水运动员跳入池子后往水面上游那样。它的嘴紧咬着新郎李四的食指,由于憋闷得太久,那绿头看上去十分愤怒,就像男人雄起时的龟头。
  绿头大王八的脚一撑一撑,新郎的手一甩一甩。
  新郎李四声声惨叫,疼得呲牙咧嘴,被王八咬住的手拼命地甩着,不停地甩。整个身子在舞台上团团打转。不一会儿,他的食指开始流血,那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到地板上。
  主持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新娘张小莉也不知所措。
  张小莉看到李四手上的血,一阵眩晕,边上的伴娘忙将她扶住。
  台下的客人望见这一幕,一个个目瞪口呆。宴会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新郎李四在台子上继续惨叫,继续甩手,继续打转。
  终于,有几个男人醒过神来,往台上跑去,包括两个伴郎。其中的一个一只手捏住新郎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王八的脖子,拼命地扯,那样子看上去有点像拔河。可是他哪里扯得开。王八的那只绿嘴就是紧咬着新郎的食指不放。当地有个传说,要让王八松口,除非天上突然打一个响雷。然而,这是寒冬腊月,哪来的响雷?
  陈谷想到这里,不禁在被窝里哑然失笑。
  但紧接着,陈谷的心中又涌上一片辛酸。
  二
  想起往事心头恨。
  三年前的一个夏夜,陈谷和公司副经理王田被一个小建筑包工头请去吃饭。王田是陈谷在公司里的两个最好的朋友之一,当然他俩能成为好朋友基本上出于利益关系,王田是陈谷的上司,而陈谷是公司董事长白长富的心腹和患难之交。小包工头很热情,不但点了美味佳肴,还从蒙娜丽莎夜总会叫来了两个美女,分别陪他俩喝酒。王田是蒙娜丽莎的老客户,估计对身边的美女熟了,两杯酒下肚,便对她动手动脚,东摸西摸,搂搂抱抱的。陈谷虽也喜好这个,但他不认识身边的美女,加上不喜歡当众轻浮,所以显得拘谨。然而,美女很主动,不断地往他身上靠,用淡淡的体香撩拨他,撩拨得他心里痒痒的。美女时不时地抚摸一下他的手背和大腿,美女的手软绵无比,柔若无骨。美女风姿绰约,皮肤白净,胸脯高耸,面容姣好。陈谷起先还能把持住,但大半瓶八年陈的绍兴酒喝下后,两只手就开始不安分了。小包工头便对那美女说,等会儿陪陈主管到房间里休息一下。美女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朝他笑了笑。陈谷的心一阵乱跳。
  饭局结束了,陈谷和身边的美女慢慢地站起来,陈谷有些犹豫,如果王田招呼他一起走怎么办。然而,陈谷的这个担忧是多余的。王田搂着他的美女径直走了,连理都没理陈谷。
  美女便带着陈谷去开了房。陈谷给老婆周丽华发了条短信,说跟朋友打麻将,要晚点回家。
  陈谷是后半夜一点光景醒来的,他是被老婆周丽华的电话吵醒的。陈谷没接老婆电话,因为他突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令他神魂颠倒的一幕。他看了看身旁,发现那美女已经不见了。陈谷感到纳闷,她怎么钱都没向他要,就一声不响地走掉了呢?陈谷原是准备给她五百元钱的。但陈谷没时间想这些,赶紧给老婆发了短信:对不起,刚才上厕所了,马上到家。
  次日上午八点四十分,刚上班不久,一个陌生男子走进陈谷的办公室,说是警察,叫陈谷跟他到派出所走一趟。
  “为什么?”陈谷惊叫。
  “为女人的事。”男子冷冷地说,同时掏出证件向他一扬,“别大呼小叫的,你老实点,我所以穿便衣来,是给你面子。”
  陈谷明白了,估摸是那女人从他房间离开后,又到别处卖淫被抓,将他的事也一并交代了。陈谷只得跟着警察去派出所,路上,陈谷的后脑勺阵阵发凉,此事如果传出去,他将如何面对他老婆周丽华和女儿陈丽丽以及公司里的人。他决定打电话给王田,叫他带上钱想办法将他悄无声息地从派出所捞出来,不管花多少钱都行,绝对不能被拘留。
  可是一到派出所,陈谷惊呆了,情况比他想像的要严重得多,那女人今天一早就向派出所报案,说陈谷强奸了她!那女人名叫张小莉。
  这怎么可能呢?开房是她提出的,是她自己光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的,又是她自己主动躺上来的。这怎么能叫强奸呢?
  警察没理会他的喊冤叫屈。只是让他做笔录,并没收了他的手机,不许他同外界联系。很快,又叫他在一张拘留证上签字。陈谷不肯签,说他是冤枉的。警察说,就算是冤枉了你,你昨晚做的事也一样可以拘留你。陈谷没话可说了,他身上开始出汗,他知道这下难做人了。
  到拘留所后,陈谷又做了次笔录。他做完笔录后又说:“我真的是冤枉的,那女人有什么证据说我强奸了她啊!”
  “你也没证据证明你没强奸她呀。”警察鄙夷不屑地对他说,“你应该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是张小莉报了案,现实是你自己也说张小莉没拿你一分钱,现实是你自己也承认你当时喝醉了酒。你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警察一连说了三个“现实是”,用的是排比句,排比句的特点就是气势特别强。
  这算哪门子证据啊!陈谷心里直惨叫。
  过了一天,陈谷又做了一次笔录,这次不是警官,是一名女检察官。陈谷向她重复了同样的内容,并继续大喊冤枉。女检察官说,是不是冤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证据说了才算。到时候我们会把证据交给法庭的。我看你还是找个律师吧,由我们指定还是你自己请。陈谷马上说自己请,并把王田的电话告诉了她。   又隔了一天,王田替他请的律师来了,他向陈谷详细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说:“从你说的情况看,这不像是强奸,我完全可以为你做无罪辩护。不过,到时候法庭上如果出现了新的证据,那就不好说了。”
  出庭的那天,陈谷又一次惊呆了。检察官果然拿出了新的证据。
  是张小莉从酒店房间向朋友圈发的一条求救微信:“快来救我啊,有人强奸我!”这条微信还定了位。当然没人会来救她,不但不救,反而向她点赞。只有其中的一个叫她去找警察叔叔。然而,法院却以此定了陈谷的罪。虽然律师作了辩护,说既然有时间发求救微信,为什么不打110?张小莉本来就是个风月场中之人,这样的微信当不得真。但没用,法庭不予采纳。但鉴于当时的具体环境以及张小莉的特殊身份,只判了陈谷一年六个月徒刑。
  三
  当冰冷的手铐又一次铐住陈谷的双手时,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有人陷害了他。那么是谁陷害了他呢?张小莉是不可能的,陈谷与她素不相识。肯定是背后有人花了钱,通过张小莉给他设了个局。陈谷回到看守所后,一面为自己那天夜里的行为痛心疾首,一面思索着那个在他背后下毒手的人会是谁。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人,陈谷觉得自己这一生无论在单位里还是社会上都没有任何仇人。
  莫非是公司董事长白长富?
  陈谷其实是不应该想到白长富的。他和白长富是朋友,当年白长富做煤炭生意亏得一塌糊涂,债台高筑,被债主追逼得走投无路。那时陈谷是一家银行的信贷员,想办法为他贷到一笔款,又动用各种关系给他筹措了一笔钱,总算帮他渡过了难关。后来白长富东山再起,通过搞房地产发了,就叫陈谷从银行辞职,高薪聘他担任公司的财务主管。难道那仇人会是他的患难之交?
  陈谷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这人除了有好色这个绝大多数男人都有的毛病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贪杯,而且喜欢酒后乱说。与同事们酒足饭饱时,常有人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与白总的关系,而陈谷竟以恩人自居,有几次甚至说没有他就没有白长富的今天。这些话自然免不了要传入白总的耳朵。因此,人们发现这些年白长富对陈谷好像冷淡起来了,谁都清楚,成功人士都挺忌讳这个的。公司里的人说,陈谷要是能管住自己的臭嘴,早就做总经理了,哪会做这么长时间的财务主管。特别是一个月前,陈谷对自己的奖金分配不满,喝醉了酒大骂白长富的良心被狗吃了。当时王田在场,提醒他说,少说几句吧,要是被白总听到了,你那财务主管的位子也会保不住的。
  “他敢!”陈谷大声喊道,“他的那些烂事我都清楚,他若敢趕我走,我就叫他坐牢。”
  这话后来果然让白总知道了,据说白总听了后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陈谷这狗东西,他还想让我坐牢?小心我叫他先蹲监狱!”
  陈谷大概是想起了这句话,一时怀疑起白长富。
  但陈谷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说传闻是真是假,就算白长富真的说过那个话,那也无非是句气话。毕竟是患难之交啊!就算白长富真的要给他颜色看,下手也决不会这么狠。
  那么害他的人到底是谁呢?陈谷实在想不出来。
  陈谷在悔恨交加中决定,出狱后一定要找到张小莉,只有张小莉知道那个要害他的人。
  判决一结束,便允许亲朋好友来探望了,但除了王田和刘立平两人,居然再也没人来看他,老婆周丽华和女儿陈丽丽也没来,虽然陈谷很怕她们来看他。陈谷心里惨然叹道:谁叫自己是个强奸犯呢?如果是个杀人犯,情况可能会好得多。王田和刘立平是陈谷最好的两个朋友。王田和他的关系你已清楚。刘立平能成为陈谷的铁哥们则纯属偶然。
  刘立平是公司办公室的一个普通文员,忠厚老实,你就是把手指头伸进他嘴里他也不会咬,也没什么追求,人们不大看得起他。但刘立平喜欢打麻将,陈谷也喜欢麻将。不过,刘立平一般是进不了陈谷他们的麻将圈的。有一天晚上,陈谷他们三缺一,只好叫上刘立平。陈谷坐在刘立平的下位。刘立平和了一副大牌,按规则每人要给他二百元,可刘立平自己少算了一百。刘立平收钱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叫:“啊,我少算了一半。”叫完,便如此这般地向他们说明,陈谷听他说得有道理,又是个老实人,就又给了他一百,而另两人则死活不认账,还对他冷嘲热讽,钱都付了,谁知道你是多算了还是少算了。刘立平很生气,但气也没用,只得作罢。结果,这天晚上,只有陈谷一个人赢了钱,赢了很多,因为刘立平不断地给他喂牌,不断地喂,那两人骂他二百五、十三点,他也照样喂,我行我素。第二天,陈谷碰到他时问他:“你是故意的吧?”刘立平说:“嗯,我宁可自己输,也要让他俩跟着输。你是个好人,我就让你一个人赢。”陈谷听后,似乎悟出两个道理:一是两好合一好,你对人家好,人家也会给你回报。二是忠厚的人绝对不可去欺侮他。这种人一旦报复起来特狠。咬人的狗不叫。从那以后,刘立平对陈谷唯命是从,心甘情愿地鞍前马后为他效力。
  陈谷进监狱后,生活上倒不怎么苦,王田为他在里面打通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比较轻松的活儿。刘立平每个月都来看望他,每次都给他带来许多吃的东西。陈谷对此大为感慨。古人云,博弈之交不终日,饮食之交不终月,利益之交不终年,患难之交可终生。现在看来这话并不很正确,他的博弈之交和利益之交就胜过患难之交。因为白长富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然而,叫陈谷受不了的是精神上的痛苦。他是个强奸犯,这是所有罪名里最无耻的一个。虽然他在监狱里有关系,犯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欺侮他,却总对他侧目而视,而且在背后骂他是二百五,如今这年代还会去强奸女人,什么地方不能泻火呀。狱警表面虽对他还算客气,但陈谷看得出他们的目光含着不屑。
  老婆和女儿一直没来探监,她们既看不起他,也觉得丢脸。对此陈谷虽痛心却也理解,感到自己不配做丈夫和父亲。在陈谷坐牢快半年的时候,老婆周丽华给他寄来了离婚协议书,让他签字,说家里的财产分三份,他、她和女儿各一份。陈谷略一犹豫,就签了字,并另写了一份东西,说分给他的那一份家产他不要了,给女儿,他就净身出户。他对老婆的唯一要求是将女儿培养成人。陈谷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姓名,按上手印。   陈谷出狱后,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公司,住进了一个小旅馆。他给刘立平打了个电话,刘立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两人到附近一个偏僻的小饭店喝酒。陈谷问刘立平,那个臭婊子张小莉还在蒙娜丽莎吗?刘立平说,已经走了。他说他一直在关注着她。听夜总会的老板娘说,到南方的一个沿海城市去了。陈谷听了,重重地吐了口气。刘立平告诉陈谷:“王田跟我说,白总讲了,你出狱后,公司还会要你的。”
  “我这身份,还能进公司吗?”陈谷苦笑着反问道。
  刘立平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到外面去找点事做。”陈谷说。
  刘立平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问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陈谷说。
  刘立平没说话。
  次日一早,刘立平来送他。他先给了陈谷一万元钱,说是王田的,他出差了,没法来。接着又拿出五千元,说不好意思,手头有些紧,只好给这么点。陈谷说,王田的我收下,你的我就不收了,你生活困难,又为我破费了许多。刘立平沉下脸说,要是看不起我你就别拿。陈谷只得收下。
  四
  陈谷来到了那个南方沿海城市,刘立平曾告诉他张小莉在那里。当然,他没对刘立平说,他是到了后才告知他的。陈谷必须要找到张小莉,进而找到那个暗算他的人。一年半的牢,强奸犯的罪名,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陈谷原以为自己是能够在新环境里立足的。他毕业于重点大学,有高级会计师职称,计算机三级,英语六级,找个好一点的工作不成问题。让陈谷始料不及的是,由于这个城市治安形势比较复杂,凡是上点档次的单位都要求外地人提供由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开具的无刑事犯罪证明。而陈谷是开不出无刑事犯罪证明的,他只开得出有刑事犯罪证明,而且是强奸犯。这样,陈谷便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好去建筑工地打零工。于是陈谷更加恨死张小莉了。
  现在陈谷终于找到张小莉,并给了她颜色。陈谷躺在床上,不禁又一次为自己的杰作感到得意。他知道那只两斤重的大王八一定会给张小莉的婚姻带去一片阴影,他们的夫妻生活很有可能因此而暗淡无光。陈谷也知道张小莉一定会来找他。他在给李四的信里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但没写姓名)。他在信中不但说张小莉这个臭婊子怎样送货上身在先,告他强奸于后,还说他如今除了一个强奸犯的罪名外,已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张小莉不说出那个背后策划者,他就叫她永无宁日,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果然,第三天傍晚,陈谷收到了张小莉发来的手机短信,很长。张小莉在短信里大骂陈谷卑鄙无耻,骂他做这样的下流事绝没有好下场,并说她老公非常爱她,根本不会相信他的鬼话。还说她老公白道黑道都有人,叫他小心自己的狗命。陈谷看完短信,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门上,气得几乎要晕倒。这臭婊子竟说自己卑鄙无耻!
  陈谷盛怒之下,决定到公司去找张小莉,逼着她说出那个幕后指使者,如果她不肯说,就一刀捅死她。陈谷这样想着,便从床下拖出那只大旅行箱,拿出藏在箱底的一把匕首,那是他半年前通过网上的介绍购得的。然而,陈谷举起匕首,一道寒光便在他眼前一闪,不禁打了个寒战,脑门上的热血也随之开始冷却。陈谷犹豫了起来,且不说他敢不敢将这匕首捅进张小莉的身体,就算真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那接下来呢?那可不是坐一年半牢那么简单了,很有可能被枪毙。一想到枪毙,陈谷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底气也越来越不足。陈谷怕被枪毙,怕得要死。
  陈谷十几岁时见过犯人被枪毙的场景。
  陈谷看到那杀人犯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上有两个血洞,还在汩汩渗着血。那两个血红的洞像两只充血的眼睛在盯着他,陈谷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家后,陈谷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后脑勺上的两只充血的眼睛,它们似乎一刻不停地在盯着他。陈谷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此刻,陈谷眼望着这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两只长在后脑勺上的充血的眼睛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陈谷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天夜里,陈谷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到了刑场,看到那杀人犯还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上那两个血洞,仍然在汩汩渗着血,那两个血红的洞依然像两只充血的眼睛在盯着他。这时,其中的一个带着枪的人叫他转过身去,陈谷想,完了,他要朝我开枪了。果然,陈谷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只响了一声,而不是两声,子弹也不是打在他的后脑勺上,而是打在背上,陈谷并没有感到痛,只觉得有点痒。于是,陈谷醒来了。
  陈谷醒来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后背,发现硌着一粒沙子。
  由于夜里没睡好,第二天起床陈谷头昏脑涨,到外面吃了早点后,就再回工棚睡回笼觉,他迷迷糊糊刚睡了會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刘立平打来的。刘立平说,快过年了,怕他一个人冷清,想来看看他。现在他已经在一家旅店安顿下了。刘立平半年前也来看过他一次,也是到旅店后才打电话给他的。“立平啊,你这样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呀。”陈谷在电话里叹息道,他眼睛有点发涩。
  五
  陈谷走进旅店的房间,看到刘立平给他带来了好多家乡的年货,就说:“立平,大过年的,家里那么忙,你能大老远地赶来看我已让我很感动了。还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家里也不宽裕呀。”
  刘立平回答说:“如今好多了,白老总提拔我做了办公室副主任,我现在也算是个中层干部了,拿到了五万元年终奖。”
  “那太好了。立平,祝贺你。”陈谷说,他打心眼里替刘立平高兴。
  聊了一阵子天,便快到吃午饭时间了,两人就到一家小酒馆喝酒。几杯酒下肚,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刘立平,话也多起来了,而陈谷的话更多。陈谷告诉刘立平他已找到了他的仇人张小莉,还对他说了在张小莉的婚宴上假冒她公司老总送王八的事。刘立平听了,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这个报复够狠的,张小莉的婚姻恐怕不会幸福了。既然这样,我想你还是回公司上班吧。一则你已达到了目的,二则你在这里也找不到工作,总不能一辈子在建筑工地做苦力吧。”   “不,我不可能回公司去,在那儿我这张脸没地方搁啊!”陈谷说,“再说了,我并没有达到目的。我还想从张小莉那儿弄清楚那个背后陷害我的人。”
  “你别做梦了。”刘立平摇摇头说,“张小莉是绝对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她如果说了,当年的案子就得重新审理了。那样的话,张小莉不但要将拿到的好处费吐出来,还会因诬告而坐牢。”刘立平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陈谷,“你总不会拿刀逼着她说吧?”
  “这想法我还真有。”陈谷咬牙切齿地说。
  “别发神经了,这样做等于是同归于尽,一点意思也没有。陈谷,你要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呢。”刘立平说,“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被你逼问出来了,那又怎么样呢?让案子重审?让已经被淡忘了的事重新回到人们的记忆里?”
  陈谷陷入了沉默。刘立平又说道:“损人有两种,一种是损人利己,另一种是损人不利己。损人利己还有点意思,因为人都是自私的,有时为了趋利避害,禁不住要去做损害别人的事,比方说张小莉,她害你是为了趋利,而她背后的那个人则是为了避害。至于你的行为,虽不能说是损人不利己,但你的‘利己’最多只是逞一时之快而已。说白了,是损人害己,一点意思也没有。”
  陈谷心想,这个刘立平,那么沉默寡言的一个老实人,原来居然是个哲学家。他内心已开始不得不承认刘立平的话有道理。陈谷此刻仿佛又看到了后脑勺上的两只流着血的眼睛。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叹了口气说:“究竟是谁会对我下手那么狠呢?想我陈谷,这一生可没有跟任何人结过仇啊。虽说我喜欢酒后乱说,但我那些酒话除了那句‘叫白长富坐牢’,并没得罪过别人呀。难道会是他?”
  “那绝不可能。”刘立平断然否定。
  “何以见得?”陈谷盯着他的脸问。
  刘立平说:“你跟白总是患难之交,甚至可以说是你当年救了他。他绝不会因一句酒话而害你,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我以前也这样想过,”陈谷喝了一口酒,神情暗淡地说道,“可是我现在有點改变想法了。自从我被抓,坐牢,以及出狱,一直到在这个城市里流浪,白长富始终没有来看过我。”
  薄情少义啊,说到这里,陈谷的心里不禁深深地叹了一下。
  想当年白长富做煤炭生意,购买了三十个车皮的煤炭,结果钱汇出去了,煤却没运来,一百多万钱被骗走。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百多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骗走的钱当中,既有他自己的全部积蓄,又有银行贷款和亲朋好友的借款,还有从地头蛇那里借来的高利贷。当时,银行催他,亲朋好友逼他,地头蛇们更是扬言要挑他的脚筋甚至追杀他。白长富那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东躲西藏,走投无路,彻底陷入了绝境,寻死的想法都有。幸亏陈谷及时向他伸出了援手,帮他四处借钱筹款,才让他脱离了困境。
  “可是白总不是叫王田捎过话,说公司会继续用你?”刘立平不同意陈谷的想法,所以提醒他说。
  “那全是虚情假意。因为他完全清楚我是没脸再进公司的。”陈谷对此不以为然。他又抬头看了刘立平一眼。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刘立平说,“你别以为白总提了我,我就替他说话。陈谷,不瞒你说,全公司都知道,我能当上办公室副主任,是沾了你的光。”
  “此话怎讲?”陈谷问。
  “我跟你的关系好呗。”刘立平答。停了一会儿,他又对陈谷说:“陈谷,我老实对你讲,你背后说白总的那些话,的确都有人传给了白总。他对你也的确非常不满。而且,实事求是地说,他的那个身份也不容许他去看望一个强奸犯。所以,他没来看你。但我同时又要告诉你,我能经常来看你,一方面是跟你情义深,另一方面也是白总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他实际上是在暗示我,要我跟你保持联系。我还要告诉你,你坐牢时,其实是白总为你打通的关系,王田只是去落实了一下而已。”
  陈谷一听,不响了。
  陈谷觉得刘立平说得有道理,也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可是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刘立平这天像是着了什么魔,话显得特别多。也许是多喝了几杯,更有可能是刚拿到了五万元的年终奖,心里开心。刘立平不仅话多,而且越说越离谱。他居然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你离开单位后,王田的小姨子坐到了你的位子。”
  “这我知道,”陈谷说。稍停了片刻,陈谷忽然抬头问刘立平说,“你不会说是王田害了我吧?”
  “我也就那么随便一说,”刘立平答道,“你别当真。”
  “开什么国际玩笑。”陈谷笑道,“我和王田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我和他从来没有任何的利害冲突。”
  王田是公司里负责对外联络的,说白了,是专门去行贿的。王田在将各路神仙供奉得滋滋润润的同时,自己也赚得盆满钵满。而这一切都逃不过财务主管陈谷的眼睛,王田拿来报销的许多发票都有问题,但陈谷总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甚至亲自动手将账抹平。为此,陈谷甚至不惜欺骗老总白长富。可以这样说,王田能发财,至少一半靠的是陈谷。
  “就在出事前的一星期,我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呢。他会为了一个小姨子对我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陈谷又加了一句。
  “你帮他什么忙了?说出来听听。”刘立平好像对陈谷的这句话很感兴趣。
  陈谷就跟他讲了那件事。
  那天上午,检察院打来电话,叫陈谷和王田去一趟。两人到了那儿,检察院的人说,市国土局局长受贿被查,他交代说,曾接受过他们公司的十万元贿赂,钱是王田交给他的。王田一听,脸都白了。检察院的人叫他别害怕,房地产公司行贿是普遍现象,他们只是让他来做个笔录证实一下,陈谷是公司的财务主管,也做个笔录说明钱是从公司领走的。王田当时看了一眼陈谷,陈谷朝他笑笑,两人便做了笔录。
  从检察院出来后,陈谷在王田的肩膀上打了一拳:“好你个王田,真有你的。”
  陈谷知道王田从他那儿领走的不是十万元,而是三十万元!
  王田忙对陈谷说:“兄弟呀,这事你可得替我瞒着,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刘立平听完这事,沉默良久,然后慢慢地说:“估计王田的小姨子把那账给抹平了。”
  陈谷盯住刘立平的脸问:“你是说王田怕我将那事说出去,设计害我?”
  “这我可不敢说,你自己判断去。”刘立平答道。
  陈谷的后脑勺开始一阵一阵地发凉。
  王田只在他去监狱前来看过他一次,虽然后来为他在监狱里打通过关系,并且在他到这座城市前也托刘立平送给他一万元钱,但整整两年半了,竟没再来见他一面。如今听刘立平说,为他打通关系的并非王田,而是白长富。而且,王田能发财,至少一半靠的是陈谷。难道他用那区区一万元钱就能跟他两清了?
  六
  酒快喝完时,刘立平对陈谷说:“我这次来看你还给你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陈谷想了一会儿说:“还是先听坏的那个吧。”
  “周丽华嫁人了。”刘立平说。
  “这也不算是什么坏消息。”陈谷笑道,但刘立平看得出这笑带着点儿苦涩,“我跟她离婚都快三年了,她也该嫁了。她嫁了个什么人?”
  “公务员,条件不错。”刘立平说,“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工作了。房子倒有三套。只是年纪大了点。”
  “哦,”陈谷叹息了一声,“那个好消息是什么?”
  刘立平回答说:“周丽华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她说估计房价要跌,还是趁早卖掉为好,那房子卖了一百五十万。”
  “那算哪门子好消息呀。”陈谷说。
  刘立平没理他,管自己说:“她给女儿留了五十万,她自己的那份给你。叫你买一份保险,租个门头房做点小生意。她说既然成了强奸犯,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马马虎虎活下去吧。”
  刘立平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红色的活期存折:“这是一百万,是周丽华用你的身份证复印件为你办的。”
  陈谷拿起存折看了看,那红红的色彩像一道暖流,流入了他的心田。
  那一百万元钱不仅改变了陈谷的处境和心态,还给他的未来生活带来了希望。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那一天,陈谷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是装修过的,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月租两千元。陈谷准备开年后自己办一家公司,如今开公司简单,无需审批,只要去工商局备个案就可领执照。陈谷决定办一个财务服务公司。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交易市场,有成千上万个摊位。摊主们没有自己的财务人员,账都是交给有会计证的私人做的。陈谷有高级会计师职称,办财务服务公司,生意一定不会错。
  这个年陈谷过得很舒服。虽然仍是一个人过,但是因为有了两室一厅的房子,有刘立平送来的年货,有那本红色的活期存折,陈谷感到并不特别孤单。唯一让他不舒服的是刘立平的那番关于王田的话,一想起这个,陈谷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难道王田真会做那种事?有一段时间,陈谷真想找到张小莉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证明一下。然而,他又想到了刘立平的话,张小莉是不会说的,那无异于自己将自己送进牢房,就算她真的说了,是王田干的,那又怎么样,让案子重审一遍,让自己再出丑一次?或者告王田贪污?但有用吗?他小姨子早把账抹平了。唯一可出气的是把王田杀了,可他陈谷敢吗?陈谷一想起那后脑勺上的两只流血的眼睛,一想起女儿陈丽丽和那本红色的存折,便立刻泄了气。
  正月初八一过,陈谷就到工商局领来开办公司的备案表。但是,他填好表去领执照时,工作人员告诉他,因为他户口不在本地,办公司也需要去当地开一张无刑事犯罪的证明。
  又是无犯罪证明!陈谷的心立马又冷到了冰点。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刘立平转告他的前老婆周丽华的话:既然成了强奸犯,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马马虎虎活下去吧。
  陈谷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算是彻底完蛋了。强奸犯的罪名将伴随他一辈子。
  陈谷在无可奈何中给刘立平打了个电话,叫他请白长富给他办个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挂靠在公司里,钱他自己会交的。陈谷决定继续打零工,等到打不动了,以养老金过日子,以此了却一生。陈谷本来是想离开这里的,到一个不需要开此类证明的地方去,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但一想到张小莉在这儿,便留了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虽不想报复张小莉了,可心里总是抹不去她。他跟那个臭婊子似乎阴魂不散。
  七
  五月的南国,鲜花怒放,惠风和畅,给这座沿海城市平添了几分妩媚。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工头给陈谷他们放了工,陈谷就回他的租房,路过区法院时,天晴了,陈谷看到门口的公告栏上贴满公告,他觉得时间还早,便走过去浏览,却被其中的一张吸引住了:本院定于5月17日上午八点三十分在二楼审判厅公开审理张小莉用盐酸泼夫一案,欢迎社会各界前来旁听。
  张小莉?会是她吗?陈谷惊奇地想道。他赶忙拿出手机,从百度里输入“张小莉”、“李四”的字样,于是,一阵快意袭上了他的心头。就是她,就是那个仇人张小莉,臭婊子张小莉。
  陈谷从网上搜索到,那事发生在一个月前,但报道的内容很简单,说是两人结婚不久,男的要求离婚,女的不肯,男的坚持要离,还在外面找了个女人。有一天夜里,女的跟踪她老公到那女人的家门前,男的刚要敲门,女的突然叫了他一声,那男的转身时,女的就将手中的盐酸泼了过去。还好,泼得不准,只溅了几点在他的脸上,伤得不重。
  报应啊!陈谷看了这条消息,感到说不出的舒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一定是那只两斤重的大王八起了作用。
  公告上面写着开庭的日期是5月17日,也就是明天。陈谷就给工地里的小六子打了个电话,叫他五点半到新码头边的大排挡喝酒。陈谷今年又换了个建筑工地,小六子是他的新搭档。因为陈谷手里有钱了,常给小六子一些小恩小惠,小六子便很愿意前前后后地为他效力,就像当年公司里的刘立平。陈谷同小六子喝完酒,拿出二百元钱,叫他明天请半天假,到法院去旁听张小莉的案子,回来向他详细说明。小六子说,这点小事何劳兄长破费,你太小看小弟了,难道我在乎半天工钱?但他口中这样说,眼睛却盯着那钱,陈谷就将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陈谷本来是想亲自去旁听的,可又怕被张小莉认出,引起她的憤怒,将自己给搅进去了。   “你是张小莉的什么人?”要离开时小六子问他说。
  “少废话。”陈谷说。
  次日中午歇工时,小六子回来了,陈谷急忙把小六子拉到一家小酒馆里。
  “庭审结束了?”陈谷问。
  “结束了。”小六子回答,“判了一年半。”
  “哦,”陈谷稍稍有些吃惊,也是一年半,看来真的是报应,“详细说来我听听。”
  “好听,好听,”小六子眉飞色舞地说,“那个叫李四的人说,张小莉和他结婚那天,有个人冒充他俩公司里的老总在婚礼上给他俩送了只王八,还附有一封信,说新娘张小莉是个婊子,自己送上去给人家睡,却又告人家强奸她。于是就给他俩的婚姻种下祸根了。”
  “张小莉有没有说那个送王八的人是谁?”陈谷有点紧张地问道。
  “这倒没有。”小六子说,“她说她不认得那个人,可能是某个跟她有仇的人搞恶作剧。”
  陈谷估计是张小莉不敢说,如果她说了,会牵出另一个案子。
  “不过我觉得那个女的还是挺可怜的,那个男的真不要脸。”小六子又说。
  “此话怎讲?”陈谷问。
  于是小六子便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新郎李四并不真正喜欢张小莉,他不但知道张小莉这女人来路不正,而且作为公关小姐,张小莉在公司里甚至在社會上也绯闻不断,据说她和鲁总的关系也有点不明不白。然而,李四却又主动追求她。这主要是由于张小莉有钱,而李四又在经济上遇到了麻烦。李四是公司里管销售的,他给公司推销了许多产品,却收不进来钱。鲁兴良暗中派人去调查,发现他的应收款大部分都收回了的,只是都拿去炒股并套牢了。鲁总知道后大怒,要他限期还款,否则不仅要开了他,还要将他送上法庭。所以,李四便盯上了张小莉。张小莉在风月场上混迹多年,积攒了很多钱。钱一多,张小莉便也希望过受人尊重的生活了,想脱离过去的自己。李四长得高大帅气,这正是张小莉所求之不得的。张小莉与李四一交往,就堕入情网。李四向她说明自己的境况,张小莉说,只要他真心爱她,她愿意为他归还欠款。
  “李四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小六子说到这里,又骂开李四,“李四在庭审时,口口声声说就是因为婚礼上的那个礼品,让他知道了张小莉的过去,所以才要离婚。可张小莉说,她当时告诉李四,那是她的仇人搞的恶作剧。李四当时也说,他才不相信那种事呢,他完全相信她。”
  小六子继续绘声绘色地往下说着。
  婚后,李四表现出很爱张小莉的样子,只是说想干点事业出来,最好晚一年要孩子。堕入情网的张小莉信以为真,挺配合他,一直避着孕。后来,张小莉替他还清了应收款,再后来,股票大涨,李四发了。于是李四就对张小莉冷淡起来,连夜里在床上也冷淡,就连下面那个东西也死样怪气地挺不起来。张小莉逼问了他几次,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他有一天骑摩托车摔倒,将那东西给摔坏了。张小莉再一次信以为真,叫他去看医生,但李四不肯去,说怕难为情。还说想跟她离婚,因为她年纪还轻着呢。张小莉不肯离,到处为他求医问药,还弄来各种偏方。可时间一长,张小莉起了疑心,因为她发觉李四下面的玩意儿虽像得了小儿麻痹症,却总是深更半夜回家。张小莉心里一生疑,便开始跟踪他,有一天夜里,七八点钟的样子,张小莉果然看见他搂着个女人从一家咖啡厅出来,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张小莉继续跟踪,最后发现李四已租了个公寓房,养着个情妇。张小莉揭穿了他的鬼把戏,李四竟恼羞成怒,说早就想跟她离婚了,从结婚那天就想跟她离,并重又提起了那只大王八。张小莉想不到李四翻脸翻得比翻牌还快,便怒从胆边生,向他泼了盐酸。
  “活该!”听完小六子的叙述,陈谷畅快地骂道。
  八
  张小莉坐牢后,陈谷时来运转了。
  有一天,陈谷上网看新闻,看到了公安部的一个通知,以后不再为个人办理无犯罪证明,有些特殊单位因政审需要必须开证明,由单位出面与公安部门联系。陈谷看到这消息,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又去了一趟工商局,竟很顺利地领到了执照。陈谷喜不自禁,第二天就跑市场寻找客户,由于他价钱要得较低,很快就拉到了二十几个客户。接着,他又招聘了两个兼职会计,这种业务只是月底忙些,平时陈谷一个人做做就够了。
  这样,陈谷便不用到建筑工地做苦力了,他摇身一变成了财务服务公司的老板。开业那天,他把刘立平叫来了。这次陈谷没让刘立平花一分钱,吃住和来回的交通费全由他负责。
  晚上两个人单独喝酒时,陈谷向刘立平讲了张小莉的事。讲完后畅快淋漓地说:“大快人心事,张小莉坐牢。”
  可是,刘立平听了并不高兴,对陈谷说:“我看你还是离开这儿吧。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你说什么?”陈谷盯着他的脸问,“我刚刚搭起了事业的框架,你怎么让我离开?”
  刘立平说:“张小莉敢向她老公泼盐酸,她从牢里出来后难道不会向你泼?到那时,你是穿鞋的,她是光脚的了。”
  陈谷一听,怔怔地看着刘立平,一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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