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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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年到县城开店的时候,是2001年。那时站在大街上,从衣着上,很轻易地就能够从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认出哪个是城里人,哪个是乡下人。现在已经分不清了。可那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分辨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我门面开业的那些天,住在边上的上了年纪的大妈,出于好奇,到我店里来,问我是哪个乡镇来的。我说我是西乡草屋村来的。草屋村虽然离县城不是很远,但由于是个自然村,太小,她们都没去过。没去过,不要紧,她们一听草屋两个字,就立马判断,那肯定是一个很穷很穷的地方。不穷,怎么叫草屋村呢?
  她们还有一个判断,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不穷,我怎么会到县城来开店呢?
  的确有道理,我是真的一无所有,拼着一股劲来到县城的。她们问了我的住址后,就拈自己熟悉的乡下地名,说她们见到的贫穷。不一而足。有些地方,她们说对了,有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变化,早已不是她们眼里的样子了。她们说的,是十多年前,抑或是更早时候的乡下。就连站在一边的妻子也听出来了。她们说到贫穷时,口里还“啧啧”有声,好像那里的贫困,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令人同情。可是,这样的贫穷,从她们口里说出来,就有点变味了。从她们口里说出来的贫穷,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还有一种明显地看不起乡下人的表情。
  她们走后,妻子嘀咕,怎么这些街巴佬,这么瞧不起乡下人?她们在店里的时候,妻不敢说,她们在这的时候,妻热情四射地喊她们:大妈妈。
  她们那样津津乐道地品评乡下人,只有一位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的大妈妈,带着一个孙子刚刚,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不参与评说乡下人,顶多笑一下。我和妻当然也喊她大妈妈,,有时她单独到店里,身边跟着像尾巴一样的刚刚。妻就问她,大妈妈,她们那样起劲地说乡下人,你怎么不说?大妈妈笑,然后小着声音告诉妻,她们自己也是乡下人!
  妻明白了,难怪她们说得有点远,原来她们说的衣不遮体的乡下,是她们那个年代的乡下。大妈妈说,她们说,你们听,其实她们也没有坏心!
  妻从此跟这位大妈妈亲近了。我警告她,街巴佬,半边脸。妻信心满满地说,这位大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她原来在县城的国营纺织厂上班,后来,厂里的效益不好,现在在家里,退休工资也没有。我不相信,没有退休工资,她吃什么?妻说,她现在靠低保生活。自从妻说了这个大妈妈后,我也跟这位大妈妈亲近了不少。
  店里来了一个男人,大大的眼睛,乍看温文尔雅。次数多了,发现他的动作,就是没有正常人利索。妻说,他是大妈妈家的儿子,叫小兵。原来是在居委会的搬运队里上班。现在搬运队倒了,他每天与街上的同伴,给街上做个体的,下汽车运来的瓷砖,还有其它杂货为生。当时,街上这样的下货人很多,小兵有时候天天有货下,有时候,在家里歇着。有时候,把板车拖出去,就像去做事,没一会儿工夫,他又回来了。看样子,是没有找到下货的事。
  小兵要是没有找到下货的,他就喜欢站在街边上,看大街上的行人。有时候,也到我的店里来,脸上挂着笑,一副如来佛的模样。由于知道他是边上的邻居,我见他进来,一般都递烟给他。小兵吸着烟,站在边上,问一句话,他答一句,从不多话。
  大妈妈来店里,妻就说,小兵人老实,不多话。大妈妈说,就是没有话,人又老实,老婆才跑了。大妈妈说,为小兵,心里都愁死了。妻安慰她,想开一点。大妈妈说,不想开也没办法,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刚刚带好。
  大妈妈每天早上带着刚刚,从城边上的藕塘埂过来,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中午烧给刚刚和小兵吃。晚上把这边的菜烧好,还要回藕塘埂那边,去烧饭给小兵的父亲吃。
  妻说,大妈妈就拿几百元的低保金,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妻说,就一个炒豆腐干子,大妈妈能炒出几个花样来,而且可口得要命。
  妻说,她吃过大妈妈好多的菜,真的比饭店里的菜还可口。妻这样说,我就相信大妈妈的菜,肯定是像她说的那样可口。因为妻自己就能烧得一手好菜。
  有一天,店里闲,我就走到后面去。发现店的后面是一大间古色古香的灰色小瓦房。大妈妈在门口搓衣服。见我过来,对我说,小兵在家里。我走进大门,屋里光线明显暗了不少。小兵在房里喊我,我顺着小兵的声音,探头往房里瞅去,半晌,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清,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小兵坐在床边上的沙发上,正对着我笑。
  我走进房间,一张高底床,床头边上,一个刷了红漆的床头柜,还有一张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时兴的那种赭褐色的、能坐四个人的组合沙发。小兵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用手拍拍沙发,让我也坐。我坐下来时,他拉亮了电灯。这时,我才看清,屋里的这几样家具,还在透着一股数年前的时髦劲儿。因为,它们看上去,还是新崭崭的。
  我从小兵屋里出来,看见就在我的店后面,是呈阶梯形的水泥楼梯,通往二楼。正在洗衣的大妈妈告诉我,那个说乡下人穷的大妈妈,就住在三楼。
  我走到店门口,正是五月的中午,外面阳光灿烂,初夏的风,带着明显的热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我到店里时,感觉温度明显不同。妻问我到哪去了?我说去大妈妈家了。我还说了那个大屋子。那个屋子本来是有光线的,就因为门前建了一座楼房,屋里便没有光线了。妻说,屋里本来有几户人家,都搬走了。就剩下大妈妈一家。小兵太老实了,就知道下货,挣不到钱,没有办法。
  我拿眼瞄妻子,你怎么像仙姑佬儿一样,什么事都知道?妻不满地说,怎么啦?我听大妈妈告诉我的。
  看来,我们来的时间不长,大妈妈跟妻的关系,还真的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真正跟大妈妈接近,是第二年春天,妻子生病住院。我一个人在店里。有时到仓库去拿货,店里就没人。我正在左看右看,大妈妈来了。她说,你去吧,我給你看着。有时候,大妈妈送刚刚到学校去的时候,还招呼我,到学校就回来,你要是急,小兵在家里,你去喊一声,他就来。
  有时没有办法,我就硬着头皮去喊小兵来给我看店。
  从这一年开始,街上有货运车开始给各家带货,小兵的搬运队,货源愈加的少,小兵在家休息的时候,就更加多了。   妻那年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回来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到店里的时间也少了,店里基本上不是大妈妈,就是小兵在给我看着。
  有时候,夜里长途货运车来货,我一个人又下不来。妻要是身体好,她帮我,现在我一个人,只好喊小兵给帮忙了。妻打招呼,一定要给人家工钱,不能让小兵白干。这个肯定的,我就去喊小兵,小兵睡在床上,不连着喊好多遍,他是起不来的。我回家抱怨,妻说,他人老实,看在大妈妈的面子上,就喊他。
  有一天夜里,又来了货,我站在他的窗口,喊他起来。没人应声,我喊了好多遍,里面就是没人答应。我打量着窗口,里面拉着布帘,我甚至能听见小兵在床上的呼吸声。可是,就是没人答应。我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才拉开店门,楼上的大妈妈悄悄地走进店里,神神秘秘地问我,昨夜里,你喊小兵的门,喊不开吧?
  我很惊讶,我在楼下喊小兵,而且,声音也不大,她在楼上怎么听见了?
  我故意说,我没喊他呀!楼上大妈妈说,你还没喊,那个声音像打雷,还没喊!
  我没了声音,表情有点失望的感觉。这样也算承认我的确是喊了,至于我的声音像不像打雷,我自己也没谱了。我知道我的心里,到现在还在生气。
  楼上大妈妈又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你就是打雷,他也不会起来。就是他的亲娘来,他也不会起来。
  怎么回事?我問。
  楼上大妈妈说,他昨晚带了一个婊子回来,包一晚上,他怎么舍得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分明听见床上有呼吸声,就是没有人答应的原因了。妻病恹恹地到店里,我说了小兵昨夜的事,妻说,他也可怜,你不要生他的气。
  妻说,现在刚刚都上小学一年级了,刚刚还不满一岁,他妈妈就离家走了,好几年了,也孤单!妻遇到事情,总是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那一天,大妈妈送刚刚上学,接刚刚放学,从店门口路过。一天没有到店里。小兵连影子也没见到。我已经慢慢地不生他的气了。
  一连几天都没见到他,大妈妈到店里来。说他在家睡觉。妻问她,怎么一连几天在家睡觉?街上不会连着几天都没有事情做。妻这样一说,倒提醒了大妈妈,她晚上带刚刚回藕塘埂的家时,拐到店里,说她回去问了小兵,原来他把手机丢了。手机丢了,当然没人喊他做事了。大妈妈气咻咻的,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儿子?妻安慰大妈妈,回去叫小兵去买一个。大妈妈说,他面前肯定没的钱了,不然他早买了。
  看着大妈妈带着大头大脑的刚刚,走在街上,妻叹了口气。
  小兵买回手机,是在几天后,他又出去做事了。再到店里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地问他,那天夜里,怎么不回我的话。小兵笑嘻嘻地说,好久没见过女人,乍见到女人,怎么舍得起来!我看见,一缕真诚,在小兵的眼里和脸上闪现,我递了一根烟给他。
  小兵说,人就是这个命,我家本来在对面的街上,也有一间小门面,被我妈换掉了,不然我现在不做事,也有饭吃。
  我看见,对面卖山地跑车的店面,气派异常。可那个店的一半,原来是大妈妈家的。几年前,街上的门面,租不到什么钱,何况大妈妈临街的门面,只有十多个平米。那一半的临街房,也有十多平米,那家的主人,就要跟大妈妈换住房。大妈妈哪有住房给他。那家的主人告诉大妈妈,他藕塘埂那里,倒是有两间住房,大妈妈去看了,就拿街上的门面,跟他换了住房。才换时,街上的门面还租不到什么钱,这几年,不一样了。小兵时常拿街上的门面,找大妈妈的茬,那间门面,成了大妈妈心里的痛。
  楼上的大妈妈,就在妻面前说过,小兵的妈没有远见之类的话。她那时条件也不好,就靠在街边上摆香烟摊子,赚了不少的钱。直到前几年,她男人死后,她才收了摊子。依大妈妈的说法,她靠卖假烟,赚了许多钱。
  这一段时间,楼上的大妈妈,忽然讲究起来,她每穿一件衣服,都要到店里来,问妻子,这个衣服好看不?由于肥胖,还由于岁数的原因,她穿的衣服,实在不敢恭维。可妻子却耐心赞美她。楼上的大妈妈,那一段时间,在跟一个老头子谈恋爱。拿她自己的话说,是她在追那个老头子。妻问她,怎么认识那个老头子的?她说,是在麻将桌子上。妻喊她,老妖!
  老妖的爱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秋天,老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妻子,那个老头子,不买她的账。她一段时间以来对他的爱情,只能以疼痛收场。
  老妖泪水涟涟。
  老妖走后,大妈妈进来,说那个老头子她认识,人家怎么可能看上她?她矜持地对妻说,她要是长得有我这样的脸蛋,人家不会拒绝的。妻这时仔细打量着,已经七十来岁的大妈妈,虽然经过岁月和沧桑的洗涤,大妈妈的皮肤和大眼睛已经失去光彩,但昔日的美人坯子,还依稀可见。
  妻忍不住问大妈妈,小兵长得就像你,人长得那么帅气,怎么讨个老婆,还走了?大妈妈叹口气,她说,小兵面子上,像我,性格却像他的爸爸。
  小兵的爸爸,我们见过他来过这里,一个走路拖拖沓沓,不爱跟人说话的老者。
  一次我在店里坐着,妻急火火地来告诉我,小兵的前老婆来了,她来看刚刚。现在后面小兵的屋里。我听后,还端坐在桌子边,妻拉着我,说带我去看一看那个女人。
  我们走出店门时,刚要往小兵家的方向走,就见一个妇人,从里面出来,边走边擦眼泪。妻对我使了个眼色,此时,那个妇人已经跟我们擦肩而过,走到了大街上。我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可见她白皙的皮肤和窈窕的身段,猜想她,应该是一个很具姿色的女人。妻说,就是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我们走到小兵的家里,大妈妈站在门口发呆,刚刚在忙着打开妈妈带来的一个食品袋,小兵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拼命地吸烟。
  大妈妈下午来店里,妻问她,小兵的老婆来,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大妈妈说,她回娘家,顺便来看刚刚。她每次来,见到刚刚就哭。我发现,大妈妈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心里还在难受。
  妻每年都要在医院呆上几个月,大妈妈在那几个月里,除了送刚刚到学校,除了买菜,烧饭,都站在我店门口,帮我看店。有时,我去仓库,大妈妈还没来,我就到后面她家里去喊。见大妈妈在洗衣服,她见了我,知道店里没人,她要么放下正在洗的衣服,要么喊正在睡觉的小兵起来。   大妈妈对我和妻,就像对亲人。妻每年的正月,都要买上一大包东西,送给大妈妈。她哪里肯要,妻说我平时买给你,你不要。我现在是来拜年的,没听说还有人退拜年的东西?
  小兵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家歇着。天天除了送刚刚到学校,其余的不是到店里坐一下,就是在家里睡觉。大妈妈愁死了,大妈妈的愁,只能放在心里,又不能问他,只要一开口,他就发火。
  楼上的老妖,一天邂逅小兵,问他怎么在家歇着?小兵本来笑嘻嘻的,她这么一问,小兵板下脸,说我在家歇着,管你屁事?老妖摇头。
  妻找我商量,看在大妈妈帮我们的份上,帮一帮小兵!我不知道怎么帮他。妻说,听大妈妈说,小兵想踩大街上跑的人力三轮车。我说,这个还不容易吗,去踩就是。妻说,哪有那么容易,还要到那个公司,去交一千块钱的押金。
  我找到小兵,问他愿不愿意踩人力车?小兵抬头打量着我,然后又低下头,笑吟吟地不吱声。大妈妈在一旁急了,问他,愿不愿意踩人力车?小兵低着头,回大妈妈说,那个要钱抵押,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大妈妈说,别的事你别管,你就说你愿不愿意踩?小兵点了点头。我说光点头不行,你得不怕吃苦,天天出去踩。小兵说,那我肯定尽力踩。大妈妈在一旁说,他有事情做,还是能吃苦的。大妈妈的兴奋,溢于言表。
  我带着小兵,去办了手续。
  小兵那些天頂着夏天热辣的太阳,起早贪黑,天天有不少的进账。妻也为小兵高兴,有事情做,比在家光歇着,强多了。大妈妈来店里,一次一次地说着感谢的话。妻说,大妈妈说哪去了,我生病住院,就你和小兵带我家看店,这么点小事,是应该的。大妈妈告诉妻,小兵自打长这么大,这个夏天这样的苦,从来没吃过。大妈妈的意思,还是打心眼里心痛她的儿子。大妈妈又自言自语,说,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妻顺着她的话,说,小兵现在正当年,也是应该吃苦的时候。大妈妈点头。
  大妈妈菜篮子里,明显丰富了许多。大妈妈脸上的气色,明显好于已往。妻说,这些天来,大妈妈的美人坯子又出来了。我说她吹,她说,我说的是真话,人活着,的确要好的心情。大妈妈这些日子,看上去,年轻多了。我仔细地打量大妈妈,还真的像妻说的,年轻多了。我有一天早上到店里,见到了久违的小兵,他这段时间,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可看上去,他精神抖擞。他把人力车停在我店门口,早上从家里出来,边走边吸烟,他吸烟的手势,看上去,就像电视上,那些黑道老大那样,既决绝,又优雅。小兵原来走路的样子,就像妻说的,活着没埋。今天小兵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个暴富的土豪,趾高气扬。
  尽管在小兵的眉宇间,已经流露出自信和满足,我还是问他踩人力车怎么样?小兵微笑的样子,就像弥勒佛,他说,还好,多谢大哥!小兵随手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说我没早上吸烟的习惯。他硬是把烟送到我嘴里,然后,利索地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这才又迈动趾高气扬的步子,走了大约两步时,回过头,告诉我,过几天就把押金还给你!他走到人力车面前时,就有一位顾客,上了人力车,向车站方向而去。小兵踩人力车的姿态,优美而充满力度。
  那个夏天,天很少下雨,店里的潜水泵,供不应求。与潜水泵相应的水带和电缆线,也卖了不少。天天晚上回家,虽然辛苦,可一沓厚厚的钞票,够数上一会儿。这成了我每天早上起床的动力,再累也要往起爬。到了秋天,一场雨水下来,卖潜水泵的季节告一段落后,县城的几个小区交房。店里每天要发好几家装潢材料,乡下还有批发的要上货运车,人忙得屁颠屁颠的。
  那段时间,大妈妈时常到店里来为我们打下手,刚刚站在一旁,也陪着奶奶,有时为我看店。到中秋的时候,店里才闲了一点。
  一天早上,我刚到店里不久,楼上的老妖,煞有介事地走进了店里。她气定神闲地夸赞我这段时间的生意,好匹得子。好匹得子,就是夸我生意好得像水一样,往外溢了。好像这个话,是城里做生意人的专用语,乡下人一般不说这样的痞性言语,属于城里人专利。而说这个话的大都是年轻人,但话从曾经在街边卖过香烟为生的老妖嘴里说出来,显得是那么悦耳,得体。
  我被老妖的话逗笑了,说,大妈妈过奖了,生意是还好,也没有匹得子。老妖说,看样子,你是做生意的料子。虽然从乡下来,像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就会翻过来。老妖说的翻过来,就是发财了。我诚惶诚恐地谢谢她的美言。
  老妖接着问我,借给小兵的押金,他还了你没有?我被她问蒙了,这件事,她怎么也知道?老妖看透我心思般地告诉我,你不管我怎么晓得的,你就说那个钱他还了你没有?
  我说没还。
  老妖说,他已经在家里睡好几天没有出来了,看样子,那个人力车早已经不在了。我说,那怎么可能?前一段时间,看着还在。老妖说,你去问问他,看到底在不在了?
  我走到后面,走到小兵的大屋里,屋里的光线在早上充足阳光的辐射下,异常清晰。我走进小兵的房里,一台台式电风扇,还在不辞辛劳地对着睡在床上的小兵,送着凉风。我问小兵,怎么到现在还不出去踩人力车?
  小兵从床上爬了起来,低着头,坐在床沿上。刚才进屋时,我还不相信,老妖说的话,是真的。现在见小兵这个样子,看来老妖的话,是真的。
  我还是半信半疑,索性屋前屋后地找了一遍,人力车的影子,也没见到。我站在大屋的门前,看着已经走出来的小兵,问他人力车怎么不见了。小兵低着头,那个可怜样子,我没法描述。
  我又问他,人力车怎么不见了?
  他还是低着头,片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在眼前:小兵忽然间,躬起腰,像个好斗的公牛,把头往墙上撞,一下,一下,额头转眼就往下淌着红丢丢的鲜血。我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了,我没想到,他这样决绝地把头往墙上撞。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妻来了,妻见状,一把拉住了小兵。说,小兵,你这在做什么?小兵还在犟,小兵企图挣脱妻的手,还想往墙上撞。小兵此时,就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好像跟墙壁对上了。
  妻拉不了他,索性站在他面前。小兵的头,往哪转,妻就往哪站,小兵这下没辙了。他这才开始说话了,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妻,欠你家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你们!   妻小心翼翼地哄着他说,那个钱,你有的就还,没有就算了。
  妻把小兵拽到了屋里,放水为小兵洗了额头。小兵的额头,破了点油皮,血已经止住,一个鸡蛋大的包,清晰可见。小兵安静下来后,我回到了店里。
  此时我还在生闷气,妻余惊未消,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捂着胸口质问我,小兵把头往墙上撞,要不是我去,要出大事?
  妻又说,那个钱不要了,就当赌钱输掉了。
  没有办法,只能这么想了。
  正午的时候,妻刚把午饭送到店里。大妈妈走进了屋里。大妈妈进来,就拉着妻的手,对妻说,我对不起你们夫妻二人!妻和我都有点蒙。大妈妈说,早上的事,她才知道,实在对不起你们夫妻二人!
  妻反应过来,告诉大妈妈:小兵那个钱,我们不要了。大妈妈说,我正要告诉你们,那个钱,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还你一百,直到还清为止。大妈妈说的还一百,就是预示着,她从她的每个月的低保费中,抽出来,为小兵还债。
  妻说什么也不答应,大妈妈拍着妻的手臂说,小丫头,小兵那样,是我没教育好,你不收钱,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大妈妈。
  大妈妈说到这个份上,妻没话回答了。
  大妈妈每个月,都来还一百块钱。还完小兵的钱款,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那个夏天里,小兵几乎天天早上,去藕塘埂那边,把刚刚接过来,送到学校。大妈妈在上午十点来钟过来,把小兵和刚刚的饭菜烧好,又回藕塘埂。妻问大妈妈,怎么回事?大妈妈叹了口气,说她那个嗜酒如命的老头子,已经瘫痪在床上。她除了挤上午这段时间过来,一刻也走不开。
  妻打量着大妈妈,只见大妈妈的脸上,因为劳顿,也像冲了气一般,有点反常。妻就提醒她,自己也要惜护自己的身体。大妈妈说,老头子身下不能有一点脏,有一点,他就大呼小叫,迟一点,他就要骂人。夜里也是,这样就睡不好觉。
  大妈妈本身就有高血压,妻担心,她这样下去,自己吃不消。大妈妈无奈地摇头,自己算是这一辈子欠他们公孙三代的,一辈子了!
  小兵的父亲是在腊月过世的,丧事是在我店边的巷子里。
  因为是腊月,店里的事情多了起来。一边要卖杂七杂八的商品,一边还要到乡镇的零售商店去讨账,忙得要死。一直到除夕上午,店里才消停了下来。到中午的时候,把家里,店里,仓库都贴上喜庆的对联,然后就回到乡下的父母那里过年去了。
  我每年都是正月初六开门营业,蹊跷的是,自店门拉开,人就忙得没个停。也就我一个人在店里忙,妻还在乡下过年。待她初十那天回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礼品,去大妈妈家拜年。妻这样说的时候,刚好又来了一笔生意,我便到仓库去拿货,待把这笔生意做好后,妻急急忙忙转身出门,正好迎面碰见从门外进门的老妖。妻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妈妈,新年好!身體好!活一千二百岁!我也喊了一声。喊老妖,只是背后行为,当面都喊她大妈妈。老妖答应着,身体都进了店里,她回过头去,谢谢妻,说你说得是好听,我没那个寿命。小兵妈妈年都没过,就走了!
  准备挪步的妻,听了老妖的话,不相信地问,小兵妈妈到哪去了?
  老妖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妻说,真的不晓得。妻差一点就说,她这是去买礼品,去拜年。
  老妖听了妻的话,又打量了一遍妻的表情,才对妻招了招手,让她回店里。
  妻回到店里,老妖才神秘地告诉她,小兵的妈妈,三十那天早上还好好的,到上午的时候,由于忙着洗菜,在门口滑了一跤,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妻泪水涟涟,她边哭边说,那么好的一个大妈妈,怎么这么命苦?老妖说,你别说她命苦,从她摔倒,到死,前后没过一个小时来看,她又是幸福的人!妻含着泪,不明就里地问老妖,大妈妈,那个大妈妈都没命了,怎么还幸福?老妖拿眼盯着妻说,傻丫头,她要是摔个半身不遂,或者骨头断了,睡在床上,哪个来伺候她?她那么快就走了,不是幸福,是什么?
  妻说,人到这个世界上,来一趟也不容易,死了就是可惜,要依我说,活着才是福气。再说,大妈妈人那么好,真是好人不长寿。我不想她那么快就死!妻说完,泣不成声。
  妻不想大妈妈这么快就走是真,她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说的话,冒犯了老妖。自从我们来这里做生意,这么多年,老妖来店里,就是话说得不中听,妻总是顺着她的话敷衍,从来没有与她抬过杠。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今天的话,在老妖听来,就是有抬杠嫌疑。
  我当时也跟妻一样,心里也不能接受,大妈妈那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老妖听了妻的话,等着妻停止抽泣。她问妻,你今个是什么意思?我话说错了不成?直性子的妻,这个时候转弯,可能也没后来的事情,可她却回老妖说,我不想大妈妈那么快,就走了!老妖说,她自己要走的,又没哪个要她走!老妖说这个话时,已经挪步,准备走的意思,她迟疑了片刻,气恨恨地又说,你的意思,那个大妈妈,不该走,我这个大妈妈该走!
  妻听了她的话,彻底蒙了。她回过神来,问老妖:大妈妈,你这说的什么话?老妖说,我知道那个死鬼,在你面前说了许许多多我的坏话,她该死!
  老妖人像风一样,飘走了,剩下我和妻站在店里,发愣。
  半晌,妻问我,哪里得罪老妖了?我也想不起来了。妻说,去后面,把小兵叫来,问他现在有没有空,我要去大妈妈的坟头,去看大妈妈,去给她拜年,去给她烧纸。我有点惊讶,有点怀疑,妻今天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就在我迟疑间,妻说,我现在回家去烧几个菜,你把小兵喊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见妻烧了一条鱼,还有一小碟红烧肉,还有一个煎鸡蛋。还有筷子,还有酒。
  这样的待遇,现在上坟的人家,已经很少有了。就在我好奇地胡思乱想的当儿,妻说,你也去,把店门拉下。我又一惊,妻说,挣一千块钱一天,也要去看大妈妈!妻的脸上,一脸虔诚。
  哪知道,大妈妈的坟墓,在离县城五十多里的乡下,被一片山林包围着。真正地与草木为伴。妻问小兵,怎么想到把大妈妈放到这里?小兵说,这里山下的村庄,就是她的娘家。大妈妈健在的时候,一再交代,她死后,不和父亲一起,不呆在县城的公墓,她要回乡下老家。小兵还告诉妻,楼上那个老妖,也是这个村庄里出来的。她的男人当时在县城汽车站开乡村班车。当时大妈妈在纺织厂上班,她没有班上,就眼红嫉妒大妈妈。几年后,大妈妈夫妇下岗,她却在街边卖起了香烟。赚了钱,她倒过来,瞧不起大妈妈了。大妈妈明明知道老妖瞧不起自己,却佯装看不见。见面还是找她打招呼。
  妻和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妻惊诧:怎么从来没有听大妈妈说过?
  我们上过大妈妈的坟,出租车开到开发区时,小兵下车,到一家厂里上班去了。妻又惊诧,说大妈妈在世的时候,他怎么没这么勤快?回到店门口时,却见老妖站在门口。我们下车时,老妖问妻子,上那个大妈妈的坟去了?妻眨巴着眼睛,反问她,大妈妈,你怎么知道的?老妖说,我坐在楼上,街上什么事,我不知道!妻笑,妻笑得很不自然。
  我拉开店门时,老妖对站在门口的妻说,你那个大妈妈走了,以后,店里要是要人看门,你就对楼上喊一声,我来给你看。妻说,大妈妈,那多不好意思!老妖说,不客气,就冲你们刚才去了她的坟上,值得!
  老妖风一般,飘走了,妻却站在门口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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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私搭乱建。从四楼望出去,满眼尽是小窝棚、小房子。小菜园、小花园更多。奇形怪状的围栏。牵牛花、紫藤乱长。白天,电钻声此起彼伏,不是这家砸墙,就是那家垒墙。声音扣人心弦,用不了多久,整栋楼也会被震倒。我经常深夜写稿,睡得迟,早晨八点即被施工声吵醒。睡眼惺忪,经常哈欠连连。我就下楼走走。不得不说到一楼住户的便利,小区地广,每栋楼往南,有五米的草坪,往北,又是四米的草坪。于是,一楼住户纷纷外扩。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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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我们不难发现作家们越来越倾向于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对于作家们来说,直面“此在”的现实生活,不仅是对时代变迁的认识需要,也是寻找自我、展现“小我”的一个重要途径。作家们将他们对于时代、人生的理解,通过庸常的日常生活呈现出来,使读者在文学审美体验中体会生命的沉重与轻盈。  曹海英《多多的春天》,《民族文学》2019年第3期。“70后”回族女作家曹海英是一位扎根现实的作家,她的作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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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里,生命都被置于特殊的情境当中,《去庆州》和《心脏》选取了救护车这一封闭空间展开作品的叙述,病人、医护人员、家属,构成了一组微妙的关系,面对生命的弥留,小说人物表现出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和行为选择;《环山公路》如同公路电影的情境设定,在路途之中将生命逼至绝境,反转又反转;而《镜子彼端的乌托邦世界》则虚拟出另一生存空间,在不同的星球中生命呈现出不同的价值和存在意义。但不管处于何种境遇,活着或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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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伴守完“七七”的第一个清晨,老姜想出门走走。具体说来,老姜想出门去做一件事:约见一个名叫晚霞的女人。  天有点儿亮了,窗户打开后,迎来清晨的风。吹得那些悬挂在墙上的相框东摇西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的窃窃私语。这些相框里的照片有黑白和彩色,挂满了房间的各个地方,客厅、卧室、走廊、厨房、卫生间。按照老伴的临终嘱托,如果天花板上能挂的话,也应该挂满才行。照片是老姜和老伴各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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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北,历城界,黄河南,一山奇崛,名曰华不注。  尽管我在济南度过几年大学时光,很惭愧,对华不注知之甚晚。甚至在毕业那年听孔孚老师讲课之前,未之闻也。  那天下午,师大中文系名家讲堂开讲,讲座人:孔孚。  正是夏天,阳光透过悬窗,满室可见光中的细尘。先生仙风道骨,左手挥写板书如行云流水,右袖空空如也,那份洒脱与从容,至今铭怀。  那次讲座中,先生以曲阜乡音吟诵了他的几首诗,深远渺然。其中最为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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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宋八大家中压轴之人就是曾巩(南丰先生)。在掷地有声的八个名字里,曾巩属于唐诗宋词以外的文章大家,但是知道的人并不多,甚至孩子们背诵唐宋八大家的姓名时,抓耳挠腮想不起来的往往就是曾巩。可是在济南,曾巩的名字却路人皆知,他曾经作为济南的市长,留下政绩颇多,并且兴修水利除暴安良,在大明湖内修了百花堤,建了北渚亭,写下了《齐州二堂记》等不朽的名作。  曾巩在哪里?我虔诚地在唐宋典籍里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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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小奇在上周五的晚上干出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因为这件事登上了C市晚报社会新闻版的头条。这条新闻的标题起得很邪乎:《烧烤摊前偷拍不雅照片 “筷子侠”大战“西门吹雪”》。好奇心驱使着你不得不读下去:  上周五晚,在长青街一烧烤摊前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食客莫某看张某在树坑里小便于是掏出相机拍摄,结果被张某发现,张某要求莫某删除照片,莫某不干,二人便撕扯起来。张某自知理亏,挣脱后逃走。不一会儿,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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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游览济南大明湖,导游总是反复提到《老残游记》对大明湖的描述。《老殘游记》写大明湖的章节,的确生动感人,可独立成篇,是历代游记经典名作,无可非议。不过我多次游览大明湖却听不到导游提及写大明湖的另一游记经典名篇——阮元的《小沧浪亭宴集诗序》。阮元这篇文章的刻石就镶嵌在大明湖小沧浪亭西洞门北侧的墙壁上,至今犹存。  阮元,江苏仪征人,清乾隆进士,官任湖广、两广、云贵总督,体仁阁大学士。著有《畴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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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谈会上我说,先辈们闹革命,流血牺牲,为的是老百姓;现在让他们搬个家,腾出地儿建个幼儿园,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场所,为的也是老百姓,他们要是地下有知,必定支持、高兴的。我说了之后,就夏开明说了。这话我也不是放场面上说的,接到座谈会通知,我就希望烈士陵园迁建成功。要是那样,我或许为祖母做点什么。散会后,我们走出县政府大院,夏开明悄声说,县政府事先跟你交流过了吧?我说没有,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还想说点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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