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
　　作家，犀牛故事APP主编，著名冰激凌师，已出版《一生里的某一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本叫做《少男少女》的杂志，正是我们班最流行的一本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说：微笑的女孩最美丽。里面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位不起眼的女孩，如何用微笑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女孩。我看完以后大为振奋，努力练习出一种可以保持的笑容。现在想来，这本杂志可能还是不懂少女。拿我来说，实际上我还根本不懂动人绚丽的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种微笑是什么样子。在审美这条路上，我的认识不仅是0，甚至可能是负数。
　　总之，我通过一再地探索，终于练习了一种露出上排牙齿的微笑，因为这样笑不吃力，脸不会抽筋，而且看起来也算是在笑。我以为这就是杂志里提倡的那种笑了。
　　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样整天微微咧着嘴到底好不好看，又到底有没有起到效果。有一天我妈妈手上正忙活着什么活计，我把自己的脸伸到她的面前，对着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对着她，希望她注意到我（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可爱的少女。但是我的试验没有进行多久，她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来发火了。她问我：你在干嘛？你这是在干嘛呢？你看看，这个样子好看吗？说完，她也龇开了嘴露出上排的牙齿，含着怒气看着我。我看得呆住了。如果我精心练习出的微笑就是那个样子，那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很怪异，甚至是滑稽可笑，又惹人厌烦的。当时我的脑中嗡嗡作响，忍着一泡泪水，打消了使用微笑征服世界的念头，不再那样笑了。
　　还是在这个年纪，没有过多久我又去了外地读书。手中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钱，要开始自己买衣服了。我现在真不忍心回想我爸妈看到我穿那些衣服时的心情：全身黑色漆皮带链子的夹克和裤子。极度紧身的牛仔裤。完全拖到地上的收身长大衣，必须搭配12公分高的高跟鞋，自己才能不踩到。荧光绿，荧光红的裤子，还经常佩戴着一副骷髅骨架的项链。一个红光满面的胖胖的城乡结合部少女，穿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会酷呢。想到那些打扮，我的手不由得离开键盘，深深捂住了自己的脸。
　　现在想想，我如果是我妈，彼时一定闹心得快死了。女儿千辛万苦养到十几岁，刚刚开始发育，乱七八糟的想着奇怪的事，做奇怪的打扮，一方面非常愚蠢，另一方面又非常叛逆。也知道讲是不会听的，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做蠢事，甚至去讨好那些更为愚蠢的男孩，又是多么的难以忍耐。散开头发坐在别人的摩托车上兜风，就以为自己是《心动》里的梁咏琪，编两个麻花辫，罔顾手臂粗得像腿的事实，穿上泡泡袖的裙子，就以为自己是《上海滩》里的冯程程，穿白上衣黑长裙，就觉得自己是简爱。
　　现在我一看到朋友们生了女儿，各种亲昵可爱，就会立刻想到等到她们青春期时，我的朋友们要面临怎样的闹心，就悲从中来。我的父母真是太可怜了。其他城乡结合部少女的父母也太可怜了。我真替他们感到难过。
　　如今我33岁了，我还在想，假如我的书要签售，当然是不会有人前来的，但更尴尬的是让人真真地看到我了。我长成这个样子，多不好意思啊。
　　为了克服这种容貌上的自卑，我也鼓起勇气尽心打扮，并且在一些媒体上露面。倘若是视频类的，自己仍然不敢看。照片呢，好看的也羞愧觉得自己诈骗，不好看的，也不甘心，还是那样左右为难。
　　如果重活一遍，我能不能用累积的一点点聪明，使自己不那么蠢？我想来想去，还是一样的。如果说我长大了懂得了什么道理，那就是：重来一遍，我还会是这样。究竟应该怎么打扮，其实这真的是一个终极问题：这意味着你要想清楚，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意味着，你要走很多的路，出很多的洋相，干很多蠢事。这个问题至今我没有完结，也可能永远都没有答案。所以，犯了错也无从后悔。除非不活了——那我是舍不得的，要勇敢地活下去。不就是出丑吗，如果活着的后果只是这样而已，也不算太可怕。
　　我通过一再地探索，终于练习了一种露出上排牙齿的微笑，因为这样笑不吃力，脸不会抽筋，而且看起来也算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