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姐姐横空出世后，我想到了一句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这句广告词还有一个哲学版本，是俄国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假如没有上帝，一切都是可能的。
　　数年前，陈丹青自美国归来，第一个鲜明的印象是，到处都能见到后现代的东西。这印象是准确的，但不够全面，因为即使是在中国最先进最发达的地区，你也能随处见到大量前现代的东西，比如很多阔人大兴土木造坟；比如一个轻量级的贪官能一家伙包养六位“二奶”且个个都产下“龙种”；比如各种花样翻新的处女膜修补术……
　　其实，把几个不同质的时代叠加在一起，就像熬一锅五味俱全的中药，这锅中药的好坏，很难一言以蔽之，但有一点是刺目的，那就是不和谐。如果打一个比方的话，就像一位村姑莲步姗姗晃进了都市，一开始也偶尔学学淑女，但贤妻良母似乎在走熊市，而她又缺乏学习的谦逊和耐心，欲望却像西班牙公牛一样给发动起来了，于是她铁了心要像邓肯那样扭动自己的臀部，并自信本姑奶奶就是上帝。遗憾的是，当人们准备与之共舞时，却发现她不仅连秧歌都不会扭，甚至还拖着长长的裹脚布——这差不多就是芙蓉姐姐的形象吧。
　　如果有人为芙蓉姐姐抱屈的话，请看她的经典语录：“我那妖媚性感的外形和冰清玉洁的气质……（使）我总是很焦点。我那张耐看的脸，配上那副火爆得让男人流鼻血的身体……”用这样的口吻抚摸自己的身体，意味着芙蓉姐姐酝酿已久的，仅仅是一场身体的突围而已，虽然已经“秀”过很多场，但她从未向人们展示她曾经许诺过的“内秀”，却总是在雷同地展示她的身体。
　　好色的拜伦，曾说过一句很色情的话，大意是说，对于一个年轻的男人而言，女人总是美的。且让我们沿着芙蓉姐姐的努力方向，走到历史文化的深处，寻找那种拜伦式的美，并在人类文明的坐标系上，标识出芙蓉姐姐所在的位置。
　　
　　一部二十四史，如果以女权的角度视之，则是一部典型的男人的历史，而女人只是偶尔在两个场合露露脸，甚至连个配角都不是。
　　第一个场合是宫廷。进入宫廷且被“宠幸”的女人，因为靠近一只最厉害的“食肉动物”，也就有了发达的可能。如果有过人的姿色——这是硬件；又有足够用的韬略，当然包括如何撒娇和吃醋——这是软件，便有可能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主儿，甚至像武则天那样索性做一把天子。但这些都是例外，也就是说，只有“雄性动物”的权力链条出了问题，有幸坐在前台的女人，才有可能瞅冷子到舞台上演那么一折，时间很短，且如鲁迅所说，女人和文人还要承担祸国的罪责，最典型的便是杨贵妃。“渔阳鼙鼓动地来”，人家李隆基是没问题的，但须拿贵妃的脑袋来谢天下。有趣的是，李杨“爱情”却成了经典，为历代文人所钟爱。在我看来，这些文学艺术是病态的，甚至是血腥的，文人们与其说是在歌颂爱情，不如说是在歌颂权力和牙齿。
　　第二个场合是贞节牌坊。皇帝的后宫再大，毕竟容量有限，况且，大量的民间妇女把奴隶做好，是皇权的基础。“万恶淫为首”，于是贞节牌坊进入了青史。
　　翻翻中国妇女的贞节史，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便是越到后来节妇烈女便越多，比如明清两代，各地上报的这种“先进典型”，简直多如牛毛，搞得史官们很头疼。在我看来，这类典型几乎都是假的，比如一个又节又孝的寡妇，公婆病了，不仅举案齐眉侍奉，还把自己的肝挖出来“疗亲”，轻松得就像到菜园摘了一个茄子；又比如一个叫王妙凤的姑娘，在街上被一陌生男子碰了一下胳膊，就以为被“污染”了，于是回到家，拿起菜刀就把那根胳膊砍了下来。
　　这便是《金瓶梅》的时代背景。打开《金瓶梅》，能大致看到一种毫无节制的“身体叙事”，而明代的妓女，廉价得很像是几毛钱一包的方便面。一边是圣人，一边是流氓；一边是烈女，一边是荡妇。这种联袂演出，意味着文化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一种灵与肉的矛盾带来的人格分裂，催生了叛逆的灵魂，比如曹雪芹。你翻遍荣宁二府，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男人，而除了赵姨娘，所有的女人个顶个都很优秀。曹雪芹是忠实于生活的，而且在康乾盛世便抓住了一个帝国的末世特征：男人不行了。
　　
　　洋枪洋炮不仅叩开了清帝国的海关，更重要的是敲碎了国人的精神世界。于是我们在一片废墟上，开始重新寻找灵魂和身体。但是，寻找灵魂和精神的工作挺吃力，且收效甚微，而寻找身体的工作似乎轻车熟路，且战果累累。比如新文化运动中，青年女学生那自主和解放的歌声曾一度响遏行云，但更多的是“政治叙事”，超越的欲望在重重围困中很快就回到了熟悉的身体。三四十年代的大量小说，上海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都晃动着一个没有精神出路但却充满欲望的身体。同样，文革浩劫过后，精神的反弹行色匆匆，王朔的一通醉拳过后，身体的盛宴便提前开席了。数年前，美女作家号称“用身体写作”，似乎执意要把我们逼进一家巴西餐馆，一家伙便让你嗅到烤肉的味道。而随着网络的风靡，木子美，流氓燕，竹影青瞳，芙蓉姐姐，以比脱衣舞女脱掉比基尼更快的速度，次第撞击着我们的眼球。她们很“勇敢”，甚至也不写作，只是以身体寻找着方向并以之包打天下，但可悲的是，她们的双脚，并没有迈过潘金莲半步。
　　关于人，有一个通俗的说法，这便是猴子穿上了裤子。据我的研究，欧美脱这条裤子，历时四五百年，且精神解放和制度建设先行。比较之下，我们穿裤子的时间更长，脱的速度却是大跃进式的，如果从文革时期的禁锢算起的话，则只有二十几年的时间。
　　女人是美丽的，裸体的女人更美，我承认这是真理，但却是肤浅的，因为发情的动物也懂这个。如果以为脱光了便是人的最终解放，请看猴子：咱们这位近亲一直裸着，且可以当众表演性交。因此，真正残酷的真理是：毫无自律节制的身体不仅是美丽的，也是邪恶的，同时，既无衣服保护又无精神呵护的女人的身体，在“食肉动物”的包围中，更是不堪一击的。所以，在所谓的网恋或者一夜情的时髦派对中，我们见到的受伤者，毫无例外都是女人：她们自信地挥舞过后现代的身体后，又恸心地挥洒前现代的眼泪。这是秦香莲的眼泪，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眼泪，也是《金瓶梅》中的眼泪。这些，想必芙蓉姐姐应该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