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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坐在光秃秃的河岸上,凝视着脚下这条沉睡多年的河。
河滩上的枯枝衰草全都融进了濃墨样的夜色,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下,满世界就她一个人。
没人惹她生气,她透心通肺地高兴着呢。她一扭头,就会看到村中她家院子里投出的炭火般的光亮;她侧侧耳,就会听到那里漫涌出的欢悦。可是,她不看,不听,就这样端端地坐着,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像,融进了这浓墨样的夜色。
明早就要娶亲了,事一条条一件件都有了着落,她从亮晃晃的热闹中悄悄溜出来,只想一个人静静。
此时,她的心已宁静得像这荒野的夜,像这干涸已久的河……
幽幽的河床里忽然就有了水,幽幽的河岸上忽然就走来了她的男人。
男人拧脖子瞪眼冲她吼:“别跟着我,回去!”她不语,他走,她也走。男人恼了,返身一把搡倒她,又走。她爬起来,闷头跟着。男人一甩膀子下了河,她裤腿没挽就蹚进水里。河水越来越深,男人开始划水向对岸游去。她不会划水,眼瞅着就跟不上了,她还往前蹚。水齐了她的胸口,水涌到她的脖颈,水没过她的头顶,她已经连呛了好几口水,仍然奋力地向前扑……男人知道她不会划水,却肆意地划着,翻出大大的浪花,连头也不回。男人隐没在水中,渐渐模糊成一个黑点儿。她忽然没了力气,手脚软得像面条,任凭水流把她拖走……
她感觉自己死了,身子像一片树叶,异常轻盈,正往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飘落。一群亮闪闪的蝴蝶扑来,打得眼睛生疼。她使劲儿眨眨眼睁开,身子却在岸上。河水哗哗流淌,不见一个人影儿。她哭了,哭了好久,眼泪流进河里,感觉河水都涨了。她把眼泪一甩,腾地站起来,冲着河水骂道:“黑了心的,走吧!咱走着瞧!”
她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嫁给了这个浪荡汉子。人五大三粗吧,却不爱侍弄庄稼,不爱干活儿,整天到处游荡,干些不着四六的勾当,家穷得叮当响。一家人不同意,爹娘寻死觅活,她硬是嫁给了他。
她那时太过自信了,觉得自己能够扳正他,凭着他强壮的身体、他的聪明、他的能说会道,加上她的勤快,他们是会过上好日子的。事实上,她没有做到。她只拴了他两年多,然后,他就丢下她和一双儿女从这条河里消失了。
黑了心的男人一走就是二十几年。
中间他曾回来过两次。头次,他衣服光鲜、人五人六地拎了一大堆东西,趾高气扬地要进家。她把他堵在门外,问他:“还走不?”他嬉皮笑脸地打岔。她咣当把门关上,没再理会他。二遭,他如同经霜的草木,腿弯背驼,头发稀拉,两眼浑浊。他不敢上门,托人说和,想要回家。她火冒三丈:“回家?这儿没他的家!”男人蔫蔫地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她像一只母兽,日夜叼食喂养她的一双儿女。从早晨第一声鸡鸣,到夜里最后一声狗吠,她一刻不肯消停。好多人劝她“往前走一步”。她知道随便跟上哪个男人,有人帮衬,日子会好过得多,生活会有味道得多,她却执意不肯。那时她生机勃勃的身子如同肥沃的土地渴望阳光雨露一样,正是需要男人抚爱的时候,而身边也时常蝶飞蜂舞,只要裤腰带稍微松一点儿,哪怕给人个好脸色,便会得到许多慷慨热诚的帮助。她却把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活成了一台只会干活儿的机器。
男人像块破布,被岁月浆洗得没了颜色。她很少想起他,也很少有人对她说起他。隐隐约约听人说他一时暴富,一时落魄,像条破船,时起时落,最终没混出个人样,在县城修鞋,住在街边一个铁皮壳子里。
她靠着一个女人的力量盖起五间敞亮的新房,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适时地为女儿寻了婆家,又为儿子操办婚事。瘦小憔悴的她骤然间在村子里高大鲜亮起来,同她那个落魄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弯月牙儿爬上来,把夜色洗得清清爽爽。起风了,河草唰啦啦地响,把月光摇得飘飘忽忽。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恶毒的主意——也许这个主意在他从河里消失那会儿就有了,二十几年来一直埋在她的心头——我要羞臊他,让他回家,回我这个家,羞死这个老东西!
她掏出手机,摁下那串听了一遍就刻在心里的号码……
她想象着男人走进村子,顺着一溜红喜字,踏进她家的高门楼,走进新房,面对着儿子、儿媳、闺女、女婿,面对着她,会是什么模样……
香兰扑哧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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