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奶奶病故。早已瘫痪在床的爷爷非要去灵堂吊唁不可。全家人都说：“她生前你们多次电话联系。花圈也已送过了，就不要去了。”爷爷说：“不行!我爬也得爬去，谁有孝心，谁就背我去!”爸爸心里想：“老爷子现在是半瘫，去了，一悲恸，还不把命搭上!”但，爸爸还是“孝顺”，就“顺”了爷爷，从医院找来一辆轮椅，把爷爷推了去。回到家来，爷爷哭得跟泪人似的，右上臂也麻痹了，吃东西也有些困难。人们都说“不值得”去吊唁。爷爷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五十多年前，我们的老家——冀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经常遭受日本鬼子、皇协军(汉奸组成)的“扫荡”，人们整天提心吊胆，准备逃反(逃难)。
　　这一天，夕阳西下，鸟雀归巢，炮楼里的鬼子、皇协军没有像往常那样，龟缩在乌龟壳(炮楼)里。报告鬼子来“扫荡”的锣声，当、当、当……还没止，鬼子、皇协军的马队已进了村。逃出去的人太少了，鬼子、皇协军把人们赶到场院里。黑压压的人群，除了一些村干部，还有八路军支队的几个女宣传员也混在里面。
　　鬼子、皇协军用刺刀挑开一个个妇女的发髻——八路军女战士、妇救会干部都剪了发。鬼子、皇协军让每个男子都挓挲(ｚｈā
　　 ｓｈā方言：张开、伸开)着双手——拿过步枪的人，手掌上都磨有老茧。鬼子、皇协军像疯狂的野兽窜来窜去；人群像麦浪，被弄得东倒西歪，一片恐怖……宋老财面如白纸，麻秆样的身躯抖得像筛糠。这一来，引起了鬼子的注意。突然，一个挎“武士刀”的鬼子，把人群中的一个小孩子拉了出来。人群一阵骚动，惊呼着他的名字：“麦穗儿!”
　　“小麦穗儿！”……
　　他，生下来，娘就得热病死了，奶奶把他拉扯大。生下来就皮包骨头，头顶着几根黄毛头发，像个麦穗儿。十多岁啦，还没个大名儿，是宋老财家的猪倌。
　　“小孩！他的，是你的，什么的?”
　　“我东家!”小麦穗儿看了宋老财一眼：真熊!
　　“他的，财主的！吆希!他的粮食，你的知道?”
　　“吃完啦!”小麦穗儿眨了眨眼睛。其实，粮食早已坚壁清野起来了，他知道。
　　“你是，他的——”
　　“猪倌!”
　　“那，猪的，哪里的有?”
　　“卖啦!”小麦穗儿似乎想了一下。其实，刚才，他才把猪赶进枯井下挖的夹道里去了。
　　“欺骗，说谎!大大的不好!”忽然，鬼子提着小麦穗儿的耳朵吼道，“八路、游击队的，可有？”
　　小麦穗儿挣扎了一下，说：“根本就没来过!”
　　“撕拉撕拉的!”鬼子吼着，那“武士刀”就举了起来……
　　“我知道!”
　　“我知道!”
　　几乎同时，一男一女走出了人群。男的手疾眼快，托住了鬼子的刀。小麦穗儿一看，是耿哥。
　　耿哥原来给宋老财护院，抗日政权一建立，他就是武委会的人了。他摩挲着手，似乎在说：“你看我拿过枪吧!”日本鬼子放下武士刀，翘起了大拇指：“你的!这个!”其实，他在试探耿哥的真假。
　　再看那女的，小麦穗儿大吃一惊：这不是杨红姐姐吗?自从闹减租减息后，宋老财再也不干涉小麦穗儿的活动了。只要杨红一来村上，小麦穗儿就围着杨红转，刷标语时，就提着小桶儿；打霸王鞭时，就在一旁学着打……当一个皇协军去揪杨红的发髻时，小麦穗儿盯住了伪军腰上的手榴弹，想起了来村里的八路军战士练刺杀、练投弹的动作。他猛地冲了上去，抽出手榴弹举了起来……小麦穗儿忽地被人踹出老远，手中的手榴弹也被人抢走了……似乎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耿哥手握拉了弦的手榴弹，死死地抱住那个拿武士刀的鬼子……
　　轰隆隆……
　　啪啪……
　　手榴弹响了，枪响了，人们乘机纷纷逃跑，血肉模糊的耿哥还死死抱着炸掉半个脑袋的鬼子。鬼子、皇协军带着四个残兵、两匹残马，逃回了炮楼……
　　当天夜里，杨红姐姐严厉地批评了小麦穗儿，说她与耿哥出来救小麦穗儿，原本是想法拖延时间，因为天一黑，是游击队的天下，鬼子、皇协军就难施展了。小麦穗儿太冒失了……尽管宋老财说小麦穗儿救了他一家，要认个小兄弟，可小麦穗儿毅然跟杨红姐姐走了，去“磨”游击队队长为耿哥报仇，不参军，绝不回来。
　　
　　这杨红就是周奶奶，这小麦穗儿就是我爷爷。不信，你去看，花圈的缎带上写着“红姐千古 小麦穗儿敬”呢!你若还不信，看这些名字：周奶奶有一儿一女，男的叫周炬，女的叫周焕；我爸和我叔，一个叫郭弭(ｍǐ)，一个叫郭聪。这“火”字和这“耳”字构成的“耿”字，不正是纪念那位英勇的耿哥吗?
　　 选自《红领巾》1995年第7-8期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