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ohnwangjoh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十一月末了,一枚黄色的银杏叶,旋转着落到他的脚下。他正站在公园的鹅卵石小道上,两旁都是树。银杏树。树叶呈心形,枯黄时,适合捡回来夹在书页里。他抬头看了下天空。瓦蓝瓦蓝。一望无际。只在西北角上,有一小片云彩,如同一个好看热闹的孩子,抻着脖颈,站在那里。
  下午两点。
  他看了看表。其实,他就是不看表,也知道时间。这么多年,他对时间的感觉,比对爱情的感觉还好。当然,也有比对时间感觉更好的。但那不是他心里愿意的好。比如跟在林路的后面,他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林路的许多想法。要喝茶,要车子,不喜欢某个来汇报的人,想见谁……他的感觉一次次让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往往是,林路刚刚大脑中萌生出一个念头,他已经先于林路写好了开端。这种感觉是经过二十年的磨合才有的,在厅里,他从不宣扬和解释这种感觉。他只将这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外化到对于时间的感觉上。他感觉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最大的差距是三分钟。那是一次陪林路到北京开会。他们住在宾馆里,上午九点有活动。而林路在此之前另有安排。那么,时间的把握就很重要。但是,那次他是九点零三分才提醒林路的。结果,林路差一点迟到。林路与他是大学同学。同系,同班,同寝室,上下铺。毕业后同时分到文化厅,在同一个处室工作。一直到现在,二十年了。据说这种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却让他与林路摊上了。摊上这种概率,说不清是好是坏,反正都二十年了。他们从当年的青春少年,渐渐就跨过了不惑之年。如果一切正常,他依然会把握着时间,抱着他难以被别人看见却又真实存在的那些感觉,一步步地跨过中年,然后进入知天命之年,再极不情愿地踌蹰在花甲之年,最后同厅里那些阴沉着脸默默收拾办公室的同事一样,进入老同志行列。当然,现在,这些情况有了改变。他内心中二十年来建立的那种感觉,也像一块浴室里被雾气笼罩的玻璃,突然碎裂。他甚至无所适从。他待在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了两周。没有人来找他。他在家里,也已经安静了两周。没有电话找他。而在此之前,他作为处级的林路的秘书,似乎是林路的影子。他忙,他烦躁,他躲避,他找理由,他替林路挡道……但这一切在三周前,戛然而止。接下来的一周,他仍然是忙。但忙得单一,忙得心惊肉跳,忙得无奈,痛苦,绝望,空茫……
  直到现在。当银杏叶又被风旋转起来,跳到他的脚面上时,他依然在纠结着。一瞬间,他仿佛看见这片叶子又回到了树枝上。那树枝很高,瘦,而且陡峭。树叶就结在最高的顶端。树叶被风吹着,努力而顽强地抓紧着树枝。风停了。树叶却在不经意间,毫无征兆地跌了下来。甚至连飘舞的感觉也没有,它直直地,重重地,像块赴死的石头,砸向了地面。他摇了摇头,赶紧闭上了眼睛。这三周来,他被无数次地问及:“你感觉到林厅长有什么异常吗?他为什么跳楼?”一开始,他会解释;接着,他生气;后来,他无言;现在,他害怕。林路有什么异常吗?他为什么跳楼?
  为什么?他问出了声。他吓了自己一跳。他看看四周。小道上没人。公园里也没人。天气冷了,而且,这城市里已经有了其他的许多可以休闲的去处。不像从前。二十年前,这公园还是这城市的难得的休闲和浪漫之所。那时,这里一逢节假日,到处都是人。一到夜晚,小道上,角落里,都是爱情。好的爱情,与坏的爱情;成功了的爱情,与注定要死要活的爱情;阴谋里的爱情,与一张白纸上的爱情……但现在,四野寂静。树上有阳光,地上有落叶,小道上有他。他站着。时间一下子老了,老得连他也感到沉重。有人说:故地是不宜于常回的。常回故地,会令人苍老。他这一刻信了。而且,这种苍老里有一丝丝说不出来的空洞与悠远。
  他想:她该来了。
  是的。她该来了。事实上,她已经来了。她从公园的南门进来。这公园叫白塔公园。早年,这公园正中间是一座三丈高的白塔。塔顶上有一只金色的法轮,法轮上有一只玄色的神鸟。不知哪年,这塔突然间就倒了。鸟也飞走了。据青桐民间相传:这塔是在一个月夜倒下的。事前没有一点迹象。只是塔倒时,有人看见空中闪出金色光芒,那只法轮在光芒中旋转。但此说不可信。唯一可知的是法轮在倾倒的残塔中,没有找到。塔倒了,但公园依然叫白塔公园。公园有南北二门,几乎在一条中轴线上。两门之间,有小道相连。不过因为树木和中国园林设计的“遮蔽之美”的需求,这小道有意识地在公园中转了几个圈,如同一只游动的青蛇,小道旁的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刻意布置的木椅,则像是青蛇偶尔乘兴吐出的信子,散发出黏稠的清凉的或许还有些暧昧的气息。
  她从南门进来。她在南大门口稍微停留了一会儿,仔细地看了看大门上挂着的依然是二十年前的那块小小的匾额,上面“白塔公园”四个字,已然模糊。她似乎笑了下,事实上,她肯定没有笑。近来,她很少笑。她不喜欢笑已经很多年了。大学时代,她是系里出了名的爱笑的女孩子。她清脆而单纯的笑声,常常回荡在教学楼、宿舍、图书馆和食堂里。很多人为此会问道:“那个喜欢笑的女孩子是谁?”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笑。她也不知道。她就是喜欢笑。笑声就像一天到晚躲在她的嘴唇边,只要她一张口,它就钻了出来。这笑声,后来有一次他形容是“涟漪”。而林路曾经说她应该有个名字,叫“含笑”。这一切都过去了。这形容和应该叫的名字,都像那些发黄的旧照片,被扔在了时间的尘埃里。她也很少想起。她甚至也不明白这与生俱来的笑声,是哪一天开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离她而去的?没有人注意,或许是上帝收回了从前给她的格外的恩赐。
  且不讨论这些。现在,她已经从南门进了公园。而他,早已站在那条小道上。小道往南,这是大方向。他是从北门进来的,北门准确些说是这公园的正门。北门旁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刻着青桐最著名的书法家的书法——白塔公园。旁边有落款,印章,不过很少有人去辨认印章上那些蝌蚪般的古怪的文字。他倒是曾经辨认过,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认出那四个字是“江湖夜雨”。这让他莫名。他不知道这四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她当然也不知道。那一次,他们并排站在巨大的石头之前。
  十一月末。天气晴好。天瓦蓝瓦蓝。   她身着黑色的套装,这与当下她的处境与心境契合。也许她是有意如此搭配的。一个新丧了丈夫的女人,她得收敛她的芳香、美丽,她得呈现出一个未亡人的姿态。林路的突然决绝的死亡,着实在那个黄昏重重地击倒了她。她当时正在班上给学生讲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这是她喜欢的一篇散文,她朗诵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手机就是这时响的。平时,她上课时手机都是震动状态的。而那天,居然就在响铃状态。居然,对,是居然。这对于她来说就是小概率事件。手机响了,是《鸿雁》的音乐,苍凉,辽阔。她有些慌乱,赶紧从讲台下拿出手机,揿了按钮。她抱歉地对着学生们一笑。学生们报之以满堂大笑。她更慌了。当了二十多年老师,她一直改不了慌的毛病。她只在两类人面前慌——一是学生,一是林路。她理了理头发,这让她的慌乱有了点掩饰。她继续上课。但她已经分神了。她听见手机在讲台下震动、跳动、跑动。她心里猛地针扎似的一疼。她更慌了。她放下书本,抓起手机,一边往教室外走,一边对学生们说:“对不起,我得稍稍出去会。”
  电话是林路打的。她回拨过去,没人接。
  她又拨了次,还是没人接。她心里扎着的那根针,一下子膨胀起来,筑满了她的胸膛。她撑着走廊的墙壁,脸色苍白。这时,手机又响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来,直接道:“怎么了?傻啦?”
  “我是江元。”他说。
  江元替林路接电话,是很正常的事。他有时也替林路打电话。在厅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她说:“怎么上课时打电话?这不好!”
  “林厅长他……林路他……”江元有些口吃。
  她头皮一紧,问:“林路他病了?”
  “这样,你马上到学校门口,厅里车子过去接你。”江元没敢多说,电话挂了。
  这之后的事,犹如梦幻。在那近乎黑色的梦幻里,她被摆布,被悲哀,被同情,被追问,被安慰,被掏空。当林路化作一缕轻烟,升上高空,她站在那轻烟之下,忽然想到了白塔。有一年,林路和她散步到白塔底下,看着塔顶的法轮和鸟儿,林路说:“将来我要是死了,就葬到这塔下。”这怎么可能呢?真的不可能。塔早于林路死了,剩下的唯有这公园。因此,她打电话给他,说想见见。他问:“在哪里?”她几乎没想,就说:“公园,老地方。”
  老地方,是指公园最中间的那条小溪。白塔存在的时候,白塔就在小溪上游。两者相距约五十米。走起来,他的步子是七十步,她是八十一步。老地方从前芳草萋萋,溪流淙淙。如今,连她也有十来年没来过了。她最后一次来,是带着孩子来看白塔。第二年,白塔倒了,她便再没来过。
  她穿过一片相对较密的竹林。竹子有些枯萎,开了花。竹子花干瘦,毫无美感。竹林边缘,是一排银杏。银杏叶子都黄了,黄了叶子的银杏树,沧桑、宁静。她喜欢。她停下来,看了看银杏树。又捡了两片银杏树叶,放在掌心里。她继续往前。
  一长排栅栏拦住了她。
  这排栅栏也同时拦住了他。不过,他离栅栏更远一些,目测大概有三十米。小道转了个V形弯,再折回来,而这一折,正好将正南折成了偏东。他正在V的顶点上,他看见栅栏。蓝色的栅栏,横在他所能目及的小道的尽头。他想了想。从前是没有栅栏的。确实没有。只有溪流。像这十一月末,溪流澄澈,两岸边的草,由青转黄,楚楚动人。但现在是栅栏。他停住步子。有时候,一些事物会突然出现,或者横亘而来。就像林路那纵身一跳。楼并不高,声音甚至有些沉闷。他听见那声音时,正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子前。他看见一道弧线从空中落下,暴雨般地砸向水泥地。接着,生活就偏向了另一种方向。他觉得自己像被抽成了真空的充气娃娃,一下子就干枯了。
  他用左手捏了捏右手。有些疼,但不明显。至少是迟钝。
  他拿开步子,栅栏越来越近。他发现这公园近些年来,是一点点地被“造”了。造园,是园林学的行话。不说建,也不说垒,而是造。境由心造,造的其实不仅仅是境,而是心。这造园者是费了一番心思的。V字形的两边,被浓密的树木包裹着,你只能看见V字向前独立而孤单地延伸,却看不见它在与谁同行。他觉得这小道甚至跟他正相近。他往前。V字穿过一片夹竹桃。夹竹桃开着白色的花。它花期长,从五月一直能开到十二月。然后结出扁扁的荚状果实。微黄,清冷。夹竹桃有毒,这是二十年前她告诉他的。那时,他问她:“既然……你为什么总是笑呢?”她说:“就像夹竹桃,好看,却有毒。”真的有毒,他翻过书证实了。不过直到今天,他还是割裂着她所说的这个比喻。他只注重前面“好看”两个字,而选择性地屏蔽了“有毒”。他有时想,人的心虽然狭窄,却能分隔成无数个极小极私密的空间。这最里面的最小的那一格,便是她的笑。她。和她的那些年的时光。
  一滴残露滴到他的额头上。这露水从早晨坚持到下午,现在滴到了他的额头上。沁凉。他抹了下,手一颤。露水是从夹竹桃的花瓣上滴下来的。他再抹一下,又一颤。
  这时,他看见了她。
  在V形小道的尽头,她正站在栅栏前。蓝色的栅栏与她黑色的套装,形成无法言说的反差。她向他招了招手。他抬起手,又迅疾地放下。他往前走。她却停着。他一直走到栅栏前。她的手正放在栅栏上,白净,清瘦。她没有化妆,一张素脸,连淡然的笑也是素的。他没有开口。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通过这栅栏。但是,他的脚步却停了。他沿着栅栏向两头看,栅栏近乎无限地在延长。他问:“过不来?”
  “我想是。”她说得很轻。
  他皱了下眉。他的眉毛好看,但这二十年,他渐渐将眉毛皱成了使人着急的“川”字。他说:“这怎么行?我找找看。没路吗?”
  “不知道。”她身子一点也没动,眼光净得像玻璃。
  他没找。他也没动身子,眼光聚到了她的脸上,身上,脚上,再回来,脚上,身上,脸上。他叹了口气,说:“好些了吧?”
  “无所谓。”她说得模棱两可。
  他忽然笑了下,声音不大,却清晰。他笑完说:“那就好。总是要过去的。”
  她点点头,说:“早已经过去了。在他死之前。”   他无语。
  阳光瓦蓝。公园里静得仿佛是大爆炸后的地球。她将手扶着栅栏,往前探着身子,他似乎能闻到她的呼吸了。他向后稍稍移了移。动作隐蔽,尽量不让她看见。他眼光四处张了张,说:“从前这是溪流。”
  “是的,溪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答。
  “你曾在这溪流里洗过脚。水里有一种银白色的小鱼,专门亲你的脚丫子。”他真的低了下头,好像在寻找。鱼当然没有了。栅栏直接被水泥固定在地面上,干燥,冰冷。他望着她。她的脸还是瓜子脸。美人脸。素颜,纸一样素。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睛很大,此刻笼罩着一层霜。他想起那天在殡仪馆。她一直盯着水晶棺里的林路。林路平躺着,面容柔和,嘴角微微上翘。林路得意和兴奋的时候,嘴角才上翘。他没弄明白林路为什么嘴角上翘地躺在那里。巨大的与地面的轰然撞击,在林路面容上没留下一丝印记。相反,这微微上翘的嘴角,爪子似的,勾人。他与站在亲属第一个的她握手时,她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下头。她的指尖几乎没触到他的手指。他听见她说:“你看,林路他在得意。”他回过头又看了眼林路。林路的嘴角却一下子墨鱼般,回到了软体之内。
  他有些忌讳。怎么现在想到了这些,不好,真的不好。他试图换一种方式。他故作轻松,说:“那座白塔没了。”
  “没了。早没了。”她说,“溪流也没了。还有那棵金合欢。盛夏的黄昏,开满树的粉红的羽扇。现在也没有了。”她幽幽地说,“还有,他也没有了。我们,都没有了。”
  “我们不是还在吗?”他这话一出口,便觉出了无聊与不合时宜。
  她突然问:“他是自杀吗?”
  “当然。”他脚动了动。
  “你们一起二十年了吧?是二十年了。我们,是二十年了。从当年一道进大学,到现在,二十五年了。唉,二十五年了。想想也快,才二十五年,他便死了。死亡跟这溪流、白塔、金合欢一样,谁都看不见,就没了。”她笼着霜的眼睛掠过他,他嘴唇边的胡子被刮得精光,而下巴底下,胡子却异常茂盛。他第一次刮胡子,就是在她的好奇与鼓动下刮的。结果出了血,铁青。她吓得哭。他却说:“你笑,我就不疼了。”她便笑。后来,在结婚的第二天,林路问到这事。林路意味深长,说:“或许我是你们的共同的情敌。”她不解。林路也不解释。林路再往后,越来越哲学了。而林路的哲学,她一直以为一大半都来自于跟在林路后面的他。他们是同学,朋友,同事,上下级,影子,然而,只有她知道:他们或许还是死敌,对手,陷害者,旁观者,诛心者,践踏者。
  她没有说过她知道。她没跟林路说过,更没跟他说过。这二十年来,她不断地看到他,不断地听到他。但他们很少近距离地接触,很少说话,更不私下来往。她曾经还建议过林路将他调离。林路却眯着眼怪异地看她,问是不是替他抱不平了?或者是……她作罢。她这人除了喜欢笑,其实还喜欢另外一种动物,贝壳。贝壳的静,默守,筑自己的天堂,与她不谋而合。有一段时间,她在金鱼缸里养了无数的贝壳。那些贝壳和金鱼缸,都被林路在一次酒后一挥手,彻底地打碎了。
  他说:“我没想到这儿有栅栏。”
  “这很好。”她说,“真的很好!正好。”
  他笑了笑,有些尴尬。她没笑。她听见了一种声音,清晰的,清脆的,急切的,流水一般的,那是鸟声。她听见了鸟声。接着,她看见一只鸟,灰色的,鸽子,停在前方的栅栏上。它停的位置离他们大概二十米。正好跟他们的二十年差不多。它在叫唤,它昂着头,焦急地在栅栏上张望。
  不到十秒,另一只鸽子飞了过来。
  另一只鸽子落到了第一只鸽子的旁边。她看着。他随着她的眼光,也看着。他说:“是鸽子。”
  她说:“是的,鸽子。”
  阳光照着栅栏,发出蓝色的浅光。两只鸽子,停在栅栏上。他回过头来问:“最近好吗?”
  “好!”她想都没想,就答道。
  他没了话。继续看鸽子。第二只鸽子绕到了第一只鸽子的左边,望着它,扇动着翅膀。她看见第一只鸽子,正害羞地转过头。第二只鸽子的翅膀,挨着了它的翅膀。第一只鸽子叫了一声,向左移了一步。第二只鸽子飞起来。它飞得很低,沿着栅栏,飞了不到一米,又落到了栅栏上。它落的位置,正好是第一只鸽子先前站着的位置。它转动着小而圆的头,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栅栏;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脚,一会儿伸着头看看地面。但她发现,它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第一只鸽子。
  他没发现这些。他只看见了两只鸽子。
  灰色的鸽子。他掏出手机。他在手机上迅速地记下了一行字:
  鸽子,时光的侵入者。
  她一回头,正好看见他在手机上记录。她也掏出手机。下午三点差十分钟。手机平静无比。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没有任何提示。她举起手机,朝着两只鸽子,按下了快门。声音很小。一瞬间,她竟然想起林路曾一次次地在夜深人静时蹑手蹑脚地回家。声音也很小。小得她往往藏在梦里,根本不曾出来。她愿意藏在梦里。上帝收回了她的笑,也收回了她对一些事物的好奇与嫉妒,冲动与纠缠,报复与争夺。她觉得那些都是在白塔倒了之后开始的。她唯一的一次主动地打电话给他,是问他林路是不是像外面传闻的那样有情况。他说没有。她再问了一遍,他说真的没有。她从此没有再问。但是,她还是暗示过林路:没有一成不变的棋局。死棋往往来自于最近而最让人觉得安全的棋子。林路翘着嘴角,问她:“是指江元吗?他根本就不是棋子。”
  他又记了一行:
  征服与互相征服。
  她看了看刚才拍下的照片。两只鸽子正对着眼,她居然没看到它们对眼。现在,借助相机,她看到了。她删了照片。第一只鸽子飞走了。第二只鸽子独自待在栅栏上。蓝色的栅栏,映出它的无助与孤独。她又拍了一张,她看见他仍然在手机上记录着。他确实又记录一行:
  离开,并不意味真正地离开。
  她声音有些粗硬,朝着他问:“是不是有人举报了林路?”
  他猛然一回头。手机颤了下。他朝她笑笑,说:“没有。我没听说。应该不会吧?不过……”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十一月的栅栏,竟然有些冰凉。
  他继续说:“不过,也难说。你知道,他当了五年的副厅长,五年的厅长,在厅里,他说一不二。”
  她听着,而眼睛看着鸽子。第一只鸽子盘旋着飞了回来,落在第二只鸽子的右边。两只鸽子眼光平行,她想:它们是各怀心思。很快,第二只鸽子又低低地在第一只鸽子的身边飞了个圆圈。动作漂亮,干净利落。有些炫技,但显然引起了第一只鸽子的注意。第一只鸽子向上微微地昂着头,第二只鸽子飞停在它头顶上,小小的喙,正向它的可爱的头顶伸去。然而,就在那小小的喙就要到达头顶时,它猛然低下了头。
  他一定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记录着:
  爱,它偏离了方向。
  而他嘴里却在对她说:“他说一不二。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这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二十年前的他。”
  “这……或许真是。”他快速地在手机上记下了一个句子:
  生活在陶罐里。
  她看见两只鸽子也在沉默。二十米。两只鸽子用沉默来探询着他们。她冷不丁道:“比如你,我也只知道二十年前的你。”她又说,“现在呢?现在的你,我,还有他,你知道吗?”
  “不知道。比如消失了的白塔。”他手机响了下,是短消息震动音。他没看,继续说,“白塔对于我们来说,都只是二十年前的。它即使不倒,也还只是二十年前的。二十年后的白塔,只存在于别人的时空中。”
  第二只鸽子又飞起来,张开尾羽。她看到那灰色的尾羽之中,其实有一小片白色的羽毛。她记起那天在殡仪馆。林路躺在水晶棺里,穿着一套藏青的西装。那是十年前,他们一道去香港时买的。那时候,白塔还没倒。林路还是正处。林路正展望着大好前程。但是,这西装他只穿了两次。一次是试衣时,一次是躺在水晶棺里时。西装是她特意从柜子里找出来的。有一股浓烈的霉味。她洒了很多香水。西装穿在林路身上,笔挺。但是因为太小了,林路里面只穿了件背心。林路从楼下砸下来时,肋骨全断了。他只有躺下,才能撑得起这西装。林路后来几乎没要她买过衣服。然而,火化时,他的衣服足足烧了一个小时。各种高档的衣服,燃出的火焰却猥琐、低矮。
  你不可能看见自己的背影。
  他又记了一句。
  林路最后一次回家,是他砸向地面的头一天黄昏。那天,她正好没课,头疼。她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她喜欢动画片。她不愿意去纠缠着理解那些战争和反特片。动画片里一只红毛的小松鼠,正一次次地搬运坚果。它在给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存粮食。它干得欢快,脚步轻盈。而在它后面,另一只松鼠正趁它不在意,将它刚刚储存的坚果搬运到另一个洞里。它浑然不觉。接着,就落雪了……
  门是直接打开的。林路习惯了自己开门。林路径直进了客房,她没起身。林路在客房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她依然没起身。头疼,身子重。但动画片结束了,两只松鼠都回到了洞里。林路出来时,将一只信封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说:“我最近可能要到北京学习。”她“嗯”了声。林路说:“这些东西随身带着不方便,你拿着吧。”
  林路说完就开门走了。
  她依旧躺在沙发上。黄昏有些寒凉。她没有看那信封。直到这之后的一周,她回到家里,信封还在沙发上。她打开。二十张卡。一张她大学时期的照片。一张林路、江元和她的合影。一张孩子婴儿时的大头贴。里面还夹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的生日”。她估计这是密码。她没再想。而在纸条的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别怪他!”他?她当时着实想了下。没有答案。林路的生活,尤其是近些年来的生活,她知道得太少了。林路像一只庞大的气球,越飘越高。她拉不住,索性就彻底地放手了。
  如今,林路在厅里让所有的人讳莫如深。她拒绝了所有人探望,电话,或者上门。她并不想探求事物的真相。但是,她想见他。
  现在,他们站在白塔公园的栅栏前。
  栅栏的高度正好让他们保持着适合的距离。宽度也正好,两个人的手如果放在栅栏上,正好能彼此环抱。当然没有。他们正在看那两只在白塔公园十一月末的下午欢快相见的鸟儿。她觉得它们是欢快的。第一只鸽子容颜清丽,妩媚地低着头。第二只鸽子相对雄壮,而且,它一直以各种姿势、动作,包括肢体的扭动、声音、眼神、羽毛,与第一只鸽子若即若离。她收回目光,他正看着她。她想笑,却没笑出来。她说:“我很想知道林路走之前那一段的生活。可是,有意义吗?”
  “没有。”他很快答道。然后,他将手机放在栅栏的空隙处,攥了攥手,说,“没有意义。他已经成为过去。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意义只相对于现在。你知道吗?我很高兴今天你约我,而且在这白塔公园。”
  “不。不仅仅是公园。是老地方。”她强调道,“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应该高兴吗?”
  “这……”他拿起手机。那第二只鸽子正飞起来,这回,它没有围着第一只鸽子扑打翅膀,而是飞走了。一下子就飞过树丛。他只看见了树上正发黄的叶子。而第一只鸽子,依然在栅栏上。它目光沉静,用纤细的喙梳理着羽毛。
  她说:“他如果知道我们在这里,会怎么想?”
  他猛地颤抖了下。他极力控制住,努力地笑着说:“假设同样没有意义。我们不去想他,好吗?”他伸出手,手越过栅栏,直接搭到了她的肩上。她没躲闪。他说:“这些年,林厅长他跑得太快了。每个人的时间是恒定的。他跑得太快了,所以……”
  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里的白霜更深了。
  她望着他。然后又回头望那两只鸽子。第二只鸽子又飞了回来,嘴里衔着一枚果子。黑色的浆果。第一只鸽子却望向别处。顺着它的目光,依然是栅栏,树木,延伸的公园,下午三点钟的慵倦的时光。
  她说:“都停下了。停下了。你呢?”
  他一悚。她说:“林路没走之前,我是一个罐子中的人。而现在,这三周来,罐子被打碎了。你说,我能看见什么?”
  他想起林路最后一次喊他到办公室,送给了他一盒铁观音,说这是最正宗最地道的铁观音。要多喝。又说这茶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人慢下来。一切都慢下来。所谓功夫茶。有些功夫是被茶给耗掉的。或者说被茶水给洗掉的。那最好。林路说:“慢慢喝吧,我来不及了。”他看见林路的目光,像山中漆黑的松果;他其实也知道些林路的意思。厅里早在传闻。而且,早在一周之前,纪委还专门秘密找他过去谈了次话。话题不着边际,但主题明确。这种谈话都是背靠背的,他相信厅里绝不仅仅就他一个人去了的。甚至,林路也应该知道这些。最近,林路坐车外出时,总喜欢和他聊聊大学时光,说到那些如今五湖四海的同学。如果说,林路有什么明显变化,那就是目光和身材。目光趋向警觉与空洞;身材趋向疲软和拖沓。当然,他不可能就此与林路讨论。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讨论。他拿了茶叶,说谢谢厅长。出林路办公室时,他又回头看了眼林路,这个十年来当着副厅长、厅长的男人,颓然地坐在圈椅里。他将门带好,在门外停留了几秒钟。走廊上很安静。盆栽刚刚被园艺公司拖回去更换,因此显得空荡。他回到办公室,开了茶叶盒,闻了闻。发酵后的有些腐朽的气味,掩盖了茶叶本身的香气。他将茶叶放到柜子里。突然想起纪委找他谈话时,那个脸色发白的纪检室主任问他:“你以为你不说,就是保护他吗?”他背上针刺般地疼。他喝了口水。这时,也就是在这时,林路重重地决绝地砸向了地面。   “我们能看见什么呢?”他自言自语。
  栅栏上的两只鸽子,挨得很近。翅膀挨着翅膀。他的手不知不觉中缩了回去。他将目光转向栅栏的前方。
  突然,他就看见了白塔。
  “白塔!”他说。
  她黑色的裙摆微微动了动。起风了。十一月末,风里有微微的冷。她听见他说“白塔”却没有去看。白塔十年前就倒了,现在他说的也仅仅是个名字。很多事物,到最后留下的都只是名字。名字只是一种符号,留下,或者消失,都了无意义。一瞬间,她觉得林路是对的。林路不仅是对的,而且发扬了他一贯的过于聪明的做派。林路留下他们,只留下白塔公园,和这下午的时光。
  她笑了下。这笑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没有声音,却深入。
  他继续在望着。“白塔!”他又说了遍。
  她说:“林路给我留了个条,你想看看吗?”
  他回过头来,答非所问,说:“塔顶上还有法轮,不过没有那只鸟。”
  她加重了语气:“他留给我一张纸条!”
  “纸条?”他将手从栅栏上移开。手机拿在手里,汗涔涔的。他说:“他是个行事缜密的人。”
  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是独唱,又像是二重唱。
  第二只鸽子这次飞到了栅栏的前半段,离第一只鸽子有五米远。第一只鸽子仍在低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空气中有新鲜的青春的气息。她想像着第二只鸽子,或者会飞走,或者会飞回来。但事实是:它停在栅栏的前半段,望着天空。
  他在手机上又记下了一行字:
  或者,离开,即是游离。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记下这一行字。从大学时代开始,他就喜欢随手记下这些。记得多了,他又全部处理掉。最初是将那些小纸片,燃起黄昏的最初的光亮。现在是手指迅速一按。林路最初几年,有吩咐时是给他打电话。后来用纸条。是的,纸条。她刚才说到纸条。林路留的纸条。他觉得那应该是张棕色的纸条。林路说过他最喜欢桦树皮的棕色。
  他叹了口气,说:“纸条?你是说他留给你的纸条?”
  “是的。”她目光依然在鸽子身上,说话声有些上扬,“也许他还给别人留了纸条。这个,你应该知道。你比我清楚他!”
  “不可能。我清楚的只是林厅长,厅长!知道吗?厅长!”他提高了声音。第一只鸽子吃了一惊,眼睛睁大,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第二只鸽子在它吃惊的同时,几乎闪电一般地飞了过来。它们并排站着,并排望着他们。他们有些无措。她想,这白塔公园下午的时光,或许应该是它们的。然而现在……
  他又追问了句:“纸条呢?”
  “你想知道?”她眼睛里白霜正在加重。
  他耸了耸肩,说:“其实也无所谓。”
  她说:“他已原谅了你!”
  他看见白塔正升腾在公园的中心,白塔七层的楼身上方,是金色的法轮,法轮上面是只金色的鸟儿。法轮在转,鸟儿也在转。不过,他感觉得到无论法轮怎么转,鸟儿的眼睛都对着这栅栏边上的自己。他低下头,地底下有坼裂之声。他记起有一年地震,他在办公室里听到地底下的轰鸣之声,赶紧跑到走廊上,又迅速地跑进厕所。等他回来,他看见林路正坐在办公桌前抽烟。林路说:“其实,真地震了,坐在那里最安全。”那个时候,他就像感知时间一样,有种预感。他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现在这公园里的白塔。白塔开始旋转,扩大,笼罩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他举起双手,头颅灼热,四肢冰凉。
  他闭上眼。他听见溪流声,鸽子的“咕咕”声,发黄的银杏叶与地面的接触声,火焰声,重重地砸向地面的撞击声,水晶棺里林路的寂静声,她说“纸条”时卡在骨头里的笑声……
  他忽然觉得,应该是下午四点了。
  睁开眼。栅栏无限地向前延伸。她不在。两只鸟儿也不在。没有痕迹,似乎就不曾来过。再看远处,白塔进入了无限的虚空。天瓦蓝瓦蓝。他看着手机上记下的那一行行字,漫漶不清。他迅速删了。他再看看时间,果真是下午四点,连一分都不差。
  责任编辑 张 琳
其他文献
《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出版发行后,乐山预团及时组织全团官兵紧密联系部队和官兵的思想实际认真进行学习教育,并用学习教育的成果推动工作,把学习不断引向深入。 学习中,他们
近10年来,史学界对左宗棠的研究已取得丰硕的成果。但是,对其军事思想的研究还不够系统深入。本文拟对此作一比较全面的论述。 左宗棠从1852年(咸丰二年)在湖南巡抚幕府佐理
关于百团大战的参战兵力,长期以来说法不一,有104团之说,有105团之说,还有115团之说。最近,袁旭同志在《平型关战斗与百团大战若干史实的考订》(《抗日战争研究》1991年第2
二战结束70年后,那场人类历史上最宏大、最惨烈的战争,仍在法国公众的集体记忆中挥之不去。在国家被纳粹铁蹄践踏的岁月里,作为战时年代为数不多的亮色,法国地下抵抗者为了国家和个人的自由,为后世留下了无数兼具英雄主义和悲剧气息的故事。  曾任二战欧洲盟军总司令的艾森豪威尔在回忆录中向法国抵抗运动致敬:“我们在法国内部的伙伴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没有他们的巨大帮助,解放法国和打败纳粹的战争将持续更长时间,造
李老实是一家日资企业的工人。这天,他正在车间干活,被工人们称为“二鬼子”的车间主任,腆着大肚子走过来说:“李老实,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李老实心情忐忑地来到办公室,二鬼子亲自给他倒了杯水:“喝水。”  李老实赶紧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过水杯:“谢谢主任。”  二鬼子见李老实局促不安的模样,干笑一声:“老实啊,别紧张,是这样的,我想买你家里的那个铁盒罐头。”  罐头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要说起李老实家
1984年,四川在全省推广广汉“发动民兵干四化,围绕四化办民兵”的作法,拉开了天府之国人武系统和百万民兵参建致富的序幕。 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全省人武系统率兵带民参加经
毫无疑问,人武系统的职责是抓民兵、预备役工作,加强国防后备力量建设。但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民兵工作若再沿袭过去抓“三大件”,那很多方面就难以开展。因此,人武系统
1985年,陈某参加工作成为民办教师。1992年,她被招工继续从事教学工作。后来她取得了小学高级教师专业技术职务任职资格和教师任职资格证。 In 1985, Chen joined the work
所谓法律监督调查,是指检察机关在履行诉讼监督职能过程中,就国家侦查、审判、执行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在诉讼活动中是否存在违法行为,采取询问、查询、调取相关证据材料、查阅
1走出花丛的人,正是姥姥。看到百里香,姥姥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同时哭起来。“百里香!百里香!”“姥姥!姥姥!”姥姥和百里香不停地互相呼唤,仿佛要借此确认,怀里抱着的是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