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情感是真实的又如何？
师：讲到《雷雨》，大家最喜欢讨论周朴园对梅侍萍的情感是不是真实的，其实这个问题的讨论价值很有限，情感是真实的又如何？
生：有价值的问题是什么？
师：我们运用“真实”一词时常常有个潜藏的前提，即真实地袒露自己的赤诚、热爱、勇敢、担当等;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真实暴露自己的狡诈、自私、卑怯、无耻等。如果是后者，真实又如何呢？周朴园真实暴露了自己的无情无义、自私残忍，当然也真实展现了少不更事时对梅侍萍的情感和三十年来想起往事时的自责。如果我们分析这份情感的价值，可能更有利于认识这个人物的本质。
生：周朴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周朴园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成功男人。他家境优渥，个人实业做得很成功，虽然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他“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他的亲生儿子鲁大海的原话）。如果时代平缓前进，他会积攒财富，“洗白”自己，进入主流社会。安富尊荣，是他可以预见的未来。
但是，财富似乎并未给他带来日常生活的欢悦，甚至连心灵的宁静也达不到。
生：有钱人也有苦恼。
师：普通人不要用这种不咸不淡的话安慰自己平庸乏味的人生。是否苦恼，与钱没有关系，与这个人的本质有关系。
这个人的本质是什么？
师：周朴园在家庭中是传统的大家长，但他的家并不像传统伦理要求的那样夫和妻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的恋爱和婚姻，都不顺心。周朴园喜欢梅侍萍却最终将她抛弃，与蘩漪的婚姻沉闷乏味;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周萍爱上继母蘩漪，后又与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相恋。周家伦常全失、门楣玷辱，周朴园作为家长难辞其咎。
生：老师想说什么呢？
师：想讨论周朴园为什么把原本可能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生：周朴园年轻时贪恋梅侍萍的年轻貌美，而单纯的梅侍萍沉醉于爱情的甜蜜中，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被赶出周家后，梅侍萍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了三十年，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如果周朴园一开始恋爱的对象就是门当户对的小姐，梅侍萍就逃过了这一劫。如果周朴园压根儿就没想跟梅侍萍厮守一生，就不该骚扰人家;如果清楚自己的最终选择还这样做，那他就是品行有问题。
师：周朴园是富家子弟，应该有一点眼光和定力。遗憾的是，他在爱情面前，也表现得很轻浮。我补充一点背景知识。曹禺写《雷雨》时才23岁，那时的他应该未必懂得情感的复杂性，但作品揭示的复杂情感远远超出了他当时的人生阅历。曹禺本人在1979年接受关于《雷雨》的访谈时提到，虽然周朴园这个人可以说“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程度”，蘩漪、周萍等人物也有其卑鄙之处，但是人是具有复杂性的，“他们的性格是有层次的，有发展的，有两面性的”。
人性这么复杂，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盖棺定论的呢？我希望大家能置身于情境中理解人物的行为，先不要急于评判是非。我们歌颂忠贞的爱情，但也要理解情感的变化——热烈、真诚地爱一个人，时过境迁，爱情消失，这是完全可能存在的事实。如果我们简单地用一两句话去评价，似乎会掩盖许多问题。
他原来是一个好龙的叶公
生：那周朴园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师：周朴园保留一部分梅侍萍在周公馆时的房间布置，保留他们相爱时的一些信物，他误以为梅侍萍已死还想着给她上坟祭奠，好像在心底深处保留着对梅侍萍的所有记忆。——这是大家讨论周朴园性格丰富性的具体例证。我希望大家还要从丰富性中看到人物的质性特征。
生：老师是说尽管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性格侧面，但还是有一个让这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本质特征，对不对？
师：你总结得很好。真挚地爱一个人，至少在爱情发生的时候，要将自己的命运、体面和对方的未来放在一起考虑。爱本质上是奉献，越能奉献，这个人的内在本质越丰富。
生：老师您等会儿，我好像明白了。周朴园心里其实没有爱，至少不会爱，这也是他悲剧的根源。他年少时喜欢梅侍萍，可能只是本能地被她的青春美丽所打动;后来他为了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在除夕夜将梅侍萍连同刚出生三天的亲生儿子毫不留情地撵出家门，做出这种行为，周朴园终其一生，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无法为自己辩驳。
师：周朴园觉得自己的情感世界荒凉，根本原因是他的心里原本就没有爱。每个人年轻时都有可能犯下让自己事后揪心的错误——不是错误本身，而是对待错误的态度最能见出这个人的本质。三十年后，当梅侍萍重新出现在周朴园面前，周朴园见到念念不忘的恋人，如果表现出惊喜，或者真诚地向对方忏悔，那么，这份被岁月磨蚀的情感還有可贵的沉淀。可是，当梅侍萍的出现可能危及自己的体面、稳定和安全时，周朴园一下子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严厉地追问：“你来干什么？”——这一句话才是认识周朴园本质的钥匙。
生：老师，我顺着您的话做一些推测：周朴园根本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往事重来，他还是会撵走梅侍萍。他所有的回忆都是矫情地塑造自己多情的形象，用来对抗他当下冷淡乏味的婚姻。当怀念的恋人来到面前，当初的美丽姑娘变成了如今的老妈子，他担心的是对方来讹诈他，他感到的只有恐惧，他原来是一个好龙的叶公。
师：是的，男孩子们，女孩子们，高贵的情感不只是贪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要为对方考虑好的未来。如果中途改弦易辙，至少要对自己的错误或罪孽有真诚的忏悔。我们做不成一个高尚的人，至少要做一个诚实的、有担当的人。不能像周朴园那样拿出一张支票企图摆平被自己损害的女人一生的不幸。即使周朴园有片刻真实的情感，这种没有价值的情感，也只能证实他的心灵是一片不毛之地。有个人，跟周朴园犯过类似的错误，但他真诚忏悔，并通过实际行动最终获得救赎。那个人叫聂赫留朵夫，我们有机会再说。
师：讲到《雷雨》，大家最喜欢讨论周朴园对梅侍萍的情感是不是真实的，其实这个问题的讨论价值很有限，情感是真实的又如何？
生：有价值的问题是什么？
师：我们运用“真实”一词时常常有个潜藏的前提，即真实地袒露自己的赤诚、热爱、勇敢、担当等;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真实暴露自己的狡诈、自私、卑怯、无耻等。如果是后者，真实又如何呢？周朴园真实暴露了自己的无情无义、自私残忍，当然也真实展现了少不更事时对梅侍萍的情感和三十年来想起往事时的自责。如果我们分析这份情感的价值，可能更有利于认识这个人物的本质。
生：周朴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周朴园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成功男人。他家境优渥，个人实业做得很成功，虽然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他“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他的亲生儿子鲁大海的原话）。如果时代平缓前进，他会积攒财富，“洗白”自己，进入主流社会。安富尊荣，是他可以预见的未来。
但是，财富似乎并未给他带来日常生活的欢悦，甚至连心灵的宁静也达不到。
生：有钱人也有苦恼。
师：普通人不要用这种不咸不淡的话安慰自己平庸乏味的人生。是否苦恼，与钱没有关系，与这个人的本质有关系。
这个人的本质是什么？
师：周朴园在家庭中是传统的大家长，但他的家并不像传统伦理要求的那样夫和妻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的恋爱和婚姻，都不顺心。周朴园喜欢梅侍萍却最终将她抛弃，与蘩漪的婚姻沉闷乏味;上一代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周萍爱上继母蘩漪，后又与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相恋。周家伦常全失、门楣玷辱，周朴园作为家长难辞其咎。
生：老师想说什么呢？
师：想讨论周朴园为什么把原本可能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生：周朴园年轻时贪恋梅侍萍的年轻貌美，而单纯的梅侍萍沉醉于爱情的甜蜜中，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被赶出周家后，梅侍萍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了三十年，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如果周朴园一开始恋爱的对象就是门当户对的小姐，梅侍萍就逃过了这一劫。如果周朴园压根儿就没想跟梅侍萍厮守一生，就不该骚扰人家;如果清楚自己的最终选择还这样做，那他就是品行有问题。
师：周朴园是富家子弟，应该有一点眼光和定力。遗憾的是，他在爱情面前，也表现得很轻浮。我补充一点背景知识。曹禺写《雷雨》时才23岁，那时的他应该未必懂得情感的复杂性，但作品揭示的复杂情感远远超出了他当时的人生阅历。曹禺本人在1979年接受关于《雷雨》的访谈时提到，虽然周朴园这个人可以说“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程度”，蘩漪、周萍等人物也有其卑鄙之处，但是人是具有复杂性的，“他们的性格是有层次的，有发展的，有两面性的”。
人性这么复杂，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盖棺定论的呢？我希望大家能置身于情境中理解人物的行为，先不要急于评判是非。我们歌颂忠贞的爱情，但也要理解情感的变化——热烈、真诚地爱一个人，时过境迁，爱情消失，这是完全可能存在的事实。如果我们简单地用一两句话去评价，似乎会掩盖许多问题。
他原来是一个好龙的叶公
生：那周朴园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师：周朴园保留一部分梅侍萍在周公馆时的房间布置，保留他们相爱时的一些信物，他误以为梅侍萍已死还想着给她上坟祭奠，好像在心底深处保留着对梅侍萍的所有记忆。——这是大家讨论周朴园性格丰富性的具体例证。我希望大家还要从丰富性中看到人物的质性特征。
生：老师是说尽管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性格侧面，但还是有一个让这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本质特征，对不对？
师：你总结得很好。真挚地爱一个人，至少在爱情发生的时候，要将自己的命运、体面和对方的未来放在一起考虑。爱本质上是奉献，越能奉献，这个人的内在本质越丰富。
生：老师您等会儿，我好像明白了。周朴园心里其实没有爱，至少不会爱，这也是他悲剧的根源。他年少时喜欢梅侍萍，可能只是本能地被她的青春美丽所打动;后来他为了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在除夕夜将梅侍萍连同刚出生三天的亲生儿子毫不留情地撵出家门，做出这种行为，周朴园终其一生，不管用什么借口，都无法为自己辩驳。
师：周朴园觉得自己的情感世界荒凉，根本原因是他的心里原本就没有爱。每个人年轻时都有可能犯下让自己事后揪心的错误——不是错误本身，而是对待错误的态度最能见出这个人的本质。三十年后，当梅侍萍重新出现在周朴园面前，周朴园见到念念不忘的恋人，如果表现出惊喜，或者真诚地向对方忏悔，那么，这份被岁月磨蚀的情感還有可贵的沉淀。可是，当梅侍萍的出现可能危及自己的体面、稳定和安全时，周朴园一下子就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严厉地追问：“你来干什么？”——这一句话才是认识周朴园本质的钥匙。
生：老师，我顺着您的话做一些推测：周朴园根本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往事重来，他还是会撵走梅侍萍。他所有的回忆都是矫情地塑造自己多情的形象，用来对抗他当下冷淡乏味的婚姻。当怀念的恋人来到面前，当初的美丽姑娘变成了如今的老妈子，他担心的是对方来讹诈他，他感到的只有恐惧，他原来是一个好龙的叶公。
师：是的，男孩子们，女孩子们，高贵的情感不只是贪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要为对方考虑好的未来。如果中途改弦易辙，至少要对自己的错误或罪孽有真诚的忏悔。我们做不成一个高尚的人，至少要做一个诚实的、有担当的人。不能像周朴园那样拿出一张支票企图摆平被自己损害的女人一生的不幸。即使周朴园有片刻真实的情感，这种没有价值的情感，也只能证实他的心灵是一片不毛之地。有个人，跟周朴园犯过类似的错误，但他真诚忏悔，并通过实际行动最终获得救赎。那个人叫聂赫留朵夫，我们有机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