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邻

来源 :辽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ryr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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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房门响起时,老姚正在厨房里清洗仔排。煤气表才抄过不久,水、电、电视、网络等费用他都从网上交,正忙乎着的他原本打算装作听不见的,无奈敲门声锲而不舍,他没法再装佯了,停下手中的活,抓起洗碗布把手上油乎乎的水渍擦净,打开门。
   老师傅,你家有没有梯子?对门老太太问。
   说是老太太,年龄看上去跟自己差不了多少。五官平铺直叙的,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花白的齐耳短发,平添几分干练,眉毛短且宽,肉墩墩的鼻翼,使她显得敦实宽厚,鼻翼、嘴角两侧的法令纹相当的深,像用刀刻上去似的,深邃的法令纹无形间中和掉了部分宽厚感。
   外形纤瘦的老姚,在老太太跟前显得文弱了很多。
   对门才搬来个把月,说是为孩子上学买的学区房。这是他们的第几次打照面,老姚记不清了。
   梯子啊,有的。
   我进去拿。老太太脸上挂着笑。
   沉默的刹那,老太太看了一眼老姚家客厅的复合地板。
   进来吧,我家不用换鞋。
   走进门的老太太把老姚家十平米左右的客厅兼饭厅打量了一遍。家里寒碜,老姚自己心里有数。老婆家英跟他结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刚开始还这里看那里瞧的,时间久了,觉得两人生活也挺好。但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家英40岁那年患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在长期与病魔作斗争的日子里,家英提前病退的月工资根本对付不了必须支出的不在医保目录范围的各项费用,老姚的工资便没完没了地砸进无底洞里。老姚是工作于沙岗区医院的牙科医生,自从家英生病后,老姚除了上班,便是做家务、陪家英看病,再就是作为家英最坚强的经济以及精神支柱。他的全力以赴,最終还是竹篮子打水,家英在五年前,丢开他,独步黄泉路了。
   家英临死前把眼睛瞪得大大地说,老姚,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我第二大遗憾就是我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拖累了你。
   他们相濡以沫几十年,曾经的生活,再苦再累再烦,从青春到白头,老姚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了下班回到家里,有个人在等他——家里有除他之外另一个女人的气息,那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每天踏着薄暮下班回家时有一盏呼唤着他的灯光。这个习惯最终被死神掠夺了。
   折叠梯子靠在次卧墙壁,老姚双手抱起,大约因为这一刹那间的用力过度,他的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像钟摆似的,摇晃了好几个来回,方才停下。
   老太太惊呆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次卧门口,脸上万般尴尬地涌起一片潮红。
   老姚的这个毛病是在办完家英的丧事后莫名其妙地发作的。家英去世后,他一下子像被抽去了脊椎骨,失眠成了家常便饭。后来,他一旦精神紧张,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摇晃。有一回发作时,他歪倒在小区的淘气堡旁边,一群孩子正在玩耍,大家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有天,他无意中听见小区里的孩子喊:老摇老摇,一摇摇到东,一摇摇到西,一摇摇到南,一摇摇到北,再一摇,摇到外婆桥啰。老姚像没听见似的,不理会,那份难言的痛楚,他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为逃避尴尬,他没有去自己的工作单位沙岗区医院检查治疗,而是去了市一院,在脑电图、磁共振、肌电图等一系列的检查过程中,刚开始怀疑他患的是特发性震颤,后来被排除了。最终确诊,他的发病,是因为长期精神过度紧张导致,医生交代,日常生活中,一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保证膳食营养平衡,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避免情绪波动。他坚持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但是,并没有出现他期待的效果,无奈,提前办理了病退。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若是雨雪天,他出去走路或者办事,会打把伞,若是晴天,他会拖一个拖车,目的在于增大自己的体积,以期引起路过机动车以及电动车的注意。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哪怕一点点的闪失,都会造成他无法独自承担的恶劣后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防患于未然。
   这两年,曾像噩梦一样纠缠他的摇头症状几乎被他遗忘了,今天不过是对门老太太来拿个梯子,他何以就丢人现眼地又犯病了呢?
   他的难堪,远远大于头部不住摇晃震颤的痛苦。虽然他摇晃震颤的时间是以秒计算的,但是,每一秒都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老师傅,你没事吧?老太太暗自后悔过来借梯子。
   过了好一会子,老姚说,这是我的一个毛病,你不要笑话我。
   我没有笑话你。老太太恳切地说。
  2
   隔天,老太太来还梯子。
   老姚用手去接,被老太太拒绝了。昨天借梯子时的一幕老太太心里记下了,虽然没有挑明了说,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老太太边把梯子抱进次卧,边说,刚搬过来时,我就想买个梯子,媳妇说家里地方小,多一样东西都碍事。家里窗帘都是新的,前两天小孙子一碗汤泼上去了,趁着儿子昨天休息,让他取下来,我洗了。
   老姚呵呵地笑。
   老师傅姓什么?
   姚。
   哦,摇,那我以后叫你摇师傅。老太太不识字,她只知道摇这个音,具体到字长得什么样,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常听你媳妇喊钱志坤。钱志坤,是你儿子的名字吧?
   是的。
   你家姓钱,那我以后叫你钱师母吧。
   好好好,钱师母,这个好。老太太乐不可支的样子。
   梯子放好后,钱师母撩下窗帘挡住,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上衣,问道,你家窗帘多久洗一回?
   一年洗一回,请钟点工,洗一次100块。
   钱师母夸张地把眼睛朝上抬了抬,你跟我家一样,也就两房,两个卧室和客厅挂窗帘,这窗帘统共才值多少钱啊,洗那么一下,就花掉100块,不值。
   经过一番絮谈,原本为自己昨天犯病的那番表现难为情不已的老姚,面子上渐渐松快下来。钱师母,你别老这么站着,坐会儿吧。
   不了,还要回家烧饭,小孙子今天在家,要吃渣肉还有油爆虾。这么说时,人已经走到了客厅门边。    昨天不好意思,让钱师母见笑了。昨天说过的意思差不多的话,很顺溜地又蹦了出来。话一出口,老姚又有些后悔。
   你这不算个事,活到我们这把岁数,还有多少全乎人啊,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瞎眼睛不歪嘴,就是万福了。说时,她的眼圈有些红。
   听了这番话,老姚鼻子一酸。
   钱师母想想又说,摇师傅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牙医。
   没听明白的钱师母,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给病人看牙齿的医生。
   哦,晓得了。城里分得细,像我们在村子里,诊所医生什么病都看,就一样叫法,医生。那我以后就叫你摇医生了。
   說罢,两人一起笑。
   之后的日子,老姚依然如昨,独自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每餐吃饭时,墙上的家英都微笑地看着他,他也会不时地抬头看看她,这一来一往的看,仿佛她在陪着他吃饭了。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她虽不是家长而是他的妻,但是,她生病的那些年,他一点儿都不嫌弃,即便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他一天24小时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喂水,清理大小便,换衣,清洁口腔和身体,他一点都没有觉得那是煎熬,他希望她能够一直活着。
   他俩同年,家英去世的时候,55岁,如今,他病退在家已有四年。后来,他同事赵锦华退休后开了个社区牙科诊所,想请他一起干,他拒绝了,给病人看牙治牙时,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还有拔牙,仅仅注意力高度集中尚且不够,必须有一把力气,这些对于他自身的疾病来说,都是有害的。
   过了些天,敲门声响起来,进来的是钱师母,她右手捂着腮帮子,说,摇医生,我牙疼,我记得你讲过你是牙医。
   老姚招呼钱师母坐在餐桌边,他进房间拿了只手电筒和棉签,说,我来帮你看看。
   老姚让她张开嘴,手电筒照过去,一根棉签在她手捂着的方位一个一个地点过去,这个?这个?这个?
   啊呀,好像你点到哪里都疼。
   老姚拿棉签对准一颗牙摁住,你中间这颗磨牙,有个洞,很大,很深,要做牙根管治疗了。
   唉哟,真是疼死我了。
   都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其实,牙疼也是病,有时候,拖狠了,也会要人命的。你要赶紧治疗。
   我马上要烧中饭,儿子媳妇一会儿要回家吃饭。
   你牙疼成这个样子,还不赶紧去看,你儿子媳妇就不能在外面买一餐吃?你打个电话给他们说一下就是了。
   我不会打电话。
   我有天在路上碰到你,看到你拿手机打电话的呀。
   那不是我打的,我只会接电话。
   那你晓得你儿子手机号吗?
   手机号有,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你等一下,我回去拿。
   老姚接过手机时说,你这手机屏碎了,要换了。
   就是因为手机屏碎了,我媳妇说换一个屏要花不少钱,不如买个新的。我就把她不要的手机拿来用了。
   老姚打量钱师母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电话接通了,儿子说让她忍一忍,他正忙着,也没空陪她去看病。
   一听说让她忍,钱师母的火气上来了,冲道,我忍不了了,我要马上去看。
   那天,是老姚陪着钱师母一起去看的。出门前,老姚把口袋摸了摸,又摸了摸。
   你在找东西呀?钱师母看着他,疑惑地问。
   不是的,我要确认我的钥匙揣身上了,否则,回来就进不了家门啦。
   钱师母把头直点,一个人过日子,什么事都要多多留心。
   老姚问,是去医院还是诊所?
   哪里便宜去哪里吧。
   于是,老姚便擅自作主打的带着钱师母去了赵锦华的牙科诊所,当即打麻药,磨去坏死牙组织,上药,要求她下周再来抽掉腐烂牙神经并治疗牙根管。然后,赵锦华看着老姚说,费用等治好后一起结算,姚医生带来的熟人,价格上,肯定优惠,不说多,至少优惠到公立医院的一半左右。
   牙疼解除的钱师母,大概听明白了赵医生的话,心情一时大好。从诊所出来后,钱师母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知道她已经看过了牙齿,也知道中午回家没饭吃,就说他和燕玲中午不回家了。
   不再赶时间的老姚建议坐公交回家,钱师母同意。这个时段,公交车很空,几乎成了他二人的专车。坐在后车厢里,钱师母坚决要把去诊所打的的十块钱塞给老姚,老姚拒绝。一个硬要给,一个硬不要,两个人就这么推来搡去的,太大的动静,惊得公交车司机不时地从后视镜里注视他们。
   无比尴尬的老姚终于严肃地说,钱师母,不要拉了,再拉我真生气了。口气相当的强硬。他是认真的,一来,拉拉扯扯的给司机感觉不好,二来,他怕这么生拉硬拽的,万一再把自己的摇头病拽犯了。
   钱师母没敢再拉扯下去。
   下车后往家走,过马路人行横道线,绿灯亮时,一辆电动车旁若无人地冲过来,老姚一惊,一把拉住钱师母的手,把正抬腿迈步的她拉停住了。一刹那的工夫,电动车已经跑远,老姚想斥责两句都没顾上。到了马路对面,老姚才惊觉他的手里多了一只手,从前家英在世时,每次走路,他们都是这个样子。当他意识到那手并非家英的手时,那一瞬间的感觉,恍如隔世。老姚的手松开了,这一松,钱师母也仿佛才觉察到之前她的手一直被老姚攥着,脸一红,眼睛里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过。
  3
   自从老姚陪钱师母看牙后,她每天都要过来一下,有事没事地闲聊两句。
   那天门敲响时,老姚正在往洗衣机里塞换下的被单。
   钱师母手里拿着鞋底鞋帮锥子麻线。钱师母绱鞋时,不时地拿锥子在头皮上蹭,这样的动作,老姚已经多年不曾见过,那是母亲生前的动作。他心里有一块地方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
   我一早把菜买回来洗好择好了,这会子没事,趁着绱拖鞋,来跟你刮刮蛋。    钱师母,你先坐,我倒点儿洗衣液。
   我昨天把孙子床上的被单洗了,我都是拿手洗。
   拿手洗被子?你不嫌累呀。
   我以前在村里,要把衣裳被子大篮大篮地拎到塘边洗,弯腰撅屁股的,不也都洗干净了。现在站在阳台上,不用弯腰撅屁股,搓衣板固定在水池里,水龙头一开,水就来了,一关,水就停了,还累什么呢?我就看不惯燕玲洗衣裳,上下不分,里外不分,短裤袜子外衣内衣,都塞进洗衣机,和在一起搅,搅不搅得干净一说,这里外上下不分的,也不好啊。跟她说了,不听。我也懒得讲了,我负责家里的被子和孙子的衣裳,他俩的,我不管了。
   钱师母抱怨的口气,老姚第一次聽到。
   钱师母还在顺着她自己的思维说着,我老家望江房子拆迁,没要房子,拆迁的钱都放在这个房子里了。说时,她朝对门自己家那边努了努嘴。人家都说,婆媳天生的仇人,我真后悔把自己的老窝搞没了,我现在天天地这么服侍他们,都没落个好,以后老得不能动了,都不晓得怎么过下去。钱师母深深地叹口气。
   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钱师母眼角、耳边、鼻梁、嘴角、脖子上刻痕深深,还有她的头发,白了大半,更衬托出她脸上皱纹的深邃和沧桑。原本老姚是羡慕钱师母的,一大家人,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不像他,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形单影只,说不出的苦楚和凄凉。这会子,他才知道,钱师母也是一肚子的牢骚和苦水,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洗衣机搅动的“嗡嗡”声在耳畔回荡。老姚的手机不时地发出声响。
   你用微信吗?老姚问。
   微信是什么东西?钱师母一脸茫然。
   老姚让钱师母打开手机,帮她下载了微信APP,然后,添加了好友。老姚用微信发起语音聊天。
   钱师母手机响起来。老姚教她按键接听,然后挂断,又按视频聊天。这样,哪怕我们相隔再远,你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钱师母盯着视频看,真是神了,她哈哈笑起来。打这个要钱吗?
   不要钱,要流量。
   流量是什么东西?
   就是网,家里有网就行。如果在外面,就要花钱买流量了。
   老姚拿起钱师母的手机,边按边说,还可以打字输进去,这样,不用发出声音,就可以聊天。
   可惜我是个睁眼瞎。钱师母一脸的惆怅。
   中秋节那天,钱师母端来一只碗,碗里盛了四个狮子头,拿香菇青菜烩的,上面撒了几粒香葱。
   姚医生,送给你尝尝,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看着就觉得好吃。
   你中午烧什么菜呀?
   烧个鲫鱼。早晨买菜想喊你一起,想想你儿子媳妇都在家,又怕不好。
   不提媳妇还好,一提,钱师母的火气就上来了。都说女人家女人家,我那媳妇天天就晓得忙自己一张脸一身衣,上班拿个工资不得了了,家里的事,都是我的事,儿子还不敢讲她半句。我也不敢多讲,怕讲多了,搞得他俩吵嘴。一家三口回家吃现成的,碗呢,媳妇都推给儿子洗,她说她要帮言言洗澡抹澡,其他的事,就没她的了。家里的地,也没人拖,言言动不动就坐地上,没法子,就我拖。晚上,刚吃完饭,瓜子就捧手上了,言言看动画片,他俩倒好,家里有一个比手机大些的东西,一个玩,另一个也坐过去,我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叫挨排的,可不是挨排的吗,玩得不晓得多专心。也就那时候,我成多余的了。
   老姚听着,很能理解,但他嘴上还是说,钱师母,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老人家能做多少是多少。你讲的那个东西叫iPad的,英文字母的读音。
   钱师母神情有些恍惚。我们那会子,做媳妇的时候,怕婆婆,现在,老了,做婆婆了,又怕起了媳妇。你讲这是个什么世道呢?
  4
   国庆长假后,那天钱师母去接言言放学回来,在小区外面遇到老姚。老姚说他到菜鸟驿站去拿快递。钱师母说,我带言言陪你一起去吧。你那东西是不是在淘宝上买的?
   你也知道淘宝?
   钱师母说,我儿子媳妇总在淘宝上买东西。我怕他们的钱给人骗走了,总提醒他们,他们直翻白眼,说,哪有那么好骗的。不跟你讲,跟你讲你也不懂。
   老姚一笑。
   你下次教教我怎么买,可好?
   好啊。
   取快递回来,路过超市,言言说他要买好吃的,三个人一起进去了。一位在挑东西的老太太说,瞧你老两口真有福气,大头孙子好可爱啊,说时,还用手在言言头上拍了拍。老姚和钱师母听着,也不好解释,一脸的尴尬。
   老姚最后一次陪钱师母去看牙时,已是十月下旬,这次是最后工程做烤瓷,做烤瓷牙包括前期治疗,一共只收了500块钱,如果换作在医院里,没有1000块是拿不下来的。
   听说做烤瓷那么贵,钱师母原本打算放弃的,是儿子坚持让她做,还说这个价格很便宜了。
   老姚说,你儿子支持你做烤瓷牙,算是孝顺的。
   儿子原来是孝顺,娶媳妇后跟以前比,差多了。
   老人家要求不要太高。婆媳之间相互体谅、相互理解为上。
   钱师母不作声。
   路上,老姚说,你那天说晚上你就成多余的了,你可以在晚饭后到小区外面的广场上跳跳广场舞。
   广场舞我知道,有时候晚上我带孙子出去玩,看到过的。好多妇女,在那里跳啊跳的,还看到一男一女的搂着跳。
   一男一女的搂着跳,那叫交谊舞。
   交谊舞,你会跳吗?
   我年轻时是常跳的,后来老婆家英生病,再后来病情越来越重,我就没有再跳过了。
   哦,你想她吧?
   想。
   我家那个死鬼,是在工地上摔死的,我也想。人死如灯灭,说没就没了。
   这么说时,两个人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    当天晚上,趁着言言看动画片、儿子媳妇一起在玩“挨排”的工夫,钱师母敲响了老姚的门。到了广场,两人起先是看,看着看着,双腿双手便动了起来。
   老姚的双腿双手虽然在活动,但那根本不是跳舞。钱师母倒是像那么回事了,钱师母说她做姑娘时,每年春节都要和大家一起挨村表演跳舞。老姚说,怪不得你乐感这么好。
   播放《遇上你是我的缘》时,钱师母跟着唱,跟她离得很近的老姚听得真切,那声音艾艾的,仿佛一个人呆在孤岛上,一捧雨落进他的心里,他恨不得扯天扯地地哭上一场。
   过了一会儿,有男男女女的在边上跳交谊舞,一股热血涌上来,老姚也跳起来,当然,他没有搂着什么人跳,他一个人张开双手,跳慢三慢四。年轻时,他的交谊舞跳得可不差,这一晃,都多少年了。身上跳得汗津津的,回家后洗了把澡,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
   天渐渐冷下来,早晨出门,户外的草地上覆了一层霜。前几年,看到霜,老姚便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地下袭上来,朝着他身体里挪移,他会遏制不住地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的活,死气沉沉,了无生趣,是苟延残喘的活。而今天,那霜,在他眼里,有一种晶莹剔透感,阳光照上去,有彩色的光芒泛出来,慢慢地往上升腾,升腾的光芒跟天上的太阳衔接上,刺得他的眼睛一时间花了,他的心刹那间为之一暖。
   半上午,敲门声响起时,老姚正在剪指甲,他知道是钱师母,放下指甲钳,起身打开门。
   昨天儿子媳妇给我过生日,送一块蛋糕给你吃。
   老姚接过蛋糕放在餐桌上,谢了又谢,然后继续剪他的指甲。老姚剪指甲是需要道具的,那就是往一只矿泉水瓶里装了大半下小石子,在接近瓶颈处面对面地钻了两个小洞,一只放大镜的柄从小洞里穿过去,这样,放大镜就固定住了。老姚剪手指甲时,把固定好放大镜的矿泉水瓶放在高一点儿的餐桌上,剪脚指甲时,把固定好放大镜的矿泉水瓶放在低一点的茶几上,这样对着放大镜剪指甲,不至于误伤到手指或者脚指。
   钱师母看着老姚,她感觉很新鲜。自打跳广场舞以来,老姚和钱师母之间的亲近感往前又递进了一层。搁从前,老姚是不可能当着钱师母的面剪指甲的。
   钱师母发现老姚羊毛衫肩膀处一根线头拖着,说,你别动,我用牙签把线头挑进去。边挑边说,不管什么衣服上的线头,不能剪,要把线头挑到反面,这样衣服不会脱线。
   钱师母,跟你后头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怎么觉着跟你后头能学到不少东西呢。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老姚每到下午幼儿园快放学的时候,提前下楼到小区外面,之前的与钱师母偶尔碰到,成了如今他的刻意安排和等候。然后,自然而然地,他们一起去接言言放学。
   这天接到言言后,他突然问,姚爷爷,你每个月拿多少钱?
   你这个小家伙,瞎问什么?钱师母轻喝一聲。
   小孩子好奇,正常的。其实,老姚心里清楚得很,这么点儿小孩子,不可能想到这个问题,一定是大人说时,被他听到了。还有,他记得以前言言叫他爷爷,而不是姚爷爷。一个一个的疑惑在心底浮起,他心里有些不快,更多的是自卑。
   钱师母仿佛觉察到了,她说,我那媳妇,是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事瞎管。
   没事的。老姚嘴角往上翘了翘,那笑有些勉强。
   当天晚上,媳妇燕玲在饭桌上说,我同事今天出去办事看到言言,还问我,以前只听你讲过婆婆,现在公公也来啦?后来她看着钱师母说,你跟对门搞得那么热乎干什么?我听人讲他有残疾,那摇头病发作起来,能把人吓死。还有,他身上的阴气重,你不觉得他家里阴森森的吗?
   钱师母胸口堵了一股气,让她肚胀心慌。
   儿子志坤一旁吃饭,吃得格外的香。
   娶了媳妇忘了娘。看着大气不敢出的儿子,钱师母只好亲自开口了。老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怎么就叫热乎了呢?人老了,总有这个毛病那个问题的,哪个能保证自己永远年轻?他身上的阴气,他家里阴森森的,你是看见了还是摸着了?
   “咚”,燕玲把饭碗重重地搁在饭桌上,言言一口饭含在嘴里,目瞪口呆地在三个大人脸上来回逡巡。
   志坤依然香喷喷地吃饭。钱师母失望地剜了他一眼,端着饭碗站起身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下雨,但是钱师母放弃了去跳广场舞。她怕老姚等她,但是媳妇说他们搞得太热乎了,她也不敢去告诉老姚。老姚教会了她打微信,可是,媳妇在家,不好打微信。要不是睁眼瞎该多好,她就可以打字告诉他了。
  5
   那一夜,钱师母几乎彻夜未眠。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她把自己的狗窝都没保住。她现在还能做能动,在儿子家里做着不拿钱的保姆,以后,她再老些,七病八灾地不能动了,燕玲还不知道怎么把气给她受。早先,她还可怜姚医生,其实,姚医生比她可强多了,人家有退休工资,有自己的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就是怕万一到不能动时,指靠不到人有点儿悲,可是,她能指靠到人吗?这么想时,眼泪直往下淌。
   早晨起床,头像荡鸡蛋一样的,钱师母却不能装佯,她淘米放在高压锅里煮稀饭,炒了两个小菜,煮了四个鸡蛋,蒸了四个从冷冻箱里拿出来的馒头。洗漱好的一家人坐到饭桌前吃饭,钱师母却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硬撑着吃了个白煮蛋。言言被儿子媳妇牵出门,留下她收拾锅碗瓢勺。
   天好,大太阳照得屋里亮堂堂的,钱师母舍不得浪费一个日头,她把挂在阳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挂到外面的晒被架上。歇息下来的她,准备去菜场,想想冰箱里荤菜和素菜还有不少,就放弃了。一眼瞥见阳台上长势很好的绿箩和吊兰,便去厨房拿把剪刀剪了两捧,然后去敲老姚家的门。
   门开后,钱师母说,快拿两个杯子过来。
   老姚看到钱师母手里捧着的绿植,明白了她的用意,赶紧拿出两个玻璃杯分别接了大半下水,钱师母把绿萝和吊兰一一插进去,放在电视机边的低柜上,客厅里一下子生机盎然起来。    老姚说,我以前也养花,自从家英去世后,我养什么都养不好,养花花死,在花盆里种点儿小菜都是蔫头耷脑的。花工夫事小,总觉得秽气,就不养了。
   老姚看着钱师母有些黄巴巴的脸,问,你是不是不舒服?是牙疼还是怎么不好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没事没事,钱师母像是被开水烫着了似的,一边摆手一边连声说。
   钱师母这样的表现,让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也不好深问。昨天晚上天气好好的,原本约定好,只要天好,他们晚饭后就去跳广场舞,但是,昨晚老姚在广场上等了好久都没有看到钱师母。他想去敲门问一下,又放弃了,钱师母的媳妇每次看到他,那眼神都冷冷的,原本就自卑敏感的老姚觉得自己不能送上门去自讨没趣。
   屋内的空气一时有些僵。还是老姚先开了口,钱师母,你上次说让我教你在淘宝上买东西,你可有什么要买的,我来教你。
   我正准备这两天到街上去买两套棉毛衬衣。
   就在网上买吧,我帮你买。说着,老姚转身去房间取出手提电脑。打开后,老姚点开一个小人头,喏,这个就是淘宝,这是我的网名,姚医生。
   姚医生,这个女字旁,我认识,出门上厕所,要用到这个字。说时,钱师母一笑。那把头一摇一摇的那个字,长得什么样?刚说完,她又觉得问得不妥。
   那个是提手旁,就是这个,摇。老姚边说边把这个字打了出来。
   钱师母原以为老姚的姓,就是摇头的摇。一时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老姚点开淘宝后,输了几个字,电脑上天女散花一样地跳出来一大堆女式棉毛衬衣,钱师母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买哪个好了。
   二人商议一番,决定买XL码紫色猫人的。
   我把钱给你,说时,钱师母去掏口袋。
   你现在不用给,等收到衣裳了,如果你穿着合适再给不迟,如果不合适,我帮你退掉。
   那好吧。钱付出去了?
   对呀。
   这面都没见着,卖衣裳的人是人是鬼都搞不清楚,就把钱给他了?钱师母边说,心里跳得咚咚的。那衣裳要是合适的话,我到时候怎么跟儿子媳妇讲?我还是退掉吧。
   钱师母,等衣裳寄来了,要是不合身,再退不迟。
   媳妇说她跟老姚太热乎了,她还找他帮忙买衣裳,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老姚看着钱师母的窘态,心下当即明白了几分。说,衣裳到了,如果穿着合适,你也喜欢,你就跟媳妇说是上街买的。你上街买衣裳的自由总是有的吧?
   嗯。这么说时,钱师母心下又觉得憋屈得很。
   快递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从菜鸟驿站取回后,老姚就敲响了对过的门。
   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昨天买的衣裳,这么快就到了?钱师母边说边接过包裹。
   老姚转身回家,把门虚掩着。
   过一会,门被打开,钱师母走进来说,那衣裳好得很,颜色好,大小也好。我把钱给你,说着,数了278块钱递给老姚。
   老姚摆摆手说,这个衣裳算我送你的吧。
   那怎么行。你上次找人帮忙看牙,省了不少钱,我还没还你人情呢。
   这点儿小事,还提什么呀。老姚虽然嘴上嗔怪,心下却是受用得很。
   钱师母把钱压在了老姚手心里,老姚想推辞,又怕她有什么心理负担,收下了。
   这时,楼梯上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来,钱师母一怔,脸上出现一丝慌乱的神情。当看见一个长发女人往楼上走时,她一下子平静下来。这一切,被老姚尽收眼底。
   天说寒就寒了。冬至前个把星期,老姚去买了苹果、黄表纸、金元宝、银元宝,还有家英在世时喜欢吃的黑芝麻酥糖。每年的清明和冬至,老姚都把上坟的祭品早早准备好,他希望这天快快到来,每次去见她,都有着回归阔别多年的故乡一样的感慨万端。
   当天下午,敲门声响起来,站在门口的钱师母,右手捺着腰,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
   姚医生,麻烦你帮我接一下言言可好?
   进来坐吧。你腰怎么了?
   不坐了,坐下去,起身麻烦。刚刚把晒在外面的腌鱼腌肉往家收,也没怎么用劲,腰就闪了。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老伤。我把腰带绑上了,过些日子就会好。
   老姚看着双腿一走一奓往家去的钱师母,同情地把头摇了摇。
   接到言言后,言言问,姚爷爷,我奶奶没和你一起来呀?
   你奶奶腰疼,来不了。
   走到半路,看到一个做肉夹饼的摊子,言言不走了,他说,姚爷爷,我肚子饿了,你买一个,回家我奶奶把钱给你。
   老姚原本想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吃了不好,想想也是难得的,就没有说出口,付六块钱买下了。
   当天夜里,外面下起了雨。老姚刚眯瞪过去,就听见对过开门的声音,还有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人声传过来,是对门媳妇燕玲的。我说的吧,身体殘疾,必有心理残疾。妈,我又拉了。是言言无力的声音,接着,便是呕吐的声音。又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子,又是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再过一会,这些声音统统消失,老姚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老姚准备出门去买菜,敲门声响起,脸色蜡黄的钱师母站在门口,腿奓着,右手捺着腰。
   你家昨晚怎么了?
   钱师母一脸的愠怒。姚医生,我一直拿你当好人,你才帮我接一次孙子,就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他吃,小家伙夜里高烧,上吐下泻的。
   老姚把昨天下午买肉夹饼的过程完完整整地描述一遍。他说,难得的接一次,言言让我买个肉夹饼给他,我能说不同意吗?
   唉,这个小家伙也真是淘气。
   现在怎么样了?
   昨晚去医院吊水,早晨回家睡着了。下午媳妇还要请假带他去吊水。媳妇把我骂的,我都不敢回嘴。都是我作的孽哦。    后来的几天一直阴雨绵绵,老姚每天下午都到那天买肉夹饼的摊点去看看,不仅肉夹饼摊子没有,什么小吃摊点都没有。
   那事过去三天了,钱师母再也没有来过他家。自从钱师母住到对门后,老姚的生活多了一点儿色彩,但是,这点儿色彩,海市蜃楼一般,快速地消失不见了。
   那天,老姚站在厨房窗口,他看见走路还不是太利落的钱师母牵着言言往楼道这边走。我妈说姚爷爷最坏了,害我又拉又吐又发烧又吊水。是言言稚嫩的声音。不是的,怪你自己贪吃。是钱师母的声音。老姚喉咙一哽,再看时,钱师母和言言已经不见了。
   老姚快速出门,像往常一样,在出门关门的那一刻,手在装着钥匙的口袋外面捏了又捏。脚步声渐渐近了,老姚脸上堆满笑容迎接着,可是,钱师母祖孙二人看都没有看他,门快速地被打开,她二人迅速地闪进去,“砰”地一声关上。来不及收敛的笑容还兀自地堆放在老姚的脸膛上,怔怔站在原地的他,看见对门的猫眼一黑,只一瞬间又亮堂了。他想钱师母不是成心不理他,是怕言言这个小小的人儿无意中跟他妈搬嘴巴,这么想时,心上热乎了一下。可是,言言上学都几天了,钱师母再也没来过他家,这么想时,心头又涌起一股寒意。
   他逃也似地转身打开门回家,轻轻地推上房门,打上反锁时,透过猫眼,他看到了一个之前没有见过的黑色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重新打开房门,对过门框上赫然架着一个摄像头。
   那一瞬间,老姚整个人坍塌了下去,从肉体到精神。愤怒羞辱悲伤的火焰从心底喷发出来,把他的脸颊到眼睛都烧得血红,他恨不得架个梯子去把那个探照灯一样的东西摘下来,但是,只一秒钟的工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什么用呢?无助的情绪无边漫延。
   这一夜,老姚几乎彻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老姚让头昏脑胀的自己瘫在床上,他不想起床,不想喝水,不想吃饭。
   当天下午,估摸着钱师母去接言言放学的时间,老姚提前下楼站在了楼梯档里,静静地等待。还好,期间没有任何人前来。钱师母的脚步声终于从楼上传过来,一声声,一声声,敲在他的心坎上,有些陌生,又那么熟悉。
   见到老姚,钱师母一惊,继之,笑容浮上面颊,那笑容有些勉强有些僵硬。
   我们都老了,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委屈。老姚想去抓住钱师母的手,却被她一扭身躲开了。
   命,这就是命。钱师母的声音哽住了,她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深叹一声。姚医生,你是好人,可是,好人也要认命。说时,她已经闪身出去,老姚想追过去,他看见钱师母已经走进了雨地里,一把黑色的洋傘慢慢撑开。
   一阵头晕目眩的老姚,拼命地深呼吸,他的头还是像钟摆一样地摇晃震颤起来。他蹲下身子,把头死死地抵在贴满各色小广告的墙壁上。杂沓的脚步声传过来,他慢慢站起来,缓缓向楼上挪动身体,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天终于放晴了,老姚仿佛病了一场。冬至当天,在凛冽的寒风里,老姚把祭品装进拖车,踢踏踢踏地一路拉着来到家英墓前。祭品刚刚摆放停当,尚未说出一句话,泪水便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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