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经过的地方鲜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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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校门,往左拐一百米左右是公交车站。在那里,可以乘坐13路、21路、890路以及D9大站快车。D9通往火车西站,空调车,速度快,车内空间宽敞,大站停车,停靠多个交通枢纽,上车缴费三元。21路也通往火车西站,小车,颠簸得很,路线弯弯绕绕,途径许多偏僻路段,到火车站比D9多花二十分钟,上车两元。
  我总是在一群带着行李箱的人登上D9之后继续眺望马路尽头。21路车每次都是空空荡荡的,我在右边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贴了一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纸,一个栗子那么大,月野兔眼冒小心心的花痴脸。贴纸是我在座位上捡到的,大概是某个小学生遗留的宝物吧。我早就过了买美少女战士贴纸的年纪。
  早春的N城处处灰色,还是一片萧瑟的凄冷。这几天太阳拨开云雾,马路倒是明亮起来了。每天下午都没课,我在金色的太阳底下无事可干,便又去坐公交。
  学校在郊区,和许多在城市荒野里拔地而起的大学城一样,远离着市井人烟。在公交车上我获得对这座城市的认知。我看到过穿着轮滑鞋的男孩和女孩,在上坡路牵着手努力滑行。蹬自行车的父亲不知道身旁驶过的公交车上投来注视的目光,后座上的小女孩却天真地回望我。市区的十字路口,一位外卖员的电瓶车轰然倒地,外卖盒倾洒出来,在马路中央,他仓皇地拾捡那一地狼藉,行人的身影遮蔽了他的表情。此外21路还途经了许多老旧的商店,“快乐尘埃”的铁皮门半掩着,看不透究竟是营业还是倒闭了。经过围墙高耸的学校,非常小的操场,孩子们打闹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们开始奔跑。经过静悄悄的居民楼,一只流浪的小黄狗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我想它嗅到了汽油的味道。
  到了市区,上车的人多了。二十分钟后,到火车西站,人们一股脑地下车。车上乘客又寥寥了。火车西站是N城的老火车站,城南的高铁站吸引了更多的客流量,当然些许高铁线路和普通快车的轨道也穿过火车西站,然而西站的衰败是已经注定了的。乘客来来去去,我知道其中没有我想寻找的那张脸,但仍忍不住张望,直到公交启动,斑驳的“火车西站”四个大字越来越远。
  下一站是终点站,或许是公交线路的最西端,但我发现,从车站还能向西行进。最西边,是长江的右岸。长江大桥雄赳赳地横跨两端,这四周,滩涂和野草占据了领地,而对面的微缩城市却在宣告着文明。如果在晚上,对岸的灯火会像星星一样遥远。
  來这里多半是由于毫无目的地闲逛,就和我最初坐上公交车一样。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毫无目的,是因为刚好太阳出来了,刚好下午没有课,刚好我的室友在宿舍午睡鼾声如雷,刚好我想看看长江水。
  我反反复复这样告诉自己。但是总也忍不住翻看她给我发的消息。她说:我要来N城旅游,你来接我好吗?我没有回答。她继续告诉我火车的时间和班次。我没有回答。我终究不知道她有没有来,我没有去接她。后来,她也终于放弃了和我交谈。
  那天我是出发了的,21路载着我往西边驶去。但到了火车西站,我没有下车。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终点站。不远处长江水波荡漾,我便沿马路走了过去。江边有人在遛狗,有人在钓鱼。我往前走,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遍布着沙砾、野草、滩涂。
  我缓慢地找路,踩在碎石上它们发出议论的声音,咔吱咔吱。在这片荒野之间依然有人的痕迹,比如塑料瓶、残破的报纸、晒干了的避孕套以及其它垃圾。它们或许是被水卷上岸的,或许来自寻求刺激的爱侣,这些都无迹可考了。唯一确定的是它们使我忽然感到一种归属感,在这个城市偏僻的角落,这些无人知晓的弃物和我连结在了一起。无事可干的下午,我便常常来到这里,江水永远流淌,它让我忘记时间。

2


  她和我是高中同学。我们都很不起眼,成绩都普通。高三大家都忙着学习,没人愿意交朋友。为了让我能在早上七点晨读开始前多睡一会儿,爸妈给我在校门口租了房子。每天下了晚自习,我去操场夜跑,一开始,有很多人,人影在路灯的间隔之间时长时短。我跑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路灯也灭了,操场没入漆黑的寂静中。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但我不是在寂静的操场里跑步的唯一。一天,她的脸在月光里浮现了,她叫住了我。她穿着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扎马尾辫,面色潮红,微微喘气。我们是同班同学。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我说好。我擦了擦汗,从操场的角落里背起书包,她去另一个角落里背起书包。我在原地站立着,等她向我走来。我对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外地学生,或许租住在我隔壁的小区,回家路上偶尔会碰见,但很少并肩而行。
  我从学校走回家只要五分钟。她问我有没有买新出的参考资料,我家和她家之间有一排书店,多是卖参考书。我们便一起去书店看了看。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没有留意过她,或者说我没有留意过班上的任何一个人。学校奉行着流动的班级制度,按全校排名给学生分班,每次月考后便重新洗牌,表面上是为了激励学生上进,去金字塔顶端的实验班——享受更好的师资和更宽敞的教室。他们的教室里没有七十个人挤在一起,考试后,老师有时间单独和每一个人聊聊学习和生活的问题,他们的多媒体从来不坏,他们甚至在教室里装了空调。他们。他们。他们被许多人仰望着,每个月,以贴在学校大厅的红榜为证(毛笔写的红榜,学校有些方面承袭了老派的习惯),有人成为他们,他们中也有人被贬为庶民,很快,新一轮的角力又重新开局。我反复在普通班和后进班流动着。这也是学校的计划之一,流动的学生避免了小团体的出现,和朋友玩乐的时间被做题和背书所取代,那个光荣的金字塔顶是所有人忍受一切的唯一目的。
  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不需要朋友。而她却在夜跑后叫住了我,约我一起去买参考书。这使我感到惊讶,却也生出了久违的亲切。我们问了几家书店,都说模拟卷卖完了,要等几天。她说好。我们便告别了。后来她和我说起那个时候,她迫切需要有人和她说说话。像她这样的外地学生学校有很多,这是一所名校工厂,吸引了周边县市的许多做梦的人。她的爸妈就像所有其他父母一样,在她身上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奶奶陪同她来到这里,给她洗衣做饭,为了让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很快,她知晓了在这里生活如同大棚里的蔬菜,被一层黑色的塑料膜罩着,不见天日,依靠夏天的幻觉迅速长大。她中考成绩很好,领着奖学金来到这所学校,高中却把她打成了猪头——她自己说的。她一开始在实验班,后来掉到了普通班,挣扎着短暂地回到实验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普通班,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她经常哭,责怪自己不够聪明。学习计划紧张得要把人榨干,但她发现自己还有交流的欲望,或者说是急于找寻一个宣泄的出口。爸妈每三天给她打一次电话,询问学习情况,有没有吃饱饭,熬夜的话,让奶奶做夜宵。有一次她忍不住,说想回家,电话那边的妈妈沉默三秒,说再忍一忍,再坚持坚持,熬过去就是胜利。要考名校,要去北京,然而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她几乎崩溃了。她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路灯一盏盏熄灭了。为了不让自己在漆黑的大地上哭昏过去,她叫住了我。她叫住了我,我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她不至于沉入海底。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她将眼泪掩饰得毫无痕迹。

3


  那次之后,我们没有约定一起夜跑,但是在晚自习后的操场,在跑步的人纷乱的脚步之中,我们却能察觉到彼此的存在。昏黄的路灯照着一片昏黄的背影,她在我身后三米左右的地方跑着。总是如此。人群散去,我们俩依然一前一后地跑着。我喘着气停下来,她超过了我,我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依然在原地踏步。我问,一起回去吗?她说好啊,等我跑完这圈。我背上书包在塑胶跑道的边缘等她。我们一起从防护网的洞里钻出去。
  学校大概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打印试卷上,为了避免塑胶跑道磨损而付出修理的费用,将操场用铁丝防护网围了起来。但这阻挡不了夜跑学生的热情,有人将防护网的铁丝拧开了一个洞口,稍稍弯腰便可以钻进去。有段时间洞口被修好了,但很快又遭到破坏,夜跑的人依然不绝如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学校干脆添了双层铁丝网,再加上保安在操场站岗。夜跑只能在操场外的水泥地上进行。不过那是我们毕业之后的事了。
  夜深了,学校门口的流动夜宵摊依然亮着灯,每个摊子两三米范围内明如白昼。我问她吃不吃夜宵,她迟疑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又说,好吧。我们要了两个鸡蛋灌饼,铁板滋一声,一团烟气升起。我们一边走一边吃。她说,她一般都不吃夜宵的,有段时间她奶奶天天给她做夜宵,她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之后再怎么劝她吃她都不吃了,于是又慢慢瘦了回去。我说,你还挺有弹性。她笑了。我说,那你今天不怕胖了吗?她说,一次而已,没关系。
  我猜她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吧,我没敢问。说实话,我长得不难看,翻看以前和同学的合影,我绝对算得上是清秀甚至是好看的。只是我从小到大都梳着男孩似的短发——为了方便,长发洗头或是早晨扎头发都很麻烦。像男孩子对我来说是一种褒扬。我小时候读过一本写假小子的书,里面拒绝穿裙子、拒绝留长发的女孩很酷。假小子能做到所有男孩子能做到的事,比如当班长啦,或者不让好朋友被欺负,以及隐瞒自己悲伤的过去。女孩子家家的,听起来像是肥皂泡、眼泪和软脚虾的混合体。小学六年级时,我的衣着权限还归属于我妈,冬天,她给我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我可爱的妈妈,她可能不觉得女孩留和男孩一样短的头发而穿粉色羽绒服有什么不妥,其他人却不会对我这么宽容。课间我试图加入几个男孩的谈话,他们在讨论空难,我说坐飞机的人少不是因为经常失事,是因为飞机场没有火车站汽车站多。他们或许都没想过这点,陷入了沉默。我挺高兴的,感觉自己先于他们猜中了谜底,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其中一个男生忽然开口,没问你,人妖。
  我其实脆弱得很,由肥皂泡、眼泪和软脚虾组合而成。当下我几乎要哭出来,凭什么我要经受这种谩骂?因为我留短发,还是我穿粉色羽绒服?而那时的我无力回击,我只是怯怯地不再发出声音。后来我就再也不穿粉色的衣服了,我必须像个男孩,他们才会无话可说。到大学之后我才开始尝试留长发,也学着化妆。高中的时候我看上去仍像个小男孩,那时我偷偷喜欢着一个男生,之前他和我同班过,某次月考之后他去了大家都仰望的那个班级。他是物理课代表,我观察了,他每天有固定的时间和路线去办公室交作业,我便时不时地,几天一次吧,假装在那个点去办公室找老师。他认得我,每次和他“不期而遇”他都会和我打招呼,有时候是“嗨”,有时候是轻轻地一个点头。这样就够了,我的心里开出一朵花。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当我向镜子看去的时候,我都会拒绝自己。我没有勇气,也无法恋爱。
  况且我也不敢真正地去做什么,我是自愿选择这种被动的生活的,高考悬挂在所有的情感和交流欲望之上,除了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试卷和参考书,一切文字都是违法的。她告诉我,在找到我作为倾诉对象前,她写日记,我感到惊讶,很快又为自己的惊讶而羞愧。她说写日记使她心态平和。我问,你都写些什么呢,我感觉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她说,写下来之后每天就不一样了。周六是我們唯一没有晚自习的一天,我问她要不要去跑步。她不假思索地说好。我们约定在操场见面。

4


  周六晚上的操场几乎没人,但大部分教室都亮着灯,依然有人在唯一的假日自习。关于操场我还没有说完,它的铁丝网对真正想使用跑道的学生很不友好,这一点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维持素质教育表象的面子工程。然而它也不是一个标准的操场,尤其是跑道中间的那一片草坪,通常应当是低矮整齐的植株,或者是人造仿真草坪,然而我们的草坪,是一片真正的草——杂草。最矮的也有一听可乐那么高,我的确看到一个可乐罐子,隐秘地藏在草丛里。没有人踢足球,没有人在意,我们甚至不被允许在用来跑步的跑道上跑步,还有权力干预这些尸位素餐的杂草吗?于是也没有人为这片不应当如此的草地抗议,于是杂草们继续野蛮地肆意生长。那天晚上,操场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跑完步——照旧是一前一后,我们互不干涉彼此的速度——想休息一会儿,或许在草坪上坐一会儿,我往这片草里走了几步,踢到了一个可乐罐子,想到这里面可能还有洒了的可乐或者是别的饮料,回头和她说,算了吧。她说,算啦。她往前走了两步,我跟在她身后,她的背影很瘦弱,她在塑胶跑道上席地而坐,轻轻地揉捏小腿肌肉。
  我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旁边用非常夸张的姿势压腿,不忘耸人听闻地说一句:刚运动就坐下屁股会变大哦。她说,你才要注意呢。我说,你怎么也伶牙俐齿起来了。她又恢复了日常有些羞赧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双手向后撑在地上,仰头看天,或许有云,天空没有星星,我也不记得是否在这片天空下望见过星星。   她看了看我,说,好像还没认真问过,你想考哪里的大学啊。
  我说,哪里都可以吧,离家里远一点就好。
  她说,我也这么想。
  我说,你不是要去北京嘛。
  她说,本来是想考那两所学校的,我从外地来的,不考清华北大没必要来这里受苦,不过现在看来是考不上了,所以不去北京也可以。她故作轻松。她说,我也只想离家远一点。
  我说,那你选择多了,不仅可以去北京,还可以去哈尔滨,老远了。
  她笑说,你不是问我日记写什么嘛,今天我就会把你这个话写下来,填志愿的时候我会来提醒你填报哈尔滨的。
  我说,哈尔滨怎么了,我看哈尔滨很好,有啤酒,有冰雕,还有狍子和俄罗斯红肠。
  她说,行行行。她告诉我不要再继续“安利”哈尔滨了。当然我知道我们谁也没把这当一回事,我们都不会去哈尔滨。
  天空传来“咻”的一声,她的脸忽地被照亮了。在高楼林立的学区房间隙中,绽开了一朵红红绿绿的巨大烟花,砰,红红绿绿的火光里又闪烁出一些白色的光点。她问,今天是什么节吗?我说,不知道,可能有人过生日吧。
  我们看了一会儿烟花。放了那么久,还那么漂亮,一定是一户很有钱的人家。她说,我生日的时候能放这么好看的烟花就好了。我说,那你得先成个暴发户,或者你爸妈成了暴发户……你爸妈是暴发户么?她说,你好烦。我很得意。
  但她忽然安静了下来,她平时就挺沉默寡言的,然而此刻的安静是我不曾见识过的,仿佛她正准备倾听一滴水落入湖面的声音,世间万物因此静默。她说,我一直想和喜欢的人看烟花。我说,那你的愿望实现了,我不是你喜欢的人吗?她的眼神闪烁着光芒似的,望向我,看见我嬉皮笑脸的样子,眼里的光又熄灭了。过了许久,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刚准备找话说,这时她说话了,她说:你喜欢那谁谁吧。我的气焰瞬间萎缩了,试图找几句混账话搪塞,却听到我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
  我之前说,没有朋友是因为在这个学校交不到朋友,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比如她。对于我来说却不完全是,我羡慕那些无话不说的人们,不知道怎么能像他们一样。秘密会暴露我内心的一些东西,但我应该像个男孩子。我平时咋咋呼呼、开朗外向,那么我也应该没有秘密。悲伤如此,悔恨如此,伤及自尊如此,暗恋也是如此。我不该有,或者不该让别人知道我拥有别的一些感情。
  我说,我没有啊。我知道我听起来非常不可信,撒谎和掩饰可能是我最不擅长的东西,但我必须这样。从高楼下坠既然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手也要在空中胡乱抓着试图去挽救什么。
  她说,我看见课间的时候你跟踪他去老师办公室。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好几回了。我说,我没有啊。我把“没”字的音调重重拉长了,更像是一种狡辩。我慢慢冷静下来,心跳也慢了一些。我说,我去办公室是去问老师问题。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她好像一个正在审判丈夫的妻子。我说,我没有跟踪他。但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种权力呢?我不高兴,我想不明白。
  烟花还在放着,像是一场不知有终的盛宴。她说,你不想说也不用骗我。我生气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有意思么。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想像往常一样,说点没头没脑的笑话,缓和气氛,但当时我头脑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我听到她抽动鼻子的声音,好像在哭。我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问她怎么了。她很用力地擦了擦脸。
  这时候烟花已经放完了,四围安静,有些许虫鸣。她转过头,用一种近似受伤的眼神望向我,接着我听见她轻微的声音,她说,我喜欢你。她脸上还隐约闪动着尚未抹去的溪流。然后她起身离开,消失在小道漆黑的拐角。我愣愣地坐着,不确定眼前的这个时空是否是真实的,是不是在我下一次呼吸的时候,这一切便会像幻梦一般土崩瓦解。我躺了下来,望着被铁丝网以及学区房顶切割的一小块天空。
  我回忆了一些影视作品里的女同性恋者,但无法和她联系在一起。她们都有种闪光的漂亮,不是说她不漂亮,只是没有那种……气质。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应该会喜欢永山瑛太、布拉德皮特、易烊千玺那样的帅气男生。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那个时候?也可能她当时因为我撒谎而气愤,故意这么说的?她确实这么说了吗?或者是,我以为她这么说了?那时候的声音像远去的蝉鸣消散在夏日夜空里。记忆像层具有欺骗性的蒙太奇。我想了很多,无法回答自己。渐渐地我发现我无法将目光移开她,好像没那么在意隔壁班的男生了。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
  但我再没有在夜跑的时候见过她。在教室里,我想和她说话,她每次都想辦法避开。比如突然跑出教室,拿着试卷去问老师问题,或者趴在桌上说自己太困了。以前我还想过,可以和她一起报考同一个地方。去她以前想去的北京,或者是潮湿临海的南方城市。但一直到高考,毕业,离校,她也再没和我说过话。我们就这样疏远了。
  后来,我知道如何向人敞开心扉了,和一个朋友诉说过和她的龃龉,但隐去了她说喜欢我的那部分语焉不详的记忆。朋友说,可能她也喜欢那个男生吧。我说,也许吧。朋友说,也可能她喜欢你啊。我说,乱讲。我只当过着一种不停失去朋友的人生,一起长大的伙伴早已断了来往。回忆起她时,也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匆匆离去的过客,她的表白使我困惑,但也会随着记忆模糊而被遗忘的。这样就好。
  我们都还保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许久之后,她给我发消息,说她来N城,能不能见面。我没有回复,也没有去接她,或许我该保持基本的礼貌,维持一种基本的关系。但是我仍然不想和她说话,她转身背弃我的那个夜晚,我感到我们之间的某种维系也在黑暗中断裂了。我无法见她,便开始了一趟趟错过火车站的公交之旅。毫无意义。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无事可干罢了。我在江边的那块荒地上找到一块较为干净的沙地,只有几丛草在长着,我用树枝画了一个圈,很多个下午,我就坐在这块我的领地里望着江水、对岸和偶尔有鸟飞过的天空。

5


  那天下午,我再次来到江边。远远地看见,我的领地被两个陌生人占据了,他们一人拿着一把乐器,愤怒、快速地划拨着琴弦,向江水发出吼声。今天的江边虚度时光是不成了,我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候,他们其中一个人看见我了,很用力地向我招手,招呼我到他们那边去。   此时的江边是灰色的,石头、枯草、江水和身披阴天的我。我们不约而同地挽留冬天最后的余韵,但他们却像春天提前降临。穿粉色外衣的男孩说,你好,我们是玩蛋乐队。我说,完蛋?他说,是的,不是,不是完蛋,是玩蛋,play。我有点懵,但还是点了点头。穿蓝色外套宛如天空的女生跳跃起来。她说,太好了我们终于有观众了。
  他们说他们找不到练习的场地,便常常来江边唱歌。女孩说在江边终于没有人管他们,但也失去了观众,于是她常常想象江风把他们的歌声带去河流下游的某个远方。
  男孩弹奏了第一个音符,他的声音里有种金黄的色彩。女孩加入合奏,柔和的旋律像晴天时飘动的云。
  离开书本和陈腐的昨天
  告别理想和你说的永远
  远方乐园以及遥远的名字
  水中浮现了美丽的影子
  他们划桨 他们歌唱
  他们爱呀恨呀和所有人一样
  他们眼前出现一片彩虹的海
  他们经过的地方鲜花盛开
  ……
  他们的乐声欢快,我也不自觉地和他们一同律动了起来。原本暗沉沉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束耶稣光轻盈地落在河面上。音乐更加欢快了,间奏的旋律繁密复杂,他们的手指飞快在琴弦上舞动着。忽然,男孩轻微皱了皱眉,但乐声没有下沉,交错的琴声里流淌着盛宴,一直到几百只酒杯碰杯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他们的演奏才画上句点。
  男孩的手指被琴弦划破了。弦上,原木的琴面上,地面干燥的石头上,盛开了鲜红的点点花朵。
  我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缓慢地鼓起掌来。

6


  回程的公交车恰好是我来时的那辆,椅背上有我贴上去的那片美少女战士贴纸。我打开手机,重新查看她给我发的消息。我无法成为她的爱人,但可以做一个礼貌的陌生朋友。我给她回消息:抱歉没能去接你,最近怎么样?
  几分钟后,她没回我。天已经黑了,窗外车灯流淌。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接了,我聽见她轻轻地呼吸声。
  我说,嗨。
  她说,嗨,刚准备回你的信息。本来以为你不用这个号码了呢。
  我说,太久没和你说话了。你来N城了吗?
  她说,嗯,和我男朋友来旅游了。N城很美,我们吃了很多好吃的。
  我说,你有男朋友了?恭喜啊。
  她说,嗯,是现在的同学。你下次来S城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们可以见一见。
  我说,好。抱歉之前没回你。
  她说,没关系。
  我们挂了电话。那个放烟花的夜晚在我记忆中终于模糊了,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也许它只是我逼仄的高中生活的一个幻觉,至少我现在已经失去了证明它的机会。我似乎重新拥有了一个朋友,但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把座位上美少女战士的贴纸撕了下来,之后或许不会再坐这趟车反复错过火车西站了吧。再次路过旧街区,那家叫“快乐尘埃”的店亮起了灯,昏暗的白炽灯,仿佛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遗产。
  隐隐约约的,我听见火药炸开的声响。公交车开到了开阔的城郊,向学校靠近了。我从车窗玻璃里看见自己疲惫的脸,想着玩蛋乐队的那首歌。他们的名字太滑稽了,我看见玻璃里的我扬起笑容。他们经过的地方鲜花盛开。再过一段时间,或许我途经的这片荒野,光秃秃的树上,也将开满鲜花。呼吸结成了窗上的雾气,我匆匆用袖子擦去。砰。我被照亮了。远处漆黑的地平线上,绽放开了硕大的烟花。
  主持人:王学森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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