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妈离婚两年了。
　　今年2月15日是我的生日，我想让离异的爸爸妈妈一起为我庆祝生日。我要对他们说：“谢谢爸爸妈妈，谢谢你们给予我生命，谢谢你们把我抚养成人！”
　　我上高一的时候，爸爸离开了我和妈妈。自从爸爸妈妈离婚以后，我学会了思考。表面上我开朗爽快，实际上我心事重重。
　　说实在的，我和爸爸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他一直非常严厉。我小学毕业没考上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那天，他一进门就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然而，爸爸走了后，我慢慢明白了，表面上固执、严肃、倔强、粗暴的爸爸，内心深处也有一块温柔的土壤。
　　每逢新学期临近开学之时，爸爸肯定会带我去超市买东西。他和妈妈分手以后，我的衣服和学习用具都是他掏钱买的。
　　记得去年8月的一个星期天，爸爸说要在华洋堂购物中心给我买牛仔裤。买完后，爸爸提着包带我进了麦当劳。我故意用撒娇的口吻说：“老爸想开了？”过去，我不止一次叫喊要吃麦当劳、肯德基，可他说：“我这中国胃特土，受不了那洋玩艺，吃进去不舒服，也不想中国人的钱让外国人挣走。”那时候，我觉得他思想太狭隘了。
　　爸爸站在柜台前问我：“吃什么？”我点了一大堆好吃的，而他只要了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清咖啡”。他由着我的性子，娇惯我，我知道他是在刻意补偿因为离婚带给我的不快。
　　我吃完了，他也一口喝尽杯子里的苦咖啡，跟着我走出了麦当劳。“你自己回家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他拦了一辆的士，打开门让我上车，然后，又掏出500元钱塞给我。“拿好了，下个月的生活费。听话，好好学习。”这种叮咛如果搁在过去，我会觉得很烦、很没劲，但那天我被离别的酸楚紧紧包裹着，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汽车开走了，泪眼模糊中，我从反光镜里看到爸爸仍站在马路边。8月的正午，如火一样的骄阳白花花地洒在他那瘦弱的身躯上，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两眼望着逐渐远去的的士……那一刻，我明白了爸爸非常在乎我。
　　
　　 （二）
　　
　　临过生日的前几天，我把邀请爸爸回家庆祝我生日的打算告诉了妈妈。妈妈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他答应了吗？”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妈妈眼中闪过一丝略带惊喜的慌乱。她搓着双手问我：“吃什么呀？”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最喜欢吃老妈包的饺子了，当然是吃饺子。”
　　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我试图了解他们的过去。妈妈曾说过她和爸爸的恋爱史，告诉我，他们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他们恋爱的过程颇具戏剧性。
　　那年，妈妈和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刚刚约会完，在回家途中被车撞了。正好让爸爸碰上了，他帮忙将妈妈送进了医院，却被随后到来的妈妈的家人误认为是肇事者，爸爸没有过多解释。
　　后来，妈妈说爸爸特别狡猾。婚后曾向妈妈坦白过为何不替自己申辩的理由：妈妈年轻时是不可多得的美人，爸爸说看了她第一眼之后还想再看第二眼。而且，爸爸本身也有一副热心肠，见到别人有困难就帮忙。妈妈从昏迷中醒过来并彻底明白之后才说撞伤自己的是一辆男式自行车，因为她清楚地看见了前边的保险叉子，而爸爸的车只不过是一辆很旧的飞鸽女车。在蒙受冤枉的情况下，爸爸仍坚持去医院探望妈妈。
　　后来，他们好上了。原来，妈妈住院期间，妈妈的恋人只露了一面，看见她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半边脸缠着绷带，只安慰了几句就走了，很长时间没再露面。妈妈能够下地走路时，那个男朋友才出现，妈妈拒绝了他。
　　很多个夜晚，我看着留在自己影集中唯一的一张全家合影发愣。家里其它的照片被爸爸妈妈争吵时撕碎了，只剩下一张我100天时的合影。我坐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头挨着头，脸上洋溢着快乐。可就是这样一对曾经相爱的夫妻却在日后变成见面就吵架的冤家。
　　因为痛恨爸爸的粗暴，在他们吵架时，我百分之百地站在妈妈一边。在他们办理离婚手续时，妈妈问：“你跟我还是跟他？”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跟妈妈。”
　　当时，我为这种选择庆幸，毕竟可以远离粗暴了。爸爸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就整理自己的衣物，提着一个大包袱和一个破旧的皮箱走了。妈妈坐在床边轻声啜泣，我心里空荡荡地走到门口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
　　爸爸走出几步后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眼里有凄凉和忧伤。他嘴唇动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抿了抿嘴转身走了。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没吃饭，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难受。
　　自从爸爸妈妈离婚后，爸爸就再也没回过家，每次给我抚养费都是在学校门口，他把抚养费亲手交给我，里边总会夹着一张留言条。第一张是：希望你不要恨爸爸，分手是不得已而为之。第二张是：爸爸给人帮忙，连着干了6个晚上，得了700元钱，咱俩对半劈，但你要节省着花。爸爸在努力，但爸爸只不过是和很多人一样在靠有限的工资收入维持生活。我会尽量多找些事情做，让你宽裕一些。
　　虽说每张纸条只有几句简短的话，但那一张张留言条却使我理解了爸爸。那些纸条我都保留着，当想爸爸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三）
　　
　　这一次家人一起吃饭，我为自己能够把离婚的爸爸妈妈聚合在一起而骄傲，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这个面子。他们客气的问候让我感到可笑。吃饭时，我说：“我送给爸爸和妈妈的礼物是，促成您二位在分手两年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和谐对话。”妈妈红着眼睛说：“就你这丫头话多。”他们举杯祝福对方时，我偷偷地溜到一边读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封信。
　　爸爸在信中写道：我和你妈妈不断争吵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原来，我是想等到你18岁时再离婚的，但等不下去了。那时候，你妈妈总骂我窝囊废，但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奋斗。不错，爸爸的确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说到底就是一个公司员工，可我也不能削尖脑袋干损人利己和违法乱纪的事情，最多背着单位在外边悄悄地干份兼职。说起来，我觉得自己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当然，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窝囊，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多学习成绩不如我的同学，可上大学使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好。这件事我本来就窝火，你妈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她总指责我没眼光。白天说就说吧，晚上想过夫妻生活也不行，总是拒绝，而且话又说得很损，弄得我一点儿自尊都没有了，再也没有比被自己妻子看不起更伤男人自尊的事了！离婚的后果我不是没有仔细考虑过，翻来覆去想过无数回。我在社会上面临那么大的竞争压力，我需要家庭的关怀，可连最基本、最低水平的温暖都无法得到，离婚成了必然。我不是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只是说一下实际感受。既然婚姻没有一点儿温情，我就破了它！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破坏行为。我没有别的本事，只好拿自己开刀……
　　那一刻，我惊讶于爸爸的坦诚。或许这件事最能说明问题，否则，一向骄傲的爸爸怎么可能将他们夫妻间难于启齿的隐私告诉女儿！我忽然感到爸爸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无助。
　　两年多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再娶再嫁。曾有很多次，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和妈妈？”他总是说：“等你长大了，爸爸会告诉你的。”
　　从小到大，我没有看到过爸爸和妈妈分别送给对方的任何一件礼物。妈妈总是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感情挫折太多，根本不屑于小情小调的缠绵。”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的感情世界一片荒凉。爸爸送给我的这份生日礼物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他的诉说不得不让我重新审视他们的情感。
　　我一边读信一边哭。生日这天，我不但打开了系在心中两年多的死结，也彻底原谅了爸爸妈妈。也许，18岁不仅仅意味着孩子长大成人，可以办理身份证，拥有选举权，还意味着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的质的转变。
　　吃过饭，爸爸妈妈谦让着在一起刷碗，那会儿我非常开心。前两年的春节，都是妈妈和我两个人过的。尽管我和妈妈尽可能露出笑容，但谁都知道那是装模作样，没有丝毫的轻松和愉悦，反而有一种强颜欢笑的沉重。谁能知道我小小的心灵究竟容纳了多少辛酸与苦涩？
　　任何离异的父母都无法体会到自己的行为给子女带来的伤害。不错，离婚能使你们自由，你们有权利解除痛苦，也有权利再度追求各自的幸福。但是，几乎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都不快乐。从感情上讲，我无法评说父母在离异问题上的是非曲直，因为我的生命离不开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是他们的聚合物，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精血。我无法判断爸爸和妈妈究竟谁对谁错。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离婚之后，反而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在我面前流露出谅解对方的意思，我能从他们的眼光中看出那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而是发自心底的感触。
　　收拾完餐具后，我拿出数码相机说：“咱们拍一张合影吧，这样就把一家三口拴在了一起，就算是我送给爸妈的礼物。”于是我让爸妈靠在一起，支好三角架，调好焦距，又走过去搬弄爸爸妈妈的脸。那一刻，我离爸爸很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爸爸脖颈上的皱纹是那么深、那么长、那么多，竟然忍不住哭起来。我一哭，爸爸妈妈也落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一同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