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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像失控的汽车
一个阴雨的下午，咨询室很安静，卫女士几乎是一边抽泣一边讲述儿子的病情。她的儿子旭东今年16岁，在上海市普陀区某中学读初三。马上要中考了，旭东出现了一系列反常行为，让她万分焦虑。
卫女士告诉我，她和丈夫张先生是四川眉山人，早年在眉山做皮具生意，赚了些钱，2006年到上海发展。那时，旭东8岁，留在家乡读书，生活由奶奶负责照顾。2012年，夫妻俩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算是站住了脚，刚好旭东小学毕业，于是把他接到上海来上初中。“那时我家经济富裕，公司业务也走上了正轨，为了照顾孩子，我把生意交给丈夫管，回家做了全职妈妈。”卫女士说，“因为我发现旭东很胆小，做事小心谨慎，没主见，成绩也不好，我怕他学习跟不上。”旭东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过得很不开心，不过一个学期以后就适应了，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上游。
没有妻子的帮衬，张先生的皮具批发生意渐渐走了下坡路。“公司业绩不好倒也罢了，大不了少赚一点，可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染上了赌瘾，天天泡在麻将桌旁，不到一年工夫就把经营7年的公司赔了进去，还欠了14万元的赌债。”卫女士痛心疾首地说。
旭东上初二下学期时，张先生为躲赌债，离家出走了两个月。卫女士被债主逼得没办法，只好把房子卖掉，还清了丈夫的赌债，娘儿俩在旭东的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她用还赌债之后剩余的卖房钱在皮具市场里租了一个小铺位，一边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准备东山再起，一边苦苦等待丈夫归来。
家庭变故使旭东深受打击，他觉得自己很不幸，很自卑。卫女士说：“旭东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常常问我，爸爸啥时候回家？爸爸一个人在外面，住在哪儿？谁给他饭吃？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小小年纪就知道操大人的心。我发现，旭东经常失眠，白天没精打采的，学习效率很低。最重要的是，他成天忧心忡忡的，在公共场合总是显得不自在。我担心他患了自闭症。唉！真是命运弄人啊！好好的一个家，当初不知被多少人羡慕，但顷刻之间就败了，我的家就像一辆失控的汽车，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灾难。”
对卫女士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安慰了她一番。关于旭东的疑似心理问题，我没有发表意见，因为我还没有和旭东见过面。
思绪像脱缰野马
第二天上午，旭东来到了心理咨询室，我们单独面对面交流。
旭东告诉我，他小的时候虽然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但很少见面，每天晚上，总是等他睡着了爸爸妈妈才回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爸爸妈妈又离开了。奶奶告诉他，爸爸妈妈在做皮具生意赚钱，之所以这样起早贪黑地辛苦，都是为了他，因为有钱才能吃饭，有钱才能上学，将来还要到大城市上学。他经常哭着要妈妈，奶奶就哄，哄不住就骂他不懂事。慢慢地，他适应了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后来，爸爸妈妈来上海做生意，他在眉山生活得很不好，总感觉无依无靠，被同学欺负也不敢反抗。奶奶是一名退休的小学教师，对他要求非常严格，让他感觉格外压抑。有一天，他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拿家里的鸡蛋砸邻居家的狗，被奶奶看到了。奶奶打了他一耳光，命令他跪在门口悔过，还饿了他两顿饭。“要是爸爸妈妈在家，怎么能容忍奶奶的狠毒？”回忆往事，旭东仍忿忿不平。
上小学四年级时，旭东随口跟同学说，自己喜欢班里的某个女生，被同学们炒得沸沸扬扬。后来他就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生，总是很注意她，但他那时候根本不敢跟女生说话。“可能我的脸皮本来就薄吧，一跟女生说话就脸红心跳。现在，我和班里的女生说话仍感觉很有压力。”
我插话道：“那你心里想不想跟女生说话呢？”
旭东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点点头。我放心了，旭东可能有人际交往障碍，但至少性心理正常。
旭东接着说，上海的同学都很友好，没有嘲笑过他的四川方言，还教他打篮球、玩电脑，向他推荐流行的音乐，等等。他想忘掉自己是小城市来的人，做一个真正的上海人，过有品位的生活。当时他家经济富裕，妈妈又舍得为他花钱，事事顺着他，苹果手机、苹果随身听、苹果平板电脑都给他配齐了。有同学问他是不是“富二代”，他欣然承认，并洋洋自得。“其实，我得意的是有妈妈爱我，不是炫富。”旭东解释。但是，他还没有真正融入上海的生活，家里就出现了变故。爸爸躲赌债离开家，不知去向，也不和家里联系，旭东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生活失去了依靠。一方面，他担心爸爸一人在外颠沛流离，生活没人照顾，担心他住的地方有蛇、老鼠或跳蚤，等等。最近两个多月，他又开始担心爸爸妈妈会出现种种意外，车祸、楼上掉下重物、地震……即使上课也会有这样的担心在大脑中萦绕，挥之不去。“我的思绪就像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另一方面，他担心同学们知道他家里的事，笑话他，看不起他。他最担心同学刘诗琪看不起他，因为他正在暗恋这名漂亮的同班女生。
“现在，只要看到同学们小声交谈，我就觉得是在说我家的事，他们的笑声在我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旭东说，“我知道这样想没必要，现实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这样想。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心情烦躁，日夜不宁，晚上睡不着，白天脑袋发晕，全身倦怠。这种状况，学习效率肯定非常低。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了，该思考问题时常常走神，不该考虑的问题却死死缠住自己，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心里不踏实，常因紧张而心跳加速。对了，我的饮食也很不正常。有时，我一顿吃得很多，接下来两天都不饿。”他还告诉我，他经常头疼、胃疼，去医院做过各种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秩序感不可或缺
通过两个小时的交流，我对旭东的心理做出初步评估：思维逻辑清晰，无幻觉出现，有自知力，精神疲惫，有强迫与反强迫思维的典型症状，人际关系敏感。
征得卫女士同意，我用症状自评量表（SCL-90）对旭东的心理健康进行了测试。结果显示，他的心理健康状况不佳，患有强迫症和人际关系障碍，有必要接受心理辅导。交谈中，我发现他伴有恐惧、焦虑等症状，情况一定比测试反映出的问题更复杂，但强迫性思维和人际关系障碍是主要症状，当主要症状得以消除，其他症状自然会缓解。 卫女士问：“家庭变故是大人的事，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呢？”
我解释道：“旭东的心理问题，是从小到大不良的家庭环境综合影响所致。总的来说，是他内心的秩序感遭到了破坏。”
“秩序感是什么？”
我说：“心理学认为，人类通过观察周围环境来预测规律的运动变化，由此确定所接受信息的含义，这种预测就叫作秩序感。在旭东需要与父母建立亲密感，享受母爱，行为上模仿父母的时候，父母正忙于做生意，无暇照顾他;在旭东需要其他感情来补偿母爱的时候，奶奶的严格要求和体罚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伤害，使他安全感和自信心不足;初到上海时，旭东刚刚进入青春期，正是建立独立意识的时候，妈妈却开始补偿母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致使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开始依赖父母，错过了独立意识的形成期，所以做事没有主见，还像小孩子那样，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正当他信心满满地想开始新生活时，家庭出现变故，爸爸突然离家，不知去向，使旭东突然失去了主心骨，陷入担忧、不知所措之中不能自拔，丧失了安全感。您看，这是不是有点像季节倒错？庄稼怎么能长得好呢？旭东在这样的成长过程中怎么能有正常的秩序感呢？他面临中考，学习压力大，又缺乏自信心，内心的冲突导致强迫症，而情绪的变化，心理不堪重负，最终引起了生理功能的紊乱。”
卫女士默默点头，又问：“那人际关系障碍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儿童人际交往能力的发展是以安全感和自信心为基础的，旭东安全感不足，自信心较弱，本来就比较敏感，使其与人交往不主动，缺少知心朋友倾诉烦恼，而小学三年级的暗恋女生事件使他人际关系敏感度增强。一方面，他向要好的同学吐露心声，却被无情出卖，另一方面，隐私被公开宣扬又抑制了他对异性的好感，对异性交往的认知产生了偏差，他认为暗恋女生是错误的。这个不正确的认知在他的青春期又给他带来了困扰，初二时暗恋同班女生刘诗琪加重了他内心的焦虑。总之，旭东内心深处沉淀了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于是他本能地筑设起强大的心理防御堤坝，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样的心态，在人际交往中产生很大的焦虑就不奇怪了。久而久之，旭东养成了强迫人格，特点是做事循规蹈矩，缺乏决断力，犹豫不决，拘谨，过分注意细节和形式。”
“都是我害了孩子！”卫女士自责不已，“为今之计，该怎么帮孩子呢？”
我说：“除了帮孩子重建秩序感，别无他路。”
不要跟自己较劲
强迫症是需要较长时间和耐心治疗才可能根治的。我对旭东的心理治疗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在赢得旭东充分信任的基础上，我开诚布公地给他讲解了强迫症的发生基础与个性缺陷的关系，使他对自己的个性特点和所患疾病有正确的认识，对周围环境、现实状况有客观的判断，丢掉精神包袱，以减轻不安全感。
第二阶段，我采用森田疗法和认知行为疗法，帮助旭东改变强迫思维模式。具体分三个步骤：
1. 改变过去的习惯思维模式。学习控制自己不对强迫性想法作反应，不管它对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干扰。
2. 学会正确归因。接受强迫症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要责怪自己意志力不强，避免所有类似“有这种强迫观念的人，是多糟糕，真的很奇怪……”等负面的、批评的想法，勇敢面对现实生活。我告诉旭东，不要跟自己较劲。家庭变故不是他的错，他也帮不了父亲，他要做的是承担自己学习、生活中应承担的责任。
3. 转移注意力。将注意力从强迫观念中转移开，延缓对强迫观念的反应，时间至少15分钟以上。刚开始时可以从延缓5分钟做起。当头脑中产生了强迫思维，要有意识地做其他感兴趣、有建设性的活动，比如散步、运动、听音乐、读书、玩计算机、玩篮球等。
此外，我还对旭东进行自我减压训练，如腹式呼吸法、感觉想象法、宣泄疗法、音乐疗法等，循序渐进地帮助他解除由强迫症引起的焦虑，改变他的行为方式。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自己感觉到强迫性思维大大减弱甚至消失。
第三阶段，帮助旭东学习合理的应激方法，减轻不确定感，增强人际交往能力。方式是给他布置作业，引导他学会理性思考。作业内容主要有以下三类：
1. 总结人际交往的困惑。找出自己在人际交往中苦恼和烦闷的事由，写出书面认识。找出认识中不合理的信念，经过自我反驳，用正确的积极的信念取代不合理信念。
2. 选出自己最擅长做的事，坚持每天做一个小时左右，如唱歌、打篮球、棋类等文艺活动，尽量坚持写日记。
3. 培养持久性和忍耐力，每天活动量在1.5～2小时，增加主动与人交谈、看电视新闻等社会活动。
同时，我请卫女士在家监督旭东积极行动，对他的懒惰既不姑息迁就，也不矫枉过正，帮助他积极从事体育、文娱、社交活动，使他逐渐从强迫思维的境地中解脱出来，有和谐愉快的人际交往。
经过三个月的心理辅导，旭东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变化，对未来生活乐观了许多。他告诉我，大脑中依然会闪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但他基本能够做到顺其自然。他的睡眠也得到了改善，课堂上注意力集中了，学习开始进步，对生活有了信心和勇气。但他自我感觉人际交往敏感还有待进一步改善。
旭东参加中考前半个月的一天，卫女士打来电话，说张先生回家了。她激动地说：“他不知道我已经替他还清了赌债，但他记得儿子中考的日期，说什么也要回来给儿子加油。”
我忙问：“旭东有什么反应？”
卫女士刚要说什么，电话被夺走，继而传来旭东的声音：“我感觉好幸福！我们一家三口要在上海重新开始！有了爸爸的支持，我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
听到旭东自信地呐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编辑：陈彤】
一个阴雨的下午，咨询室很安静，卫女士几乎是一边抽泣一边讲述儿子的病情。她的儿子旭东今年16岁，在上海市普陀区某中学读初三。马上要中考了，旭东出现了一系列反常行为，让她万分焦虑。
卫女士告诉我，她和丈夫张先生是四川眉山人，早年在眉山做皮具生意，赚了些钱，2006年到上海发展。那时，旭东8岁，留在家乡读书，生活由奶奶负责照顾。2012年，夫妻俩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算是站住了脚，刚好旭东小学毕业，于是把他接到上海来上初中。“那时我家经济富裕，公司业务也走上了正轨，为了照顾孩子，我把生意交给丈夫管，回家做了全职妈妈。”卫女士说，“因为我发现旭东很胆小，做事小心谨慎，没主见，成绩也不好，我怕他学习跟不上。”旭东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过得很不开心，不过一个学期以后就适应了，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上游。
没有妻子的帮衬，张先生的皮具批发生意渐渐走了下坡路。“公司业绩不好倒也罢了，大不了少赚一点，可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染上了赌瘾，天天泡在麻将桌旁，不到一年工夫就把经营7年的公司赔了进去，还欠了14万元的赌债。”卫女士痛心疾首地说。
旭东上初二下学期时，张先生为躲赌债，离家出走了两个月。卫女士被债主逼得没办法，只好把房子卖掉，还清了丈夫的赌债，娘儿俩在旭东的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她用还赌债之后剩余的卖房钱在皮具市场里租了一个小铺位，一边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准备东山再起，一边苦苦等待丈夫归来。
家庭变故使旭东深受打击，他觉得自己很不幸，很自卑。卫女士说：“旭东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常常问我，爸爸啥时候回家？爸爸一个人在外面，住在哪儿？谁给他饭吃？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小小年纪就知道操大人的心。我发现，旭东经常失眠，白天没精打采的，学习效率很低。最重要的是，他成天忧心忡忡的，在公共场合总是显得不自在。我担心他患了自闭症。唉！真是命运弄人啊！好好的一个家，当初不知被多少人羡慕，但顷刻之间就败了，我的家就像一辆失控的汽车，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灾难。”
对卫女士的遭遇，我表示同情，安慰了她一番。关于旭东的疑似心理问题，我没有发表意见，因为我还没有和旭东见过面。
思绪像脱缰野马
第二天上午，旭东来到了心理咨询室，我们单独面对面交流。
旭东告诉我，他小的时候虽然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但很少见面，每天晚上，总是等他睡着了爸爸妈妈才回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爸爸妈妈又离开了。奶奶告诉他，爸爸妈妈在做皮具生意赚钱，之所以这样起早贪黑地辛苦，都是为了他，因为有钱才能吃饭，有钱才能上学，将来还要到大城市上学。他经常哭着要妈妈，奶奶就哄，哄不住就骂他不懂事。慢慢地，他适应了没有爸爸妈妈的生活。后来，爸爸妈妈来上海做生意，他在眉山生活得很不好，总感觉无依无靠，被同学欺负也不敢反抗。奶奶是一名退休的小学教师，对他要求非常严格，让他感觉格外压抑。有一天，他和小伙伴一起玩耍，拿家里的鸡蛋砸邻居家的狗，被奶奶看到了。奶奶打了他一耳光，命令他跪在门口悔过，还饿了他两顿饭。“要是爸爸妈妈在家，怎么能容忍奶奶的狠毒？”回忆往事，旭东仍忿忿不平。
上小学四年级时，旭东随口跟同学说，自己喜欢班里的某个女生，被同学们炒得沸沸扬扬。后来他就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生，总是很注意她，但他那时候根本不敢跟女生说话。“可能我的脸皮本来就薄吧，一跟女生说话就脸红心跳。现在，我和班里的女生说话仍感觉很有压力。”
我插话道：“那你心里想不想跟女生说话呢？”
旭东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点点头。我放心了，旭东可能有人际交往障碍，但至少性心理正常。
旭东接着说，上海的同学都很友好，没有嘲笑过他的四川方言，还教他打篮球、玩电脑，向他推荐流行的音乐，等等。他想忘掉自己是小城市来的人，做一个真正的上海人，过有品位的生活。当时他家经济富裕，妈妈又舍得为他花钱，事事顺着他，苹果手机、苹果随身听、苹果平板电脑都给他配齐了。有同学问他是不是“富二代”，他欣然承认，并洋洋自得。“其实，我得意的是有妈妈爱我，不是炫富。”旭东解释。但是，他还没有真正融入上海的生活，家里就出现了变故。爸爸躲赌债离开家，不知去向，也不和家里联系，旭东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生活失去了依靠。一方面，他担心爸爸一人在外颠沛流离，生活没人照顾，担心他住的地方有蛇、老鼠或跳蚤，等等。最近两个多月，他又开始担心爸爸妈妈会出现种种意外，车祸、楼上掉下重物、地震……即使上课也会有这样的担心在大脑中萦绕，挥之不去。“我的思绪就像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另一方面，他担心同学们知道他家里的事，笑话他，看不起他。他最担心同学刘诗琪看不起他，因为他正在暗恋这名漂亮的同班女生。
“现在，只要看到同学们小声交谈，我就觉得是在说我家的事，他们的笑声在我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旭东说，“我知道这样想没必要，现实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这样想。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心情烦躁，日夜不宁，晚上睡不着，白天脑袋发晕，全身倦怠。这种状况，学习效率肯定非常低。该记的记不住，该忘的忘不了，该思考问题时常常走神，不该考虑的问题却死死缠住自己，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心里不踏实，常因紧张而心跳加速。对了，我的饮食也很不正常。有时，我一顿吃得很多，接下来两天都不饿。”他还告诉我，他经常头疼、胃疼，去医院做过各种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久了。
秩序感不可或缺
通过两个小时的交流，我对旭东的心理做出初步评估：思维逻辑清晰，无幻觉出现，有自知力，精神疲惫，有强迫与反强迫思维的典型症状，人际关系敏感。
征得卫女士同意，我用症状自评量表（SCL-90）对旭东的心理健康进行了测试。结果显示，他的心理健康状况不佳，患有强迫症和人际关系障碍，有必要接受心理辅导。交谈中，我发现他伴有恐惧、焦虑等症状，情况一定比测试反映出的问题更复杂，但强迫性思维和人际关系障碍是主要症状，当主要症状得以消除，其他症状自然会缓解。 卫女士问：“家庭变故是大人的事，孩子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事呢？”
我解释道：“旭东的心理问题，是从小到大不良的家庭环境综合影响所致。总的来说，是他内心的秩序感遭到了破坏。”
“秩序感是什么？”
我说：“心理学认为，人类通过观察周围环境来预测规律的运动变化，由此确定所接受信息的含义，这种预测就叫作秩序感。在旭东需要与父母建立亲密感，享受母爱，行为上模仿父母的时候，父母正忙于做生意，无暇照顾他;在旭东需要其他感情来补偿母爱的时候，奶奶的严格要求和体罚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伤害，使他安全感和自信心不足;初到上海时，旭东刚刚进入青春期，正是建立独立意识的时候，妈妈却开始补偿母爱，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致使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开始依赖父母，错过了独立意识的形成期，所以做事没有主见，还像小孩子那样，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正当他信心满满地想开始新生活时，家庭出现变故，爸爸突然离家，不知去向，使旭东突然失去了主心骨，陷入担忧、不知所措之中不能自拔，丧失了安全感。您看，这是不是有点像季节倒错？庄稼怎么能长得好呢？旭东在这样的成长过程中怎么能有正常的秩序感呢？他面临中考，学习压力大，又缺乏自信心，内心的冲突导致强迫症，而情绪的变化，心理不堪重负，最终引起了生理功能的紊乱。”
卫女士默默点头，又问：“那人际关系障碍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儿童人际交往能力的发展是以安全感和自信心为基础的，旭东安全感不足，自信心较弱，本来就比较敏感，使其与人交往不主动，缺少知心朋友倾诉烦恼，而小学三年级的暗恋女生事件使他人际关系敏感度增强。一方面，他向要好的同学吐露心声，却被无情出卖，另一方面，隐私被公开宣扬又抑制了他对异性的好感，对异性交往的认知产生了偏差，他认为暗恋女生是错误的。这个不正确的认知在他的青春期又给他带来了困扰，初二时暗恋同班女生刘诗琪加重了他内心的焦虑。总之，旭东内心深处沉淀了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于是他本能地筑设起强大的心理防御堤坝，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样的心态，在人际交往中产生很大的焦虑就不奇怪了。久而久之，旭东养成了强迫人格，特点是做事循规蹈矩，缺乏决断力，犹豫不决，拘谨，过分注意细节和形式。”
“都是我害了孩子！”卫女士自责不已，“为今之计，该怎么帮孩子呢？”
我说：“除了帮孩子重建秩序感，别无他路。”
不要跟自己较劲
强迫症是需要较长时间和耐心治疗才可能根治的。我对旭东的心理治疗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在赢得旭东充分信任的基础上，我开诚布公地给他讲解了强迫症的发生基础与个性缺陷的关系，使他对自己的个性特点和所患疾病有正确的认识，对周围环境、现实状况有客观的判断，丢掉精神包袱，以减轻不安全感。
第二阶段，我采用森田疗法和认知行为疗法，帮助旭东改变强迫思维模式。具体分三个步骤：
1. 改变过去的习惯思维模式。学习控制自己不对强迫性想法作反应，不管它对自己的生活有多大干扰。
2. 学会正确归因。接受强迫症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要责怪自己意志力不强，避免所有类似“有这种强迫观念的人，是多糟糕，真的很奇怪……”等负面的、批评的想法，勇敢面对现实生活。我告诉旭东，不要跟自己较劲。家庭变故不是他的错，他也帮不了父亲，他要做的是承担自己学习、生活中应承担的责任。
3. 转移注意力。将注意力从强迫观念中转移开，延缓对强迫观念的反应，时间至少15分钟以上。刚开始时可以从延缓5分钟做起。当头脑中产生了强迫思维，要有意识地做其他感兴趣、有建设性的活动，比如散步、运动、听音乐、读书、玩计算机、玩篮球等。
此外，我还对旭东进行自我减压训练，如腹式呼吸法、感觉想象法、宣泄疗法、音乐疗法等，循序渐进地帮助他解除由强迫症引起的焦虑，改变他的行为方式。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自己感觉到强迫性思维大大减弱甚至消失。
第三阶段，帮助旭东学习合理的应激方法，减轻不确定感，增强人际交往能力。方式是给他布置作业，引导他学会理性思考。作业内容主要有以下三类：
1. 总结人际交往的困惑。找出自己在人际交往中苦恼和烦闷的事由，写出书面认识。找出认识中不合理的信念，经过自我反驳，用正确的积极的信念取代不合理信念。
2. 选出自己最擅长做的事，坚持每天做一个小时左右，如唱歌、打篮球、棋类等文艺活动，尽量坚持写日记。
3. 培养持久性和忍耐力，每天活动量在1.5～2小时，增加主动与人交谈、看电视新闻等社会活动。
同时，我请卫女士在家监督旭东积极行动，对他的懒惰既不姑息迁就，也不矫枉过正，帮助他积极从事体育、文娱、社交活动，使他逐渐从强迫思维的境地中解脱出来，有和谐愉快的人际交往。
经过三个月的心理辅导，旭东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变化，对未来生活乐观了许多。他告诉我，大脑中依然会闪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但他基本能够做到顺其自然。他的睡眠也得到了改善，课堂上注意力集中了，学习开始进步，对生活有了信心和勇气。但他自我感觉人际交往敏感还有待进一步改善。
旭东参加中考前半个月的一天，卫女士打来电话，说张先生回家了。她激动地说：“他不知道我已经替他还清了赌债，但他记得儿子中考的日期，说什么也要回来给儿子加油。”
我忙问：“旭东有什么反应？”
卫女士刚要说什么，电话被夺走，继而传来旭东的声音：“我感觉好幸福！我们一家三口要在上海重新开始！有了爸爸的支持，我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
听到旭东自信地呐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