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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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婚的纪念相是上个星期照的,照相那天,老两口就说好,取相片也要一起去,因为这是两个人一生中的大事,任何细节都不能马虎。五十年真够长的,一天一个指头地掰着数,也要数半天。在茫茫人海中,两个陌生人相遇相识,组成一家,生养后人,相处半个世纪,且不说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就是平平顺顺地过来,也得令人高看的了。这个照片,当然是要一起去取的。
  取相片这天,老两口庄重得很,又穿上那天照相的衣服,周身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临到出门,老伴突然感到胸闷,出气也困难,站都站不住,脸都变青了。老伴从未有过这种状况,吓得罗长贵惊慌失措,紧张得手脚都发软。他赶忙扶她上床,用枕头垫着背,靠着床头板休息,喂她喝水。他一直坐在床边,握住她手不放,就像两人平时坐床上,说家长里短。过了好一阵,老伴感觉好一些,罗长贵才松了这口气。
  老伴不能去,罗长贵遗憾地摇头,对靠在床头板的老伴又叮嘱一阵,自己是带着牵挂出的门。
  放大成二十四寸的照片,装在描金雕花的相框里。这规格是儿子和媳妇商量订的。
  照片上的老伴新染的头发,虽然乌黑如漆,那些假却是看得出来的。头发前面烫的波浪,后面绾着髻,脸上化妆,这整体效果一烘托,又不觉得怪了,还觉得她一贯是讲究的。她穿着红缎暗花绲黑边的中式对襟,左胸别一枚胸针,一朵盛开的菊花,一片花瓣打着勾,斜伸出去,在灯光下发出光泽,映得胸部也挺突,整个人很精神的。颈上系一条粉红的小纱巾,巧妙地遮住发福的下巴,稍稍侧身坐在欧式缎面平凳上。罗长贵顶着一头花白,他从不染发,讨厌将化学液体糊在头上,认为那无异是在搞自杀。更主要是他觉得一头花白,才是一个有风度的老男人应有的,只是那天的三七开,分得又直又清晰。他穿藏青色夹克,衬白色衣领,风度翩翩站右后边,左手放在老伴左肩上。这造型是照相师设计的,很合老两口的心意,既表现亲热,又体现情感的交融。摄影室的灯光,被照相师调理得很好,老两口像处在春阳下,脸上的皱纹被明丽的阳光抚平,显得一点都不老迈。两人抿起嘴唇,望着镜头在微笑,笑得含蓄而又甜蜜。几十年的情感,被照相师一并收进照片里。
  腋下夹着相框的罗长贵,很快就回到家,他是有些着急的,想快点让照片给躺床上的老伴带去喜气,舒展她的心情。他一进家门,见老伴在做家务,相框来不及放下,就大声埋怨起来,”你不当身子是自己的吗,还不赶快上床去。”他放下相框,去夺老伴手里的事。
  “咋呼啥子,”老伴说,“老机器了,有点毛病是正常,哪是靠休息得好的?”她不松手,闪开他,依旧做自己的。包装里的相片,让她停住了。她叫罗长贵快打开,取出来看看。罗长贵取出来,端起相框对着她。她像照镜子似的看得很仔细,看着看着笑起来,对面的自己起码年轻二十岁。她高兴得连说两遍好。先前身体的不适,这时她忘到了云天外,像根本就没发生过。
  照片挂在什么地方,老两口商量好一阵,最终决定挂在床对面的墙上。这是大半辈子的记忆,一刻都不能离开,入睡前要见到,睁开的第一眼也要见到。
  这天午饭过后,在金婚喜庆目光的注视下,老两口双双进入午睡的梦乡。在它的陪伴下,都做过些什么梦,大概只有梦中人才知道。反正醒来的罗长贵,是没有记住的。不过,还在熟睡的老伴,是否正在美梦中,就不得而知了。
  罗长贵轻手轻脚下床,离去时,他突然生起看她的欲望。他惊奇地发现,岁月并非无情的,没有全部收走她身上的曲线,巅峰期的美貌,还依稀可见。他有几分得意,这些曲线,有过他多少亲抚,仿佛体温还留在手上。那唇线分明的嘴,此刻微微开启,像一句悄悄话,刚从里面流出来,惹人的笑意还留在嘴角上。他顿时潮涌起亲这张嘴,抚摸那些曲线的冲动。但行动却被年老的矜持喝止。他自嘲地笑笑,赶快逃离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翻报纸,声音也被他压得很低。
  满脑子里装的都是老伴昔日的身影,直到报纸有则消息,才扭转他的注意:南岸国际会
  展中心,土特产展销今天最后一天,所有展品打折销售。明天是周末,儿子一家要回来,孙子早闹着要吃梁平卤鸭子,他想去看看,有卖就买只回来。他要老伴一起去,此刻又不忍心将她叫醒。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她起来,便去叫她。一叫再叫,甚至摇她,都不醒来,她已经在昏迷中。
  罗长贵吓得手直抖,120三个数都拨错两次,三的一次才拨通。罗长贵不敢大动老伴,在等待救急时,他一会儿掐她人中,一会儿给她抹胸口。老伴还是没得一点反应。
  他现在很悔恨,轻视了灾难的警示,以为老伴是一时的不适,歇歇就会过去的。没想到,假象掩盖了真相,骗过他警觉,给了他狠狠的一击。吓得魂不附体的罗长贵,此时对老伴的严重性还是不愿承认,怕一承认,就真成为事实了。他跟在120车厢里,一直握着老伴没打吊针的手,不停地叨念,”你别吓我,你会好起来的……”这与其说是给她鼓劲,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尽管老伴在昏迷中,他相信她能听见,只要她能挺过来,他也就挺过来了。
  救护车一路响着笛声,左拐右拐地行驶在车辆缓行的道路上,不顾一切地超越其他车辆,红灯也不停歇。这车是尽量快了,罗长贵还嫌太慢,老伴的生命搭在它速度上的。
  经过紧张抢救,仍然无济于事,老伴始终未醒过来。
  罗长贵早年读书是在涪陵师院。涪陵是长江边的一座县城,离重庆城一百多公里。每年的寒暑假,他赶过路客轮溯江而上,回重庆城看父母。涪陵那时隶属四川,按毕业分配的原则,罗长贵本人清楚,能分到县城里教书,都要靠祖坟埋得周正,分回重庆城,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不可能的。于是对自己的分配前景,罗长贵表面无所谓,从不挂在嘴上,实际心是悲观到底的,甚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家里的人,卻为他的分配急得不可开交。他是独子,父母都想他回到身边。父亲是重庆南岸一家国营机器厂的车间主任,在厂里好歹算个业务干部,托人办个事,多少能占点便宜。打听到有个同事的儿子,在市教育部门工作,父亲厚起脸皮,提起烟酒,上门去求那同事。恰好同事的儿子,是重庆一所中学的校长。好得那时,人情再加一点烟酒,还能办点事。罗长贵毕业那年,那所中学指名要了他,条件是教毕业班,十年不得走人。   罗长贵是班上唯一进重庆城的,羡慕得同学的眼珠子都挺出来了。
  罗长贵没想到,去报到的学校才组建不久,叫重庆下城初级中学。这些对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回到了重庆城。可是,重庆城里居然会有这样的学校,又是他始料未及的。学校在下半城的花子街。花子街是上半城崖脚下的一条背街,崖上高楼大厦的影子,像张开的翅膀罩着这里,整日阴沉沉的。只有在大晴天的正午时分,太阳才肯露出一张窄脸,照临到街面上,街面上的脏和乱,这时像被放在放大镜下一样,特别显眼。阳光也很短,短得像過街一样,一会儿就梭下去了。街上是一些做小生意的铺子,卖蔬菜家禽的摊子摆得沿街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烂菜腐肉、鸡鸭粪便的气味,浓得风雨也吹打不散。
  这个学校,只有十来个班,教职员工拢共不到三十人,一幢教学楼也垮兮兮的。运动场只有巴掌大一块地方,一个打半场的篮球架,摇摇晃晃立在那里,像一阵风都能吹倒。整个白天,买卖的嚣声与学生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像走调的大合唱,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又从街那头荡回到街这头。这哪是像一所重庆城的中学,比起县份小场镇上的那些学校都好不到哪里去。罗长贵一想到要困在这里十大十年,骨头都会被熏臭,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学校被人们称为破学校,罗长贵一点不觉得怪,觉得怪的是一所学校竟没办伙食团,老师吃饭都跑到邻街的区医院搭伙。每到吃饭时间,老师拿起碗筷,三五成群拥上街头,一路敲碗一路唱“我们走在大路上,一起奔向医院食堂……”引来沿街路人的讥笑。有认识其中老师的,也不管对象是谁,仍然讽道:“哟,讨饭的队伍出动啦。”
  罗长贵从来不跟吃饭的队伍一起出动,总是找借故,要晚走一步的。
  这天吃午饭,罗长贵又晚去了,正中的饭桌都坐满人,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有一位女士在
  吃,一方还空起的。他端着饭菜过去,用脚勾开凳子,凳子拖出一阵响声。响声惊动了女士,她包起一嘴饭,望了他一眼。他当时没觉得怎样,坐在旁边吃起来。哪知一咀嚼,却嚼出了另一番味道。女士望的那一眼,犹如是抛出的一件东西,砸进了他的脑袋,横在里面沉甸甸的,想抠都抠不出来了。她是瓜子脸,尤其那条垂在白大褂肩上的独辫子,特别抢眼。能见到的这边脸上的酒窝,随着嘴动,像长有翅膀在飞,又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吸引他,令他着迷。他对吃饭不在意了,忍不住要去看她,看又不敢正眼,瞟一下,心狂跳一下,大得声音自己都能听见。
  在食堂吃饭很久了,怎么未见过这女士?她是医院的吗?她有男朋友吗?他故意吃得很慢,想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些问题,会够他想一阵,答案都藏得很深。事可以慢慢想,碗里的饭菜,却是要完的。于是他把吃的速度放慢又放慢,慢得不是在吃,像是数碗里的饭有多少粒。即便是这样,他仍然开始焦急起来,怕从此无缘再跟她同桌吃饭,怕机会不会再来。
  女士这时吃完了,拿起空碗要从他身边离去。他一下子失去了主张,顾不得还没吃完,也跟着站起来。他心是急的,动作是慌的,挨得太近,手倒拐碰落女士的碗。他慌忙丢掉手里的去接,结果两个的碗,同时在空中翻了一个滚,掉地上摔成八大块。叭叭两声脆响,声音很特殊,盖过食堂里所有的响动,食堂霎时静得无人一样,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们,刺得两个人脸红筋胀。
  他赶忙弯腰去捡起地上的碎片,好像碎片到他手上又能复原。他捧着一手的碎片伸向女士,掉碗那刻没受到惊吓的女士突然尖叫起来。他的手,被碎片划破,鲜血直流。女士抓住他手,帮他抖掉碎片,拉他去到治疗室。她给他消毒,上药止血,包扎。她动作熟练,眼里流露出怜惜。他看她做着这一切,手上虽然疼痛,心却是舒服的。
  她感到脸在发烫,躲开他的目光。“你是学校的老师?”她故意这样问。
  他不管她的意思,回答:“是的。”还问她,“你医院的?”
  “难道我们是大街上的?”她说得有点冷淡。
  他还是不管,又问:“在你们食堂吃这么久了,怎没见过你?”
  “这只能怪时间。”
  “倒是,”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停住手,抬头望他一眼,嘴上终于闪过一个抿笑。最后她对他说:“明天再来,连换三天。”
  第二天他去了。换药时,他将一只金边花瓷碗放在她面前,眼睛落在自己脚尖上,”这是赔你的碗。”声音细得只能他个人听见。
  “那用赔吗?”她在给他包扎,却听见了,反问他,“你的伤,流的血,又该怎么赔?”
  “碗该赔,打烂了补不起,流的血不用赔,它会自己又生的。”他说得很老实,语气是诚恳的。
  她咯咯笑起来,“你还有点幽默呢。”
  他也乐了,心头一轻松,便有了进一步跟她交谈的勇气。两人聊起来,知道她是这里的护士,是调来不久的。
  第三天换药时,他有些痛苦了,不是伤口,是心里恨伤口怎么不再深一些。心里一痛,他就感到有别的一些话想对她说,甚至还觉得,此时不说,再不会有机会说。可是话又被卡在喉咙口,想说说不出来。
  这天她戴起口罩,遮住整张脸,还有那对酒窝。她没有说话,神情很专注的。他想破译那双露出的大眼里的秘密,却没有成功,只看出口罩后面不可冒犯的威严。
  换完药,她用镊子把换下的纱布丢进垃圾桶。“好啦,”她松一口大气,说,“不用再来了。”
  他一下子慌起来,慌得一些疑问也冒出来:流的血和赔的碗,还有和她的交谈,这些都不是事实吗?跟她从此又回到陌生吗?题目自己出出来了,翻遍脑壳里的旮旮角角,却又找不到答案。他沮丧得差点流出泪水。他只得转身离去。这离去,是极不情愿的,又不得不走,就犹如明知有一件贵重的东西遗失在身后,掉回头去看,却又不见踪迹。
  “喂,”这时她对他一声大呼,“你转来。”
  他真像掉了东西似的,被她呼转身去。
  她手里扬起一只搪瓷碗,像摇拨浪鼓一样,对他说:“你没有碗,你怎么吃饭?”
  在他眼里,那只碗简直就是一件宝物,在她手里正发出光彩。他笑了,甜蜜充盈心中。先还令他沮丧的那些问题,现在像根本就没有过。他自问:这两天里,我没吃饭吗?他真的还有点搞不清楚,究竟吃过没有。管他的,他是奔过去的,伸出双手,郑重地从她手里接过来,把碗一下扣在胸前,双手紧紧地贴住,像怕有人要从他手里抢走。他只是望着她一阵憨笑,快活得难以形容,连谢都忘记说。   半年后,那女士成为他人生的伴侣。这么些年,一闪过去了,但他一直没忘这个情:学校虽说破,却培育和承载他和老伴的几十年的恩爱。这个情,他认死,要用一辈子来还。于是他坚守毕业班三尺讲台,四十多年未挪窝,直到学校与别的校合并,他退休。
  老校长比他先退,退之前,把他叫去办公室,关上门,拉住他手直摇,问:“老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一脸狐疑,不知老校长所云。
  老校长直奔主题,声音发抖地说:“学校就你这样的好老师,误你苦你了半辈子,我是不敢松手呀,你不要对我有怨恨哟!”
  他明白老校长的意思了。老校长眼里尽是歉疚,射在他脸上不闪开,反倒让他不敢对视,好像欠情的是他。
  “要是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你说,想去哪所学校?”老校长问他,又说,“我这人在教育系统没功劳有苦劳,人缘还过得去,拼这张老脸不要,求人也要把事给你办成。”
  老校长是个好好先生,同事背后叫他糯米。学校的好与坏,都是他这糯的。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西南大学本科生,这所中学成立,从一所市重点中学教务主任任上调来。来时,他脸是光鲜的,头发是茂密的。几十年操劳下来,脸上皱成核桃,头发磨个精光,一身还落下不少的疾病。罗长贵清楚,全校要该走,最该的是老校长,换个学校,他是真能干出名堂来的。
  老校长掏心掏肺的,就差点声泪俱下,感动得罗长贵要命。他抽出老校长抓住的手,“老校长,学校没亏我,你也不愧我,你们都是有恩于我的。你就安心退吧。”他又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这里我习惯了。几个十年都过了,哪里还有好去的?”


  这些日子以来,父亲衰老好大一头。以前对父亲岁月的渐失,罗渝感觉不大,现在能明显看见父亲的生命在迅猛地消去,像嘉陵江进入枯水季节似的。
  这天,他下班过父亲家来,一进门,满屋的冷落和凄凉,生硬地扎入眼内,惊得他连打几个寒战。该到吃晚饭了,父亲还躺在床上,床上衣物凌乱,被盖缩成一团。
  罗渝见了,这哪像个人睡的,简直狗窝不如。他不好这样说父亲,话只能闷在肚子里。
  父亲并没有睡着,睁起一双眼睛望天花板,目光是无神的,浑浊的,七零八落地飘散在空中,不知道父亲脑壳里在想些啥子。可能啥也没有想,就像这屋子一样空荡荡的。看样子,父亲还没吃饭。
  他打过招呼,就进厨房。厨房里一片狼藉,令他触目惊心。地上是残羹剩渣,几乎成渣滓堆。炒过东西的锅架在灶上,一只蟑螂正在饱餐里面的锅巴。锅巴积起有半指厚,还有层次,是反复用后没洗积起的。洗碗槽油腻腻的,用过的碗筷堆成像金字塔似的,碗里的残渣已干成壳,还生出绿黑的绒毛。看来,父亲吃饭是有顿无顿的。
  刚进屋见过的那些脏和乱,又在罗渝脑子里再现出来:桌椅上积起一层灰,东西四处乱放,书报丢在地上,茶杯里浮起茶垢。敢说,那床上凌乱的被物,多久未换洗过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像从泡菜缸里抓出来穿上的;人也许久没洗过澡。难怪得,去到床边,还没拢,就闻到一股汗酸味。父亲花白的头发,很久没梳理了,又脏又乱地耷拉在额头上,像半崖上霜打雪压的枯草。
  罗渝意识到,哀伤击垮了父亲,魂已被母亲带走,留下的是一具躯壳。父亲以前的嘴角是往上的,现在往下吊了,像在等待机会,随时要大恸一场。罗渝感到,这个家已经处在悬崖边,稍微一阵大点的风,就会把它吹下去摔得稀巴烂。看到所熟悉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着实吓一大跳,心里一阵难过和内疚。
  他赶紧去收拾厨房和屋子,脏东西装满两垃圾袋,提出去放在门边,等离去时带走。他做好饭,去叫父亲,父亲仍躺在床上,根本不理他,沉溺在自己的情境中,那架势,像是要在床上生根。
  “爸爸,起来吃饭吧。”儿子几乎是在哀求。
  父亲躺在床上,一副陌生人的样子,连抬一下眼皮的兴趣也没得,仿佛他根本就没觉得儿子站在身边。儿子甚至去拉他,他像植物人一样,没得反应。
  “爸爸,”儿子说,“日子还没有完,生活还得过下去。”声音是哭泣的。
  老伴去世后,罗长贵的生活被割裂成两半,一半跟老伴去了,另一半被丢进孤独中。对留在身边的孤独,罗长贵时常用思念来打发。其实,他清楚思念是一扇磨子,研磨要疼痛,他恰恰要的就是这种疼痛,麻痹自己的神经。他也从儿孙的生活中去寻求情感,来填补孤独的空白。好几次他坐在儿孙的身边,同他们一起说话,一起看电视。他们在他面前说话的样子变了,不像以前随便,像行走在悬崖的边上,跟他说的话,都经过一番选择,只有闲谈日长日短,才让他全听见。看个电视,谁也不会跟他争遥控器,遥控一直捏在他手中,都不会从他手里拿过来,即使他给他们,他们都推让,说你看你看,我们无所谓。连号称电霸的罗浩,也乖乖地坐在一边,要看什么,全听凭爷爷主宰。家庭的融洽,也被老伴帶走了,他们怕他孤独,却又把孤独塞给了他。他其实明白,他们的日子,被自己的生活填得很满了,他挤不进去,即使硬挤了进去,也是亲情的容纳,在里面他感到了别扭,感到了悲怜。更主要的,他跟儿子之间,还有着说不出口的隔阂。为父的难言之隐,为父的尊严,使他无法接受这种别扭和这种悲怜,他不得不又缩回自己的孤独中。他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坐在老伴的遗像下,想象老伴是在跟他捉迷藏,随时会走出来。他每天都在绝望中等待,等待老伴走出来的时刻。他把这等待当成希望,这希望成了他生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成不变地过着这种日子,过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儿子的哀求像一把钩子,终于把父亲从虚幻中钩回来,不过眼神还没有回来,还散乱在空中。父亲喉咙里像发出一阵痰响,又像在自言自语,“少跟我说这些,”他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冷冰冰地说,“继续也是我自己过。”他说时,心里在想,我行走中的手杖失去了,余下的路我如何去走?他还想到另一层,儿女是冬天脖子上的围巾,是夏天手里的扇子……这些话,他不想说,说了儿子也未必理解。   “爸爸,就听我再劝一回,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儿子说。
  早在几年前,罗渝贷款在江北买的房,三室两厅两卫,一百二十多平方米,首付四十万是父母资助的。父母养他付出的艰辛,他不大觉得,像雪片融化在阳光下,父母存折上只剩下零头,才觉得特别地欠父母。他要父母搬过去,一同享受新房的舒适,这样良心好过些。他还有把小算盘,父母过来了,那老房子就出手卖了,钱拿来买辆车。尽管他每天都在开车,那是公家的,自己要用总不方便的。这心事,他连梁燕也没透露,怕她嘴不紧,叫父母知道了会难为情。
  “不搬,现在更不可能搬了。”父亲不止一次拒绝过儿子的请求,现在又这样说,其理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爸爸……”罗渝哭了。
  亮晶晶的眼泪从儿子脸上流下来,父亲见到心里一阵发软。一个大男人,掩饰不住自己的痛苦,暴露内心的软弱,可见他是多么的无奈。父亲想,是不是对儿子太无情了?
  儿子用手抹一下泪水,似乎也有气。“你这样做,没得意思。”他说,“对自己,对大家都没得好处。”
  “要我怎样,”父亲心存的一点自责,被儿子的气话又冲散了,说,“要我成天去陪大家笑不成?”
  父亲的心死了。对父亲的冷漠和固执,儿子真想不再回来看他,丢下不管了。但每次过后,又一筹莫展,还是一有空,就回来,还带家人每周过来一次,根据时间,陪父亲吃午饭或者晚饭。梁燕心理脆弱,见不得事情悲伤,去公公家一次,心情坏一次,害她打不起精神,有时做的事都忘记了。她不好跟罗渝说不去,但罗渝看出征候,主动叫她不去。接着罗浩也失
  去来看爷爷的兴趣,说爷爷再不对他笑了,再不抱他在腿上一边摇晃一边讲故事。梁燕说,这对儿子心理有负面影响。为了下一代健康成长,罗渝同意儿子留在家里陪妈妈。
  再没得一家人来看父亲的景况了,一家人的信息,靠罗渝的嘴巴讲。罗渝个人来陪父亲,虽说有时不情愿,但他又无法回避这份义务。他一来就投入繁杂的清扫工作中,然后外出购物,吭哧吭哧驮上楼。做完这些,便陪父亲在墙上母亲的注视下坐一阵,胳膊肘放在桌上的姿势,半天都不会改变。
  对悲伤中的父亲还能怎样,罗渝只能耐心等待。他相信时间是个魔法师,会将父亲的悲伤变成沙子,无论他捏得多紧,都会从他指缝间一点一点漏光。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为搬家的事,罗渝就跟父亲闹过不愉快。
  那是入冬后一个周末的清晨,罗渝被一个梦惊醒,醒来时,梦的影子还残留在脑子里一些。好好的一场觉,不会平白无故被扰坏,是不是预示什么?他想再复原那个梦,但那梦是破碎的,七零八落的,始终又收不拢来。这个说不清楚的梦,让他好一阵郁闷。他看时间,才六点过一点,又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打开电视。闹醒的梁燕翻过身来咕哝一句,伸手抱住他的双腿。他舒服得又滑进被窝。
  电视上,气象局在发布天气预报,说今冬是特别冷的,据史载,这冷六十年不遇。
  罗渝一下子停止动作,又翻身坐起来。电视正播出霜冻的画面:路边结冰的小水凼。被霜冻打蔫的花圃。一位在滨江步道晨练的人,指着路边一只冻死的野狗,在向记者述说,嘴里像在冒烟似的。
  罗渝是区国税局开小车的驾驶员,梁燕在区农业银行搞信贷,小两口会过日子,把一个家弄得很舒适。重庆的冬天不供暖,新房装修时他们装的地暖,六十年不遇的严寒,被地暖挡在了门外头。
  她在他胸脯上掐一把,娇嗔他扫兴。
  他想到了父母。
  他们起床后,儿子还在赖床,罗渝叫过三次,床上动也不动。罗渝一肚子火正无处发,冲进儿子房间,一把掀开被盖,顺手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
  罗浩一声尖叫,翻身坐起来。“打人吗,”惺忪的眼中,充满委屈,“星期天也不让人睡个懒觉。”
  “要睡,滚到露天坝睡!”罗渝红起眼睛吼道。
  昨天说好的,今天要去爷爷婆婆家。
  老人住的原校的教工宿舍,五十来平方米,四层青砖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的,厨房卫生间公用。老人住在三楼,年轻时不觉得,现在老了,腿脚不便,出门办事,每次都要在一半的地方歇歇。那年住房改革,叫大家买房权,谁也不愿掏这个钱,都说一个楼的香臭共闻,哪个愿买哪个买,反正我不买。学校请示后,在每家房子的后面背个包,才结束锅碗瓢盆交响,如厕等轮子的日子,了了大家的心愿。即使住这里有诸多的不便,老人就是不愿搬。逢年过节,接过来玩可以,要叫搬过来却摇头,其理由,说是听惯了那里的声音,闻惯了那里的味道。罗渝反驳,说那是噪音,那是臭味,哪值得留恋。罗渝多劝几回,老人生气了,明确说:“嫌这里,就没必要回来。”劝搬的话也不敢再提。这天,他想再做一次努力,即使不搬,过来过这个冷冬也好。
  梁燕把早餐摆在桌上,稀饭、馒头、涪陵榨菜和三盒酸奶。“你不该打他。”她说。她看出他内疚,还是要说他一句。她知道他为啥發火,但又不能说穿。
  吃过早饭临出门,梁燕内急。“浩儿,戴上围巾,你爷爷那儿冷哟。”她坐在马桶上也不忘嘱咐。
  这话罗渝听起不舒服。“就你事多。”他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父亲的不悦,没逃过儿子的眼睛,“妈,快点嘛,好热哟。”他夸张地说,有意取下围巾,丢在沙发上。
  父亲后悔那一巴掌下手重了。
  在爷爷家吃过午饭,梁燕去厨房帮婆婆收拾,两父子陪爷爷闲坐。爷爷越老越倔,大家在一起,从不主动提起话头,坐在桌旁捧着茶杯闭目养神。罗渝想找话说,一时又不晓得该
  从何提起,不要紧的话,吃饭时都说完,现在想说要紧的,却总是碍口。一家人相处,出现一阵沉默,本来不该使人难堪,此刻偏偏就这样。
  罗浩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个大人之间滚来滚去。“爷爷,”罗浩说,“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罗渝望了儿子一眼,赞许他很懂事。
  爷爷清楚,小东西会盯时间,是在找话讨大人喜欢。爷爷睁开眼说:“今天不讲,以后讲。”   “今天要讲嘛,我想听。”孙子扭着爷爷撒娇。
  爷爷放下茶杯,抱孙子放腿上。“爷爷的故事都被你听完了,”他抓起孙子小手放在肚子上,“你摸,里面哪还有故事哟?”
  “不懂科学,故事哪在肚子里?”孙子抽出手,指着爷爷头,“故事该在这里面。”
  “是是是,爷爷是科盲,”爷爷说,“那你看得见,爷爷的脑壳里面还装得有?”
  孙子又用手戳爷爷的脑袋,“还有,还有,”他闹着说,“里面分了许多房间,一个房间有一个故事,还有好多房间的故事没给我讲呢。”
  “浩浩是科学家,知道爷爷脑壳里有很多房间。”爷爷哈哈笑起来。他很喜欢孙子,从他小脸上见到自己的儿时,眉毛浓浓的,眼角往上扬的,总爱猜大人的心事,只是性格上有点出入,不像他含蓄。
  “快下来,”罗渝大笑,为儿子得意。他把儿子从父亲腿上抱下来,“爷爷累了。”他见气氛好转,便说,“爸,跟妈还是搬过去吧。”
  “我和你妈搬过去,过不习惯。”父亲又捧起茶杯,眼珠子都掉进去了。
  “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这里这么冷,经受不住。”屋里的空调是单制冷的,取暖靠一只电暖炉。他顺手把电暖炉挪近父亲。电暖炉像只竖起的锅盖,左右摇摆,中间一个圆形灯管,发出惨白的热光。“电视台都播了,今年冬天最冷,六十年不遇……”
  老父亲端起茶杯去续水。“六十年,我早过了,不是一样过来的?”他说。
  “时代不同了,何必再苦自己。”罗渝说。
  “我苦吗?”老父亲有些惊奇,接着回答,“我自在得很。”
  “爸……”罗渝不知如何才消解父亲的固执。
  “好啦,再说就没得意思了。”父亲截住话,果断得不留余地。他揭开茶杯盖,吹上面的茶叶,“我们虽说都是一把老骨头,但还动得了,不用为我们操心,带着浩浩,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老人自个的生活过惯了,要一家三代一屋过,他是真不习惯的。另外老人还认死一个理,不使父子两代人闹矛盾,就得要有一碗汤的距离。如今的关系融洽,正是这距离,尽管汤端拢早已冰凉。
  再一次的努力又失败了,罗渝特别郁闷,缓和气氛的话也找不到了。
  屋里的确太冷,空气像冷藏库里放出来的,通过鼻腔吸进去,激得心子还是痉挛。电暖炉开到最大,热气还未到人身上,就被寒气销蚀,暖和的只是人的眼睛。罗渝估摸,离家整整十年,家里还是老模老样的,那只三五牌座钟,在五抽柜上懒洋洋地响着,位置都没动过。不过,电暖炉倒是他走后添置的。
  屋子南墙上有扇老式双扇木窗,窗户关不大严,大头钉钉着塑料薄膜挡缝隙。外面在起风,把黄葛树的落叶吹得像地上的蛇,发出嗖嗖的响声,在巷子里梭来梭去。风冲上来,撞得窗户一阵抖,塑料薄膜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蔫下去,噗嗤噗嗤像在拉风箱。
  窗下是条一人巷,这面是教工宿舍的墙,另面是邻房的墙。罗渝小的时候,爱跟同学用这墙来打赌,张开双臂撑住两边,一脚蹬这面,一脚蹬那面,一下又一下地往上蹭,看哪个蹭得高。输家遭指头在额头弹嘣嘣。有一次,他蹭得最高,再两下,就够着家的窗沿了,突然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吓得他滑下去,两手磨破流了血。上次他回来去看了,墙上还有小脚板印,他在那些脚板印下站了许久,只只小脚板就像踩在他心上。罗渝禁不住窗子的诱惑,目光又不能久留,那儿是他的一个心结。
  罗浩一来,便发现了那里的秘密,只要屋里不说话,目光就落到那儿。想象外面有个跟他一样的小孩,又吼又叫在对着爷爷的窗户吹泡泡。他真想出去,像凶恶的大人一样,双手叉着腰,大吼一声,赶跑那个小孩。想着想着,他突然打个喷嚏,声音响得惊人。
  梁燕从厨房里冲出来。“浩儿,”她问,“你的围巾呢?”
  “忘了戴。”儿子理直气壮地说。一道清鼻涕流出来。
  “不是出门提醒过你吗?”她扳住他的头,用纸巾揩干净,冒火地说,“你是存心在跟我作对哟。”
  儿子没被母亲的抱怨唬住,还望着鼓泡泡的塑料薄膜偷偷乐自己的。
  “他是孩子,”罗长贵说,“大人干啥子去了?”
  “你只顾自己,暖炉隔他这么远。”老太太赶快过来打圆场,把老头子恨一眼。她拉过孙子靠近电暖炉,“快,幺儿,离近些。”
  “妈,”罗渝说,“是我挪过去的。娃儿烤啥子火嘛!”
  “是哟,你说的。”老太太说。
  电暖炉的红光也未拂去罗长贵脸上生起的冷色,他生硬地说:“好啦,带浩浩回去吧,感冒了,我会成罪魁祸首的。”


  罗长贵的楼上住的张自力,张自力比罗长贵要小个好几岁,两家楼下楼上几十年,两人交往是不深的。张自力是教体育的,前两年也退了。他专长是篮球,教的学生有打到CBA联赛俱乐部的。他有个孙儿,今年才十大岁。他想,既然我的学生能行,我孙儿为啥就不该行呢?肥水该肥自己田。他不仅想把孙儿培养打CBA联赛,还要培养成为姚明第二,把球玩到NBA球场上去。还在早几年,无论寒暑,天天如是,麻麻亮,他就把孙儿吆喝起来,像吆鸭子出圈一样,吆到那半个篮球场上去跑步,练习运球、传球、定点投篮、突破上篮。两爷孙汗流浃背的,要练到吃早饭。
  那还是罗长贵老伴在世的一天,老伴在收拾屋子,天花板上突然有东西在跳击,忽左忽右,时急时缓,天花板像要被击穿,叫她惊骇不小。预制的天花板隔东西,却不隔音,凡住楼上的半夜里都很提防,生怕弄出点说不清的声音,第二天会被人窃笑。张自力的孙子,把家变成练球场,像引发炸雷一样,让楼下人无处躲藏。罗长贵慌忙爬上楼去,气急地敲开张家门交涉。这种事,难保不会再发生,就有张自力惶恐地下来,难为情地站在门外赔礼道歉。这样一来二往,互相敲门便有些回数,到最后,竟是张自力不请自来。
  那一天,孙儿又用篮球发威。据下来的张自力解释,老婆病了,他正在服侍她吃药。“就那么一会儿,眨个眼呀,没想到,那背时的就把藏的球又翻出来了。”他壮实,至今身上还一块一块的肌肉,小眼睛,左边眉骨上有一道运动时留下的月牙形伤疤,将浓黑的眉毛斜分为二,光头新长出的花白发楂,活像地皮上冒出的苔藓。多次上门道歉,他那對小眼睛四下里躲闪,像在为下次藏球找个好地方。“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他语气充满歉意。   桌上一本《象棋棋谱大全》,引起他的注意,歉然之色还未褪尽,随即转换成个兴奋的人。“咦,老罗,没想到你喜欢下象棋?”他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惊异。
  罗长贵望着棋书,说道:“随便翻翻,当闲书看。”
  “那不简单哟,还懂谱,”张自力竖起拇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高手,高手。”
  罗长贵收回目光,露出的笑意是矜持的。
  张自力上前拿起棋书翻翻又放下,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敲击封面。“老罗,你等等。”他拍罗长贵一下肩,闪身出门,接着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
  他再次站在罗长贵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有件东西,”他试探着说,“想给你看看。”他把藏后面的东西慢慢拿出来,似乎又有些犹豫。那是一只温润的紫檀木扁方盒子,盒子正面镶着奶黄色的骨质线,正中雕着一株兰草。他抽出盒子的滑盖,取出叠成四方的麂皮,放在桌上,小心地打开。那是一张绘制极其精细的象棋盘。盒子里面是一副小号精致的象棋。“看看,”他说,“真资格象牙做的。”他取出一粒在手中摩挲着,把玩着,抑制不住一番得意。
  那盒子一出现,罗长贵整个人像被通上电,双眼如聚光灯一样放光,随着麂皮棋盘铺开,那束光就定在了棋子上,惊喜中又渐渐流露出些许遗憾。他摇摇头,像在否定自己,最后做出决定,“仿象牙,是牛骨的。”
  张自力仿佛没听清似的,“你再说,牛骨的?”他有些置疑,“你掂掂看,有多重。”
  罗长贵也拈起一粒,棋子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打个滚,“是的,很重,是用牛脊骨做的。”他说,“这有些年生了,我估计该是清末的,也够珍贵的,尤其配上这盒子。”他把棋子放回去,又问张自力,“是你家祖传的?”
  “不是,是偷的,真是偷的。”他说得非常肯定,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坦率,有几分奸猾。他说:“在以前那个年代,我们去斗一个资本家,说那资本家是开面粉厂的,在面粉里加石灰,赚了很多黑心钱。你说我们是天真呢还是傻,面粉里怎么可能加石灰,我们那时偏偏就信了,理由是不加石灰,他成得了资本家?在抄他家时,我发现它,一眼我就看上了,趁大家在给他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我把它藏进挎包,带回了家。后来长大懂事了,我总觉得挺对不起那资本家的。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资本家,其实是资本家又怎样嘛。我花一些时间,终于找到那个家,想把象棋还给他,但那一家人已不知去向了。”他停顿一下,像进入沉重的回忆中,“我对这事很羞愧,为自己那时的幼稚和无知羞愧,更为自己不知人性为何物而羞愧。但有时又想,如果我不拿走,它可能当作封资修玩物早被付之一炬,连一点灰烬都不会剩。我不是说是做了件好事,只权当是为这副棋的主人暂时保管吧。等我到了那一天,会把它交出去。交给谁?交给棋院?交给博物馆?不管交给哪一个,我都会写个说明,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给自己赎个罪。”他又咯咯咯笑了,那道一分为二的眉毛翅膀一样扇动起来,像要从他脸上飞离似的。他可能认为,早年间的一件丑事,现在却具有了积极意义。罗长贵有些看不出来,他心里是不是羞愧,不过从表情看,他倒是有些自鸣得意的。
  张自力将棋子收好关上盒子。他表示很喜欢象棋,下得不好,更不懂谱的。“老罗,你可以教我,”他说,盒子在手里晃了晃,目光落在棋书上,“照棋谱教我下,我想,这会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的,老罗,你说是不是?”
  罗长贵知道,教棋会有什么乐趣,也不会有乐趣的,水平的差距,不免会使人感到无聊和乏味的。但他抹不过情面,更多是觉得对不住紫檀木盒子里的象棋,就勉强点头答应了。
  此后的每天午觉后,张自力就捧着紫檀木盒子,准时来敲开罗长贵的家门。他进门是讲规矩的,是罗长贵开的门,就叫一声罗老师好,如果是罗长贵的老伴开的门,就叫一声师母好。罗长贵答应教他棋,他对罗长贵的称呼就改了,再不叫老罗,叫罗老师了。他总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几乎目不斜视,头是低着的,去到桌前坐下,然后轻轻放下象棋,像生怕碰出桌子一点声音,打破屋里的宁静。那种谦虚和腼腆,像个背着书包迟到的学生,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进教室。
  是罗长贵的老伴,会热情跟他打招呼,会为他沏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如遇到当时罗长贵手上不空,他就跟罗长贵老伴摆家常,师母长师母短地叫,叫得罗长贵的老伴忍不住抿嘴笑。他并不难为情,那份虚心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等到罗长贵来了,他们相对而坐,翻开棋谱,照某盘开局,或者某盘残棋,摆好仿象牙棋子,然后罗长贵一步一步地演绎。张自力像所有好学生那样,听得很认真,提问也经过思考。
  罗长贵要张自力背一些口诀歌:什么起炮在中宫,观棋气象雄呀;什么炮车边塞上,临阵势如飞呀……开初几天,张自力信心很大,觉得发现了下棋的奥秘,自己棋下得不好,只因是不会背谱。只要把这些谱背下来,就能纵横天下。他把罗长贵的棋谱借去抄了不少,像背唐诗一样背,走路时背,做事时背,一睡在床上,脑壳里冒出的尽是那些句子。他也是那把岁数的人了,硬背一段时间确也记下来一些,于是很为自己掌握了杀手锏得意。可是一到实战,对方战术灵活一变,他那些背熟的句子,就成了空洞的口号,落不到实处了。
  于是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兴趣丧失了,耐心也没得了,觉得棋谱原来是个套子,等人一钻进去,就会被活活捆住的。他不愿被捆住,他是个大活人,性格是向往自由的。最后,棋谱成蜡制的苹果,放在桌上做了摆设。最后,张自力自己打起退堂鼓。那天他终于熬到又一次学棋结束,“罗老师,”他收拾棋子时说,“我这个学生不争气,不怕你笑话,我只能打篮球,一动脑筋,就周身不舒服。”他停住话,想一
  会儿,就伸出食指,对着太阳穴画圈圈,“可能我少悟性这根弦,我的确不是下棋的料,今后就不再来麻烦了。”
  张自力提出学棋,罗长贵就预感是会空搞灯的,停学是肯定的。只是罗长贵没想到,张自力停学太快了,半个月都还差个两三天。
  “哪里会麻烦,教学互长嘛。”罗长贵说,“哪时你想通又要學了,只管来就是了。”
  教学棋,没给两人带来乐趣,两个人的友谊却开始加深。   罗长贵的老伴去世,张自力来悼念过,也劝过罗长贵节哀顺变这些话的。在安乐堂跟老太太遗体告别时,张自力站在遗体前,见老太太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一样,便自己想到学棋的那些日子,一进罗家门,老太太生怕冷落他,不是为他泡茶,就是跟他摆龙门阵。即使没学棋了,去串门,老太太的热情依然如故。那些情景,至今还留在张自力的心里头。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前一两天见到都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百感交集的张自力,禁不住一阵伤怀,也流下几点泪水。
  过后,张自力就没进过罗家门了。在那些日子里,罗长贵正处在极度的悲伤中,他怕去打扰他的悲伤。他认为,独处有时是悲伤的解药,对当事者是有益的。但一晃半年都过去了,见罗长贵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人好像跟着老伴一起去了,罗长贵这个名字,都在同楼的记忆里淡出了。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作为棋友,张自力开始为罗长贵担忧起来:罗长贵被裹在一个茧子里,这茧子而且是他自己做的,茧皮太厚,他无力破出,在里面干脆把悲伤当作成了生活的目的。
  这天,张自力敲开罗长贵久闭的房门,走进久违的屋子。记得有天,他出门买菜归来,在楼道上跟几乎不见出门的罗长贵对撞过,他惊异得还向他发出几句感慨。当时短暂停留,加上楼道较暗,没大注意到罗长贵的容颜,此时面对,不禁大惊:他萎靡不振,愁云苦雨的,一张老脸惨不忍睹。张自力想,人们所说的一副烟灰相,大致就是这样的。张自力进门还闻到股味道,便悄悄耸两下鼻子,想闻出是什么,却没闻出来。那是种混合的气味,反正让人呼吸起来是不舒服的。
  张自力在过道上碰见过几次罗长贵儿子出来倒垃圾,现在见满屋子的那个乱和脏,大概儿子又好多天没来过了。站在屋中间环顾四下,张自力不晓得屁股该放哪里好。罗长贵也不招呼客人,只顾低头垂脑的。张自力望着罗长贵叹息摇头,有些为他难过。在张自力的印象中,罗长贵比以前老多了,像棵大旱天里的老树子,水分流失了,生命枯萎了。罗长贵的身子,被悲伤掏空了,地心引力仿佛对他失去作用,整个人轻飘飘的,坐在沙发上,沙发一点没有起皱。张自力想,他坐在那里可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大概还会一直这样坐下去,直到屁股底下生出根来。
  见罗长贵的茶杯干了,张自力为他续水,拿起水瓶却是空的,去厨房将水壶灌了水,架在打燃的灶上。回到罗长贵身边,张自力只好把沙发上的乱东西挪开,坐在他的旁边。他离他很近,觉得与他的友谊却隔着很远。他不晓得该跟他说点什么好,想说点劝慰的话,怕说出口来显得生硬,虚情假意的。
  张自力又想起跟罗长贵下棋的情景:罗长贵在棋桌前端坐如钟,神态自若,不随意玩耍棋子,从不放纵目光对视对手;每次落子,棋子用拇指和中指端着,食指轻轻一扣,动作优雅而庄重。跟罗长贵下棋,感受更是难以磨灭:无论自己使出多大劲,拳拳像打在棉花上;无论自己想得有多高明,步步却落入设置的陷阱。对坐棋盘前,罗长贵就是一面镜子,张自力从中看到自己的无奈和弱小。他还是喜欢跟罗长贵下棋,跟他下棋从不会难堪。
  罗长贵面对棋盘的定力和自信,被悲伤杀得七零八落。难道他不晓得,人生就是一盘棋吗?为啥子他就不跟自己来一盘呢?这些道理他不清楚吗?张自力想跟他说说,但忍下了。他知道,想几句话帮他把悲伤卸下来,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水壶噗噗响了。张自力当起主人来,把水瓶灌满,为罗长贵的杯子续上水。从张自力进屋到做完这些,罗长贵像没长眼睛似的。张自力明白,罗长贵其实是有眼的,看见的,只是看见的是老伴的身影和自己的忧伤。
  多坐一会儿,张自力也感到压抑。这时他
  想起一件事来,“哦,老罗,”他表情是突然的,侧过身去对罗长贵说,“你不知道吧,老校长瘫啦。”没学棋了,罗老师又回到老罗,张自力覺得这样叫起自在些。
  罗长贵像个被救上岸来的溺水者,半天才缓过气来,思绪却还在别处。
  张自力再说:“老校长瘫了,脑梗。正在吃饭,上个星期晚上的事,吃着吃着,突然一口饭包在嘴里,就不动了。”
  张自力把想起的事,顺口说出来,却起到作用了。他见罗长贵的目光活泛起来,就说:“还好,送得及时,老命保住了,左半边整个不听使唤,嘴角管不住流清口水。现在住在医院重症室,大小便失禁。”
  罗长贵听完,也想起老校长退之前的那场谈话,手上还感到被握的力度。“那些年也难为了他,”罗长贵说,像在自语,“以前多好的身体哟。”
  张自力接过嘴,解释说:“我听说,是气的。吃饭的时候,为件小事情,跟儿子争了两句,那口气没顺过来。”
  “人哪,”罗长贵叹息一声,沉浸在个人的思路中,深有感触地说,“怎么就这么脆弱。”
  罗长贵要去看老校长,张自力马上应和,“好。”他兴奋地叫道。能把罗长贵从悲伤中引出来,意义是大的,他很满意这次上门的结果。他说:“我打听一下,看住的哪家医院,再跟他家人约个时间。”
  这天上午,张自力打来电话,说他在大坪医院的,老校长上前天醒了,已经从重症室转到一般病房。还说,老校长现在不愿朋友和同事来探视,听说是罗长贵老师要来,他点头了。张自力转述后,又说:“老校长的家人,好像很希望你去。”
  听到这里,罗长贵挺感动的,便说:“我跟他缘分深哟!”
  张自力被这句话愣在电话里头,发出语焉不详的词。最后他们商定明天去。
  罗长贵搁下电话,心头乱起来,个人的稀饭都没冷,还去吹别人的汤圆。于是在屋子里转圈子。猛抬头,与墙上老伴的目光相遇,老伴笑眯眯的,似乎在给他说起一件往事:同楼久病的王婆婆,生命熬到最后已昏迷不醒,莫说邻居忘记她的存在,连她后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她的照顾也推三推四的。罗长贵老伴却坚持去看她,坐床边跟她好人一样讲话,跟她讲东家嫁女,说西家接媳妇,菜市场的东西哪样又涨了,龙门阵一摆好一阵。有人劝罗长贵老伴,去看啥子嘛,她也不晓得你去看过的。他老伴说:“她晓得的,她的魂在看呢。”想到这里,罗长贵慌乱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罗长贵去洗脸,恍惚间见镜子里也有个人在望他,那人形容枯槁,面目可怖。他用手擦镜子,擦也撵不走,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他对镜子直摇头,心里一阵难过。他对着镜子把头发抹顺,抹下去又竖起来,抹下去又竖起来,仿佛在跟他作对。上次理发是在祭老伴百日那天,从陵园一出来,被儿子带去理发店,像对怕理发的小孩一样,把他按在椅子上。当时的行为,现在不可理喻,也觉得是好笑的。他一笑,镜中人也笑了。他想,是该去找邱灯泡了。
  一人巷的对面,也是一条巷子,叫窄巷子,比一人巷要宽一点,是通向另条街的。在窄巷子口,有一个露天理发摊子,每天天亮摆出来,天黑收。是摊子,就免不了简陋,一张座椅,一只方凳,墙壁上挂一面镜子,一边挂着木制的工具箱,一边挂着半圆的白铁桶,白铁桶的水龙头接根皮管。理完发洗头,将温水瓶的滚水倒进桶里,再兑点凉水,试好水温,打开弯折的皮管,水自然流下来。
  理发匠姓邱,外号灯泡,六十来岁的样子,长相很平常,平常得不知如何来形容他,如果把他合到人群里,肯定半天是分不出他来的。他不是本街人,也不住这里,只是每天来这里摆摊子。他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本街人也不太追究,只是在记忆中,那摊子在巷子口摆的年生,至少不下于二十个年头了。邱灯泡和他的理发摊子,早都融入花子街的生活,得到本片区城管的承认,本街人也离他不得了。人们一点不嫌弃摊子的简陋,反而乐于光顾。这里近便,价钱便宜,理发匠熟,想怎么理,理个什么样式,自管说来,不会一丝拘束。邱灯泡从不管生意的好坏,生意好像跟他无关,是为自
  己过日子才摆摊子的。他人整天都是笑呵呵的,笑容像是天生的。人们搞不懂,一个剃头匠,那么多的快活是从哪里来的。
  罗长贵走拢摊子,看邱灯泡的五官挤成一团,右手拿剃刀,左手按着头皮,一下一下地在给自己刮光头。他双手配合得很协调,像在演双簧,另有个帮忙的人躲在他身后。他是在享受剃刀的快乐,这快乐在他脸上反映是十二万分的。见老顾客来了,邱灯泡收住剃刀,要起身让座。
  “老邱,”罗长贵从不公开喊他外号,退在一边说,“不慌,不慌,你刮完再给我剃,顶个阴阳头,叫人看起来不顺眼。”
  生意一有空,邱灯泡就爱打整自己的脑壳,本身一个光头,还用剃刀刮,刮得头皮噗嗤噗嗤的,亮晃晃的。街坊些都喜欢跟他开玩笑,用手遮住眼睛说,背时的邱灯泡,还要好亮,硬要照得我们睁不开么。他便笑答,是哟,要不是我,这方不打黑摸,别人上错你的床?给个人剃头,他很享受:一是肉体的,像手爪子给头皮搔痒,舒服得整张脸扭成树疙瘩;二是精神的,生意不冷清,像有顾客坐在椅子上的。
  邱灯泡又在脑壳上动起剃刀来。“所以然呢,”他说,“我就尊重罗老师你这样的人,做事讲究个头绪,就像做人,追求完美。”
  罗长贵怕邱灯泡分心伤头皮,对着镜子里的他笑笑,没回应。
  邱灯泡一会儿剃完了,手在头上一阵摩,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地猛拍几下,叭叭叭像拍西瓜响。他抖掉布围子的发楂,围在坐好的罗长贵脖子上。“现在好多顾客,都去有妹子按摩的理发室。我有啥子法子?该不挂出个牌子,也搞按摩吧,特别注明给女顾客搞按摩。我还想搞这种按摩呢。”他说得自己也咯咯笑起来,这笑里有一种无奈,笑自己的想法好笑。笑过,他又说:“关键是哪个愿让我来按摩,所以然呢,我总不能一天空守摊子吧,空摊子不说自己不好受,看起也不光彩。所以然呢,我就自己充当顾客,不叫剃头刀生锈。罗老师,不怕你见笑,这叫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哟。”他又一阵笑起来,笑得拿剪子的手都在抖,骇得罗长贵有些缩颈子。他问三不问四的,张开剪子,咔嚓一声,罗长贵脏兮兮的长发,应声而断。罗长贵看见飘下的长发,心里还掠过一丝惋惜。
  整个理发,罗长贵无语。对老顾客的发式,邱灯泡知道该怎么理的。怕罗长贵无聊,他时不时又所以然地嘟囔两句。罗长贵没听进去,在推子和剪子的嚓嚓响中,心里老是在重复邱灯泡的话:自己充当顾客,不叫剃头刀生锈。
  解开布围子,邱灯泡拍罗长贵的肩头,“罗老师,你看,”他指着镜子说,“老样子,三七分,又精神了。”
  罗长贵这晚睡得很香,清早醒来,还赖在床上,享受这份久违的舒服。他记起做过梦的,内容却模糊不清了。近来都是这样,做过的梦,没一个记全的。好得昨晚的梦,还留有的感觉是温馨的。于是他肯定,做的是个好梦,难怪才睡得这么香。他咕哝一声自己,人老了,不管用了,记个啥的记不全了。他伸个懒腰,抚摸脑袋,头发不像以前黏糊糊了,还纠缠在一起,翻个身也撕扯得生痛。他又想起邱灯泡的话,默一阵,不解的。
  连下三天的雨,终于停歇,楼房之间露出的天空上,染出一抹亮丽的橘红。罗长贵知道,这就是课本上所说的朝霞,这种天色久违了,给他带来愉快。
  罗长贵打开冰箱,发现想要的,里面都有。儿子的身影,像一片朝霞,飘进他脑子里,让他心里热起来。如果儿子在身边,他会拥抱他一下的。他为这种从沒有过的感受,又有些害羞起来。他做早餐:麦片粥,小火熬得酽稠稠的;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外面酥脆里面溏心的;一小碟榨菜。
  他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彻底打开胃口,慢慢吃起来。然后,换好衣服,坐沙发上,静候张自力来敲门。


  他们坐轻轨去大坪医院,到医院有四站,平时不经意的站名——较场口、七星岗、两路口、鹅岭——这时变得特别亲切起来,有种想跟它们倾诉一番的感觉。为啥会突发这种感受,想一阵,没有想透。
  “罗老师,”张自力叫罗长贵,望着他说,
  “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你怎么跟昨天像是两个人呢?”
  罗长贵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就笑笑,心情无比地好。
  一进医院大门,空中仿佛竖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空气也被截然分开。里面空气变得有味道——药和消毒剂的味道,疾病和死亡的气息——混合成一张恐怖的网,把这里罩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在里面四下顾盼,寻找奔突的途径。行道树和一些低矮的植物蒙着灰尘,显得毫无生气。通往门诊和住院部的路上,人流如织,车来车往,罗长贵和张自力两次被冲散,大呼对方才又会合。罗长贵想,都不情愿来的地方,为什么还这么拥挤?看来是人都得面对一些无奈。回想到老伴的安详去世,没把家人拖来受罪,真得感激她善良一生啊。   老校长在老年安复中心。他们去的时候刚查完房,中心大厅和通往病房的廊道上,穿蓝白条衣服的病员在走动。这是住院病人的自由时刻,即使是不能下床的,也得到这一时的轻松,打点滴的管子,或者别的什么线,还得隔一阵子才会将他们又束缚在病床上。
  老校长病房有三张床位,他是最里边靠窗的。另两张床上的病员在探出身子低声交谈,焦虑着各自的病情。老校长斜躺在床上,一个枕头支撑住左边身子,以防他滑下去。床边坐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用手帕在给他擦嘴。她柔情的眼中带着热望,动作轻盈而怜爱,像在侍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张自力跟老校长是一同调来下城中学的。他先上前去叫白发妇人老嫂子,回头给罗长贵说:“老校长夫人李老师。这是罗长贵老师。”
  在路上,张自力给罗长贵讲到李老师。李老师是老校长西南大学校友,音乐系高才生,歌唱得好,钢琴也是弹得好的。毕业后同分到一所中学,她教音乐,老校长当班主任教语文。后来老校长工作调动,她仍留原校,比老校长早退几年。“老校长住院以来,一直是李老师陪伴服侍。”张自力说,“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在重庆工作,但李老师不要他们来守,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病床旁需要的是妻子,儿女们的爱,这时是安慰,只要他们能来看看就行了。”
  从李老师眼神中,罗长贵看出一个妻子对丈夫深爱的力量。他又想到家里墙上那双眼神,心里也淌过一股暖流。
  李老师向罗长贵点头露出笑意。在干枯又有点凌乱的苍苍白发下,那一丝浅笑是隐含心酸的。想到这些日子李老师守候在病床,见她衣着依然整洁得体,焦急和忧虑也未磨灭她内在透出的文雅和艺术气质,罗长贵就不由心生敬佩。
  “你们请坐吧,”李老师说,目光又流露出遗憾,“要是不忌讳,就请你们坐床边。”
  那两病员说,这有凳子搬去坐。
  罗长贵去搬凳子。张自力将一个信封轻轻放在老校长枕边。“罗老师和我的一点心意,”他说。那是他们送的一点钱,每人三百块,“老校长想吃点什么,就麻烦老嫂子给他买。”
  李老师又送出让人心酸的笑意。“太谢谢你们啦,”她说,“他醒过来后,有领导和同事要来看他,我们都谢绝了。但听说罗老师要来,他点头了。”
  罗长贵很感动,上去弯腰握住老校长的手,恰好是左手,冰凉的,疲软得没有一点反应,像身体的装饰物。老校长望着罗长贵,双眼没有光,左边脸僵硬得犹如面具,嘴角像有个洞,往外流出晶亮的口水。守在一旁的李老师,见流下来便用帕子揩干净。
  老校长的舌头在口腔里嚅动,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大家心想,老校长是想要说话了。
  从老校长的呜呜声和神态中,罗长贵觉得自己猜出了含意:老校长困他大半辈子没松手,把他当了陪衬人,要他来是要得到他的体谅,好卸下背负的包袱。罗长贵不容置疑,老校长想说的,肯定是这意思。他也想说点对老校长宽慰的话,但能对他说吗?他听得见吗?他扭头看李老师。
  李老师正背过身用帕子揩眼泪,回头见罗长贵征询的目光,“有什么就对他说吧,”她说,“他能听见,心里也明白。”
  “老校长,”罗长贵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对我们老年人,并不重要了,我也没有记它。”他很惊讶,话说得如此郑重,感觉像是站在三尺讲台上,“重要的是你现在,配合医生,好好调养,等你康复后,我们再聊。”
  老校长嘴角又吊起一串亮晶晶的口水。莫非是他听懂罗长贵的话?李老师赶紧给他揩干,又背过身去给自己擦眼。老校长右手无力地抬了一下,能动的右眼转向李老师,喉咙里又响起一串呜呜声。李老师忙放下手里东西,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笔和本子。把笔塞进老校长右手,将翻开的本子垫下面。大家心想:他要说什么?他思路正常吗?目光都落在他笔尖下。笔尖颤颤抖抖地移动了,缓缓流出几个别别扭扭的字:谢你来我不是这意思。思字的最后一点拖得很长,划破了纸。老校长闭上右眼,左眼一直半闭不闭的,吐出一口气来。他似乎很累,像经过长途跋涉达到终点,轻松化为一颗晶莹泪珠,衔在眼皮间。
  大家放心了,老校长思路正常,且相当清晰。
  罗长贵陷入沉思中,还以为刚才那番话心胸开阔,其实骨子里是狭隘的,总想让别人一辈子来还人情债。惭愧得罗长贵一屁股坐到病床边。“老校长,”他附近老校长耳边说,“理解上,我出了偏差,请原谅,愿闻你高见。”
  老校长的眼皮一抖动,泪珠在蓝白条纹的衣胸上溅开一朵花。李老师将他手在本子上换个位置。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准备出发。他昂起头,浑身都是僵硬的。笔尖又颤抖移动了,又缓缓流出别别扭扭的字:你的事我知道我为你悲痛。他的自制力只能供他用这么久,痛字的最后一竖,拉通了整頁纸。
  罗长贵看得出来,老校长不情愿见面是忧伤的,总想送一个微笑给大家。若是以前,老校长肯会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一声“节哀顺变”的。现在老校长无力完成了,连以前轻而易举的一个微笑都无力完成了。但他还是努力在微笑,结果微笑成为一阵痉挛,定格在他的右脸上。
  李老师又背过身去。张自力含泪将头转向窗外。窗外是一株张开枝叶的银杏树,像一把大扫帚,斜伸在空中,在扫除空中飘浮的尘埃似的。
  忧伤又一次击中了罗长贵,他不能自持,哽咽冲口而出。他赶紧张嘴深吸一口长气,等心情平定下来,又俯身在老校长面前。“谢谢老校长,”他说,“我已经走过来了。”不管是不是说的实话,他都惊异说得如此顺溜。他清楚,堆积心里的愁云,被老校长伸手拂去不少。他先前是并不轻松的,现在能为说出这话,他真正感到轻松了。
  这次老校长没有闭眼,又艰难地移动笔:这样我为你高兴哭后该笑不要像我想干啥不行了。
  老校长尽最大的力气多写出了一些。笔尖每流出一个字,罗长贵心里便咯噔一声。他感到自己被老校长牵着去到一个高处,往下能看见有另一个罗长贵,那个罗长贵正伸出双手在企求过往人们的同情,那失魂落魄、可怜兮兮的样子,叫站高处的罗长贵都替他无地自容。   罗长贵鼻子一酸,泪水流出来,发出了哭声。人一老,泪水就多了,感情就软了,他有些为自己难为情。张自力碰他一下,递过来纸巾。这时,邱灯泡的话,猛地闯进他心里边。他想,日子也该像他的剃头刀,不能生锈的。他揩了泪水,露出笑,再次附近老校长耳边, “该笑,该笑,”他说,“这是喜极而泣。”
  老校长右边的脸又动了,右嘴角在微微向上翘,左边脸却没有配合。尽管这表情有点滑稽,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在笑。


  这天中午,重庆城刮起一阵风,有点大,石板坡长江大桥上的广告牌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有几块还吹落到桥中央,车辆行进的速度受阻。罗渝送局长去市局开会,车堵在上桥的隧道里边。等路障排除后,把局长送到局里,还好,离开会还有一支烟的时间。
  风吹散雾霾,太阳在空中露出来了,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照得一切都笑嘻嘻的。只要有一分阳光,重庆人会用十分的热情来迎接。驾驶员都从车里钻出来,聚在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晒太阳,交换这场大风吹出来的故事。广场上的车越停越多,后来的进不来,喇叭按得
  嘈人。管理人员嘴里佯骂,敲着车子的引擎盖,撵大家把车开进地下车库。驾驶员们一边起哄,一边钻进车里发动车子。
  罗渝把车刚停进车库,手机响了,来电是父亲家座机的。这些月以来,父亲从没主动打来过电话。他赶快摁下接听键。“喂。”他从车里出来,大声呼应。车库接收信号不好,他怕父亲挂了,就一路往外跑,一路呼喊:“喂,爸,我是罗渝,我是罗渝,能听见吗?喂……”
  “吼啥子吼,”父亲说,“我耳朵又不背。”
  “爸,嘿,你打电话。”
  父亲终于打来电话,听语气很正常的,只是有点虚弱,精神虚弱,中气有些不足,长时间里说话少了,舌头变得迟钝了,嗓音显得嘶哑。儿子还是感到宽慰,沙子从父亲的指缝间又漏掉不少。
  “能不能回来一下,”父亲说,“有事要给你说。”
  “我在上班。啥子事,你说嘛。”
  “电话说不清。”父亲是武断的。
  他迟疑一下,“那,下班我就过去。”
  “那就算啦。”父亲说着,干脆挂断了电话。
  父亲能来电话,说明不会有大不了的事,起码人是好好的,罗渝虽然有些受困扰,但他还是放心不少。他又加入晒太阳的队伍。下班前,他打电话叫梁燕去接儿子,吃饭也不用等他,父亲有事要去一趟。梁燕在电话里咕哝,他没有理睬她。
  赶到父亲那里,他半天敲不开门,电话没把他招回来,估计父亲正在生悶气。随着年纪的改变,脾气也会跟着变的。父亲以前虽然倔,但明理,颈子昂得再高,心里却在让步。现在不一样了,事事都得让着他,否则他会生一整天闷气。卖老,成为他的武器,抗御一切不合他心意的事。罗渝做好心理准备,任父亲埋怨,不做解释,切莫再掀风雨,让晾干的道路又打湿,叫父亲又滑回悲痛的泥淖里。
  他有开门的钥匙。但这次开的感觉是异样的,像开别人家门的味道。
  “爸,”他进门就喊,“我回来啦。”眼睛向屋里张望,以为父亲又坐在桌前枯对茶杯发呆。没听到父亲的回应,也没见父亲的身影,屋里空荡荡像许久没住人,一股旷远的气息。他不知道刚才开门的感觉,是不是就这意思?
  张望中,一眼看见桌上茶杯压着一张纸,纸是学校早些年的信笺,上面是父亲用圆珠笔写的楷体字:
  渝儿,你妈妈离开我们,已经半年又二十三天,在我眼里,家中无处没有她身影,我耳畔,无处没有她声音。这些天日,我是掰着手指度过来的,对我来说,真是度日如年、悲伤欲绝又漫长的日子。失去母亲的痛苦,也深深折磨着你,每次你回来陪我,从你眼中就能窥见。我知道,你又不能不回来,因为你不能弃我不管,要尽孝道。你回来一次,就多受一次折磨,而且这久留不去的悲伤心情,还影响你家庭生活,特别我不愿看到的是,对浩浩成长的极端不利。为了从悲伤的阴影下走出来,也对你解脱,我决定带你妈妈外出旅游,行无目的,随遇而安。这是和你妈妈生前共同的愿望,是对以前和你妈妈枯燥生活的弥补。我权当此后,这双腿,是给你妈妈长的,这双眼睛,是给你妈妈长的。虽然你妈妈去世,对我打击太大,但我总算经住了考验,身子骨还过得去。我自信,人生还会有个十几年,再不出去,就对不住这十几年,就对不起你妈妈。先准备给你说说,征求你们同意。后一想,给你们说了,你们能同意吗?放心我孤老头走出去吗?你们还会想到人们严厉的质问:怎么就放心年老的父亲外出受累?你们忍心吗?这些都是你们翻越不过的障碍。于是就不给你们说了,自己先行动,和你妈妈走出去,一出门便觉天地宽。你们不用担心。你见信时,我已出门了,不用联系我,有事我会去电话。父亲。
  突然袭来的事,像重锤一样击中罗渝,从开始看信脑袋就轰轰响,一直看完还不消失。父亲去旅游,该给家人通个气,最好是跟一个
  旅游团。父亲却丢下一纸信,拍屁股个人走了,全然不顾家人的感受。对父亲这种举动,罗渝先是气愤,后是愕然,紧接着是恐惧。他想父亲近来是不是有老年痴呆和精神病症候?即使父亲在母亲像下呆坐,或者不起床,这只能说是忧伤过度,也不能算是怪诞。只是四天前回来,罗渝好像突然进错家门。父亲洗了澡,换了衣服,发式恢复到以前,正在收拾屋子。那样子,仿佛丢失的精神被他找回来了,又安妥地放回到体内。如果这也算是反常,那只能说明是父亲已从悲伤中好转。
  他从头至尾又看一遍信,文理顺畅,思维是清晰的,根本看不出脑袋出毛病的那种混乱。他真搞不懂了,父亲这种行为,究竟是正常还是病态?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多少?问题出现在他脑子里,他又无法得到回答。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下巴,发呆了好一阵,什么都想不进。他乞求的目光渐渐移向墙上的母亲,对着母亲,他忽然有大哭的念头,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像儿时在她面前耍横。此刻他体味到了,自己看似是这个家的宠儿,实际不是的,这个家反而是把苦难留给了他。他快崩溃了,想从母亲那儿得到支撑,寻求解答。母亲只是慈祥地对着他笑,仿佛在说,不要觉得个人委屈,一代都有一代自己的苦难。   他拨打父亲的手机,传来的却是烦人的提示语: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他不信自己耳朵,再一次拨打,传来仍是毫无感情的话语。他拿不准是否去派出所报案,怕父亲觉得外面无聊,回来了,这会叫他难堪。
  罗渝想起了在晨报当记者的同学。记者是社会活动家,见多识广的。他立马拨通这个寄予厚望的手机号码,传来同学用手捂着的回话,正在开采编会,一会儿打过来。
  他只得耐心等待,相信记者会让他释然的。他趁空把整个屋子又查看一遍,想找出父親外出的蛛丝马迹。他失败了。屋子像母亲收拾的那样整洁,还没忘关水和气的总开关,电闸没有拉下,因为电冰箱里的食物需要运行。一切说明,父亲的脑子太正常不过了,已经恢复到从前做事的精细。
  半个小时后,同学打过来电话。罗渝说了父亲的事,想找派出所和报社,又不知是否妥当,希望得到他帮助。同学略一沉默,他说:
  “我先给你提供一些参考的东西。有关部门,对老人离家出走的原因有个专门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抑郁症,情绪低沉,闷闷不乐,孤独绝望,悲观厌世,企图外出自杀,寻求解脱,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一十一点四;二是老年痴呆,幻觉妄想,无意识,不受主观控制外出,这种情况占百分之二十二点六;三是爱缺失者,过度渴望亲人之爱、异性之爱、朋友之爱、社会之爱等等,渴望却又落空,企求外出找寻,这比例最大,整整占百分之六十;另还有其他一些难以定义的出走原因,只占百分之六。我认为,伯父的事找派出所,用处不大,他们登记备案而已,不可能为一个出走的老人出警。在我们媒体打寻人广告,那无异拿钱打水漂,白送钱。老同学了,不说假话,你要送钱,我们巴心不得,效益正不好,当然送来的这点钱,也是杯水车薪。况且现在读者大量缩水,谁还去关注一则小如豆腐块的广告。”说到这里,同学停顿了,传来喝水的咕咚咕咚声。同学又说:“这些数据是供有关部门参考的,让我们跑这方面的记者挖出来了,但从未公开过,有负面影响。我是看在老同学分上,同情你,透露给你。我不知道伯父属哪类,你可分析他平时的行为表现归类,然后再对症酌情处理。记者不是万能的,在任何事上你要相信我这话。我只能给你提供这些,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仅供你参考。好,我的采访电话来了,就这样,再见。”
  记者同学忙没帮上,反而给罗渝愁上添愁。他后悔打这个电话,让他晓得了不该明白的事。一二项,听起就让人背脊骨冒冷气,犹如一把刀,悬在家人头上,休想再得片刻安宁。他庆幸,父亲不该属于这范畴。第三项说起不吓人,细一想,依然是一把刀。而且这把刀更锋利,自己看不见它冷凝的毫光,外人却能祭起来割开你喉咙。他坐在沙发上,痛苦得哀号一声,他把父亲的出走归为第三项。这个事实,叫他不忍回顾:母亲的去世,无情带走了夫妻之爱,父亲的情感世界塌陷一半,还有另一半的爱呢,难道都被母亲一并带走?又莫非物质的享受,冷藏了后辈的温情,平庸的日子,钝化了关注老人的感觉,使父亲感到家庭之
  爱、父子之爱、爷孙之爱的缺失?
  外面起风了,木窗户响着口哨,塑料薄膜又吹起泡泡来了。罗渝眼前出现父亲双手提着孙子胳肢窝放在腿上颠来颠去,叫孙子摸肚子里故事的情景。这乐融融的情景仿佛被外面的风一下子吹冷了,吹散了,儿媳不来了,孙子不来了,快乐消失了,幻化成父亲枯坐无言的画面。泪水流下罗渝的脸颊,他双手敲击着头颅,似乎要敲掉里面的一些东西,再重新装进一些东西。
  不警觉,天就黑了,木窗户上的塑料薄膜透进外面灯的光亮,屋子里影子幢幢的,街上的喧嚣也沉寂不少。他坐得太久了,起来时腿有酥麻的感觉,像无数钢针在刺。他打开灯,屋子的逼仄被灯光驱散,一下子变宽敞起来。成家后每次回来,他从未当着父亲的面去看过窗户,窗户的老式和破旧使他羞愧。现在他坦然去到窗前,仔细查看,用手一寸一寸地抚摸,心里涌起温流,耳畔仿佛又听见窗外下面的呼喊。窗户的木料有些腐朽了,榫头是松动的,钉塑料薄膜的大头钉锈了,薄膜上浸出褐色的渍印。他想,哪天请来工匠,进行修整,装上玻璃,或者换成塑料钢窗,甚至把屋子粉刷一遍,刷成淡蓝色,那颜色是妈妈喜欢的。心里的小车,他决定不买了,这个曾有过的想法,现在叫他汗颜。这里的家具,该换的换,该添的添,让父亲在焕然一新的家里,感受爱并不缺失。为什么以前就没想到过这样呢?难道长大走出这个门,这里就不再是家吗?屋子的破旧,能有办法修补,父亲缺失的爱,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该从何着手去修补?又想到父亲此刻在哪里,将何处安寝,愧疚在心里不断地扩大,汹涌起来将他整个地淹没了。
  他把揉皱的信抚平,对折好,仍旧用茶杯压在桌上。目前他不打算带走它,他还没想好,是否将父亲的出走告诉梁燕。对罗浩,肯定是要保密的,不然会吓坏他。他知道这封信是很重要的,将会影响他今后的生活,会改变他以前一些不曾留意的行为观念。他脑子还有一闪念,将这封信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不仅作为家训,那一纸工整漂亮的楷书,可当成艺术品来欣赏的。
  他该离开了,又迈不出步子,屋子仿佛新冒出一股吸引力,让他留恋起来。生于斯,长于斯,屋子从没有像此刻给予他那么多的情感。他想把屋子再收拾一遍,可是已被父亲收拾得无可挑剔了。他打开电冰箱,查看有些什么,还缺什么。父亲特别喜欢吃煎荷包蛋和涪陵榨菜,这两样是断不可缺的。还好,两样都有。他相信父亲在哪一天,哪个时候会回来,冰箱里要保证他要啥有啥。
  他把门轻轻关上,像怕吵醒正在熟睡的父亲,再锁上保险。这个时候,各家正在吃饭,或者在看电视,楼道上空无一人。转角的路灯,孤寂地亮着,昏黄的模糊中,一切都不真实。孩提时在楼道上捉迷藏的感觉,恍若隔世,再找不回了。
  他站在门前,惊异这种新奇的感受。


  罗长贵走出家门,却未走出重庆城。他背起双肩包,步行来到大河顺城街。这里是他的出生地。
  罗长贵先走的是另一条路,叫临江街的小街,连着白象街,再过去才是大河顺城街。小时候跟发小们玩官兵捉强盗,慌不择路的脚步曾带他来过这里。参加工作后,有过一次犯错,他又曾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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