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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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去理会那些死黄蜂,这倒是一幢不错的小木屋。卧室的床单和地板上,落满了黄蜂尸体。在确定没有幸存的活黄蜂之前,詹娜只能睡在客厅里了。但只要不去理会黄蜂,这幢木屋的确相当不错。
  厨房里还有一只凶恶的大捕鼠夹和一只被夹得脑浆迸裂的大老鼠在等着她们。但只要把老鼠夹连带老鼠,统统扫进詹娜在水槽下面找到的黑色垃圾袋里,不去理会和垃圾袋摆在一起的那一大包捕鼠器和那一大包老鼠药,再拿起黄蜂喷雾剂来回喷洒一番,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放在主屋角落里的那个水桶里盛着几英寸高的黑水。墙面上,一道有如长尾彗星的水渍一头向下指着水桶,这也无妨,只要不下雨,就不会引发什么问题。拿起那罐柠檬味清洁剂,轻轻一喷一抹,就大体能遮盖掉墙壁上霉菌散发的轻微异味。
  “这地方糟透了。”莎尔说。
  莎尔,她儿时的朋友,她多年的助手。莎尔为人处事总是直来直去,缺乏幻想,但这回她说得没错。
  “嗯,这可是你预定的。”詹娜指出。
  “店家可不会在‘便利设施’一项列出死黄蜂和死老鼠。你只说要找一个既便宜又偏僻,还没有无线网络的地方。”
  没错。便宜,因为詹娜现在手头有点紧。要远,因为如果想在最后期限前完成这本小说,她就不能分心。没有无线网络,理由同上。她需要的只是电力,她的笔记本电脑的电池已经老掉牙,只能直充,无法蓄电了。
  她笑了:“这地方正合我意。我要把那张小桌子挪到窗户旁。不管怎样,风景才是最重要的。”
  莎尔也报以微笑:“呼。好吧。你赶紧安顿下来,我来对付室内这些野生动物。”
  这安排挺不错。詹娜走出门,去车里拿自己的旅行箱。她拖着旅行箱,颠簸着滚过那一段泥地,砰地一下,随手把旅行箱靠到门廊的三级台阶上。她停下来欣赏风景:满山的树木犹如一块红金相间的巨毯沿着山坡,缓缓向下铺展。沿路还有其他小木屋——在去取钥匙的路上,她们在房主的小木屋旁停了一下——但从这里放眼望去,只有大自然的琳琅满目,根本不见任何人迹。完美。
  她把旅行箱拽进门口,靠墙放着,等确定了自己要睡哪个房间再挪吧。长沙发就是一张现成的床,她不介意在上面将就一晚。那张小方桌——就是一张现成的写字桌——看上去很结实,有点老旧。岁月在桌子上留下了不少痕迹。那把椅子对她来说似乎有点硬,但她帶了一个坐垫和一个腰垫,以备不时之需。这不是她经历的第一次乡野放逐,也不是她住过的第一间小木屋,也不是她遭遇的第一批黄蜂和老鼠。如果想要时髦点的住处,只要说出口,莎尔就会预订一处豪华的静修处,而不是这间散落着死黄蜂的酒店。但这里正是她所需要的:没有干扰,没有舒坦,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扇窗户。
  詹娜又往返了一趟,从车上搬来那几本装在牛奶箱里的参考书籍。莎尔找到了一把扫帚,正清扫着死黄蜂;她已经收拾掉了死老鼠。一个愿意帮自己处理尸体的助手!詹娜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哪世修来的福气。
  冰箱闻起来没啥怪味,运气不错。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盒拆封的小苏打粉。
  “给我列个单子,下午你写作时,我去帮你买东西。”莎尔站在门口,正在扎一只装满的垃圾袋。
  “这里有微波炉吗?”
  “我看到好像有。稍等。”
  詹娜侧身站到一旁,让莎尔在橱柜里翻找。莎尔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滴漏咖啡机,一包咖啡滤纸。“嗯……”
  莎尔离开厨房,一分钟后,捧着一个小微波炉回来了。“在杂物间找到的。”
  她俩都不得不侧身站着,好让莎尔把微波炉放在厨台上。莎尔身上散发着一股孜然味,这是詹娜最不喜欢的味道。詹娜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一个拆过的信封。她在信封背面列了一张单子,都是些加工简便的食物,不会挤占她多少时间。即热即食盒装快餐、奶酪通心粉、盒装预拌沙拉、鸡蛋、麦片。
  “几小时后我就回来。”莎尔说。
  她们本可以在来时顺路在杂货店停一下,但詹娜知道,直接前来是莎尔的好意,为了让她尽快开始写作。
  在这儿,除了写作,她没有别的事可做。当然,她可以出门散个步,或者读会儿书,但这都是写作之余的调剂。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视。莎尔启动了那辆租来的车,在土路上倒车,飞转的后轮胎激起许多小碎石。现在,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了。
  她把装书的牛奶箱推到靠墙位置,书脊朝外。这些书有《西弗吉尼亚鸟类图鉴》《西弗吉尼亚树木图鉴》《西弗吉尼亚野生动物图鉴》《铁路小镇》《煤矿区》等。在纽约的家里时,她已经完成了所有前期准备,所有的人物塑造,所有的情节大纲,但当莎尔建议她来这处山区写初稿时,她感觉氛围很契合,这地方仿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隐居所。她把电脑插上电源,坐下来开始打字。
  等莎尔拎着四个购物袋回来时,詹娜已经有点饿了。“单子上没有写咖啡或茶,但作为必备品,我也买了。”
  詹娜说:“你可真贴心。”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伸手帮莎尔一起拎过购物袋。厨房不够大,两个人一进去就挤得满满当当,但如果詹娜不亲自打开购物袋,她就搞不清楚到底买了什么,放在了哪里。莎尔身上仍然散发着孜然味,在这狭小空间里,真让她喘不过气来。这气味催着她赶紧把买来的东西都归置好。
  “进度如何?”莎尔很了解她,所以从来不问具体字数。一句“进度如何”,如果詹娜已经动笔,就可以明确回答写了多少字,如果她卡顿了,也可以含混地回一句进度不佳。
  “已经写完了第一章。”詹娜大大方方地说,今天没必要委婉躲闪。第一章总是最容易的。简·迪纳——那位懒散随意的女侦探——再度隆重登场。詹娜只需要找个借口,把她送去某个需要她出现的地方。
  “棒极了!走之前,要不要给你做点晚饭?”
  “不用了。我准备现在就吃个点心,然后再写一点。今晚我可能只吃点零食了。”詹娜拿起一份塑料盒装的预拌沙拉,“你也赶紧去登记入住吧。你打算住哪儿?”   “山脚下的汽车旅馆。晚秋季节,房价简直便宜得要死,而且这个小镇也算不上什么旅游胜地。”
  “你真不想待在这儿吗?你可以睡卧室,我睡沙发。”
  “就算我不留下來,你也不会去睡那间满是死黄蜂的卧室。算了,我还是去别的地方住。我可不想打扰你写作。”
  “好吧。我怎么才能联络到你?在这里连一格手机信号都没有。”
  “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过来。或者我再找找,看看这屋子里是不是藏着一部座机?”
  “不。不用这么急。要是今晚我文思不断,明天可能会睡到很晚。”
  “了解。十点怎么样?”
  “完美。”
  “还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还是我现在就出去,好让你和主角重逢?”
  詹娜感激地咧嘴一笑。
  小木屋的氛围很适合写作。事实上,在停下来吃沙拉前,她已经写到了第二章的中间部分。吃完沙拉,她把床单铺在沙发上,从卧室壁橱里拿出一条有点脱线的旧毯子,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开始读起《铁路小镇》。书中有很多有用的参考信息,但她长途颠簸,舟车劳顿,加上一下午持续写作让她筋疲力尽,不到十点她就睡着了。夜里,她无缘无故被惊醒了一次,之后又被一阵急促的沓沓声惊醒,这可能意味着那只死老鼠的亲朋好友们也住在这里。
  早上6点,闹铃还没响她就醒了。立在窗户下的电暖器让沙发保持了一夜的温暖,但显然,在毯子外面,山上的清晨透着一股寒意。她准备煮一杯咖啡,热一份早餐,然后开始工作。她伸手打开灯。
  她的喉咙发痒,胸口痛得仿佛咳嗽了一晚,脚踩在地板上,冷意立刻穿透了袜子,她慢吞吞走进了厨房。莎尔早就把咖啡和滤纸放在了咖啡机旁,以便詹娜能尽快喝上。
  詹娜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幸运。以前,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助手,直到这位儿时玩伴向她自荐。到了现在,她的生活离了莎尔已经根本无法正常运转。其实,除了开车,莎尔做的事情她自己也能做。但要想集中精力写作,还是得有个得力助手,帮她日常购物、接洽出版商,制定旅行计划。从小到大,莎尔一直陪伴着自己,照顾着自己,但正式聘用莎尔做助手,让她的写作事业更加顺遂了。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写了四十多部小说,这些小说可以说是她真正的梦想结晶。构思策划新故事仍然要苦思冥想,是一个必须攻克的难关,但这些年来,写作过程本身已变得越来越熟练顺畅了。只需一幢安静的小木屋,窗前一张小书桌,远离任何让人分心的东西。
  她插上咖啡机的插头。当咖啡机咯咯作响时,她从橱柜里找出一包即食燕麦片,倒进碗里,加了一些水,放进微波炉里。当她按下开始键时,砰的一声,电突然断了。冰箱还在嗡嗡作响,但木屋里一片漆黑,静得可怕。难道除了冰箱,整个木屋的电器和插座都是串联在一起的吗?这意味着她的电脑和加热器也没电可用了。
  为什么这种倒霉事总是发生在咖啡煮好之前?她检查了所有的壁橱和橱柜,都没发现配电箱,看来是被安装在了屋外。詹娜穿上鞋,披上外衣,走到木屋后面,嘴里咒骂个不停。这该死的配电箱很可能在木屋的地下室里。小时候,在一个地下室里,有个什么东西把她吓得够呛,直到今天仍让她心有余悸。地下总是躲藏着各种古怪的东西。
  一根棒球棒靠墙立在地下室的窄门旁。上面用蓝色记号笔写着“赶蛇杖”。写字的那个人,还在门边画了一幅简笔漫画,来展示这赶蛇杖的用法。“把蛇赶走,不必杀死。”“勿沾血,勿杀生。”
  她可以等莎尔来处理,但这要等上几个小时,而且她的大脑已经在抱怨咖啡因不足了。最好自己动手解决。
  她拧住门把手,使劲一推,窄门吱嘎一响,开了。她挥舞赶蛇杖,清理着蜘蛛网,希望能惊走在里面打盹的蛇。再没有活物移动后,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但手机电筒还是能派上用场。她扫视了一圈,里面空荡荡的。此时可不能犹豫不前。
  她弯着腰朝前走。天花板比她想象的要高一些,地板比她想象的要低一些。稍微佝偻一下腰,尚能勉强站直。有个东西被她踩得窸窣作响,闪光灯向下一晃,原来是一根蛇蜕,至少有三英尺长。她打了个寒战。
  配电箱就在这里,但不是断路器跳闸,而是保险丝熔断了。这个地下空间被立柱分割成一些2*4英尺的小地块,空荡荡的,没有堆什么杂物。侦探作家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绝佳的藏尸处,但也很容易暴露。你还得挖个坑,把尸体埋起来,否则尸臭会从地板下散发出来。作案之后,你还必须得擦除痕迹。
  回到小木屋,她不停掸着头发上的蜘蛛网;早知道就戴个帽子了。她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和壁橱,寻找着保险丝。她发现了一把锤子、一盒钉子、更多的捕鼠夹、老鼠毒饵、黄蜂喷雾剂、垃圾袋、洗碗皂和海绵。可就是没有保险丝。也没发现火柴或蜡烛,这两样倒还有点用。在橱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放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山墅木屋度假公司》,封面上印着一张模糊的风景照,一个电话号码。但这号码派不上什么用场。
  房主的木屋离这有多远?大概一两英里吧。她可以步行下山,直接去敲他的门。现在去打扰,可能为时过早,但考虑到断电给住客带来的不便,这也情有可原。厨房里应该贴一条告示:不可同时使用多个电器设备。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微波炉被藏进杂物间。见鬼。
  她戴了一个绒线帽,把头发包住,留了一张纸条解释自己去了哪里,以防自己回来之前莎尔已经赶来了。她把电脑放进背包,背在身上,她可不相信门上那把脆弱的小锁。山路很陡,土块和碎石不时在脚下崩散,让她走得更艰险了。半道上,她脚下一绊,猛地往下跌落,她赶紧伸出双手,摊开四肢,尽可能缓冲着地,她扭了一下身体,以免砸坏电脑或砸伤尾骨。最后是左臀和左肘先着地。左肘伤得最重,上面的皮肤撕裂、碎石嵌进了肉里。
  之后,她走得更慢了,一边走,一边剔胳膊上的碎石。她琢磨着:如果把步子缩小,每一步下降的坡度就可以小到忽略不计;如果她像企鹅一样左右摇摆着走,每一步都斜着让全身重量落在一只脚上,就不会往坡下栽倒了。简·迪纳会很欣赏她的机智。这个角色是一个退休的物理学教授,住在一辆房车里到处漫游,不时在各个小镇驻足,运用物理知识和各类常识侦破各类谋杀案。   当詹娜终于走到另一幢小木屋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房主木屋的门牌号码。坐在车里等莎尔去取钥匙时,她可曾注意到那幢木屋的什么细节?她闭上眼睛会像。房主的小木屋比她住的要大,比眼前这幢也更大。门前有条陡峭的车道,路中间突着一块大石头,莎尔不敢开着租来的车碾过去。一辆深蓝色的越野车,挂着西弗吉尼亚车牌,保险杠上贴着一张WV①贴纸,看起来像神奇女侠②的标志。一个用木头做的风铃,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木风钟?回去以后,她得查一下这个词。
  不是这一幢,下一幢也不是,第三幢看起来就像了。蓝色越野车,风铃。这幢小木屋少了一点租屋的感觉,更多了一点家的气息。区别在哪里?区别在于木屋前的陈设。门廊台阶两边的一排钩子上,挂着一篮篮橙菊。整幢木屋的正面都是门廊,下面是一长条玫瑰花圃,花枝被修剪得很低矮,以备过冬。花坛里没有杂草,土壤被耙得很细,很平整,上面仅有几道细碎的动物足印。
  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是7:33。在正常情况下,或许现在去敲门还为时过早,但如果不用面对面,她会毫不犹豫地拨打手机,向房主投诉。没有咖啡,没有暖气,没有电。可能也没有淋浴——这得看是电热水器还是燃气热水器。在這种窘境下,房客当然会找上门,房东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
  前门开着,纱门也开着,这很可能意味着主人已经醒了。詹娜踏上门廊,抬手敲了敲门框。门垫是青绿色的,上面印着一只美洲驼。
  “有人在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主人的名字。
  “有人吗!”没人回答,她又唤了一声。
  她把头伸进门里。门右边的一排钩子上挂满了钥匙圈,上面整齐写着各幢小木屋的地址,侦探作家的直觉指出,这简直是在邀请别人入室抢劫。钥匙排钩下面是一张鞋垫,上面放着两只沾满泥的靴子。钥匙排钩旁边,有四个衣钩,挂着四件迷彩猎装;莎尔前一天去敲门时,房主正穿着其中一件。那时詹娜坐在车里,只匆匆瞥了他一眼。
  她又喊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向门前张望,既然门开着,房主也许溜达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这里远离大道,人迹罕至,本地人也许习惯了不锁门,但房主把屋前这方小天地布置得那么细致,出门时却任由大门敞开着,她总觉得有点奇怪。
  直到她沿着门廊向左走了几步,她才看见了那只脚。一只赤脚,脚趾向上,就躺在越野车的另一侧。
  “你还好吗?”她喊了一声,快步绕过越野车巨大的前格栅。
  他不会回答了。一个中年白人男子脸朝上躺着,左膝弯曲,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东西时,仰面栽倒了。他的后脑勺靠在一块石头上,“靠”这个字也许不太恰当;整块石头都被血染红了。他的表情极其狰狞,简直可以说是被吓死的: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嘴角裂开,有鲜血渗出。
  她弯下腰,伸出两个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没有脉搏。他的皮肤比她的手指更冷。他右手上沾有碎石,但没有血迹;他并不曾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看来他肯定是一倒地就身亡了。
  这个男人身穿一条运动长裤,弯曲的左膝盖处,有一处带血的大裂口,胯部的接缝处也挣出了一个小破洞。没穿衬衫、没穿袜子、没穿鞋。他右边乳头上方文着一个古怪的单词:镜像对称的“呼吸”。这文身仅供他自己低头欣赏,而不是给别人看的。被擦破的左膝盖上沾满了车道上的碎石,脚底也满是擦伤。作为一个常年在山上跑的人,他的双脚却没什么老茧。这个细节让她的肘部一阵刺痛,这提醒了她:眼前这一幕是现实,不是小说。
  一具尸体。一具真实的尸体,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穿着一条破裤子,惨死在自家门口。当你发现一具真正的尸体时,你会怎么做?当遭遇谋杀事件时,简·迪纳和她周围的人会怎么做?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有一格信号,她松了一口气。但当她把手机放到耳边时,信号消失了,她侧头瞄了一眼屏幕,那一格又回来了。她沿着车道,往前走了几英尺,找到了一个信号更稳定的地方。
  接电话的女人显然是被詹娜吵醒的,她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问:“911,您需要医疗急救、火警,还是警察介入?”
  “我发现了一具尸体。”
  那个女人咒骂了一句,接着声音消失了。詹娜转向左边,声音重新出现,“抱歉,我不该爆粗口。你确定死了吗?”
  “是的。没有脉搏。我检查过了。”
  “你目前的处境安全吗?”
  “我还算安全吧。事实上,我也没把握。”她环顾了一眼四周。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他吓得鞋都来不及穿,就从家里跑出去呢?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会遭遇危险。她只感到出奇地冷静。
  “他看起来像是磕到了脑袋。”
  电话里接线员的声音很模糊,詹娜走近越野车,试图找到信号。引擎盖上有一串动物的足印。她一边挥舞着手机,一边盯着足印看。
  接线员终于回来了:“小姐,喂?你叫什么名字?”
  “苏珊·克——啊,苏珊娜·格雷戈里①。”她语气很平静,心里却慌乱得很,差点儿说出自己的笔名。
  “你在哪儿?”
  这个问题也很棘手。“啊,真不好意思,但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路,屋子上也没有门牌号码。我住在一幢度假小木屋里,昨天刚到,是我的助手开的车,她安排的入住……如果我打开手机,你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吗?”
  “定位需要几分钟,而且只会告诉我离你手机最近的那个发射塔的位置。尸体在你的木屋里的吗?”
  “不是,我出来散步时发现的。是租给我小木屋的那个人。”
  “是不是山墅木屋度假公司?”
  “没错!”
  “死者的头发是不是灰棕色,有点卷,有点长?”
  她又俯下身去看了看他。“是的。”
  “是加里·卡朋特。你在麦克吉尔尼路上。在警察抵达之前,你觉得自己待在那儿安全吗?”
  “是的。”
  “好的。请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三十到四十分钟内,警察就会赶到现场。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詹娜报出了她的电话,并承诺如果情况有变,她会再次拨打911。手机在这个位置有一格信号,她赶紧打给莎尔。和911那位接线员不同,莎尔立刻就清醒了。
  “我还以为山上没有手机信号呢!”
  “我那间屋子确实没信号,电也断了。今天早上我煮咖啡时,整个小木屋都断电了,我还以为是跳闸,没想到是保险丝烧断了,屋里找不到备用保险丝,我就下山了。”
  “不会吧。”
  “我做到了。我也能独当一面。你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但听着,我打电话来,不是为了说这个,而是因为我去了房主的家,就是你取钥匙的那一家,但是,呃,我发现他死了。要是你早上赶去了木屋,发现我不在可能会着急。所以我留了张纸条,可……”
  “死了?”莎尔一声反问,打断了她的连珠炮。
  “是的。”
  “怎么死的?”
  “似乎是磕破了脑袋。淌了很多血。”
  “意外?”
  “似乎是。”
  “很好。好吧,这时候不该说很好,只是比起更糟的情况……听着,我这就来接你。”
  “911接线员让我等在这里。”
  “行,我過来和你一起等。你没必要再一路走回去。”
  莎尔真是个好助手。詹娜谢过她,然后挂断了电话。
  如果这是她的小说,此刻,简·迪纳将开始进一步调查。趁警察还未赶到,走进门厅,在房子里四处瞧瞧。在现实中,这么做似乎很愚蠢。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脚印布满整个屋子。给真正的警探添堵,这是胡闹。
  她坐在门廊上,把头靠在栏杆上。她本以为自己昨晚休息得很好,但疲劳感一下子涌上来。现在时间还太早;她还没有喝到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她闭上了眼睛。听到路上有车辆驶近的声音,又睁开眼睛。那辆租来的车在离木屋很远的地方熄火,停在了路左沿,以免磕碰车道上那块大石头。莎尔下了车,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和一杯咖啡。
  “祝福你。”詹娜说。
  “我可不要什么祝福。把你的背包给我,我去扔进车里,这样警察就不会把背包当作现场物证扣留。吃松饼时,把纸袋垫在手上,这样碎屑才不会掉满整个犯罪现场。这是蓝莓味的——店里没有巧克力碎。听我说,既然你说了要待在木屋里等我来,就该老老实实待着。”
  “没有电,没有咖啡。你要我在屋里一动不动四个小时?”
  莎尔叹了口气:“不……我……只是现在,你会被警察询问很久,可能还会被当作嫌疑人,可你需要集中精力来应付最后的截稿日期。”
  “嫌疑人?”
  莎尔朝尸体的方向点了点头:“你发现了尸体。你是个侦探小说家。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难道不是警察的首选怀疑对象吗?你有作案便利。”
  “但没有作案动机。嗯,我的确没喝上咖啡,但也不至于沮丧得要去杀人。”
  “警察询问时你不会开这个玩笑吧?”
  “不会。”
  “你没在尸体旁边乱摸乱碰吧?没走进那扇开着的门吧?”
  “我根本没有!”詹娜大声否认,仿佛她从来没冒出过这些念头,“好吧,也许不是‘根本没有’,但我发誓,我真没那么干。我只走到门口,仅此而已。”
  莎尔扬起一根眉毛:“我相信你,只是……待会儿警察勘查现场时,你尽量不要显得太热切,好吗?”
  她俩一起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詹娜呷着一杯合自己口味的咖啡,两勺白糖,一勺牛奶。也许经历了20分钟的车程,稍微有点凉,但仍然很香甜。
  一辆蓝金相间的福特金牛,顶上竖着一根巨大的天线,停在了莎尔租来的车后,堵住了去路。两个警察下了车,都是年轻白人。高个子金发碧眼的,脸上有胡子茬,警服皱巴巴的,仿佛是和衣睡觉压皱的。那个黑头发的,警服熨得笔挺,胡须刮得干干净净。
  “我是迪克森警官,这位是费希尔警官。你们两位是?”
  这回,詹娜顺畅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莎尔也做了自我介绍。
  “是哪位发现了尸体?”
  “我发现的,警官。莎尔几分钟前刚赶到,等我们谈完,她会开车送我上山。”詹娜指了指两辆车停靠的地方。这两个警察是州巡警,开了四十分钟的车,一定是从镇外赶来的。匆匆问了这两句,他们立刻转身就去查看尸体,绕着越野车兜了一圈,消失在车另一侧,这让詹娜有点紧张。
  她琢磨着停在左手边的这辆越野车。车头正对着木屋,而尸体躺在她看不见的副驾驶那一侧。尸体手里并没有攥着车钥匙,裤子也没有口袋,所以他并不是要开车离开。也许是想从车里拿点什么?她望了一眼,发现车门没锁,或者说,驾驶侧的车门是开着的。可能是这个小镇太偏僻,人们习惯了不锁门,但如果车门真的都没锁,他为什么要绕到另一侧,不径直从更近的驾驶侧上车呢?
  她又回到原先的猜想,他一定是在害怕什么,所以逃了,那么他到底在害怕谁,害怕什么?一种动物吗?到底是什么东西爬过了引擎盖?一场噩梦吗?也许他是个喜欢梦游的,或者是被自己的噩梦吓得失魂落魄。也许是嗑药嗑糊涂了。或许是一种不太合法的药物,比如冰毒或迷幻剂。
  其中一名警察——迪克森——回到了警车里,正对着车载电台呼叫,但令她沮丧的是,她听不清他的声音。菲希尔掏出一个相机,对着尸体拍起照片。詹娜呷了一口咖啡,尽量遵从莎尔的嘱咐,掩饰住自己的兴趣。如何展现一个路人适度的兴趣呢?初次遭逢谋杀现场的担忧,带着一点“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工作”的焦虑,也许是这样没错。
  迪克森走回木屋门前:“好吧,显然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死了,我已经上报了局里。我们得等重案科来正式勘查,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做笔录,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尸体的?”
  詹娜讲了咖啡、微波炉和保险丝的事,以及自己如何徒步走下山。
  “多远,两英里吗?”
  “我想是的。”
  莎尔插了一句:“房主说过,从他家往山上再开1.8英里,就能抵达我订的那间小木屋。”   “谢谢,”迪克森警官说完,又向詹娜提问,“你是什么时候抵达这里的?”
  “七点三十三分,我记得当时看了一眼手机,还犹豫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然后呢?”
  “然后我走到门口,门和纱门都开着,我敲了敲门框,朝里面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
  “——你没有进屋吗?”
  “不,我没有。”詹娜瞥了莎尔一眼。
  “你碰过现场什么东西吗?”
  “只触碰了尸体,试探了一下脉搏。”
  “哦,抱歉。请让我重新梳理一下。你敲了门,朝里面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然后……”
  “然后,我转过身,发现他的脚,从车轮旁伸了出来。”
  “你直接走了过去?”
  “是的。你需要我的鞋印吗?”
  他笑了:“我觉得并不需要。碎石路面上不可能留下清晰的脚印。”
  “但也许可以证明我没有进过屋?”
  “你没有进屋吗?”
  “没有。”
  “算了。你要是愿意,可以告诉我你的鞋码,但我觉得通过脚印查不出什么。这家伙在黑暗中滑倒了。仅此而已。”
  “但还有一个疑点,不是吗?”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莎尔瞪着她。
  “什么疑点?”
  她指了指尸体前面几英尺的地方:“这里,有一个浅坑。他似乎在这个地点发力狂奔,或者绊了一下,这解释了他那摔破的膝盖。但接着看这里,呃,他倒下的地方却非常混乱,似乎是脚下打绊子,然后转了个身,他是在向后摔倒时磕破后脑勺死掉的。应该是摔倒了两次。”
  “嗯,对。的确是个疑点。在等我们的时候,你把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
  “也许吧。”她咬紧牙关,克制自己不再做任何其他评论。
  “那么,你还注意到了什么疑点?”
  莎尔挪了一下坐姿,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詹娜的胳膊。“没有了,警官。”
  “好吧。我会记下你的电话号码和木屋地址,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为什么不记我的号码呢?”莎尔说,“她住在山上,手机信号不好,而我总能找到她。”
  迪克森记下了两人的手机号码,然后护送她俩走到两辆车旁。
  在警官把车挪开,给她俩让道时,莎尔模仿着詹娜的口气说了一句:“‘但还有一个疑点,不是吗?’你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他认为那个人只滑了一跤,就磕破了脑袋。”
  “首先,他只是个公路巡警,不是侦探。第二,他不需要把他注意到的一切线索和细节全都讲给你听,你只是一个无意间发现尸体的路人。这个人的确不慎滑跤,磕破了脑袋。现场也没有其他人的脚印。就此结案。”
  “结案?怎么就结案了呢?必须派人进屋去仔细查看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吓坏了。”
  莎尔刚开始倒车,却又猛踩了一下刹车。“妈的。我忘了那块大石头。现在倒回去,排气管准会被撞下来。”
  “向前开一点。你不能在这里掉头。”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会开车。”
  “我熟悉宇宙的空间法则。如果想在这儿掉头,你得把车拐过九十度。开进路边空地,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掉头空间了。”詹娜说完,舔掉了滴在手上的一滴咖啡。
  “……宇宙的空间法则……”莎尔嘟囔着,开始了九十度大转弯。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被吓坏了呢?”莎尔反问道,仿佛原先的话茬并没被打断,“也许他只是想进车里拿个东西,但不小心滑倒了?”
  詹娜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奇怪,真有那么着急吗,他连鞋都来不及穿。这么冷的深秋夜,连衬衫也没披一件。还让纱门一直开着。他看起来是个挺细致挑剔的家伙。”
  “一场噩梦。或者一时着了魔。一个在胸口倒着纹‘呼吸’这个词的人,一定有一段黑暗的过往。”
  “当然。一场噩梦。除了……”詹娜转了转手里的咖啡杯。
  “除了什么?”
  “我觉得警察们肯定会忽略另一处痕迹。”
  “什么另一处痕迹?”
  “在引擎盖上,我刚才要说,你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他一定是刚洗过车。瞧瞧这条尘土飞扬的碎石路,他的车却几乎一尘不染。但在引擎盖上有一串清晰的印迹。”
  “印迹?脚印吗?”
  “动物的印迹。有什么东西从花坛里跑出来,然后爬过了汽车引擎盖。”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咖啡杯上画了起来。“似乎是两排小脚,中间拖着一条尾巴。穿过了整个引擎盖,从驾驶侧的车头灯附近爬到了副驾驶侧的后视镜处。”
  莎尔瞥了她一眼。“好吧,一只蜥蜴或浣熊,或者其他什么小活物。了不起的大发现。”
  “这串印迹还踩过了尸体旁边的草地。”
  “詹娜,你不认识这个家伙,你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侦探,截稿日期迫在眉睫,你已經浪费了好几个小时。让警察去做他们的本职工作吧。”
  “几个小时而已,莎尔,快掉头。我们还得去买一根倒霉催的保险丝。”
  莎尔头也没抬,单手从钱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瞧。来接你的路上,我在五金店停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该买什么型号?”
  “我不知道。我买了一大袋不同规格的,用不上的那些可以拿去退掉。”
  “嗯。”
  莎尔又模仿起了詹娜的口气:“‘谢谢你,有史以来最好的助手。你考虑得真周到。我应该给你发奖金。’”
  詹娜接茬道:“谢谢你,有史以来最好的助手。你考虑得真周到。要是我真的写完了这本书,拿到了稿酬,我肯定给你发奖金。”
  她们回到了小木屋。史上最优秀的助手莎尔拔掉咖啡机和微波炉的电源插头,挥舞着一个尾部还挂着价签的小手电筒,钻进地下室,去更换保险丝。   詹娜则坐在写字桌前。她听到那扇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当莎尔切断主电源时,冰箱嗡嗡地抽搐了几下后就没了动静。詹娜走进厨房,从摆放刀具的抽屉里挑了一把看起来最锋利的,然后攥着刀回到桌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朝窗外望去,深秋的山坡上,一大片金黄和鲜红的树叶相互交织。她从牛奶盒里抽出《西弗吉尼亚野生动物图鉴》,典型的70年代俗气封面:一处河畔,罗列着一只美洲狮、一只熊、一只郊狼、一只雄鹿,还有一只可能是水獭。她翻到了爬行动物那一章。
  “啊哈!”地板下面传来一声欢呼。一分钟后,灯亮了,冰箱发出咯咯声。“电通了吗?”莎尔的声音传来。
  “通了。”詹娜朝下喊道。
  莎尔回到屋里,用手掸了掸头发,仿佛是生怕头上还挂着蜘蛛网。“也许能坚持到明天煮咖啡或者开微波炉的时候。需要我给你做午饭吗?”
  “不,我想先写一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本地只有四种石龙子和两种蜥蜴,它们的足迹跟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莎尔瞄了瞄詹娜手里的书:“也许在出版这本书的1975年之后,又有新的物种被发现了。”
  “也许吧。”
  “还有其他我能为你解开的谜团吗?如果没有,你就老老实实坐下来设计自己的迷局吧。”
  詹娜犹豫了一下。她不确定是否真的想要继续刨根问底:“你——你提到了那家伙的文身。”
  “嗯哼?”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你下了车,端着咖啡径直朝我走来。从我们当时坐的位置,你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脚。”
  “昨天看到的,在我停车去取钥匙的时候。”
  “昨天,他穿的是一件拉链夹克。”
  莎尔穿过房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所以呢?你认为犯罪嫌疑人是我?还是你的新品种蜥蜴?”
  “我也不确定。这些只是我观察到的细节和线索。我也被搞糊涂了。”
  “这就是现实。跟小说比起来,现实太混乱、太离奇了。在小说里,排水沟里的一根头发、地上的一处轮胎印,就能解开所有谜团。但要想解开现实中的谜团,你准会被逼疯。再说了,这只是一场明明白白的意外。别再多想了。除非你还发现了别的什么疑点?”
  “你从来没问过我。”詹娜小声说。
  “你说什么?”
  “你从来没问过我尸体在哪里。你径直走过来坐在我声旁。照常理,尸体更可能是躺倒在屋子里。但你从来没问过我,你坐的位置也看不到尸体,可你却朝尸体的方向点了点头。”
  “你一定是在电话里讲过。”
  “我没说过。之前你肯定到过那间木屋,看到过尸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莎尔?”
  她俩互相瞪视着对方。她甚至记不起来,莎尔做她的助手到底有多久了?这本身就很奇怪。“也許我应该再下山去走走。我敢打赌那些警察还在那里。我可以告诉他们我的发现……”
  “一条不存在的蜥蜴?”
  “一个对我撒谎的助手。”詹娜站了起来。厨刀还拎在手里,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如果我告诉你,你并不想知道这所谓的真相呢?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你二十二年,我想我有权要求你信我一次。”
  二十二年。詹娜咬着嘴唇,思考着。“如果你直说你没有谋杀他,我会相信你,但不管怎样,你明明早就知道有人丧命,却对我撒谎。你赢得了让我信任你的权利,但我不知道现在到底还能不能信你,你对我并不完全坦诚。”
  莎尔在沙发上躺倒下来,抓起枕头蒙住脑袋。“这么多年了,我只希望这一次你能对我说:‘我完全信任你。’”
  “你在说什么呀?我一直都信任你。你知道我的银行账户,你掌管着我的信用卡,你……”
  莎尔放下了枕头:“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事到临头,即使我说了‘别去碰尸体’,你还是忍不住要伸手。你能把刀放下吗?反正你从来不会真的动刀。”
  詹娜低下头。攥在手里的这把刀看着出奇的眼熟,仿佛眼前这一幕是她自己写的剧本。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上千个疑问,但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些:“‘总是’和‘别去触碰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今天这样的变故难道以前也发生过?”
  莎尔用胳膊肘支棱起身体:“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写上一本小说的。”
  “《凶蚊之地》吗?我们飞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在离市区几个小时车程外的森林里租了一栋老房子。”
  “写作过程呢?你还记得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时光吗?”
  詹娜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不记得。我从来都不记得写作时发生的事情,不管多么有趣,多么精彩,全都忘掉了。这真是个遗憾。我们选定了那些美丽的度假胜地,然后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好吧。那你的第一本书呢?你还记得你的第一本书吗?”
  “当然记得。《49号营地》。”
  “不是你卖出的第一本书——是你写的第一本书。”
  “好像是一本恐怖小说,暗黑系的,叫《眼角的黑影》。里面写了一种超自然生物。”
  “具体写了些什么?”
  “天哪,我那时才十几岁。那种生物在人体内产卵。”
  “那本书为什么会被退稿呢?”
  “出版商说,这本小说不太正常。太混乱,太怪异。模仿痕迹明显。我不知道该怎么修改才能合出版商的意。之后我又写了《49号营地》,于是现在我成了一个侦探作家,不写恐怖小说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你昨晚吃了什么?”
  “我——嗯——我忘了。我当时忙着写作,但我敢肯定自己吃了东西。”
  “沙拉。你吃了沙拉。昨天你进度如何?”
  关于写作字数,詹娜似乎不应该忘记,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吧。莎尔,你问这些到底要说明什么?”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这个问题我们刚刚讨论过了。”
  “是的,但我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莎尔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有件……有个东西。有点像《眼角的黑影》,你要听吗?”
  “一个东西?”
  “一个生物。这么说吧,你发现的引擎盖上的印迹,的确是某种生物留下的,但它并不在这本野生动物图鉴里,因为它不是本地的,它是搭便车来的。”
  “搭便车?”
  “是的。你能不能别再重复我的话了?你很快就会听明白的,我保证。就像你说的,这个东西是个超自然生物,它会趁人睡着时在人体内产卵,然后卵会孵化,第一个孵化的幼崽会吃掉其他卵。”
  “然后它会吃掉宿主的内脏,穿透人体,降临到这个世界。我当然知道。是我写的这本书,不是吗?”
  “不!你写错了。它不会从里面把人吃空。它会一直潜藏在人体内,处于休眠状态,直到需要产卵时才出来。”
  “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书写错呢?”
  “我不知道。你大概是忘了。你总是遗忘。”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去改这个故事?我不再写恐怖小说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写呢?”
  “这不是故事,詹娜。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实。你今天早上醒来时,喉咙是不是有点痛?你的肺也很疼,但你不记得自己晚上咳嗽过,对吧?”
  詹娜耸了耸肩。这才过去了几个小时,但早上的感受仿佛已经隔了很多年。
  莎尔嘟哝一句:“你每次都要我动真格,太可恶了。”
  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袋棕色粉末。“来,捏一撮,放在舌头上。”
  詹娜别过头去。
  “来嘛,闻一下。这是孜然粉。”
  “我讨厌孜然粉。”
  “你们两个都讨厌孜然粉。来吧,拜托了。一小撮就行。”
  詹娜一时不知所措,莎尔——这个认识了二十二年的好友——此刻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她正以非常诚恳的语气向她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最后,她还是勉为其难吞下了一撮,然后咳嗽起来。她越咳越厉害,孜然粉似乎呛进了肺里。更古怪的是,胸腔里仿佛有无数爪子在抓挠。她一阵干呕,一个东西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它沿着她的食道,拼命往外爬,还没等她张开嘴,就迫不及待地扒拉她的牙齿和牙龈。
  从她嘴里溜出来的东西既不是蜥蜴,也不是石龙子。它的腿太多了,两排细腿中间没有尾巴,而是夹着一张脸,向前伸出一只拖地的长鼻子。它没有眼睛;一身黑皮肤皱巴巴,黏糊糊,松松垮垮。它跑得飞快,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它在沙发下嗒嗒跑过,让詹娜想起了半夜的声音。当那怪物从视野中消失时,前一刻发生的事,甚至怪物的模样,已经开始从詹娜的记忆中消散。
  “这他妈——究竟——是什么鬼——”每吐出一个字,喉咙就痛一下。
  “每次都是亲眼看见,你才会相信我的话。”
  詹娜把刀递给莎尔:“杀了它!”
  莎尔冲她摆了摆手。“哦,省省吧,各种方法我们俩都试过。火烧、水淹、枪击、刀刺。它有很强的生存意志。”
  “它在我身体里做什么?”
  “它住在里面。你是它的宿主。我想它不会伤害你。”
  詹娜伸出舌头,舔了舔生疼的嘴巴,莎尔马上改口道:“嗯,通常不会。在你不吃上一口孜然粉,把它整得七荤八素时,它好像会分泌一些黏液,来麻醉你。”
  “麻醉?”
  “是的,这样你就会放松下来,忘了它何时离开,何时回来。你根本不记得这些年的旅行。当你回家后审读初稿时,你总是说:‘我一定写得很忘我,因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写过这些情节。’”
  詹娜点了点头。她知道,必须问出那个艰难的问题:“那么,在这个故事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做我一直在做的事,當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俩被困在我爸房子的地下室里,它选择了你。当我说服你雇我当助手后,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一旦你开始出现失忆迹象,我就会给你找个偏僻地方,让你老老实实待着写书,一年两三次。同时,我会每天给自己搽孜然粉。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得尽量让你别太招警察注意,比如这次。尽量让你远离尸体,有时候你很听话,有时候你会捅个大篓子,就像今天。”
  詹娜脑中涌起无数疑问。没错,她确实会间歇性失忆,但只是忘了旅行写作期间的事。她总是迷迷糊糊就写完了小说,而且每年都能轻易完成两本书。不写书时,她能记起所有事情,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决定撇开这些伤脑筋的疑团,又开始对莎尔的话挑起刺来。“‘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是什么意思?”
  “这怪物也会对其他人释放那种麻醉黏液……当我赶去时,那些被产了卵的新宿主一般都昏迷着。我通常能把卵从他们嘴里刮出来,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时候也会出点差错,让一些宿主做噩梦,或者宿主看到了它的真身,他们会跌下楼梯,或者攻击它,或者会攻击别人,又或者像这个倒霉蛋,仓皇逃出房间,磕破了脑袋。我还是得把卵从尸体嘴巴里抠出来,免得让法医发现端倪。”
  “为什么不让法医发现呢?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医生,或者生物学家?”
  莎尔看上去吓坏了:“他们会扣押你,把你隔离关押,免得那东西再寄生别人。他们也会发现,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杀不死它。可你有合同在身,你还得写书。或者他们会拘留我,因为我掩盖了它的存在,这样我就不能再保护你了。”
  她的话虽然可怕,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莎尔的做法可能是错的,但她通常都能把事情办妥当。
  “出差错的可能性是?”
  “也许五次里面有一次?警察从来没怀疑过你,或者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来不去同一个地方吗?”
  “是的。去得多了会有人起疑心。可是——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是的,我相信你。你真的不会杀了我吗?”   莎尔一脸惊恐:“我才不会杀你!”
  “可你这样做就会有其他人不断丧命。五个里面死一个对吧?”
  “那些卵一个也没能活下来。就我所知,你是唯一一个被成功寄生的宿主——好吧,还得加上生下这怪物的那只。我不想让任何人死,但这总好过其他选择。”
  “其他选择?”
  “要么让这些卵活下来,要么让你自杀。你好几次都说想自杀,但如果你死了,这东西却仍然活着呢?我怎么才能再次找到它,找到新的宿主,并保证每次都能清除它产的卵?不,你不能自杀。”
  詹娜心头突然一紧:“那现在怎么办?我可不会再让那东西顺着我的喉咙爬回去。”
  “你会的。等你今晚睡着,它就会回到你的身体里。它总是能回来。然后你会在早晨醒来,忘了这一切,你會继续写你的书稿,我们会回到纽约,你会审读你的初稿,告诉我你当时肯定写得很忘我,然后,当你构思下一本书时,情节会是一个家伙光着脚,仓皇逃出自己的房子,你会继续琢磨其他细节,我会为你找个偏僻地方,让你静下心来写完这个新故事。如此循环。”
  她俩沉默了一会儿。
  有个问题詹娜本不想问,但还是没忍住:“它的存在对我有什么帮助吗?这算不算某种交易,没了它,我就写不下去?难道是因为有它我才会写作的?”
  “据我所知不是,”莎尔说,“它攻击新宿主的行为可能会给你一些情节的提示——好吧,大部分情节——但其他细节都是你自己构思的。我敢肯定,小说展现的主旨和文笔,都出自你自己。”
  詹娜说:“它多少参与了小说创作,算得上一位丑陋的缪斯了。”
  她俩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詹娜终于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见鬼。”
  “是的。”
  “莎尔?”
  “怎么了?”
  “你真是这世界上最棒的助手。我应该给你加薪。”
  “你每次都这么说。”
  “要不我记下来?‘备忘录:记得给莎尔加薪’,如何?”
  莎尔歪了一下脑袋:“要知道,你以前倒是从没说过这句话。如果你是认真的,不妨一试。”
  “我可是真心的。”詹娜立刻打开电脑,在日程表里添加了一条延时提醒。一个月后,这条提醒会咚的一声跳出来,让她一脸惊讶,因为到时候她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写的。然后,她会轻轻点几下头,表示赞同,即使不记得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她设置了这条提醒(还有,为什么第二行写着“相信她”?),她也会照做,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失去像莎尔这么优秀的助手。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西弗吉尼亚(West Virginia)的首字母缩写。
  ②Wonder Woman,首字母缩写和WV相似。
  ①“苏珊娜”是“詹娜”的全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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