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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洋人村”受“洋”气
我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除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身上再无动人之处。19岁的我中专毕业后一回到宁夏石嘴山家乡,就成了待业青年。1997年春天,我来到上海,投奔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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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外语系毕业的堂姐在上海做房产经纪人,她供职的公司在上海有名的古北“洋人村”。因堂姐她们公司主要服务于外籍客户,所以这家房产置换中心要求职员必须具有大学以上学历,且精通英语。受自身素质限制,尽管堂姐在上司面前讲了许多好话,我最终还是未能挤进这家公司。直到此时我才感觉到,有时面对令人向往的高薪工作,我们缺少的不是机遇和“关系”,而是良好的专业素质。
接下来近1个月时间,我在市区找工作屡屡碰壁,直到“弹尽粮绝”后,才听从堂姐指点,极不情愿地到“洋人村”一家涉外家政服务公司报了名。
为期4个月的岗前培训结束后,我被乌克兰籍的马尔盖先生相中,当天他就把我带回“洋人村”的家里,月薪2200元。
我的男主人马尔盖,1989年从乌克兰来上海留学,毕业后在浦东一家波兰人开的国际贸易分公司任职,现在已是年薪10万美元的出口部经理。他不仅精通英语,还能讲一些“洋泾浜”上海话,待人也挺和善。我刚来不久,他就为我取了个英文名——Linda。但他的英国妻子莎易丝却是个不易相处的女人,身材修长、长相甜美的她在丈夫面前温顺得像只羔羊,但只要马尔盖一出门,她在家里就变得凶蛮起来,对我这个小保姆很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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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外籍家庭有车库、健身房、游泳池、花园,仅高级地毯就有32块,我每天都要一一收拾,还必须得用梳子把它理顺。在我劳动时,女主人动辄就大嚷:“FastFast(快!快!)”、“Hurry upHurry up(加油!加油!) ”。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刚开始见她坐在休闲椅上喝着咖啡,翻着时尚杂志冲我颐指气使的模样,心里挺不是滋味。可转念又一想,能在人才济济的上海滩谋份工作已十分不易,只要能做好分内的事对得起那份薪水,就没必要计较她是否瞧得起自己,谁让咱受雇于人呢?
莎易丝的大吼大叫我还能忍一忍,最让人气愤的是她对我的不信任和种种“考验”。有一天她说自己要出去找女友打保龄球,上午不回来了,并叮嘱我守好家。可走没多久,她又折了回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防盗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看我一个人在家时到底在做什么:给她洗衣服时,我经常会发现口袋里留着50元、100元的人民币,每当自己把这些钱交给莎易丝,她的脸上便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有一天我从超市购物回来,一进门莎易丝就指着我的鼻子吼道:“真看不出,你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人,拿着我的薪水还打我家的主意!”原来她的一条项链不见了,竟怀疑是我偷的!我气得浑身颤抖,委屈得直掉泪,她竟把空空的首饰盒扔过来说:“你自己看吧,两个星期前马尔盖才在泰国给我买的,现在却不翼而飞。除了你和我的家人外,根本没有其他人进过我的卧室!难道还能是丈夫偷了我的首饰?!”
我终于忍无可忍,冲她大声说:“马尔盖夫人,我的确是一个穷打工妹,但我还绝不会贱到去偷你一根项链。如果你对我不满意随时可以炒掉,但绝不能这样污辱我的人格!”说罢,我收拾行李就想走人,却被马尔盖拉住了。他对妻子说:“一定是你记错了,Linda绝不会是那种人,相信我没错的。”任性的莎易丝却不愿就此罢休,竟当着我的面朝马尔盖吼起来:“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小保姆这样客气,是不是想让她做你的情人?”那一刻,我顿感羞愤交加,真想走上前甩给这女人一记耳光。
幸好,第二天她在女儿的积木堆里拎出了那条项链。原来是她前天摘下后放在梳妆台上忘记装进盒子,被家里那只调皮的宠物狗叼了去。当天在丈夫的劝说下,莎易丝很难为情地向我道了歉。但此后她对我的态度仍不够友好,每天吃过我做的中国菜,她总会说今天你做得有点进步,不那么咸了:可到了第二天又会说,今天烧得不错,没有昨天那么淡了!每到晚上临睡前,莎易丝常会边看电视边让我为她做背部按摩,手稍微重一点,这位“英国女王”就会转过脸气愤地质问:“你这是在报复我吗?!”当时我想,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负气离开这个洋人家庭,即使流浪街头也罢。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使莎易丝“女王”把我当成了朋友。
征服“英国女王”
1998年情人节这天,马尔盖带着家人和我驾车出游,来到了远郊他常去的“开心遛马场”。这里是一块很大的草地,周围设有护栏,因禁止儿童入内,我就带着马尔盖两岁半的女儿蓝娜坐在护栏边,欣赏他们夫妻俩的精彩“表演”。
身高1.82米的男主人先把妻子抱到那匹高大劲壮的枣红马上,自己轻轻一跃上了马背,而后一手拥着爱妻,一手持鞭抽打坐骑。大红马一声长嘶,便开始在草场上奔驰。在这个乌克兰男人的驾驭下,它显得精神抖擞,浑身鬃毛乱乍,四只长蹄越跑越快,我在场外直看得眼花缭乱。就在那匹快马将行至我眼前的护栏边上时,我突然发现一个瘦弱的外国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竟偷偷从护栏间隙挤进了遛马场!这个调皮的小家伙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若不马上拉住他,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急急翻过木栏杆跳了进去。此时马尔盖夫妇也发现有个小孩正在他们飞驰的马前兴奋地乱跑,他们想让纵奔的坐骑停下来,可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匹大马的铁蹄要踏住男孩,我纵身扑上去把孩子推到了一边,而自己却被这匹马踩在蹄下……
事后在医院病房里,那个巴西小男孩的母亲握着我的手热泪盈眶,并拿出一叠美金要“表示谢意”,被我拒绝了。“英国女王”第一次对我流露出赞赏的目光,说我很勇敢。尽管我负了伤,头部整整裹了1个月白纱布,但通过这次“见义勇为”,我发现无论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在你无私的善举面前,都同样可以流出感动的眼泪!毕竟,大家的血都一样是热的。
此后我的工作虽仍旧忙碌而劳累,心里却轻松了许多,因为莎易丝不再排斥我这个来自中国西北贫困地区的小保姆。空闲下来时,莎易丝还会让我教她汉语,并时不时拿来一些中文产品说明书让我帮她翻译成英文。有时见我连续忙碌很长时间,女主人就会体贴地问:“Linda,先休息一下喝杯咖啡,OK?”我时常为此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时间不长,我便完全融入这个洋人家庭,感觉自己不再是外人了。偶尔,在我做家务时,莎易丝还会饶有兴致地问我一些问题,比如“你们中国女性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你的西北家乡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吗?”等等。与她“和平相处”后自己才发现,这位金发碧眼的洋主妇挺可爱的,有时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上了一个“洋大学”
真正让我萌发向这对洋夫妻学知识的念头,是在1998年圣诞节的晚宴上。当晚马尔盖和妻子都喝了些红酒,席间他的话不知不觉便多了起来。当这“老外”善意地问及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模样时,我先是双颊发烫,继而便有些自卑地说,我一个小保姆能有什么奢求呢,只要他人好就行。哪知马尔盖却说:“不!Linda,你不应该永远把自己当做一个小保姆,你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将来应该到一个更大的空间去施展自己的才智!比如你刚来我们家时,英语讲得结结巴巴十分难懂,可现在不是很流畅吗?如果你有一个梦想,只要投入执着和热情,那么这个梦想就有可能实现。无论做什么事,自信是最重要的!”
男主人的一番话令我激动不已,当夜躺在床上,一时竟感到心潮激涌。我当然不甘心做一辈子保姆,我也有自己的梦想——做一个“精致”的白领丽人。人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我为啥不把这个高知洋人家庭当做自己的“学校”呢?于是,在后来的保姆生涯中我多长了一个心眼。这一“留意”,还真学到不少使自己获益终生的东西。
我专心致志干活的时候,莎易丝经常会小心地问:“Linda,你快乐吗?”我莫名其妙:“快乐?我没啥好快乐,也没啥不快乐呀!”有次闲聊时我问女主人:“在你们外国太太看来,对于在你们家工作的中国女工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快捷?忠诚?干净?还是智慧?”莎易丝竟利索地回答:“快乐!”当时我不太明白,心说你出钱女工出力,我们快不快乐和你没什么关系呀?直到后来和“老外”交往时间长了,我才知道西方人都把快乐当作人生第一要义!比如他们在做一件自己不喜欢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时,就会先刻意调整心态使自己变得快乐,而后才会在轻松的情绪支配下出色地完成这项工作。而不像我们,做起不乐意的差事总会哭丧着脸,显得无精打采。这时我才恍然想起自己刚进这个家庭时,一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样子,干活时眉头紧皱注意力十分集中,当然不会有什么笑容。难怪那段时间女主人看见我就来气!
除了在做事的时候注重心态外,洋人教育孩子也很有一套。马尔盖的女儿小蓝娜是个很可爱的“洋娃娃”,平时我挺疼她,常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哄着玩。蓝娜也很喜欢让我抱着,因为这样能高高地看到她站在地上看不到的好多东西,尤其是玻璃窗外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的繁华建筑。可莎易丝却不乐意:“你为什么要抱蓝娜?经常抱她,不好!”原来,西方母亲对孩子自强自立、不依赖父母的要求早在孩子的襁褓时代就开始了。有一次,蓝娜用彩色画笔在墙上乱涂乱画,我发现孩子闯了“祸”,觉得是自己没看好她,非常紧张不安。于是便拿过孩子手里的画笔,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蓝娜,不可以这样。”谁知马尔盖却对女儿表示“大力支持”,让我别阻拦她!他们认为孩子的创造力和表达欲,远比一堵墙壁重要,不能让这些宝贵的意识刚萌芽就遭到扼杀!
由于在马尔盖家这段时间接触了许多书籍,我的文笔也大有长进。还在当地晚报上发表了几个小“豆腐块”呢!见我竟然还能写文章,主人更是刮目相看。此后马尔盖不仅时常让我帮他整理一些商业资料,还在家里的电脑上教我网络知识。这段时间,我每天临睡前都会如饥似渴地看书,马尔盖书架上所有外语、电脑和商业管理方面的书,几乎被我“啃”了一遍。
为在学知识的同时不误做家务,我每天最多睡5个小时的觉,早晨6点闹钟一叫,便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做事。因这个家庭为我提供了良好的学习条件,我对两位主人充满感激,干起活来自然十二分卖力。每天不仅把庭院和房内收拾得井井有条,外出购物时还会与人家大“砍”价钱,尽量为他们节省开支:每月领到工资,我都会为小蓝娜买些智力玩具或她喜欢的零食。马尔盖夫妇很感动于我对他们女儿倾注真实的关爱,家里的电脑、甚至价值13万元的名牌钢琴对我更是“完全开放”。
近4年的“涉外保姆”生涯,把我这个仅会讲Yes和Sorry之类常用单词的中专生,塑造成了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白领女管家”:从不能区别电脑主机和键盘,到变成一个可以在浩瀚网络世界自由游弋的因特“弄潮儿”:从一个对商业管理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变成能在饭桌上和马尔盖大谈“OES管理”的“理论家”。我越来越感觉自己这几年不是在做家政服务工作,而像上了一所“洋大学”。
2001年5月11日,马尔盖要调离上海,到波兰公司总部任职。离别时,莎易丝紧紧拥住我伤感地说:“Linda,我会想你的。”小蓝娜也搂着我的脖子哭了,当时我不由双眼湿润。几年的共处,我们早已成为彼此生活中的一部分,这种离别怎能不让人怅然呢。临上车时,马尔盖给我一封介绍信说:“你拿着它,到浦东我朋友的公司去应聘吧,他们那里正在招收文员。”那一刻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马尔盖却说,你千万别对我心存感激,在我们国家,最令人瞧不起的就是拉关系!我之所以介绍你去这家公司,是因为你已具备为他们创造财富的能力。
第二天我把自己打扮一新,来到这家外资电脑软件公司应聘。虽有老友的介绍信,30多岁的乌克兰籍老板依然满脸严肃地对我进行了面试和笔试。我出色的英语水平,以及对电脑的运用自如最终使他露出了笑容:“如果你对本公司5000元的月薪没有异议,现在就随秘书小姐去领工作套裙和通讯工具吧。”
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激动得直想在这个坐满中外白领先生小姐的外企办公室里跳起来。可一转脸,却有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滑落。恍惚之中,我似乎又看见初到上海时,那个背着帆布包站在大街上满脸迷茫和紧张的自己。4年的变化恍如隔世,而正是在“洋人村”那段打工生涯,把我推进了今天另一个亮丽多彩的世界!
(《女报》2001年第11期 王昌发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