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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开天，洲分十四，瀚海极南为瀛洲大陆，上有燕、齐、赵三国，交错分布，互相制衡。龙正元年，燕、齐两国交战于昊阳关，大燕少将军秦之川败于南齐皇子之手，下落不明。
——摘自《十四洲列国传》
壹 一城踏雪寒无迹
那是君安十七年的深夜，凤梧城中万籁俱寂，江念穿着一身单薄的红衣，立在缟素般的天地之间，仿佛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芙蕖花。秦之川持着剑柄站在她的面前，黑漆似的眼睛里放着寒冷的光，手中的长剑直直地向她刺来。
江念只觉胸口闷闷地疼，唇边却现出清浅的笑窝，脸上满是闺中女儿独有的稚气模样。她看着他，声音极轻地道：“哥哥要把我嫁给你的王上做妃子，只要你说一句不许，我宁死也不会嫁。你敢不敢说？”
横在颌下的长剑略颤了颤，却没有移开分毫。凉白的月色冷冷地落在江念身上，将那身红衣映衬得又单薄了几分，如同逆着风雨孤单翩跹的蝶翼，每一次振翅都背负着沉重的代价。
遇见秦之川是在六个月前，彼时江念住在小山村中的一间茅屋里，秉承着“只谋财不害命”的优良传统，以江湖神医自居。细长的竹竿斜挑着一面缺角漏风的旗幡，上书四个墨黑大字“包治百病”，别在腰间的鹿皮袋子里装满了蜂蜜和面粉做成的“灵药”。这些物件凑在一起，组成了江神医的全部家当。
几场雨下过，村子外的小河里水位暴涨。捕鱼为生的老爷爷说，这是吃鱼的好时候，捉住一条草鱼，去掉两腮和内脏，用竹竿一穿，架在火上细细地烤，半熟时抹上点儿盐末再淋点儿自家酿的黄酒去腥，那个香味……
江神医馋得口水直流，当即拎起鱼篓扛起鱼竿，直奔向村外的那条小河。小河边芦苇茂盛，江念刚架起鱼竿，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便从芦苇丛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战甲已脏得看不出原色，墨黑的头发散在汩汩而流的河水中，如同飘摇不休的水草。
甫一见到这般场面，脉都摸不太准的江神医被吓了一跳，正准备脚底下抹油赶紧溜时，浸在水里的年轻男子突然皱着眉毛呻吟了一声。江念大着胆子用竹竿戳了戳那人的胸口，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顺势掉了出来，玉佩中央那个走势凌厉的“秦”字一下映入江念的眼睛里。
放眼整个大燕王朝，有资格穿战甲，又能随身佩戴昂贵玉佩的秦姓家族只有一个，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将军府。秦老将军少年从戎，而立之年迎娶当朝郡主为妻，鼎盛之时，连太子爷都要礼让三分，如今虽说上了年纪，但是威名仍在。江小神醫默默地拨了两下算盘珠子，怎么算都觉得救活这个年轻男子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身量单薄的小神医用尽全部力气将那人背起，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小茅屋，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生活。
当夜暴雨淋漓，屋外雨声轰鸣，屋内烛影摇曳，江念抬手抹去秦之川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他的英俊侧脸，自言自语地道：“你身上一共有十二处伤口，五处箭伤，七处刀伤，伤得这样重一定很疼吧？”
昏迷中的秦之川毫无反应，小神医的胆子又大了一些，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那人的鼻尖，道：“我听说秦家的人都是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做了这么久的英雄，你累不累啊？我现在亲你一下，算不算乘人之危？”
话音未落，江念只觉腕上一紧，床榻上的青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骨节分明的纤长五指牢牢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四目相对，小神医蓦地涨红了脸，慌不择言地解释：“我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打算真的亲下去，你可别误会！”
面色苍白的英俊男子突然笑了起来，哑声道：“伤得那样重的确很疼，一直做英雄的确很累，你现在亲我，不算乘人之危，我可以闭上眼睛，只当没瞧见。但是你要记住，你亲的这个人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暴雨过后的天空很是明净，江念看着那人布满笑意的深色瞳仁，心跳快至汹涌，他说一句她便跟着重复一句：“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赫赫有名的大燕少将，七岁习武，九岁出征，登上金銮殿御前听封时还不满十四岁，她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英俊倜傥。
贰 可怜无定河边骨
秦之川伤势严重，人虽醒了，双腿却失了知觉。他无数次挣扎着站起来，又无数次跌倒，手肘蹭在砂砾上，留下长长的血痕。江念眼看着那双星河似的眼睛日渐黯淡，只觉得满心疼痛，她轻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拐杖，无论未来还有多远的路，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陪你走下去。”他听到后目光却从她身上跳过，落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江念拜托隔壁阿伯做了辆轮椅，天气好时，可以推着秦之川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秦之川脱掉了那身脏污不堪的甲胄，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墨玉般的长发散在身后，衬着朗星似的眉眼，愈发显得面如冠玉。
江念告诉秦之川她自幼没了爹娘，一个人在这间小茅屋里长大，小时候吃百家饭，大一些就自己想办法弄吃的。她会用春天的桃花酿酒，会用秋天的桂花做糕，如果他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冬天的时候她还能用新雪烹茶给他喝。说到这里时，江念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看了秦之川一眼，神情里满满的都是挽留的味道。秦之川却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双瀚海似的眼睛里酝着色泽沉重的光。
江念常年独居，小茅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她不顾秦之川的反对，执意将他安置在了上面，自己在地上铺了张席子，和衣而卧。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里，映出一室粼粼的微光。江念睡不着，又不敢去打扰秦之川，只能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没多久，木板床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幽的男声：“睡不着吗？要不要我讲故事给你听？”
江念趴在席子上单手撑起下巴，道：“那就讲一个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片刻的停顿过后，那道清幽的男声再度响起。他说他自幼没了母亲，跟随父亲在军营里长大，父亲身系国之安危，有千军万马要统领，根本顾不得他，他时常在练兵场上摔得一身青紫，却连个帮忙上药的人都找不到。有一次他从马背上摔下，摔断了手臂，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人人都羡慕他有个好出身，却不晓得他为之付出了多少代价。
江神医突然对着秦之川搁在床沿上的手臂轻轻吹了几口气，道：“娘说，只要对着受伤的地方吹几口气，就能把疼痛吹走。我帮你吹一吹，你就不会觉得疼了！”凉白的月光仿佛漫进了秦之川的眼睛里，酝起复杂难辨的神色。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似有所思。 秦之川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吹笛子，天气极好的时候，江念推着轮椅带他到小河边去看落日。无边无际的芦苇飘扬似新落的雪，余晖在河面上洒下一池残红，秦之川从怀中取出一管颜色清透的竹笛，閉眼轻奏，浮世皆静。
江念盘膝坐在秦之川脚边，候鸟振翅飞过，在水面上掠起层层细纹，恍惚间，她看见坠在笛尾的玉佩上刻着笔画隽永的两个字——云衣。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云衣，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转眼间，秦之川在小茅屋里休养了半月有余，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结痂愈合，只是双腿依旧没有知觉。江神医终于坐不住了，准备翻过山头，到另一座村子里请一位真正的大夫来瞧一瞧。可她还没来得及上路，一伙贼寇却先来了。
小山村地处大燕和南齐的交界处，偶尔会有山贼悍匪出没。那夜星月皆无，天幕阴沉沉地垂下来，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贼寇打着呼哨射出一支又一支带着火焰的羽箭，转瞬间便将村落变成了火海。
江念蘸湿了衣物披在秦之川身上，背着他跑了出去。沾着火星的梁柱掉落下来，砸在江念的手臂上，她顾不得看一眼臂上的伤口，转过身将秦之川紧紧地护在身下。行至半山腰时，江念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小茅屋在烈焰的舔舐下轰然倒塌。她的眼睛里浮起悲伤的神色，哀哀地道：“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家了。”
浓艳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幕，也映亮了秦之川星子似的眼睛，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回护国将军府。”江念倏然转身避开了秦之川的眼神，长长的眼睫覆下来，遮掩住了所有不能外露的情绪。
叁 只愿君心似我心
小茅屋化为焦炭，秦之川又腿疾未愈不能行走，江念只得就近寻一处山洞暂时蔽身。手臂上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痕，江念转过身去不想让秦之川瞧见，却被他拉了回来。秦之川撕下干净的衣服内衬替她包扎伤口，然后对着伤口轻轻呼气，星河般的眼睛里浮起些许温柔的影子，他道：“你说过的，这样吹一吹，就不会疼了。”江念避开他的眼神，只觉一颗心愈发怦然。
天亮时江念在喂给秦之川的清水里加了些安眠草，看着他沉沉睡去，然后走出山洞，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放飞了信鸽。白敬延来得很快，玉冠束发锦带勒腰，一举一动间满是一国皇子应有的威仪。他缓步走到江念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不该救他。”
江念咬着嘴唇，脸上满是倔强的神色，她道：“他伤了腿不能走路，我想将他送回到将军府上，需要一辆马车和一些盘缠，你能不能帮我？”白敬延唇边浮起讽刺的笑，他冷冷地道：“你的好心，他未必肯收下。”
话音未落，长剑便破空而来，江念看到数位黑衣死士将白敬延团团围在中央。死士的脸上虽然蒙着面纱，但是江念认得他们的眼睛。那个星月皆无的夜晚，带着火焰的羽箭就是自他们手中射出，毁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家。
江念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就看见秦之川立在那里，眉眼中闪着凌厉的光，长剑出鞘直抵白敬延的胸口。他道：“白敬延，昊阳关一役你在我身上留下十二道伤口，今天我要逐一讨回！”
先前想不通的事情都在此刻连成了线，他贵为一军少将，却在苏醒后从未提过“归家”二字，不是耽于她的挽留，而是早就看出她与南齐皇室交情匪浅。他佯装双腿重伤不能行走，留在她身边，为的就是找一个绝妙的复仇时机。
江念眼中浮起泪水，她蓄起全身的力气唤出他的姓名，字字铿锵地道：“秦之川，白敬延欠你的十二道伤口可以用性命偿还，那你欠我的救命之恩和手臂上这道烈火烧灼的伤又要拿什么来还？”
秦之川堪堪停住进攻的步伐，转身将长剑递到江念手中，声音里满是冰冷透骨的寒意，他道：“三年前我曾夜探南齐王宫，在九皇子白敬延的桌案上见过你的画像。那日在芦苇丛中，我一眼便认出你是南齐王养在民间的女儿。所以我佯装腿疾，又命人烧掉整个村子，为的就是借你之手引出白敬延。南齐公主的心意，恕秦某承担不起，今日便一同做个了断吧！”
秦之川扬手一挥，手下的死士齐齐朝白敬延攻去。他却动也不动地站在江念面前，道：“救命之恩理当以性命相还，秦之川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也该由你拿去！”江念眼中的泪光浓烈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妖娆。她死死地握住手中的剑柄，哑声道：“你若是死了，云衣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秦之川凌厉的眉眼终于有了一丝动摇，江念却觉得心哀若死，仿佛有细密的针在胸口戳刺着，来来回回，刺成爱而不得的绵绵疼痛。一滴泪自眼中滑落的瞬间，江念执剑朝秦之川刺了过去，却在剑锋碰到他的胸膛时，放手弃了兵刃，纵身扑到白敬延身前，替他挡下了死士致命的一击。
江念没能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秦之川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寒冷将她寸寸包围，刻骨铭心。
肆 半缘修道半缘君
白敬延既然早已知晓是江念救下了秦之川，便不可能只身赴约。隐在暗处的南齐禁卫适时出现，从大燕死士手中救下了白敬延。起风了，霜叶飘落几许，大燕死士张弓搭箭堪堪瞄住白敬延御马疾行的背影，秦之川却突然抬手，拂落了死士手中的羽箭。
风过耳畔，秦之川逆光立在极高的断崖之上，目送着白敬延带着江念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一步步走向天光隐没的地方。江念是在白敬延设在宫外的私宅里醒来的，掌灯时分，烛火闪动，衬着满室幽幽的药香。
江念挣扎着起身，却被白敬延按了回去，她看见一贯骄傲自持的九皇子屈膝跪了下去，声音散在透窗而来的夜风中，安静又冰冷：“昊阳关一役，我国军队虽然获胜，却也只是惨胜，以燕王的性子定会再度挑起争端。我可以和秦之川再战一百个回合，但是南齐的国库经不起这般摧残了，南齐的百姓更加承担不起！”
江念的唇边浮起虚弱的笑，她道：“所以，你们要把我当做请和的礼物嫁予燕王？”白敬延垂下眼睛，道：“身为王族之后，理当担起重任！”
明明心里难过得像是被剜了一刀，表面上却不肯露出丝毫痛苦的模样。江念依旧在笑，她道：“王族？我算是什么王族，不过是南齐王微服私巡时留在民间的一段滥情！娘亲病重那年，我远赴王城，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只求他见娘亲最后一面，他却闭紧了宫门。我从未像一个公主般活着，凭什么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最后一句诘问凌厉透骨，饶是白敬延也无法作答。 自那以后，白敬延再未来过别苑。胸口的伤略一愈合，江念便偷偷离开了别苑，混进了大燕的帝都凤梧城，又借着夜色的掩映，跳过高耸的围墙闯进了护国将军府。彼时已是午夜，府邸之中灯火暗淡，唯有数棵高大的海棠瓣蕊吐芳，映出满园幽静。许是应了“近乡情更怯”的意境，只身独行都不曾有过半分害怕的姑娘，却在此刻有了满心的胆怯。
身旁树影突然簌簌一抖，一位窈窕的年轻女子自海棠树后走出，亭亭立在江念面前。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霎那，江念脸上闪过震惊的神色。她凝视着女子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是云衣？我曾在白敬延的别苑里见过你！”
云衣笑而不语，团团花影落在她的身上，将本就绝色的一张脸晕染得宛若笔墨勾勒。江念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道：“你是白敬延安插在秦之川身边的细作？昊阳关一役，秦之川之所以落败，是因为你在其间出卖了情报！”
云衣依旧是浅笑盈盈的样子，没有半分被识破了身份的恐惧。她抬手折下一枝芳香浓郁的海棠花，轻声道：“你还算聪明，只看了我一眼便推敲出了其中转折。是啊，我是南齐的细作，可是这全府上下却只当我是帐前先锋的女儿。三年前先锋阵亡，孤女无依，秦之川将我接入府中悉心呵护，却不知我早已投靠了南齐皇子！”
江念唇边旋起苦涩的笑，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他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会无缘无故地败给白敬延那个狡诈小人，原来都是因为你……”云衣的神色愈发明艳，她看着江念的眼睛巧笑倩兮：“有我这样一个人守在秦之川身边，真不晓得他还要受多少苦。我若是你，一定会按照九皇子的意愿嫁给燕王为妃，不仅能稳固两国邦交，还能帮助秦之川牵制心怀不轨的细作，一箭双雕！”
江念眼中浮起决绝的神色，抽出藏在袖囊里的短刃欺身朝云衣的胸口重穴刺去。月华凉白似雪，一幕幕光影带着往事独有的气息自眼前翩翩而过：他道出姓名时眉目英俊的样子，他执笛轻奏时倜傥如画的样子，他将长剑递到她面前情义双绝时的样子……所有画面汇在一处，都比不过他将云衣护在身后与她执剑相对时的样子，更让人痛彻心扉。
伍 雨送黄昏花易落
秦之川带着冷冷的寒意而来，长剑挑飞江念手中的短刃，直抵她的颌下。月光笼在江念胜火的红衣周围，如同嫁衣般浓艳。身后一丛海棠花开到了极盛的时刻，她就站在那抹深重的颜色之中看着他，眼睛里的情意愈发分明。
江念抬手握住长剑的锋刃，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她仿佛失去了痛觉般弯起眉眼对他笑：“自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穿着大红的嫁衣与你并肩而立，拜过天地再拜父母高堂，可是你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夜色沉沉，秦之川的目光也沉沉，他避开江念的眼神，道：“南齐公主的心意恕秦某承担不起，公主请回吧。”江念笑得讽刺：“公主？我算个什么公主？哥哥要把我嫁给你的王上做妃子，只要你说一句不许，我宁死也不会嫁，你敢不敢说？”
秦之川眼中闪过一抹错愕，然而只是一瞬，再看过去时已恢复了淡然冰冷的样子，他道：“这是两国邦交，秦某无权干涉！”
江念唇边的笑容带着决然的味道：“好一句无权干涉，那大燕十万将士的死活你有没有权利干涉？你护在身后的那个女人是白敬延安插的细作，她要蚕食你的军队，侵吞你的国土，你有没有权利干涉？”
立在秦之川身后的云衣适时低泣，神色哀婉地握住秦之川的手，道：“少将军明鉴，家父追随老将军征战多年，小女子深知家国大义，怎会做卖国求荣之人？少将军千万不要听信谗言！”
云衣占尽了天时地利，江念的控诉在旁人听来与挑拨无异。秦之川眼中闪过凉薄的光，不过两招便锁住了江念的手脚，寒声道：“既然公主不愿自己回去，那秦某只能强行送公主回去了！”秦之川驾着马车带江念出了城，直到凤梧城恢宏的城门从视线里彻底消失，他才勒住狂奔的马蹄。
城外风沙极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秦之川指着一条幽长的小路，对江念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过两天便能进入赵国境内。我将马车留给你，车上有一些盘缠，足够你置下些田地，在趙国安顿下来。”说完这些秦之川转身欲走，江念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你终究还是不愿看着我嫁给燕王，你终究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秦之川保持着背对着江念的姿势，低声道：“江念， 我时常在想，那日你若是答应与我一起回护国将军府，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江念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在了原地。只听秦之川继续道：“我知道和亲非你所愿，你若真的嫁了，只会陷入无尽的痛苦。我帮你这一次，就当做是还了昔日的救命之恩，自此各不相欠了！”
秦之川拂开江念的手，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江念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之中，一颗心冰冷坠落。是啊，那一日，她若是没有避开他的眼神，点头应下，他们之间又该是什么样子。秦之川心有隐瞒，她又何曾坦白，他们把自己困在“将军”与“公主”的枷锁之中，谁都没能走出自己的心魔。
江念回到别苑时，白敬延正在水阁中练字。江念径自走到白敬延面前，轻声道：“婚姻大事，全凭兄长做主。”白敬延浮起几分了然于胸的笑，一双眉眼在水光的映衬下，显得诡谲莫名。
陆 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念出嫁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喧天的喜乐惊动了大半个南齐国。喜服裹身，黄金遮面，长长的红锦沿街铺展，江念端坐于凤辇之中，看着万千黎民跪于足下，只觉心中空得仿佛能荡起回声。
送亲的队伍行至凤梧城下时，隔着黄金打造的遮面流苏，江念一眼就看见秦之川带领迎亲的队伍立于洞开的城门前，四百铁骑依序而列，银白的盔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一定要记住，他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秦之川跪倒行礼的瞬间，江念脑中猛然闪过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有泪水掉下来，落在锦帕上，泅开小小的水痕。江念在迎亲队伍的接引下，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过恢宏的宫门，走进了深不可测的大燕王宫。 凤梧宫内同样喜乐喧天，江念将自己困在全然无声的世界里，看着燕王自王座上站起，笑着向她伸出手；看着仪态雍容的王后朝她投来复杂莫辨的眼神；看着一丛又一丛巨大的烟火升上天空，而后绚烂绽开；看着接到信号的送亲队伍从装着陪嫁的箱底抽出兵刃；看着秦之川带着数量远超送亲队伍的铁骑汹涌而来……
杯盏倾覆，代表着喜悦吉祥的龙凤烛倒落下来，沿着酒液泼洒的方向燃起熊熊烈火。宫人四散奔逃，唯有江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似入定一般。烈火的颜色与嫁衣的红融在一起，蒸腾出响彻盛世的恢宏壮阔。
江念在烈火中闭上眼睛，她想，这一次她终于摒弃了南齐公主的身份，做回了真正的自己。是她将送亲队伍意图不轨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了秦之川，是她一手打乱了白敬延的计划，背弃了整个南齐。宫墙上的巨大横木砸落下来时，江念只觉腰间一紧，秦之川抓住她腰间的白玉扣带，将她带到马背上，与他共乘一骑。翻身上马时，大红的裙摆随风飞扬，撕裂出近乎壮阔的美。
战马引颈嘶鸣，秦之川带着她越过汹涌的火海，越过奋战不休的人群，向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去。风过耳畔，长发翻飞，江念伏在秦之川的胸口哽咽着哭出声音。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又觉得那些话全都没有了意义。
秦之川一手紧攥着马缰，一手环住江念孱弱的肩膀。他想说不要哭，他想说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淬毒的羽箭便透胸而出，染红了银白的战甲。秦之川忍着疼痛转身看去，看见云衣手持长弓箭站在极高的地方，面容冰冷。唇边浮起了然的笑，秦之川在江念耳际喃喃着：“我不该不相信你的，我不该……”
秦之川带着江念回到了昔日分别的地方，城外风沙依旧，他再度指着那条悠长的小路，气息紊亂地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是赵国。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江念眼中滑落，她紧紧地握住秦之川的手臂，喉中压抑着哭声。
秦之川星河似的眼眸寸寸暗淡，他用沾着血迹的手将江念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那天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愿看着你嫁给燕王，我的确喜欢上了你……如果能够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他倾身过来伏在她的肩膀上，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她听见他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他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星河似的眼眸中终于光芒全无，他静静地伏在她的肩膀上，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起风了，黄沙凛然，江念绝望地哭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盘旋升高，在辽阔的天地之间肆意回荡，带着撼动心魄的浓郁悲伤。
——摘自《十四洲列国传》
壹 一城踏雪寒无迹
那是君安十七年的深夜，凤梧城中万籁俱寂，江念穿着一身单薄的红衣，立在缟素般的天地之间，仿佛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芙蕖花。秦之川持着剑柄站在她的面前，黑漆似的眼睛里放着寒冷的光，手中的长剑直直地向她刺来。
江念只觉胸口闷闷地疼，唇边却现出清浅的笑窝，脸上满是闺中女儿独有的稚气模样。她看着他，声音极轻地道：“哥哥要把我嫁给你的王上做妃子，只要你说一句不许，我宁死也不会嫁。你敢不敢说？”
横在颌下的长剑略颤了颤，却没有移开分毫。凉白的月色冷冷地落在江念身上，将那身红衣映衬得又单薄了几分，如同逆着风雨孤单翩跹的蝶翼，每一次振翅都背负着沉重的代价。
遇见秦之川是在六个月前，彼时江念住在小山村中的一间茅屋里，秉承着“只谋财不害命”的优良传统，以江湖神医自居。细长的竹竿斜挑着一面缺角漏风的旗幡，上书四个墨黑大字“包治百病”，别在腰间的鹿皮袋子里装满了蜂蜜和面粉做成的“灵药”。这些物件凑在一起，组成了江神医的全部家当。
几场雨下过，村子外的小河里水位暴涨。捕鱼为生的老爷爷说，这是吃鱼的好时候，捉住一条草鱼，去掉两腮和内脏，用竹竿一穿，架在火上细细地烤，半熟时抹上点儿盐末再淋点儿自家酿的黄酒去腥，那个香味……
江神医馋得口水直流，当即拎起鱼篓扛起鱼竿，直奔向村外的那条小河。小河边芦苇茂盛，江念刚架起鱼竿，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便从芦苇丛里爬了出来，身上的战甲已脏得看不出原色，墨黑的头发散在汩汩而流的河水中，如同飘摇不休的水草。
甫一见到这般场面，脉都摸不太准的江神医被吓了一跳，正准备脚底下抹油赶紧溜时，浸在水里的年轻男子突然皱着眉毛呻吟了一声。江念大着胆子用竹竿戳了戳那人的胸口，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顺势掉了出来，玉佩中央那个走势凌厉的“秦”字一下映入江念的眼睛里。
放眼整个大燕王朝，有资格穿战甲，又能随身佩戴昂贵玉佩的秦姓家族只有一个，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护国将军府。秦老将军少年从戎，而立之年迎娶当朝郡主为妻，鼎盛之时，连太子爷都要礼让三分，如今虽说上了年纪，但是威名仍在。江小神醫默默地拨了两下算盘珠子，怎么算都觉得救活这个年轻男子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身量单薄的小神医用尽全部力气将那人背起，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小茅屋，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生活。
当夜暴雨淋漓，屋外雨声轰鸣，屋内烛影摇曳，江念抬手抹去秦之川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他的英俊侧脸，自言自语地道：“你身上一共有十二处伤口，五处箭伤，七处刀伤，伤得这样重一定很疼吧？”
昏迷中的秦之川毫无反应，小神医的胆子又大了一些，她伸出一根手指点着那人的鼻尖，道：“我听说秦家的人都是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做了这么久的英雄，你累不累啊？我现在亲你一下，算不算乘人之危？”
话音未落，江念只觉腕上一紧，床榻上的青年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骨节分明的纤长五指牢牢地擒住了她的手腕。四目相对，小神医蓦地涨红了脸，慌不择言地解释：“我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打算真的亲下去，你可别误会！”
面色苍白的英俊男子突然笑了起来，哑声道：“伤得那样重的确很疼，一直做英雄的确很累，你现在亲我，不算乘人之危，我可以闭上眼睛，只当没瞧见。但是你要记住，你亲的这个人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暴雨过后的天空很是明净，江念看着那人布满笑意的深色瞳仁，心跳快至汹涌，他说一句她便跟着重复一句：“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赫赫有名的大燕少将，七岁习武，九岁出征，登上金銮殿御前听封时还不满十四岁，她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英俊倜傥。
贰 可怜无定河边骨
秦之川伤势严重，人虽醒了，双腿却失了知觉。他无数次挣扎着站起来，又无数次跌倒，手肘蹭在砂砾上，留下长长的血痕。江念眼看着那双星河似的眼睛日渐黯淡，只觉得满心疼痛，她轻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拐杖，无论未来还有多远的路，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陪你走下去。”他听到后目光却从她身上跳过，落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江念拜托隔壁阿伯做了辆轮椅，天气好时，可以推着秦之川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秦之川脱掉了那身脏污不堪的甲胄，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墨玉般的长发散在身后，衬着朗星似的眉眼，愈发显得面如冠玉。
江念告诉秦之川她自幼没了爹娘，一个人在这间小茅屋里长大，小时候吃百家饭，大一些就自己想办法弄吃的。她会用春天的桃花酿酒，会用秋天的桂花做糕，如果他能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冬天的时候她还能用新雪烹茶给他喝。说到这里时，江念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来看了秦之川一眼，神情里满满的都是挽留的味道。秦之川却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双瀚海似的眼睛里酝着色泽沉重的光。
江念常年独居，小茅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她不顾秦之川的反对，执意将他安置在了上面，自己在地上铺了张席子，和衣而卧。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里，映出一室粼粼的微光。江念睡不着，又不敢去打扰秦之川，只能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没多久，木板床上突然传来一道清幽的男声：“睡不着吗？要不要我讲故事给你听？”
江念趴在席子上单手撑起下巴，道：“那就讲一个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片刻的停顿过后，那道清幽的男声再度响起。他说他自幼没了母亲，跟随父亲在军营里长大，父亲身系国之安危，有千军万马要统领，根本顾不得他，他时常在练兵场上摔得一身青紫，却连个帮忙上药的人都找不到。有一次他从马背上摔下，摔断了手臂，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现。人人都羡慕他有个好出身，却不晓得他为之付出了多少代价。
江神医突然对着秦之川搁在床沿上的手臂轻轻吹了几口气，道：“娘说，只要对着受伤的地方吹几口气，就能把疼痛吹走。我帮你吹一吹，你就不会觉得疼了！”凉白的月光仿佛漫进了秦之川的眼睛里，酝起复杂难辨的神色。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似有所思。 秦之川不仅会讲故事还会吹笛子，天气极好的时候，江念推着轮椅带他到小河边去看落日。无边无际的芦苇飘扬似新落的雪，余晖在河面上洒下一池残红，秦之川从怀中取出一管颜色清透的竹笛，閉眼轻奏，浮世皆静。
江念盘膝坐在秦之川脚边，候鸟振翅飞过，在水面上掠起层层细纹，恍惚间，她看见坠在笛尾的玉佩上刻着笔画隽永的两个字——云衣。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云衣，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转眼间，秦之川在小茅屋里休养了半月有余，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结痂愈合，只是双腿依旧没有知觉。江神医终于坐不住了，准备翻过山头，到另一座村子里请一位真正的大夫来瞧一瞧。可她还没来得及上路，一伙贼寇却先来了。
小山村地处大燕和南齐的交界处，偶尔会有山贼悍匪出没。那夜星月皆无，天幕阴沉沉地垂下来，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贼寇打着呼哨射出一支又一支带着火焰的羽箭，转瞬间便将村落变成了火海。
江念蘸湿了衣物披在秦之川身上，背着他跑了出去。沾着火星的梁柱掉落下来，砸在江念的手臂上，她顾不得看一眼臂上的伤口，转过身将秦之川紧紧地护在身下。行至半山腰时，江念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小茅屋在烈焰的舔舐下轰然倒塌。她的眼睛里浮起悲伤的神色，哀哀地道：“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家了。”
浓艳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幕，也映亮了秦之川星子似的眼睛，他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回护国将军府。”江念倏然转身避开了秦之川的眼神，长长的眼睫覆下来，遮掩住了所有不能外露的情绪。
叁 只愿君心似我心
小茅屋化为焦炭，秦之川又腿疾未愈不能行走，江念只得就近寻一处山洞暂时蔽身。手臂上的伤口渗出殷红的血痕，江念转过身去不想让秦之川瞧见，却被他拉了回来。秦之川撕下干净的衣服内衬替她包扎伤口，然后对着伤口轻轻呼气，星河般的眼睛里浮起些许温柔的影子，他道：“你说过的，这样吹一吹，就不会疼了。”江念避开他的眼神，只觉一颗心愈发怦然。
天亮时江念在喂给秦之川的清水里加了些安眠草，看着他沉沉睡去，然后走出山洞，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放飞了信鸽。白敬延来得很快，玉冠束发锦带勒腰，一举一动间满是一国皇子应有的威仪。他缓步走到江念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不该救他。”
江念咬着嘴唇，脸上满是倔强的神色，她道：“他伤了腿不能走路，我想将他送回到将军府上，需要一辆马车和一些盘缠，你能不能帮我？”白敬延唇边浮起讽刺的笑，他冷冷地道：“你的好心，他未必肯收下。”
话音未落，长剑便破空而来，江念看到数位黑衣死士将白敬延团团围在中央。死士的脸上虽然蒙着面纱，但是江念认得他们的眼睛。那个星月皆无的夜晚，带着火焰的羽箭就是自他们手中射出，毁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家。
江念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就看见秦之川立在那里，眉眼中闪着凌厉的光，长剑出鞘直抵白敬延的胸口。他道：“白敬延，昊阳关一役你在我身上留下十二道伤口，今天我要逐一讨回！”
先前想不通的事情都在此刻连成了线，他贵为一军少将，却在苏醒后从未提过“归家”二字，不是耽于她的挽留，而是早就看出她与南齐皇室交情匪浅。他佯装双腿重伤不能行走，留在她身边，为的就是找一个绝妙的复仇时机。
江念眼中浮起泪水，她蓄起全身的力气唤出他的姓名，字字铿锵地道：“秦之川，白敬延欠你的十二道伤口可以用性命偿还，那你欠我的救命之恩和手臂上这道烈火烧灼的伤又要拿什么来还？”
秦之川堪堪停住进攻的步伐，转身将长剑递到江念手中，声音里满是冰冷透骨的寒意，他道：“三年前我曾夜探南齐王宫，在九皇子白敬延的桌案上见过你的画像。那日在芦苇丛中，我一眼便认出你是南齐王养在民间的女儿。所以我佯装腿疾，又命人烧掉整个村子，为的就是借你之手引出白敬延。南齐公主的心意，恕秦某承担不起，今日便一同做个了断吧！”
秦之川扬手一挥，手下的死士齐齐朝白敬延攻去。他却动也不动地站在江念面前，道：“救命之恩理当以性命相还，秦之川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也该由你拿去！”江念眼中的泪光浓烈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妖娆。她死死地握住手中的剑柄，哑声道：“你若是死了，云衣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秦之川凌厉的眉眼终于有了一丝动摇，江念却觉得心哀若死，仿佛有细密的针在胸口戳刺着，来来回回，刺成爱而不得的绵绵疼痛。一滴泪自眼中滑落的瞬间，江念执剑朝秦之川刺了过去，却在剑锋碰到他的胸膛时，放手弃了兵刃，纵身扑到白敬延身前，替他挡下了死士致命的一击。
江念没能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秦之川脸上究竟有着怎样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寒冷将她寸寸包围，刻骨铭心。
肆 半缘修道半缘君
白敬延既然早已知晓是江念救下了秦之川，便不可能只身赴约。隐在暗处的南齐禁卫适时出现，从大燕死士手中救下了白敬延。起风了，霜叶飘落几许，大燕死士张弓搭箭堪堪瞄住白敬延御马疾行的背影，秦之川却突然抬手，拂落了死士手中的羽箭。
风过耳畔，秦之川逆光立在极高的断崖之上，目送着白敬延带着江念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一步步走向天光隐没的地方。江念是在白敬延设在宫外的私宅里醒来的，掌灯时分，烛火闪动，衬着满室幽幽的药香。
江念挣扎着起身，却被白敬延按了回去，她看见一贯骄傲自持的九皇子屈膝跪了下去，声音散在透窗而来的夜风中，安静又冰冷：“昊阳关一役，我国军队虽然获胜，却也只是惨胜，以燕王的性子定会再度挑起争端。我可以和秦之川再战一百个回合，但是南齐的国库经不起这般摧残了，南齐的百姓更加承担不起！”
江念的唇边浮起虚弱的笑，她道：“所以，你们要把我当做请和的礼物嫁予燕王？”白敬延垂下眼睛，道：“身为王族之后，理当担起重任！”
明明心里难过得像是被剜了一刀，表面上却不肯露出丝毫痛苦的模样。江念依旧在笑，她道：“王族？我算是什么王族，不过是南齐王微服私巡时留在民间的一段滥情！娘亲病重那年，我远赴王城，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只求他见娘亲最后一面，他却闭紧了宫门。我从未像一个公主般活着，凭什么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最后一句诘问凌厉透骨，饶是白敬延也无法作答。 自那以后，白敬延再未来过别苑。胸口的伤略一愈合，江念便偷偷离开了别苑，混进了大燕的帝都凤梧城，又借着夜色的掩映，跳过高耸的围墙闯进了护国将军府。彼时已是午夜，府邸之中灯火暗淡，唯有数棵高大的海棠瓣蕊吐芳，映出满园幽静。许是应了“近乡情更怯”的意境，只身独行都不曾有过半分害怕的姑娘，却在此刻有了满心的胆怯。
身旁树影突然簌簌一抖，一位窈窕的年轻女子自海棠树后走出，亭亭立在江念面前。看清女子面容的那一霎那，江念脸上闪过震惊的神色。她凝视着女子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是云衣？我曾在白敬延的别苑里见过你！”
云衣笑而不语，团团花影落在她的身上，将本就绝色的一张脸晕染得宛若笔墨勾勒。江念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道：“你是白敬延安插在秦之川身边的细作？昊阳关一役，秦之川之所以落败，是因为你在其间出卖了情报！”
云衣依旧是浅笑盈盈的样子，没有半分被识破了身份的恐惧。她抬手折下一枝芳香浓郁的海棠花，轻声道：“你还算聪明，只看了我一眼便推敲出了其中转折。是啊，我是南齐的细作，可是这全府上下却只当我是帐前先锋的女儿。三年前先锋阵亡，孤女无依，秦之川将我接入府中悉心呵护，却不知我早已投靠了南齐皇子！”
江念唇边旋起苦涩的笑，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他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会无缘无故地败给白敬延那个狡诈小人，原来都是因为你……”云衣的神色愈发明艳，她看着江念的眼睛巧笑倩兮：“有我这样一个人守在秦之川身边，真不晓得他还要受多少苦。我若是你，一定会按照九皇子的意愿嫁给燕王为妃，不仅能稳固两国邦交，还能帮助秦之川牵制心怀不轨的细作，一箭双雕！”
江念眼中浮起决绝的神色，抽出藏在袖囊里的短刃欺身朝云衣的胸口重穴刺去。月华凉白似雪，一幕幕光影带着往事独有的气息自眼前翩翩而过：他道出姓名时眉目英俊的样子，他执笛轻奏时倜傥如画的样子，他将长剑递到她面前情义双绝时的样子……所有画面汇在一处，都比不过他将云衣护在身后与她执剑相对时的样子，更让人痛彻心扉。
伍 雨送黄昏花易落
秦之川带着冷冷的寒意而来，长剑挑飞江念手中的短刃，直抵她的颌下。月光笼在江念胜火的红衣周围，如同嫁衣般浓艳。身后一丛海棠花开到了极盛的时刻，她就站在那抹深重的颜色之中看着他，眼睛里的情意愈发分明。
江念抬手握住长剑的锋刃，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她仿佛失去了痛觉般弯起眉眼对他笑：“自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穿着大红的嫁衣与你并肩而立，拜过天地再拜父母高堂，可是你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夜色沉沉，秦之川的目光也沉沉，他避开江念的眼神，道：“南齐公主的心意恕秦某承担不起，公主请回吧。”江念笑得讽刺：“公主？我算个什么公主？哥哥要把我嫁给你的王上做妃子，只要你说一句不许，我宁死也不会嫁，你敢不敢说？”
秦之川眼中闪过一抹错愕，然而只是一瞬，再看过去时已恢复了淡然冰冷的样子，他道：“这是两国邦交，秦某无权干涉！”
江念唇边的笑容带着决然的味道：“好一句无权干涉，那大燕十万将士的死活你有没有权利干涉？你护在身后的那个女人是白敬延安插的细作，她要蚕食你的军队，侵吞你的国土，你有没有权利干涉？”
立在秦之川身后的云衣适时低泣，神色哀婉地握住秦之川的手，道：“少将军明鉴，家父追随老将军征战多年，小女子深知家国大义，怎会做卖国求荣之人？少将军千万不要听信谗言！”
云衣占尽了天时地利，江念的控诉在旁人听来与挑拨无异。秦之川眼中闪过凉薄的光，不过两招便锁住了江念的手脚，寒声道：“既然公主不愿自己回去，那秦某只能强行送公主回去了！”秦之川驾着马车带江念出了城，直到凤梧城恢宏的城门从视线里彻底消失，他才勒住狂奔的马蹄。
城外风沙极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秦之川指着一条幽长的小路，对江念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不过两天便能进入赵国境内。我将马车留给你，车上有一些盘缠，足够你置下些田地，在趙国安顿下来。”说完这些秦之川转身欲走，江念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急切地道：“你终究还是不愿看着我嫁给燕王，你终究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秦之川保持着背对着江念的姿势，低声道：“江念， 我时常在想，那日你若是答应与我一起回护国将军府，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江念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在了原地。只听秦之川继续道：“我知道和亲非你所愿，你若真的嫁了，只会陷入无尽的痛苦。我帮你这一次，就当做是还了昔日的救命之恩，自此各不相欠了！”
秦之川拂开江念的手，留给她一个冷然的背影。江念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之中，一颗心冰冷坠落。是啊，那一日，她若是没有避开他的眼神，点头应下，他们之间又该是什么样子。秦之川心有隐瞒，她又何曾坦白，他们把自己困在“将军”与“公主”的枷锁之中，谁都没能走出自己的心魔。
江念回到别苑时，白敬延正在水阁中练字。江念径自走到白敬延面前，轻声道：“婚姻大事，全凭兄长做主。”白敬延浮起几分了然于胸的笑，一双眉眼在水光的映衬下，显得诡谲莫名。
陆 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念出嫁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喧天的喜乐惊动了大半个南齐国。喜服裹身，黄金遮面，长长的红锦沿街铺展，江念端坐于凤辇之中，看着万千黎民跪于足下，只觉心中空得仿佛能荡起回声。
送亲的队伍行至凤梧城下时，隔着黄金打造的遮面流苏，江念一眼就看见秦之川带领迎亲的队伍立于洞开的城门前，四百铁骑依序而列，银白的盔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一定要记住，他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秦之川跪倒行礼的瞬间，江念脑中猛然闪过两人初见时的情景，有泪水掉下来，落在锦帕上，泅开小小的水痕。江念在迎亲队伍的接引下，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过恢宏的宫门，走进了深不可测的大燕王宫。 凤梧宫内同样喜乐喧天，江念将自己困在全然无声的世界里，看着燕王自王座上站起，笑着向她伸出手；看着仪态雍容的王后朝她投来复杂莫辨的眼神；看着一丛又一丛巨大的烟火升上天空，而后绚烂绽开；看着接到信号的送亲队伍从装着陪嫁的箱底抽出兵刃；看着秦之川带着数量远超送亲队伍的铁骑汹涌而来……
杯盏倾覆，代表着喜悦吉祥的龙凤烛倒落下来，沿着酒液泼洒的方向燃起熊熊烈火。宫人四散奔逃，唯有江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似入定一般。烈火的颜色与嫁衣的红融在一起，蒸腾出响彻盛世的恢宏壮阔。
江念在烈火中闭上眼睛，她想，这一次她终于摒弃了南齐公主的身份，做回了真正的自己。是她将送亲队伍意图不轨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了秦之川，是她一手打乱了白敬延的计划，背弃了整个南齐。宫墙上的巨大横木砸落下来时，江念只觉腰间一紧，秦之川抓住她腰间的白玉扣带，将她带到马背上，与他共乘一骑。翻身上马时，大红的裙摆随风飞扬，撕裂出近乎壮阔的美。
战马引颈嘶鸣，秦之川带着她越过汹涌的火海，越过奋战不休的人群，向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去。风过耳畔，长发翻飞，江念伏在秦之川的胸口哽咽着哭出声音。她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却又觉得那些话全都没有了意义。
秦之川一手紧攥着马缰，一手环住江念孱弱的肩膀。他想说不要哭，他想说这一次我会好好保护你。那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淬毒的羽箭便透胸而出，染红了银白的战甲。秦之川忍着疼痛转身看去，看见云衣手持长弓箭站在极高的地方，面容冰冷。唇边浮起了然的笑，秦之川在江念耳际喃喃着：“我不该不相信你的，我不该……”
秦之川带着江念回到了昔日分别的地方，城外风沙依旧，他再度指着那条悠长的小路，气息紊亂地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是赵国。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江念眼中滑落，她紧紧地握住秦之川的手臂，喉中压抑着哭声。
秦之川星河似的眼眸寸寸暗淡，他用沾着血迹的手将江念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那天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愿看着你嫁给燕王，我的确喜欢上了你……如果能够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他倾身过来伏在她的肩膀上，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她听见他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他姓秦名衍字之川，他叫秦之川……”
星河似的眼眸中终于光芒全无，他静静地伏在她的肩膀上，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起风了，黄沙凛然，江念绝望地哭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盘旋升高，在辽阔的天地之间肆意回荡，带着撼动心魄的浓郁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