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窑洋梗的口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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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敏奇才,回族。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光明日报》等报刊,入选《中国回族文学通史·当代卷》《中国散文精选》等选本。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五届新月文学奖等多个奖项。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
  老碧黛近来不知怎么了,脑子里懵懵懂懂的,出门还没走多远,走着走着腿就软了,走哪儿想坐哪儿,乏得起不了身,连眼皮子也重得抬不起,好像土压住了似的。其实她也就是一个被土掩住了下巴的羸弱的人,一个让苦活苦败了的人,七十多岁了,土掩到了下巴底下,有今儿没明儿呢。跟她同龄的人都一个个像灯盏里的灯油烧干了似的,一下一下地熄灭了,无常了,入土了。唯独她却弹挣着活着,活得惊惊颤颤,好像风一吹她也会灯熄火灭似的。但她还不能无常,她人生最大的一个心愿还没有了呢——一个口唤还没要上呢。儿子吾旦时常嘴上说帮她了却这个心愿呢,但说了很多年,嘴皮子也说勚了,就是不见行动。人活在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往往就是人,尤其是自己身边的人。这么点小事靠不住,还能靠啥大事呢。靠不住小事的人大事也往往靠不住,就是靠上也不敢靠,那样的人闪人呢,就怕靠在门帘上闪个马爬子呢。她年轻的时候生活拮据,把些光阴起早贪黑地忙上家务顾盼上一家大小了,没有顾上了却她婆婆的那个心愿。她婆婆无常的时候,把那个事说给了她和丈夫。当时她和丈夫都还年轻,想以后有的是时间,等生活顺了再了却婆婆的心愿。就一个小小的口唤嘛,不是啥大事情,过几年过去再要口唤也不迟。可仅过了一年多,丈夫却得了猛病,丢下她也早早地无常了,把了却婆婆心愿要口唤的担子沉重地压在了她的肩头上。这个担子在她的肩头上一压就是好多年,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亡人的嘱托比天大,虽说事小,小得像针尖。但这毕竟是亡人婆婆托靠给自己的事。亡人的事无小事,寺里阿訇说,世上三件事要快办,其中一件就是亡人托靠给的事,要速靠速办,不然给亡人行亏呢。
  老碧黛觉得自己给无常了的婆婆行下天大的亏呢。
  亡人靠给的事一日不办,亡人一日不安。阿訇常说。
  可现在老碧黛需要人带着她去呢,那路还远着呢。50年前跟着婆婆过去住过一个冬天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不过,那洮河沿的村庄和附近的大山,还有来来去去印在脑子里的山势、路途、河流、阳光,还有人的印象都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时常像电影似的在她脑子里一幕幕地放映着,涌现着,也让她自责着。自从上了岁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全都在她眼前扑过来闪动着,搅得她沒有睡过一个扎扎实实的安稳觉。其实,说实话她不该睡安稳觉。她把亡人婆婆的话没当话,该办的事没有办好,心里存着天大的愧疚呢。
  老碧黛越想心口上越堵得慌,越想心里越过意不去,她欠着亡人婆婆一个口唤呢。在活人看来小得无法说出口,但在亡人是天大的事呢。
  亡人婆婆让她要的是半窑洋梗的口唤呢。这半窑洋梗曾救过她们一家人的命呢。
  这是亡人婆婆交命的口唤,也是亡人婆婆交命的承诺。
  上世纪60年代,全国大饥馑,吃了上顿没下顿,家口小的人家还能汤汤水水、菜菜糊糊地混着过日子,家口大的人家就遭了大殃了。到吃饭的时候,十几双眼睛盯着锅里冒着白气的菜汤子,眼睛都盯得绿了。可到吃饭的时候,那半碗菜汤能照出人的影儿呢。最后吃得肚皮也绿了,体质差的一个个地趴在地上起不来,慢慢地僵了。老碧黛家当时在村里也算是大家口,一家老老小小八九口人呢。老碧黛是大饥馑挨饿刚开始的时候,亡人婆婆从挨近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领过来给儿子当媳妇的。那个时候,能有人将自己的子女要过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呢。一口人走了就能省一碗清汤糊糊呢。老碧黛为了给家里省那一碗清汤糊糊就跟亡人婆婆过来了。她是邻村一个大家口家庭的大丫头。她过来的时候才十几岁,身子骨瘦弱得像二月里支起的一副羊骨架,有骨没肉的,身上松松垮垮地搭着破破烂烂的衣片子,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头发黄锈锈的,都黏成块贴在头皮上。乱奓的头发下面一雙大大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骨里,鼻梁高高地凸在像刮锅铲似的脸上,整个没有个人形。亡人婆婆看着她的模样说,眼睛虽然饿得深陷了下去,但里面却有一股子灵气存在着,水汪汪的,要是陷瘦的脸上贴点肉色上去,那她是个赛刘三姐的俊俏女子呢。亡人婆婆一看就知道,她不是个弱人,也不是个懒散人,更何况她的娘老子都是勤谨人,在村里有着好名声呢。给她好好吃上几顿饱肚子,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样来。
  的确如此,亡人婆婆把她经佑着日子不多,她就出脱得比电影上的刘三姐还漂亮了。
  因此上,她从心底里感激着亡人婆婆,记着亡人婆婆的好呢,要不是亡人婆婆她也许在50多年前就饿死在那次大饥荒里了。她一生就记着一个给了她生命一个救了她生命的两个人的好,一个是亲生的娘,她给了碧黛生命,并把她抚养到了十几岁;另一个就是亡人婆婆了,在饥馑挨饿的时候救了她的命。这么多年下来,她在这个村里被人们从碧黛叫成了碧黛婶子,再叫成了碧黛阿婆,把几茬人叫进了坟墓。
  她记得亡人婆婆引着她挪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正是晌午时分,太阳炎炎地照着里里外外的一切,她看物的眼光是晃来晃去的绿色,她有点站不稳。亡人婆婆什么也没有说,领着她走进灶房里,让她坐在一条木凳上,自己在锅台上生了一把火,在大铁锅里用一大把晒干的野菜和一点面水子给她下了点拌汤。她端起碗吃的时候,她的人影在碗里晃荡着,把自己着实吓了一跳。那碗清水拌汤她是一口气喝完的,她喝完一碗,亡人婆婆就接过她手里的碗又给她盛上一碗,她像喝水一样地连着喝了八大碗,喝得肚子里咣当咣当地响。亡人婆婆却用舌头添着嘴唇没有喝,净忙着接她的碗,给她盛汤了。她喝了六大碗,亡人婆婆才说话了,说丫头啊,先少喝点,吃夜饭的时候再喝,不然把肚子净让水占着了。这时她才有气力答应亡人婆婆了。勉强咧嘴给了亡人婆婆一个微笑,亡人婆婆也咧着嘴还了她一个微笑。走过来搀着她的胳膊说,丫头啊,先到厢房炕上温温食,然后睡一觉,缓缓乏气。走出灶房门时,她发现灶房门口站着大大小小四五个和她差不多一样大的男娃娃,嘴唇干旺旺地瞅着灶房里的锅台。亡人婆婆指着那几个男娃娃说,这几个都是我家的催命鬼和吃家宝。你看都是一副吃人相。亡人婆婆这样一说,他们几个也都咧着嘴笑了,笑得有点瘆人。亡人婆婆面无表情地说,现在锅里没有吃的,你们几个到野山里剜菜去,要不然今晚的夜饭就清淡了。那几个男娃娃极不情愿地背起背篼慢慢地走出了大门,一个跟一个地往大山里去了。   那天的夜饭吃得很迟。原因是那几个剜菜的男娃娃回来得迟了。家家户户都在剜菜,跟前地里和田野里的野菜剜完了,能吃的都剜的剜了,掐的掐了。地里要是看管不紧的话,那豆苗都要被人偷偷地掐光。剜一点野菜要到很远的地方人拼人地去,要是去得迟了,你就剜不上一把野菜了。
  那晚吃夜饭的时候,碧黛看了看大家碗里的糊汤子,稍微比她前晌吃过的汤有点糊,只是比她家的锅里多了一把面水子而已。亡人婆婆说,黑夜的饭里要多撒半把面水子,要不然半晚夕人就会饿得抠心挖嗓等不到天亮。那晚她喝了亡人婆婆做的菜拌汤,竟破天荒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吃过与昨天晌午时一样清亮亮的拌汤后,她就跟上亡人婆婆家的几个男娃娃们出去剜野菜了。
  田野里的野菜随着饥荒的蔓延扩大,越来越少了,少得剜不上了。挨肚子的人家就越来越多。有的人早上还在大门外的草棵里爬着剜野菜,下午就已经咽气了,嘴角里流着一丝野菜的绿汁;有的人前晌在路上像蜗牛一样走着,后晌时倒在路上没气了。天天家家都有亡人抬出。起初人们还在坟地里埋亡人时把坟坑挖得深一点,后来亡人一多,人也就挖不动了,就随便挖个坟坑埋了。时日不久,有的坟堆下就会露出亡人的胳膊或是腿来。亡人的肢体露出来了,家人却再也没有去添点土的精力了。
  老碧黛说那个年月把人的眼睛饿绿肠子饿青了,一些人皮包骨的肚子里肠子盘了几盘都看得一清二楚呢。人人看见吃的五谷比看见金子还珍贵,在目光中透露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饥饿和求生欲望,让人胆颤心惊。现在看到人们随意地糟蹋粮食,她心里就来气。她说现在白白浪费掉的粮食在那个年代能养活好多人挽救好多人的命呢。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五谷把人都喂成仇人了,把五谷糟蹋浪费得不成样子了。五谷是养人的精。老阿訇常说,五谷放《古兰经》上使得,但把《古兰经》放五谷上不成。《古兰经》是天启的经典,在穆斯林的日常生活中那是至高无尚的。就凭这一点你说糟蹋五谷使得使不得。阿訇虽然这样说,但人们糟蹋粮食依然如故,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吃饱了肚子忘了饥。老碧黛时常给儿孙们说,你们没经过那场灾难,没有经过饿肚子的那个艰难岁月。现在斋月里你们封天斋到傍晚开斋的时候,就那么十几个小时还有时候饿得摇晃呢,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力还真挨不到开斋。现在封着斋但是不愁吃喝啊,吃喝就在桌上摆着呢。那个时候,一年四季挨饿啊,有时候饿得见了人都想咬一口呢,你说把人饿成啥样了。老碧黛感知现在的好日子,但也不时地想起那个时候的惶恐来。她还说那个时候为了一口吃的丢了人命的事时有发生。她說邻近村子里一家人饿得实在忍不住了,父子二人在黑夜里就把生产队没入圈的一头犍牛从山里偷来拉到自家洋芋窑里给宰了,然后在炕洞里挖了个深坑,把牛肉放进去,上面盖上石板,再铺上土烧上炕。那个时候,是不敢大动烟火的。要是你一动烟火,把牛肉一煮,那香味就会飘出去在村子上空荡来荡去的,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呢。所以他们一家人是从半晚上了把炕洞里的土刨出来,掀开石板,爬进炕洞里割上一块上来分了生吃,吃完了再爬进炕洞里割上一块。等一家人吃得差不多了,再盖上石板铺上土,烧上炕。头两三天人们还没有发现,后来那家的儿子在地里干活时,放了一个臭屁,有人闻到了,说那是吃肉的屁。说实话,那时候人们吃不上五谷,饿得连屁都没有了,偏偏你却要放一个臭得要命的屁。有人就举报了,村里和公社的驻队干部带着人一起到那家寻肉去了。去了之后掘地三尺,最后硬是刨出了炕洞里的炕土,掀开了石板,在空荡荡的炕洞里找出了吃剩的牛肉和牛骨架。有人把那些吃剩的牛肉和牛骨架从炕洞里取上的时候,人们都疯了似的趴在上面吃,拦都拦不住。力气大的男人们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半饱子,要不是基干民兵朝天开枪恐吓,人们连牛骨架恐怕都要吃完呢。最后那家父子二人挨了批斗,被判了刑,最后无常在了外面,没有回来。鸟为食亡,人为财死。那个时候,人顾不上为财死,而是为食亡啊。财那个时候对人无益,有口吃的比有啥都强。你说有时候饿得见了人能不想咬一口吗?
  她到亡人婆婆家过来缓了几天,身上就有了气力和精神。其实亡人婆婆家也不容易,尕的大的半拉子四个孩子,全是吃饭不饱的小伙子,正长着身体,几碗拌汤咣荡荡地灌下去,就像吸了几口气,仍目光急切地望着锅里看着亡人婆婆的脸,把碗伸过来。除了这四个正长身体的娃娃,还有她,再加上亡人婆婆、男人还有老奶奶,一家老小八口人在灶房地上的木头橔子上坐着围成了一圈,让亡人婆婆一碗又一碗地舀饭。亡人婆婆坐在挨近锅台的地方,是为了方便给大家舀饭。碧黛看到,亡人婆婆舀饭的时候,给奶奶、男人和她舀的比较稠。亡人婆婆说奶奶岁数大了身體弱抗不住饿要吃稠;男人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呢,挨不住饿要吃稠;而碧黛刚来,身子骨脆弱,还要一天到晚跟上几个大小伙子上山爬地去剜野菜,背不住饿,得吃稠点。而一碗一碗舀到最后,亡人婆婆却是一家大小中吃得最少的一个人,往往只喝两碗滗清捞稠后清亮亮的水样的拌汤来填填肚子,确切地说是哄哄肚子而已。
  饥荒闹得越来越厉害,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在炕上度日如年的奶奶开始有意减少自己的饭量,只吃少半碗就成了,你就是舀上一碗她也只吃半碗,半碗饭是她的定量。吃饭的时候,她时常喃喃自语,真主收人呢,咋就不收我这个“卡凡”(裹尸布)瓤瓤子呢。我啥也做不成,还要吃闲饭抢大家活命的口粮呢,少个“卡凡”瓤瓤子,大家就能多吃一口饭呢。真主啊,你咋不收我呢,她说着眼泪就从那深旺旺的眼窝里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落在胸前的衣襟上。她人虽然老了但她的眼睛能看着,心里也清亮着。她看到亡人婆婆一天就吃那么一点,就怕撑不住倒下去,亡人婆婆只要一倒下去,这个家就彻底倒了。亡人婆婆的眼窝一天比一天深,俩脸颊的肉像刀削了似的,都快成只瘦猴了。奶奶看着亡人婆婆吃那么点,就开始绝食了,逼得亡人婆婆吃得和大家一样多。但奶奶却吃得越来越少,把饭端给她的时候,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摇着头不肯张嘴。时日不多,奶奶在一个清晨里安静地无常了。紧接着亡人婆婆的三个小儿子在一天黄昏时在山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口里吐着白沫无常了。他们是饿得忍耐不住到山里剜了狗蹄子花的根吃了,结果让狗蹄子花毒坏了的。狗蹄花开的花像狗蹄子,所以叫狗蹄子花,书上叫狼毒花。狗蹄子花的根有毒呢,刚开始吃的时候,有点甜味,吃着也有点香,可吃上几口后,就把人毒得头昏眼花,上吐下泄,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三个孩子吃了狗蹄子花的根,一齐走了。看到三个孩子那痛苦扭曲的脸时,亡人婆婆像心里插了一刀子似的大叫了一声,就晕倒了。   到上冬的时候,日子过得越来越苦,肚子吃得越来越瘪,瘪得快要前胸贴上后心了。灾难在不停地降临着。日子那样过着,人的命有时候比鸡蛋壳还脆,早晨还在屋里或是地里动着,下午的时候已经咽气了;晚上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游丝般地进出着,早晨起来人却僵了。到最后,人们连哭嚎的声音都没有了。就在这种人无法预料无常的时候,亡人婆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一天的半晚夕里,碧黛的公公悄无声息地无常了,无常的时候,脸上带着黄澄澄的微笑。彻底地把家里的一切和儿女媳妇留给了亡人婆婆。
  这时候亡人婆婆哭得都没有了眼泪,这个家还有这个家里剩下的人她还得弹挣着拉扯顾盼大。灶房吃饭的地方一下子显得空旷而寂寥,几个木橔空荡荡地闲置了下来,落了一层淡灰色的尘埃,再也没有人去抢那些个木橔了。锅里的拌汤依然是早清晚稠,没有随着吃饭人口的减少而有所改变。
  生活是越来越清苦。
  活着的人越来越清瘦。
  村里仍然有人无常了抬着出去,最后连亲属的嚎哭声都没有了。人无常了像一只猫或是一只狗的死,再平常不过了。
  一家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无常得只剩下三口人了,这让亡人婆婆不得不弹挣着要活下去。
  村子里、山野里可吃的东西都搜寻着吃光了,有人开始逃荒了。碧黛的亡人婆婆也想着要逃荒了。再不出去守着光光尽尽的村子和山野,那他们这家人恐怕是连剩下的独苗也要断根了。
  亡人婆婆想着可逃荒去的地方。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近处你去了等于是跟人家嘴里夺食,人家不欢迎你;远了举目无亲,你更不受人欢迎。这时他想到了亡人丈夫以前时常说的洮河沿上的汉家朋友王生贵,是人老五辈的交往和交情了。在林间开着小块地,种有一些洋梗和萝卜之类的,能勉强糊饱一家人的肚子。春上王生贵来她家的时候,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一家人带过来。洮河沿上好歹能养活人,只要水活,人就能活。在河里网些鱼,林眼里拾些地丸子、干野菜,套些野生,推日子还是有希望的。她把王生贵的话一直记在心里。丈夫没有无常的时候,她有依有靠,现在丈夫无常了,她无依无靠了,她想带着孩子们过去。她把这想法跟碧黛和大儿子一说,两个孩子都同意去王生贵巴巴家。
  亡人婆婆带上家里仅有的面面汤汤,其实就是省下来的两碗面糊糊,用根绳子拴住大门领着两个孩子向洮河沿上走去……
  三天后的下午,她们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洮河沿上的王生贵家。进门的时候,三个人实在是走不动了,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挪。她们沿路走的时候,不时地拾上几把干苦苦菜的叶子,揉一揉吃掉了,要不是那几把干苦苦菜叶子,她们几人恐怕是挨不到王生贵巴巴家,早倒在路上了。
  她们的到来,叫王生贵很是吃惊。王生贵知道,他的朋友没有来肯定是饿坏了,没有了。他的婆娘娃娃来了,那就得好好地待承。他叹了口气,领着她们到厢房里休息,然后搬出一口没用的小铁锅,自言自语地说,这口锅不素净,我先生火烧一烧。他烧好了锅然后让妻子剁了一锅洋梗拌汤给她们三人喝。碧黛到如今还记得,那次吃的拌汤是她这一生吃过的最香的饭,香到了脑子里,香到了记忆深处。
  吃饭的时候,亡人婆婆向王生贵巴巴说了自己一家人的遭遇,说是家里一把吃的也没有了,村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人人都逃荒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没地方去,到他这儿混肚子来了,等春天到来才能回去。王生贵巴巴指着院外的一口窑说,窑里有半窑洋梗,你们三个人吃着熬过这个冬天应该不难,借给你们,等你们活过命,以后了拿粮食还。不过,也不能等著吃,白天要到山里寻干野菜叶子,还要到河里网鱼,不然窑里的洋梗吃完就得挨饿啊。我看这样,你和女娃娃白天上山寻干野菜叶子,男娃娃就跟我到河里学着网鱼去。门外的草房就是你们的住房,烧的柴草不缺,你们也冻不着。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再说。
  到洮河沿的第二天,亡人婆婆就让男娃也就是碧黛后来的丈夫跟着王生贵巴巴到河里网鱼去了,自己和碧黛到附近的林眼里去寻干野菜叶子。
  其实,这时候王生贵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三男一女四个孩子正是吃饭不饱的时候,再加上一个老娘,还有他们两人,一共七口子人,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大头还是用洋梗拌汤对付肚子,少量的时候碗里还有一星半点的鱼肉。给碧黛她们的那半窑洋梗是王生贵巴巴家一个冬天的口粮。要是她们三人不过去的话,王生贵巴巴一家人还能有个饱肚子。但她们过去了,把他们的的口粮分了一半,那他们就吃不饱了。但人老五辈的交往和交情,不能在饑饿中结束。两家人的交往和交情还得沿续下去。
  一个冬天,碧黛三人就住在王生贵巴巴家的草房里,用王生贵巴巴家的半窑洋梗,还有与隔三岔五网上的鱼和拾来的干野菜叶子算是勉强度过了那个最艰难的冬天。
  那年春天野菜冒出地皮的时候,碧黛一家人踏上了返家的路。回来的时候,王生贵巴巴给她们准备了各样的菜籽和五升青稞种子,还贴了一锅贴锅粑,让她们路上吃。亡人婆婆再三致谢王生贵巴巴的救命之恩。等生活好了以后还他的半窑洋梗。王生贵巴巴笑着说,先去吧,活命要紧,有能够了再还,没能够了就不要还了。但亡人婆婆说一定要还的。
  回来后,过了几年,日子才踏上了步,肚子也能吃饱了。亡人婆婆就给碧黛上了头成了亲。园子里的菜蔬长得一年比一年旺,这时候亡人婆婆就惦记着该还王生贵巴巴的半窑洋梗了。她思谋着该还麦子还是青稞呢,但把洋梗换成麦子或是青稞来还的话,那数量大呢。亡人婆婆说每年从口粮中省一部分出来,几年的日子就能省得够粮食了。那几年也确实省了一部分粮食,但日子过得还是非常的拮据,就没有去还。后来,碧黛的丈夫得了猛病去世了,就把这个事情搁下了。直到婆婆无常时才把这件事情靠给了她,要她去要一个口唤,并把那半窑洋梗作价还了。虽然后来王生贵巴巴和儿子们都来了几趟,人家也明确表示不用还了,但亡人婆婆还是要还,她说,这件事当年她是吐了口的,答应了人家的,再说要不是人家的那半窑洋梗,她们一家人也许早就埋在那块黄土下早断了根了。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也不能推辞。碧黛屋里屋外拉家扯口地务忙着把这件事给搁下了。再说年龄也大了,把这件事托咐给了儿子吾旦,但儿子吾旦的心大,根本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就让碧黛很是生气。这是亡人婆婆给她临终的嘱托。要是完不成婆婆嘱托的这个心愿,就是无常她也闭不上眼。   后来儿子熬不过碧黛,终于雇车去了趟洮河沿,但没有找到那户人家。王生贵巴巴几年前就去世了。儿女都在外面工作,年纪也大了,也都有了自已的家,很少回老家了。王生贵巴巴活的时候,儿女们每年还回来一两趟,自王生贵巴巴去世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来过。碧黛问吾旦,那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吾旦说老家的房都塌了,没有收拾。
  还债要口唤的事就先搁了下来。碧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她心里很是愧疚,她怕无常了以后给亡人婆婆无法交待。
  就在老碧黛等着无常心存遗憾的时候,村里来了一批省城里下来搞精准扶贫调查的干部,其中有一个是王生贵巴巴的外孙子。他来了之后,就说老碧黛家的这个村名很熟,当年他爷爷常提起这个村子,说他朋友的家就在这个村子里,还讲了很多他爷爷朋友的故事。当老碧黛问清他爷爷就是王生贵巴巴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老碧黛一哭就把那个下乡的干部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村里人不知如何安慰老碧黛。村里人说,让她哭一会儿吧!她是激动得哭呢。她是遇上亲戚了,你家爷爷是她家的恩人呢,你家爷爷救过她一家三口的命呢。那个干部一脸惊诧地说,您是碧黛阿娘吧?我爷爷在时常提起您呢。我爷爷常说我们两家是人老五辈的老交往老交情了,到咱们这一辈上都外出上学工作了,回老家的次数少,自然也就忘了一些朋友了。爷爷去世的时候还说让我有机会了到碧黛阿娘家里来一趟,续续旧情的交往,不要把人老五辈的交往隔断了。娘在我来的时候也想是到家乡的土地上来转一转,看看旧友,和朋友们叙叙旧情,尤其是想见见碧黛阿娘。
  老碧黛抹着眼泪笑着说,这两年我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想着了却心中的一个心愿,还你家一个良心的大债。这是我心中时常压着的一块石头,这个心愿不了,我心中的石头就搬不掉。你爷爷和你娘没有说过吗,我家欠你家半窑洋梗呢,那半窑洋梗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呢,我亡人婆婆在的时候说好生活条件好了有能够了就还你家半窑同等的青稞或麦子,但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让人心里一直不安。
  王生贵巴巴的外孙子望着老碧黛笑着说,我爷爷和娘都说过是给你们救命的,没有说是借给你们的。当初我爷爷这样说的目的是怕你们吃得太快熬不过那个冬天。再说那个时候我家里也剩下半窑洋梗,那么大一家子人吃饭呢,说借也是压压家里人的口舌而已。人都求到門上了,没有不救济帮助的,再說两家是人老五辈过命的交往,你家当年也帮过我家很多忙呢。我爷爷都说过呢。我爷爷像说书似的,活的时候天天念叨两家的交往呢。再说现在你要还我也拿不回去,就是拿回去我也进不了家门,老娘会怎样收拾我呢。算了,就让它成为我们两家交往历史上一段难忘的记忆吧。
  老碧黛忧忧地说,这是一个口唤一个承诺的问题,不是还不还的问题。你回去后向你母亲要一个口唤,这个口唤是我替我亡人婆婆和我要的,希望她能喜欢地给个口唤,兑现我和我亡人婆婆在心中藏了几十年的承诺。
  王生贵巴巴的外孙子高兴地说,我找着你就是大功一件,这是个喜讯,我找着人老五辈的老交情了,我见着碧黛阿娘了。我得把这个喜讯告诉我娘。王生贵巴巴的孙子高兴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他娘的电话。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出声,激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王生贵巴巴的外孙子把手机默默地递给了老碧黛。老碧黛的手颤抖着,声音颤抖着,轻轻地喊了声——桃花,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电话那头也只哽咽着喊了声碧黛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声轻轻的呼喊打开了尘封许久的记忆阀门。
  一声哽咽道出了各自呼之欲出的牵挂和思念之情。
  该让老碧黛和王桃花见次面。王桃花的儿子接过老碧黛手里的电话说,还是过两天你俩心里平静下来再说话吧。叙叙旧,唠唠以往,说说当今。老碧黛放下手机轻轻地对王桃花的儿子说,还真是为难人呢,几十年不见倒是生分了。不如让你母亲明天就坐车到我这儿来,咱们两姐妹好好说说过去的光阴。
  王桃花的儿子说,明天我让我妈雇车来。到时让你们两姐妹说上三天三夜,把心里的苦水全倒出来,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老碧黛笑着一个劲地抹眼泪,拉起王桃花儿子的手脚底像生风了似的往家里跑去。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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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读完高中,搞起了装修。经过几年的爬摸滚打,他带起了一个几十人的装修队伍。一次聊天,我问起他的成功秘诀,他苦笑一声,说:“秘诀谈不上,不过教训倒有一个。”   于是他就娓娓说起:有一个亲戚说他的同事新买了房子,叫我有时间过去商量装修的事。那人递给我一张名片。  过了几天,我便到了他家。敲门时,一个女人隔着防盗门上下打量我,问我找谁。  我一听,糟了。我看了名片,记住了门牌号,但没记住名字。我支支
在中国,酒文化讲究的是平和、高雅、热烈,所以在喧嚣城市中开一家“自酿吧”,无疑可以满足人们时尚、休闲和健康的需求。  自酿吧,客人来到这里,一盏香茶上手,服务生便询问:“先生小姐是来品酒,还是要自酿?”  如果选择自酿,客人们便由几名酿酒师指引,将新鲜的葡萄去梗、捻破,当流出的浆汁汇入小木盆后,再在里面加入包装好的葡萄酒酵母(果胶酶-单宁-发酵助剂)、橡木屑等辅料,最后一并存在发酵瓶里。这些半成品
1.If someone or something is boring,it is causingthe problem.You do not usually tell people thatyou are boring!You might say that a lesson isboring(or exc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