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八区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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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静如整个下午都在思考要不要去参加老同学的聚会,最后是单位食堂糟糕的晚饭菜单让她下定了决心,有什么东西会比烧成糊状的麻婆豆腐更让人倒胃口呢。
  临下班的时候,陈静如把挎包里的文件材料取出来,只剩下常备的口红、润唇膏、眼影和漱口水,犹豫了下,放进去一把托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瑞士军刀。
  约好见面的饭店在大学附近,却不是他们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几家苍蝇馆子,这是张亮的提议。他提前一周在老友群里抱怨道,以前每次聚餐之后都会上吐下泻,现在年纪大了肠胃估计更受不了。其他人纷纷响应,所以他们干脆定了大学对面新开的港式餐厅。
  从朝阳区出发,目的地海淀区,路上堵车堵了很久,陈静如自然是最后一个到的,比从首都国际机场乘地铁过来的王婧、从学院路骑摩托车来的李威和从通州坐特快公交来的许佳慧都要晚。昏暗走廊尽头的小隔间,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听到李威叫了一声“四辩到了”。陈静如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盘菜,除了虾皇饺其他菜好像一口都没动过。陈静如猜测那一口究竟是谁吃的,环顾四周。李威站起身来留出通道让陈静如进到里面,所以等她落座,正面面对的是王婧,巴掌大的小脸没什么变化,当年新潮的日式离子烫被回炉重塑为顺直的过肩长发,斜对面则是许佳慧,已经不戴眼镜了,某个角度看上去眼底反绿光,不知道是不是戴了隐形眼镜。
  在坐的四个人都是在大学辩论队认识的,他们本来还约了当时的教练,可惜退休不久的魏老师半夜发微信说刚出发去美国西雅图探亲,所以无缘参加饭局。把这些天南海北的老同学聚起来的人是当初最沉默寡言的三辩王婧,王婧大学毕业后去了澳大利亚读了LLM(法学博士),之后留在墨尔本做了公司法务,一直到去年因为经济形势的原因决定回内地发展,加入了一家上海律所。这次被派到北京出差,王婧提前很长时间就告知了大家,老友群本来只会在逢年过节时弹出几条问候的寒暄,终于因为这场饭局而活跃起来了。
  迟到的陈静如被罚酒三杯,当然是度数不高的气泡酒。她一边站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边问刚才都谈了什么,结果被告知大家一直在谈论她。陈静如莫名其妙地问既没发财也没出轨更没被老公戴绿帽,到底有什么好聊的。王婧说就因为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在干嘛,唯独你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真的太神秘了。陈静如说难道过于平凡也是一种罪过吗。李威掏出手机滑到一个微信公众号的推送界面说,我有次闲着没事在网上搜你的名字,发现你出了本小说集,好像叫《日下奇谭录》,上个月还在全国各地签售呢,一点都没听你说起过。
  陈静如仔细想想自己写作用的一直是笔名,怎么可能会在网上搜到,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她最近接受了一家自媒体的专访,被各大平台转载了,上面有介绍她的个人背景信息。
  其实陈静如在上大学时候就开始写小说了,起初是发在人人网上,没有几个人会认真看完,到后来陆陆续续在几家通俗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但都是毫无波澜。在银行上班以后,陈静如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就搁置了写作的念头。直到去年辞职考到她现在所在的事业单位,闲暇时间突然多了起来,于是陈静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一家网站的征文大赛,出乎意料地拿到了亚军。在网站的运作下,陈静如以文学新人之姿出了本小说集。这整个过程其实平淡无奇,她自然不打算在饭局上展开叙述,只是淡淡地说,瞎写着玩呗。这样的表态遭到了老友的声讨,纷纷表示过分的谦虚就是过分的自傲。
  李威拿着手机读了公众号上发的陈静如的小说节选,标题叫《苍蝇》。读完首段以后,李威好奇地问陈静如:“你的灵感到底是怎么来的,看完这篇我觉得你是个女权主义者,而且对家庭生活深恶痛绝。”
  《苍蝇》讲的是一个非常接近卡夫卡风格的故事,一个离异妇女在卧室打扫卫生时发现了一只绿头苍蝇,女主人公决定消灭它,于是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在相继打破床头玻璃杯和儿子的玩具四驱车之后,女主人公终于把苍蝇逼到了电视机柜边上的墙角,就在她准备挥舞手中的乒乓球拍扇过去时,那只苍蝇竟然开口说话了,自称是她几年前突然不告而别就此失踪的丈夫。
  让陈静如感到庆幸的是这篇小说让大家把话题转移到了各自的家庭上,其实她一直不太知道大家的近况,老友群里的只言片语透露不了多少信息。直到现在她才确定,李威仍然是单身,王婧在墨尔本工作时和英国籍上司闪婚又很快离婚了,许佳慧现在有个三岁的娃,还准备生二胎。他们各自的生活状态简直像一个等差数列,但陈静如不知道结婚多年但没娃的她,美满度究竟应该放在王婧之前还是之后。
  “我觉得中西文化真的很难跨越,没结婚之前看彼此都非常International,是没有国籍的吉普赛人,等真正住在一起了才发现过不下去,除非你完全向对方妥协。在墨尔本那会儿文森特要不一下班就去夜店鬼混,要不让我在家做炸鱼、薯条,还从超市买了成箱的瑞典进口鳕鱼带回家,一闻到那股臭味我都想吐。”王婧自然抱怨起了前夫文森特,但其他三个人中只有许佳慧去了王婧老家南京参加两人婚礼,见过文森特本人,而陈静如和李威都只看过照片,一个四十多岁半秃顶的中年男性,似乎是一米九的个子,穿高跟鞋的王婧也只能够到丈夫的胳肢窝,两人靠在一起的时候特像领养亚裔孤儿的美国大叔和养女,莫名地让陈静如想到前些年爆出丑闻的好莱坞大导演伍迪·艾伦及其养女宋宜。
  “所以你们离婚只是因为吃不到一起去吗?”李威顺势问道。
  “那当然不是,文森特的性格盲目自大,拈花惹草的事一直都有,我倒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太煎熬了,我就想索性把婚离了。澳大利亚这两年的企业并购法务也不太好做,工作我也放弃了,干脆回到祖国的怀抱。我才三十五岁,现在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陈静如心里以为王婧大概是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对自己的年纪还十分自信,殊不知在这边她们都到了走在大学校园里会被问路的新生唤作阿姨的光景了。前不久回师范大学参加导师的生日加新书发布会,有个戴眼镜的小学妹负责拍师门全家福,一直冲着台上喊阿姨阿姨你的眼镜反光,过了好久在周围人的提醒下陈静如才狼狈不堪地取下自己的眼镜。   “是不是男人都永远长不大,所以中年危机其实跟青春叛逆期一样,都需要找个姑娘来解决。”一直安静夹菜到碗里的许佳慧突然插话道。
  “这么说,李伟明是不是有些不好的苗头?那可不行,万一他有什么动向,你随时跟我们说,我二话不说就去跟他拼命。”李威以开玩笑的口吻道。李伟明是许佳慧老公,也是李威大学时的哥们。
  “伟明他当然不会,心里想不想我不清楚,但他手上没钱啊,公务员都是死工资,养活家里都够呛,大宝的奶粉还要挑便宜的海淘。再说他长相那么路人脸,又身无长物,哪个小姑娘会瞎了眼看上他,如果真有姑娘看上,我也就不要了,直接扫地出门,你们爱私奔私奔,滚得越远越好。”许佳慧还是上学时的火爆性格,陈静如记得她一开始替补打“四辩”,每次总结陈词时都会拖堂直至被裁判强制打断,后来某场决赛被调换为“二辩”,负责集中火力强攻,竟然帮队伍拿下了不错的名次。
  李威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讪笑着说:“我已经有半年没约到伟明去踢球了,也不知道他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许佳慧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现在业余时间都在跑网约车,不过不是在滴滴,那太辛苦了。是在一家高端专车平台,一般一晚接一单就可以了,但需要等顾客,每天凌晨时分才能赶回家。”
  王婧好奇地问:“现在首都公务员待遇也不会那么差吧,还需要去跑网约车?”
  许佳慧说:“倒不是因为缺钱,主要是伟明这几年经常失眠,三更半夜睡不着,但不敢吃安眠药,害怕成瘾。他晚上下班之后无事可做,带娃又笨手笨脚,索性就去找个副业干了,还能赚个奶粉钱。”
  李威的脸涨得白里透红,不知道是因为刚下肚的几杯干红,还是因为迎面吹来的晚风,他突然提高音量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去跑车,不是干别的,当年这小子帽子戏法玩得可好了,毕业前的告别赛他带球过人一路杀进对方禁区,把守门员都吓傻了。”
  许佳慧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我刚才都说了,我不在乎。”
  陈静如看出了一点失控的端倪,赶紧端起手中的杯子劝酒,李威瞥了一眼道:“你这一杯椰汁看来倒像是五十度的老白干,这可不行,要干就来真的,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交情。”
  陳静如自知酒力不胜,倒掉杯中的椰汁,假模假样地举起酒瓶往杯里倒了些许,由于手拾得高,洒出来的酒沿着手腕一滴滴流下来,浸透了猩红色桌布。眼见李威面有愠色,陈静如向呆坐在一旁的王婧使了个眼色。王婧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有如共犯一般,开口后第一句却是:“李威,刚才你读的那篇小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妻子在打扫卫生时发现了一只苍蝇,自称是她失踪多年的丈夫是吧?”
  李威像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微驼的背使劲往椅子后背上靠过去,把腰板挺直,正襟危坐如古时的说书人:“我也忘了,我分明看过一遍的,这故事挺有意思的,我刚才读到哪了?”接下来李威带着为数不多的听众进入到那个诡异的房间,女主人公一开始惊慌失措,等平静下来后她笃定那只苍蝇就是她丈夫,因为它和她丈夫一样每晚八点钟准时蹲在沙发上看某个地方台放的《男生女生向前冲》节目,一动不动,好像要睡着了,直到有个倒霉蛋落水才嗡嗡叫一声。而且它还喜欢飞到两片吐司面包中间舔草莓果酱,如果夹了别的酱就会在上面拉屎。最让人难为情的是它老是在晚上飞到女主人衣柜里的内衣裤上趴着,不断用生殖器摩擦蕾丝边缘。女主人公在生活中愈加小心翼翼,不敢再叫异性朋友来家里做客,因为苍蝇会立马往客人脸上扑过去,而她却必须得拦住烦躁的客人别动手把苍蝇拍死。
  王婧突然打住李威的朗读说:“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我有时候觉得我前夫就像一只苍蝇,时时刻刻在耳边聒噪,我真想一巴掌把他拍死,但我不敢,每天都要扮演温柔贤惠的大和抚子,快要精神分裂了。”
  李威晃了晃手机说:“我倒有一个疑问,这个丈夫是怎么变成苍蝇的?”
  陈静如本来想理直气壮地说:“卡夫卡难道交代过格里高尔是如何一觉醒来变成甲壳虫的吗?”但话到嘴边就失去了气势:“他某天晚上去谈生意结果在路上莫名其妙失踪了。”
  空气宛若凝固了起来,李威咳嗽了一声,往嘴里又猛灌了半瓶雪花,咳嗽更加剧烈了,像是要盖过心里更大的喧嚣。陈静如疑惑良久才意识到“失踪”这个词触动了大家的心绪。果然,王婧率先打破沉默道:“所以友哲到底去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静如本来以为今晚不谈友哲是饭局的默契,毕竟没有人想困在一条死胡同里走不出去,他们在友哲出事那会儿已经讨论得够多,流了够多的泪了。
  李威抱着酒瓶说:“我以为你们都忘了他呢,酒喝了一半才想起来。”
  许佳慧说:“现在提到他有什么用吗?这几年大家只要想起他都会伤心。其实我上个月在家里闲着没事还找出了我们当年参加大专辩论赛的带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王婧问:“那时候你就到队里来了吗?”
  许佳慧说:“到了,我是替补,陈静如那段时间不是阑尾炎犯了嘛,都是我上场打四辩。看录像,徐友哲就站我身边,长头发,打了红领带,跟新郎官一样,那时候大家真的好年轻啊。”徐友哲当年是辩论队的队长兼一辩,毕业后做了心理咨询师,喜欢摄影尤其是拍鸟,五年前他休假去南美热带雨林拍一种珍稀鸟类,结果和那趟意外失联的航班一起消失不见了。
  刚出事那会儿,陈静如每天睡不着觉,半夜刷新闻,上贴吧、知乎、微博等平台看网友的分析。在民航通信技术已如此发达的今天,一架庞大的波音737客机怎么可能就在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呢?阴谋论观点纷纷登场,占据各大门户首页,但官方从未给出结论。各国政府联合开展的搜救行动持续了整整两年,由于缺乏具体位置的线索而放弃。最后在第三方公布的调查报告里,失事客机可能被找到的范围缩小到16万平方公里,相当于10座北京市的面积。
  李威用力拍桌子,发出有规律的节奏声,细听是后街男孩的《We Will Raise You Up》,那是“东八区领航员”辩论队的队歌。“碰一杯吧,敬友哲。”李威的声音有些沙哑,大家纷纷站起来举杯,酒杯碰在一起,不同颜色的液体溅出来,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形成一道急遽消逝的彩虹。陈静如仰头喝下去,感觉自己的椰汁里掺了不少干红,也许还有李威的口水,有点恶心。   “北岛那首诗是怎么写的?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李威摇晃着身子,像一个漏沙的沙袋一般。
  陈静如一字一顿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王婧睡眼惺忪地伸出手在空中挥舞了一圈,像是在拍打一只并不存在的苍蝇,她结结巴巴地问:“我们怎么梦碎了,大家不都如愿以偿了吗?想儿女满堂的生了一男一女,想风流快活的一直做着黄金单身汉,想当张爱玲的出了本小说集。就是最怂的我也终于离了婚,所以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所以症结到底在哪里,让每个人都不快乐?
  许佳慧转移话题道:“其实我前段时间碰到过徐友哲太太,到现在也还没有再嫁,一个人拉扯着他家安安,好像已经上小学了。”
  李威接着说:“我们什么时候去Lily家看看,上次去还是出事那会儿吧,提着几箱牛奶和水果,搞得像领导干部去慰问烈士家属一样。”
  王婧笃定地说:“要不就明天吧,好不容易聚起来了。我明天晚上七点以后有时间。”
  陈静如突然捂住嘴从座位上跑开了,穿过曲曲折折的幽暗过道进了女卫生间。她趴在马桶边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但怎么用力都吐不出来。不一会儿隔间门板上有人敲门:“静如,你在里面吗?”
  “不太舒服,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就好了。”陈静如含混不清地说。
  “我看你今晚没喝多少啊,需要卫生纸吗?”
  陈静如反复说不用,但许佳慧并没有走开,而是推开了旁边隔间的门。陈静如听到水流冲刷声、马桶盖落下声,以及脱裤子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学宿舍,每晚图书馆关门后女生排队涌进逼仄的公共厕所,抢占仅有的几个位置。许佳慧的声音幽幽地从另一侧传过来,在空间里回荡着:“我记得你大学时和徐友哲交往过一段时间吧。”
  “很短一段时间,我可能算是他前前前前女友吧。”陈静如的话有些言不由衷,其实她和徐友哲在一起足有一个学期,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地下状态,徐友哲告诉她学院副书记的女儿在追他,不希望这時候公开恋情影响他申请公费出国奖学金,陈静如就傻呵呵地同意了。
  “哈哈,那也值了啊。那时候徐友哲是学院里公认的校草,长得帅成绩又好,好像一直在换女友是吧,我要是能和他好上也就不会让伟明这白痴追上了,大概也不用生两个娃。”
  “你觉得友哲真的死了吗?”陈静如借着酒劲挤出这句多少有些骇人的话。
  “这有什么疑问吗?我是说这不早就确定了吗?虽然我们这帮狐朋狗友一直虚情假意地说人只是失踪了,只要没见着尸骨就有可能没死。但这不他妈就是自欺欺人吗?调查报告上都说得很清楚,在飞机失事前全体乘客可能就因缺氧而失去意识了,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
  “有没有别的可能性?比如说……”
  “他们穿越去了另一个时空?或者像你小说中写的那样,失踪以后变成了一只苍蝇?”
  陈静如知道自己现在听起来像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她犹豫了一会继续说:“有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喉咙深处一阵强烈的反酸,接着就抱着马桶圈吐了出来。
  等从卫生间回到包间,餐桌上空荡荡的,只剩几杯茶水,像是有大胃王风卷残云把残羹冷炙连同桌布都咽下去了。王婧解释说刚才李威直接吐在了桌子上,所以就叫服务员把饭菜都撤下了。此时李威正蹲在地上一边数酒瓶,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们明明喝了一箱雪花,三瓶干红,怎么这里会多了一瓶呢。难不成是徐友哲这厮溜过来喝的?没有人理会他。月光从镂空的窗棂射进来,汇聚成汩汩流淌的河流,裹挟着泥沙俱下的往事在眼前一寸寸涨高。昏暗的光线中,有一刹那陈静如觉得身后有他的影子,徘徊在水泥台阶和大厅地板交界的阴影处。
  王婧和陈静如架着李威走出了餐厅,暮春的北京晚风还有些凉意,陈静如往上提了提开衫的领口,又觉得风勾起蚕丝在耳鬓挠得心慌。站在饭店外面,他们马上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困境,王婧说:“李威这个样子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回家,会出事的。”但显然没有人愿意送李威回去,王婧也不好意思自己提出来。倒是李威歪歪斜斜靠在门口柱子上突然吼道:“我们去唱KTV吧,跟大学毕业那次一样,唱个通宵。”
  最终他们没有去KTV,而是进了大学西门对面的奶茶店。他们肯定曾经来过这里,也许店面已经装修过很多次了,甚至老板都已经转手过很多人了,但陈静如笃定十年前这里也是一家奶茶店。当看茶水单的时候,陈静如又一次强烈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它家主打的饮品类似于公司附近的喜茶,连名称都一模一样,只是价格要便宜三分之一左右,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法点到一杯三块钱的珍珠奶绿了。
  奶茶店还是像以前一样简陋,只是墙面粉刷得更白,到处都有网红风的小装饰。四个人围在中间一张长台周围,屋内再没有别的顾客。外面不时有夜归的路人经过,往落地窗里斜瞥一眼,他们会看到什么呢,几个似乎失意的中年男女聚在深夜的奶茶店,一男一女坐在一起,背对着吧台,还有两个女的斜坐在长台边缘,红裙女子用胳膊撑着下巴,穿法式开衫的那位则像荡秋千一样在高脚凳上自顾自地踢着脚。吧台后的时钟下毫无必要地钉着“东八区时间”的铭牌,似乎这个街头奶茶店里还有可能出现纽约时间、伦敦时间,或是别的什么不可思议的时区。
  大口吸黑糖厚芋泥奶茶的王婧突然尖叫道:“有苍蝇。”她伸出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像是要一拳致命,但苍蝇很快就大摇大摆地飞走了。
  “所以《苍蝇》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李威顿时清醒了许多,但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读小说了。
  陈静如愣了一下,字斟句酌道:“有天苍蝇突然开口说,只要女主人公连续一百天每天亲他一次,他就能恢复自己原来的模样。女主人公答应了,接下来九十九天,她坚持每天亲一次苍蝇,但到了第一百天她清早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等第二天她重新回到家,发现苍蝇消失不见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这么结束了?听不懂。”李威说,“大作家解释一下呗,寓意太深奥了。”
  许佳慧说:“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好像也有一个类似的寓言。”
  陈静如推说自己其实是瞎编的,她根本没想好结局,她说生活很多时候就像这样,你看似按部就班、步步为营,从未逾越雷池,从未误入歧途,最后的结局仍是不忍直视的潦草,那并非是因为命运的安排有何深意,而是它想不到更好的结局。
  吧台后面的时钟指向十点,餐厅里突然响起了《友谊地久天长》的萨克斯旋律。大家似乎都有散去的意思,王婧站起来掏出手机说:“我们拍一个合照吧,难得聚一起。”
  他们四处寻找店员,发现店员已经进后厨打扫卫生了。王婧提议道:“那就自拍吧,静如你胳膊最长,你来举着。”
  陈静如高高举着手机,朦胧的光线加上美颜模式让每个人都年轻了许多,每个人都在努力调整着角度,让自己的脸不要显得那么大,或是让双下巴不要露出来。
  好不容易腾出手按下拍照键,“咔嚓”一声,画面定格,在那一刹那陈静如想到也许只要不走出去,他们都不会变老。她现在终于回忆起她和徐友哲曾经来过这里,就在临街靠窗的座位上,他们点了饮料后面对面坐着,陈静如一边看书一边伸手去握徐友哲的手,没想到一不小心碰洒了那一杯奶茶。徐友哲马上拿纸巾擦干裤子上的液体,但仍留下一片污渍,后来回去怎么洗都洗不掉。她想起中学物理课本上学过的分数布朗运动,悬浮在液体或气体中的微粒所做的永不停息的无规则运动,是否那天徐友哲在空气中留下的分子仍在此处做布朗运动,哪怕已经稀释到无法通过科学仪器检测出来,亦无法辨识出来源,但毕竟是存在着的。那么是否也可以说,徐友哲的一部分此时正跟他们在一起,飘荡在空气里,静观或参加这场聚会。
  王婧翻看手机照片时突然没来由说一句:“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情景很像爱德华·霍普的一幅画,《夜游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画的是街角餐馆,完全透明的,里面待着四个人,三男一女。”
  陈静如回应道:“爱德华·霍普那幅画的灵感来自于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手》,那几个顾客中有一个是杀手,在等待目标出现。”
  “所以在画面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朝他们走过来。”许佳慧说完以后也觉得不寒而栗。
  “我觉得他一定还活着,在某个我们不知晓的时空。”陈静如异常平静地说,虽未点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觉得他永远活在我们中间。”许佳慧立刻附和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什么愿望或是祈祷,他真的还活着,或者以某种形式存在着,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诺兰的电影《星际穿越》里安妮·海瑟薇说,Love is the one thing that transcends time and space.我相信,哪怕处在不同时空,只要怀着信念就一定能找到他。”
  “静如,你最近工作压力是不是很大,下个月如果你能休假,陪我去日本待几天吧,你需要温泉、清酒和榻榻米的抚慰。”王婧可能是担心陈静如的精神状态,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她看。
  “这件事该从何说起呢?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想也许你们会相信我,不相信就算我发酒疯吧。大约是一年前,想不起来日期了,反正是徐友哲的周年忌日,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书房半掩的门后有微光,推开一看是接近满月的月光,一堆杂物里面有块亮闪闪的东西,我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大学毕业照的镜框,不知道为何从橱柜掉在地上。真的很久没看了,实不相瞒我哭了,我看到徐友哲站在我身后,抿起嘴角在微笑,那天的情景就全都浮现出来了。”陈静如没有透露当时徐友哲未露出的双手其实放在她的腰上,更没有透露徐友哲附在她耳边说的情话,那些漫漶在记忆深处的细节都如南方梅雨般纷至沓来。
  “小说家真的很会留悬念,然后呢?”李威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突然想跟徐友哲说说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行,但他连衣冠冢都没有,我去哪里说呢。我突然想到去找他的社交媒体账号,我知道出事以后没多久,徐友哲的那些账号都被注销了,但有一个肯定没有。对,我上了人人网,试了找回密码等手段折腾了好久终于登进了我当年注册的小号。我们上一则聊天记录是在十年前,是他跟我道晚安,感觉就和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我在上面给他留言,写了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发过去,直到显示发送成功才去睡觉。”
  “我怎么听起来越来越像鬼故事呢?你可别吓我。”许佳慧说。
  “很多事都是心血来潮,那晚过去后我就没管这事了,又过了一年多,我看到新闻说人人网可能要关闭就又登陆进去一次,结果发现他竟然在一年前回复我了。我当时真是欣喜若狂,我没去想这可不可能,因为奇迹已经发生了。此后我又尝试发送了几次信息,都在一段时间后收到了回复。我问他你是谁?他说你现在不是在找我吗?我问他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说在一片茫茫黑夜中,看不到方向。我继续问去哪才能找到他,他说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能找到。”
  众人一片沉默,许佳慧发扬了从辩论队时期延续下来的讲究逻辑的风格说:“我倒想起了一句唐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但问题是你怎么知道那个自称徐友哲的人不是一个假冒的骗子呢,毕竟搞到一个社交媒体账号并不是太难的事。”
  陈静如针锋相对说:“但有谁会费功夫破解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网站的账号呢?而且他从未索要过财物,甚至从未主动联系过我。”
  许佳慧说:“我没有说他一定是为了骗钱,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人有奇怪的癖好,没准就是为了骗你信以为真。”
  陈静如犹豫了一下说:“我确信他就是徐友哲,因为他记得我毕业时送他的那个天线宝宝抱枕,后来他一直放在书房里,这件事应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吧?”
  在临行之前,陈静如突然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蹲下来,像是低头看着什么,其他人都以为她是心里难受,便由她去了。陈静如用瑞士军刀把那面霉烂的壁紙剪开,直到看到光秃秃的水泥墙面上刻着那行歪歪斜斜的字:徐友哲是世界上最笨的大坏蛋,可是我……后面的字都漫漶不清了。她向墙面伸出手,但刀悬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似乎突然忘记要去刻什么了。
  晚上回到家后,陈静如倒床就睡,躁郁的啤酒和娇惯的奶茶在胃里相遇引起阵阵痉挛,半醒半寐间她好像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是平常的一天早上,她在厨房做饭,每天准时飞到窗口歇息的鸽子突然用力啄玻璃窗,她不敢开窗,不断往后退却,玻璃上渐渐出现几道裂纹,鸽子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快开门,是我啊。她惊醒,看到丈夫立在床边,穿着白背心,正背对着她脱下裤子,可能是昨晚陪客户喝完酒后还有娱乐活动。
  那个星期的周末,陈静如收到发信人不详的一封电邮,没有主题,被客户催询项目进度的海量邮件所包围,静静地躺在邮箱底部,似乎压根不打算让她发现似的。陈静如感到无比困惑,颤抖的手左击鼠标,点开邮件,默读起来,从第一句开始心就慢慢往下沉:
  亲爱的静如,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诺兰的《星际穿越》里面还有一句台词:墨菲定律不是说什么坏事会发生,而是说不管什么可能会发生,那就会发生。我想对那件事而言,最坏的可能和最好的可能是并存的。
  静如,上个月我在国际饭店开会刚好碰到了徐友哲的夫人Lily,她在那里布置一场艺术展,也许是因为多年未见面分外亲热,晚上就请我去三里屯喝了一杯。席间,Lily跟我提起,友哲从来都不是一个专一深情的人,早些年她就怀疑友哲在外面有人,但始终找不到证据,也未曾深究。友哲去世以后,有一年她因为思念登陆了两人最初相识的那家SNS网站,用的是友哲记在日记本上的账号,结果发现有人在上面向友哲发了许多消息,像是把死去的友哲当作树洞一样。看那些文字可以断定是关系亲密的女子,Lily假冒友哲的身份和其交谈,逐渐了解到神秘女人是友哲的大学同学,他们曾经在校园里谈过恋爱,后来两人分别结婚后又一度旧情复燃。Lily本可以再花点时间把一切调查得水落石出,但她最后还是及时退了出来,并注销了账号。她解释说既然已经决定再婚了,就要把过去的事都放下来。当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对我完全说了实话。
  蜚常抱歉,这些话我没法当面跟你说,所以只好写信给你。静如,我真心希望你一切顺利。愿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爱你的佳慧。
  责任编辑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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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所以是文学,就是因为其文学性的存在:语言的优美、结构的精妙、形象的鲜明、情感的真挚、想象的不羁、虚构的魅力……每每引人入胜。雅各布森认为:“文学研究的对象并非文学而是‘文学性’,即那种使特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小说是当今文学最引人关注的体裁,自然莫能例外。然而,现在诸多写现实或历史的小说,因为过多黏附在现实或历史的事象之上,追求表面的真实,缺乏文学性和审美感染力。《春风吹》作者谢方儿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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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读谢方儿的短篇小说《春风吹》,让我感觉有些茫然、不得要领的是作品当中的三个人物:马阿寿、马阿木和胡多强。  应该说,从小说开篇,作者就运用了隐匿的写作技法,让故事沉浸在若隐若现的氛围里:象征着旧时代的米店的旗子在风中飘荡;神秘人物马阿寿忽然闯进米店、立即关上大门,米店顿时便笼罩在了一片昏暗迷蒙当中;曾经失踪了许久的马阿木又回来了,并且就待在城外!  也应该说,谢方儿在《春风吹》这样一篇反映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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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失火一周后,冯雨得到消息,当即坐动车赶回。周家与冯雨没有关系,不过就是同一个沱巴镇上的远邻居。下动车,坐上开往沱巴的班车,听到一车子沱巴口音的乘客,冯雨有回到家乡的感觉。“周家发生火灾了,是吗?”冯雨明知故问地问身边的一个男子。“是的,一个星期前。”男子懒洋洋地回答。“火大吗?”“大。”“救了多久?”冯雨再问时,那男子闭上眼睛装没听见。车上人对周家失火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七天来,他们已经将此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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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表达作家们的立场和恭敬之心?  为他们提供足够的篇幅,任他们还原一场伟大的战争、放大牺牲者不屈的眼神,然后让人民聆听和铭记并为之心跳。还有,那里肥沃,适合诸多意义的滋生和建构,《不落的红石榴》《铁军》和《乌斯浑暮色》就是为红军、新四军和八路军铸造的三块丰碑,多么巍峨,需日夜朝觐和仰视。  应该把四川的那个孩子和黄冰笔下的那只“法国大使”放在一起叙事。它们说的都是远行和逃离,在一定意义上有着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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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应当多关注现实变化中人们的生活和情感世界,关注人们那种真正平凡隐曲又不乏各种欲望的生活世界。无论是金钱拜物还是被德性和良善抑制着,并被强大的爱情力量所牵引、所提升,去制止这个道德日趋下滑的时代中的彻底堕落。那么就放开自己歌喉,大声吟咏人世间美好、纯洁的月亮……  王波:您的小说都是反映现实生活、反映这个时代的,都很温情。结合您反映城乡二元结构的小说《城里的月亮》《老乡》说说文学和时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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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用的居住地南城白马离我上班的地方莞城只有几里之隔。七百多年过去,李用的遗迹已经无从寻觅,只剩下一条以他号命名的竹隐路默默纪念着他。一辆辆沉重的卡车从竹隐路上碾压而过,我仿佛听到了路痛苦的呻吟声。竹隐路时刻向路人默默诉说着它的人生际遇。竹隐二字的来历过往的路人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但在几百年前的那个时代,竹隐二字却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符号。  站在竹隐路上,我隐约听见大海的声音,海浪一浪接着一浪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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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身高体阔,面放红光,用宽大厚实的手与我握了握,说,幸会,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李更,了不起的畅销书作家,请坐!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坐在大师对面。  大师一边烧水泡茶一边说,十多年前你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我们一起参加过活动。那时你有大量的读者,粉丝们疯狂地围着你,哭着喊着请你签名,与你合影,却没有人搭理我,那让我怀疑自己的写作。活动结束后,我到书店买了本你的小说读了一下,实话说我读不下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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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对镜子的恐惧来自于阿春,还是阿华?哪个人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很模糊,五官甚至身影,都很难准确描述。她们神秘莫测的脸在我跟前晃荡着,在需要爬过门槛的那个年龄,五岁?七岁?我只有估量那个时段。  但只要有镜子,她们玄秘的神色便打到镜子跟前。  那个故事我后来在《聊斋》或是电影里经常看到了,大同小异。  “有人照镜子,照着照着发现里面多了张陌生的脸……”实际上根本够不上一个故事,仅仅是描述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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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很大,是暑雨。  他望望天,脸上溅起了浅浅的细纹:趁这天气,还是取出来?  要取出来的是一笔稿费,是他的一篇小稿在当地报纸上登出后得到的报酬。这篇小稿还是同事先看见后告诉他的,并且撂下一句:“大文人,稿费来了你可得请客,别老鳖一!”  老鳖一是当地土语,即吝啬、小气的代名词,一说花钱请客就缩头的意思。  过了一些日子,稿费到了,是邮局汇款通知单那种。他看看,一阵激动;再瞅瞅,悄无声息地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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