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北高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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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二月,阴雨不断。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走进那座小镇。雨水冲刷下,整个小镇是黑色与灰色拼凑成的,清冷而萧瑟。雨水顺着伞面直流而下,街道上,行人寥寥。父亲带我走进一间老式的房子,放下行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人家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就过什么样的日子。”父亲的话斩钉截铁,听不出任何感情。我明白,他仍然抱怨着我看起来毫无缘由的选择。他不理解我为何在考上最好的高中半年后提出要转到苏北,也听不进我说自己无法适应原来学校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的寄宿生活由此开始。那户人家有一个女儿,正在读高二,叫平。她的学校就是我将去的那所。时至今日,我仍不能描述出我们俩初次见面时她复杂的神情,她看着我,良久无语,然后,转过身,关上房门———她的父母向我打招呼,我不大听得懂他们的方言,只是努力微笑着,点头,像个木偶。
  父亲将一切安置妥当就走了。快上车时,他对我说:“你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以后别后悔。”汽车扬长而去。
  
  二
  
  两天后,我背着书包跟随平到学校报名。学校将我安排在高一(2)班,班主任教历史,农民式的狡黠和乡村教师的清苦融合在那张脸上,表情暧昧不清。可是当我看清他镜片下有些不耐烦的眼神时,我的左眼微微跳动。
  他指着教室最后面的一个座位,说:“你坐那儿。”我明白,他对我有成见,一般来这里借读的学生大多是因为在城里念不下去了。我漠然地将书包放进课桌里,土黄色的课桌,漆面已斑驳陆离;座位紧挨着墙,距离正常位置的最后一排还有很大距离,属于我的空间就像一叶方舟,摇摇晃晃,不知方向。我在方舟上仔细环顾着四周,两个女生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们用略带方言的普通话问:“哪儿来的?”当我说出我的城市时,她们相视一笑,低着头继续摆弄手中的尺子。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学校的老师讲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初到的几天,听着很不习惯。课程表是虚设的,美术、音乐被各种主课替代。在如此重压下,每周三上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就成了天堂。
  第一次体育课前的课间我趴在桌上休息,等到抬起头时,却发现教室里的人都快走光了。琼走了过来,俯下头,轻轻说道:“我们一起去上体育课吧。”琼的鼻翼两侧是满满的雀斑,说话的时候,雀斑随着笑容跳跃着。她给我的感觉就像初到小镇时看见的不知名的黄色花朵,生长在尘埃里,却开得一片烂漫。琼拉着我的手走下楼梯,在许多女生的注目中加入队伍。
  体育课真的是很糟糕,竟然是男女生在一起上的,体育设施也很少。戴眼镜的体育老师面色严峻,吹着口哨,大声叫嚷:“排成四排,跑步走!”
  
  三
  
  已是三月末,天气还是很冷。父母从我离开后,没打来过一个电话。每天上完晚自习后,我总是裹起褐色的围巾,在寒风中等待平一起回那所房子。渐渐地,我习惯了寒冷。小镇的寒冷是侵蚀性的,四处弥漫,令人无处躲藏,吞噬着心里的每一寸温暖。
  我和平的关系一直僵持着,我不明白她对我的敌意由何而来。她会翻看我的每一本笔记,每一个小物件,而后冷冷地放下。一个周六,我稍微出来晚了些,看见平已经不在教室,便自己回去了。推开房门,她紧张地收拾起正在翻的东西,我的东西。一个钥匙扣滑落下来,她拾起,这时动作比先前自如了不少。我僵在房门那儿,很想问她:你翻我的东西干什么?只是,她理直气壮似的神情让我难以开口,毕竟我住在她的家里。我想,或许她只是喜欢那个钥匙扣而已。
  第二天,我将钥匙扣包装好,放在她的抽屉里。她发现的时候那么欣喜,纯真得如同孩童,我天真地想她或许可以友善地对待我了。几天后,我经过厨房时,却不经意地在垃圾桶里看见了那个钥匙扣。
  心,顿时被浸泡在苦涩之中。
  某个空闲的下午,我和平相约去买文具。买完文具后,我有些饿,便让平等一下,说要去买点吃的。还没等我说完,平就勃然大怒,嚷道:“你不就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吗?你不就以为自己是城里的吗?整天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我看你家还能好多久?”变化如此突然,一切都没有先兆,我不知所措地沉默着,不懂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平发泄完之后,愤然离开。我站在街角,太多的目光投向我。委屈而无助的感觉汹涌而来,淹没了16岁的我。
  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掩藏起不快,还没有能力去和一个讨厌我的人相处。看着她离开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应该搬出那间房子了。
  
  四
  
  四月,我搬到了学校里。我所在班级的女生宿舍住了12个人,名额已满,我只好挤进了隔壁宿舍。这里除了我和琼,都是三班的同学,不满20平方米的地方,一共住10个人,而这,已经算是优待了。
  宿舍从清晨开始就是吵吵闹闹,没有一刻清闲。尤其是晚自习结束后,各种声音挤满了每一处空间,不停地撩拨着人的神经,让我烦躁不安。但不管怎样,我开始试着接纳同宿舍的人。睡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很瘦的女生,学习很努力,我喜欢叫她“小玉姐姐”。睡在玉下铺的就是琼,我在那所学校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睡在我下铺的是一个叫荣的女生,很胖。每天晚上,她一翻身,床就像要散架一样吱吱嘎嘎,我总是被惊醒,然后在惊恐中睡去。还有一个女生,是宿舍长,她总是因为长相而自卑,又因为自卑而偏执。
  宿舍的钥匙只有一把,在宿舍长的手里,我只能等到三班下课才能进宿舍。一天上完课,因为身体不舒服,我急于回宿舍休息,就到三班去问宿舍长拿钥匙,她说,钥匙给琼拿走了。琼那天正好去镇医院看病了,于是,我站在门前等了将近30分钟。琼回来后,我问她,她很奇怪地反问宿舍长:“钥匙不是在你那吗?今天不是你锁的门吗?”“哦,对了……”宿舍长这才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眼中闪着恶意的光。我接过钥匙转过身,泪水迸出了眼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努力地与她们做朋友,还是换不回最起码的真诚。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由于经历、环境的差异,想要融入她们的生活简直是异想天开。在宿舍里,我说各种各样的笑话。很多人说我很开朗,我以为她们可以接纳我;以为自己很快乐,因为我不再沉默。
  一节语文课上,老师把我的作文用投影仪打在墙上让同学点评,在三班,他也这么做了。
  回到宿舍,琼问我:“是你写的吗?”“什么?”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吗?今天我们上课时看到你的作文了。老师还说,如果真是你写的,就很好了。”琼说。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你觉得呢?”我看着琼的眼睛问。“我也不知道,我们班好多人都说是抄的。”琼微笑着说。我感到莫名的寒冷。真是荒谬,由老师开端的诽谤来得轰轰烈烈,毫无根据。我想呐喊,抄的,那拿出那篇被我抄的原文来啊!可话到口中,却变成了沉默。我不想惹更多麻烦。
  
  五
  
  几天后,做完课间操,我在课桌上看见一张粉红色的纸条:
  我中午在二楼等你。
   正
  正是三班的一个无聊男生,常常嚷嚷着喜欢这个女孩、那个女孩。我抬起头,发现几个女生在窃笑。我站起身,把纸条扔进垃圾桶里,继续看书。
  中午的时候,琼告诉我,课间操后二楼聚集了三班的好多男生,等着看正和我的“约会”。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正坐在我们宿舍长的后面,经常讽刺挖苦她最为自卑的相貌,而我是传说中正“喜欢”的人,宿舍长对我的不满,由此开始。那张纸条,也是她一手炮制,她以正的口吻给我写了一张,又以我的口吻也给正写了一张,然后宣扬了出去,等着看好戏。
  
  六
  
  原以为这件事用沉默就能解决,可几个星期后,班主任找我谈话。我看着眼前严肃阴沉的面孔,猜不透他将说出什么样的话。他呷了口水,坐正身子,“听说你最近很闹啊!你在三班宿舍里干什么了?你现在在班级里影响很不好。我希望你不要带坏我们班的学生。你要是不想学,就滚回去!”
  我看着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我看见自己身体里的愤懑跃然而出,那些烦躁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我怎么了?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觉得自己班上的人有多好,大可不必担心啊!你让他们‘出淤泥而不染’好了!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老师说话就可以毫无根据。你要负责任的!”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青,他拍着桌子,“我说这些是提醒你,刚才三班宿舍长还来过,来告状了。你在宿舍乱闹,影响人休息,还谈恋爱。你好意思吗?在城里读不下去了,跑到这里来当害群之马!我告诉你,现在三班班主任就已经准备把你调到高三的宿舍去了……”我不想再听下去,夺门而出。
  回到宿舍,我伏在床上。我不想哭。太多的冷漠教给我太多事情,我要争取,挽回我可怜的尊严。我坐起来,平静地告诉琼、荣、小玉这些事情,她们表示并不知情,宿舍里的其他两个女生也数落着宿舍长的不是。我不想知道她们话语里的真真假假,只觉得不能什么事情都由宿舍长说了算,我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事情到后来以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结束。宿舍的好几个女生一起去找了三班的班主任,使他撤消了先前的决定。
  出乎我意料的是,宿舍长向我道歉了。那天中午,我和同宿舍的女生谈了很久,了解到她们平常生活背后太多令人心酸的东西。玉的家境很困难,她有一个弟弟在读初二,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外地打工,母亲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不能做体力劳动。听完她的讲述,我也终于明白了很多原本疑惑的东西,譬如她为何会把早上吃剩一半的粥留到晚上。宿舍长从小在各种嘲笑声中长大,她讨厌自己的容貌,讨厌人们对她的讽刺,她很自卑,也很迷惑。虽然她的鲁莽让我受到伤害,我还是选择了原谅,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来发泄。还有很多女生,说起自己的过往,说起平凡而又艰难的生活。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沉重。这所学校平静的外表下掩藏了太多的艰辛,只是,我从未去了解。我周围的这些人,她们需要操心太多的东西:学费、早饭、农忙……活得倔强而卑微,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独自在恶劣的环境下坚强成长。我的泪水倾泻而下,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16岁以前,我狂妄无知,固执地说着梦想。可是,那天的谈话为我撕开了生活的一角,如此触目惊心,让人来不及躲藏。我的虚幻的梦想被现实击得四处逃窜。
  
  七
  
  那天之后,我和宿舍里的女生关系一直很好。我试图在生活上给她们一些帮助,当然,做得很隐蔽,我怕伤害到她们的自尊。和班主任的关系却一直僵持着,他在课上用余光冷冷地看我,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人内心的想法。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晚自习的时候,我抱着书本回宿舍,在电筒昏暗的光下,写各种晦涩或者明朗的文字。班主任知道我不去上自习,却从没找过我。
  暑假快开始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学校,下学期不必在这里读书。他用短信给我传来这个讯息。我开始流泪。我在作出太多的决定的时候,从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总是埋怨他们不理解我,我总是埋怨糟糕的生活。我固执地活在自己的梦想里,活在自己的角色里,忽略了我的叛逆带给他们的伤害。我以为他们那么久没跟我联系,是因为已经开始对我绝望,可是,我错了。我的父母一直关爱着我,否则,他们不会为了我东奔西走。
  在小镇呆了最后的十几天后,我在一个清晨离开。那年初夏,天空蔚蓝,我和舍友们拥抱着告别。小玉和琼去车站送我。我握着她们的手,想说的话太多。我的眼睛里一点点升起雾霭,我不敢回头……
  汽车慢慢驶离车站,驶出小镇。别了,我的苏北高中的生活。
  
  八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已渐渐淡忘了她们的面容。就像歌里唱的:我们就这样,散落在天涯……我想,我要努力记住这样一群人,他们曾经给过我伤害,给过我感动;我的16岁曾在苏北一所高中度过,这辈子,我恐怕是永远忘不掉了。
  
  编辑/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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