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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结局，总是和想象中有些偏差。他邂逅了她最好的年华，看过她欢喜，看过她流泪，想要和她吵吵闹闹或哭或笑，给她坚若磐石不可挣脱的怀抱。却还是遗憾，不能白头到老。
　　1
　　余颜的记忆里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家里一共住着六个孩子，除开她，全是妈妈余茵带的美术班的学生。里面要数她年纪稍小些，大家都管她叫小六。
　　她咬着冰棍儿，一脸理所当然：“江湖规矩，大的让小的，你们都得让着我嗷！”
　　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叫谢泽，总爱捏她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小六，过来让哥哥瞧瞧，看你这脸是不是猪皮做的，怎么就这么厚呢？”
　　余颜气，撸起袖子，准备干一架。
　　余茵进来得及时，揪住女儿耳朵往外拖，“又来画室捣乱！到点了，赶紧给阿迟送晚饭去！”
　　被这么一吼，余颜才想起前几天家里又新来了一个小孩，性格孤僻，不喜说话。貌似，是叫顾迟这名字。他独自住进西边最偏僻的小房间后就没见出来过，像隐形人。
　　余颜拖拉许久，不情不愿地端起了桌上的饭菜给人送去。为表示礼貌，先用脚敲了敲门，结果没掌握好力道，直接把门踹开了，弄出不小的声响。
　　窝在楼梯下打盹的折耳猫抬起圆圆的脑袋，斜眼瞄她，似是不满：“喵……”房间里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的，余颜撇嘴。
　　夏日六七点的黄昏，夕阳落山，几抹拖长了的橙黄色光晕从木窗上悄然溜走，时间由昼入夜。院子里松脂的清冽辛辣和玉兰的幽香在空气中浮动，愈发浓郁。房间角落里那张堆满了画纸和颜料的矮桌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侧枕着自己的手臂，藏住了大半张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
　　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喂，你叫顾迟是吧？”
　　“赶紧起来吃饭了……今天妈妈炖了玉米排骨，还有手撕包菜和小蘑菇……”她说着说着，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
　　见顾迟没给半分反应，索性先吃起来，骨头嚼得正美，旁边墙壁上多出一道灰色的影子。
　　余颜惊吓抬头，小孩突然站起来，朝自己走过来。他略长的头发遮住眼睛，低着头。房间昏暗，没有开灯，只有别人家的光遥遥渗进来两三分，莫名的森然和恐怖。
　　“你你你……站住！”
　　顾迟听不到她说话，越走越近。
　　余颜哆嗦着往后挪：“你再过来，小心我揍你哦！”
　　她作势扬起左手的拳头，身上一重，被人扑了个满怀。
　　或者是说，她的脚恰好绊住了梦游的顾迟。
　　顾迟倒在她身上，紧攥着她的裤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冷……”
　　這一年，顾迟十岁，余颜十二岁。
　　初相遇，他继续重复噩梦，醒来时看见她，眼里有刺人的冷漠和疏离。
　　2
　　顾迟梦游，成了余颜心底的秘密。也只有她听过顾迟的声音，犹如天籁。
　　她养成每晚下楼喝水的习惯，每次刻意路过房间偷看梦游的顾迟，听他说零星的梦话，直到暑假结束。
　　这次返校上学，她多了项新任务。余茵说：“六儿，你比小迟大，要照顾他，多和他说说话，别老让他一个人待着……还有啊，在学校护着他点儿，千万别让他被人欺负了去……听到没？否则不给饭吃！”
　　“您真是亲娘嘞！”余颜抓狂。
　　四年级一班的同学都知道，刚转学来的小哑巴有保镖，招惹不得，要躲得远远的才好。
　　余颜在一班凶神恶煞地巡视一圈，回到顾迟的座位旁，把彩虹糖塞给他：“阿迟，咱们中午一块儿去食堂吧，上完第四节课我来找你！”
　　“阿迟，放学后你记得在单车棚等我啊，一起回家。”
　　“阿迟，外面下大雨了，这伞你拿好了啊，我抢的，明天再给人还回去……”
　　“阿迟阿迟……”
　　魔音穿耳，余颜以为是块石头也该让她捂热了。
　　可几个月过去，身上的短袖换成了棉袄，转眼就寒假，顾迟始终不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拒绝所有。起初还有几位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得到的无一不是满教室的寂静和尴尬。
　　这样久了，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照旧只有余颜，坚持着这种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自说自话。她那么爱热闹的人，却也并不觉得怎么寂寞孤单，光是回头看一看身后沉默的小孩，也挺高兴。
　　年末将近，余茵五个学画的学生纷纷回了家，还剩下余颜和顾迟这两个难对付的。一行三人置办年货，大扫除，贴春联，包饺子，过一个喜庆的新年。
　　除夕夜，余颜拉着顾迟不肯放他走。
　　顾迟碰上死皮赖脸的余颜，也没辙，只好闷声不吭地留下一起看春晚。那只叫二白的折耳猫从桌布下钻出来，蹿上他的膝盖，懒洋洋地蹭了蹭。
　　“阿迟，看来二白很喜欢你啊。”余颜剥杏仁，喂猫。
　　顾迟和二白对视，两个都认真，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余颜趁机把藏好的围巾拿出来，笨手笨脚地套到顾迟的脖子上，一通乱绕：“阿迟，新年快乐！”
　　余茵递过去的是一个大红包：“新年快乐！”
　　零点到，漫天烟火轰然炸响，照亮了窗户上凝结的霜花。一场大雪纷飞而至，姗姗来迟。
　　顾迟往下扒了扒围巾，露出被罩住的鼻子，染上生动颜色的桀骜眉眼。有些别扭地偏过头，错开余颜溢满了笑的眸子。
　　3
　　“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阿迟能够开口说话！”
　　连续三年，每当余茵问起，余颜都这么说。但毫无疑问总要落空。
　　在又一年辞旧迎新的炮竹声中，家附近一带的老房子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余颜不时听到邻里的大声抱怨和咒骂，街头巷尾渐渐出现了大字报和抗议的横幅。还有更偏激的，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蹲在墙头喊口号。
　　一片嘈杂和混乱中，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人踩着名贵的高跟鞋款款而来。每走一步，都是风情。 　　她叫苏红，顾迟的妈妈。余茵曾隔着电视的屏幕指给余颜看过，是这样说的。
　　这是抛弃阿迟的人，余颜下意识就向前一步，挡在了顾迟面前。
　　苏红扶了扶墨镜：“这是怎么了？都不欢迎我吗？”
　　两个小的不给面子，余茵只好把苏红领进屋招待，先叙叙旧。
　　余颜拉着顾迟坐在院里的玉兰树下，用手比了比：“阿迟，你好像比我高一点了，你刚来的时候明明比我矮一个头的。听说男生长个子最快了，只是要晚点儿，你也别着急。到时候悠着点长，要是太高了，我老得仰着头和你说话，多累啊……”
　　她脸上笑哈哈，但却有点儿牵强，担心苏红这次来，是要接顾迟走的。
　　顾迟察觉到她的不高兴，从背后伸出一只手——
　　这夜月光好，洒满一庭院，客厅的窗户敞开，苏红看见顾迟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扬起手，很小心地在空气里轻轻拍了两下。
　　她不解，待仔细辨认，才发现他的目的。
　　那手放的位置，正好是旁边人的头顶上方。他大概是想要安慰余颜，摸摸她的头，却又不想让她知道。
　　不同于苏红的吃惊，余茵说：“这几年他们两个孩子朝夕相处，感情很好。小迟虽然还是不愿意说话，可我看得出，他喜欢和六儿待在一起。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感情。”
　　苏红说：“我知道现在他不会跟我走，但他不能老是不开口，当一辈子的哑巴，我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来之前我已经联系好了心理医生……”
　　苏红留在了余家，一住好几天，似乎是在等待时机。
　　屋里的气氛尴尬，只有巷子口抗议的队伍越来越大，整天闹哄哄的。
　　余颜偶然听到蘇红打电话，电话里提到顾迟，提到失语症，还提到福安医院。那是长洲市最好最权威的医院，离她家不远，她常常路过，总觉得那几栋大楼透着森寒，生出莫名的畏惧之心。
　　那天刮大风，天上流云飞走。苏红私下不知和顾迟达成何种协议，终于把人带到了医院。
　　余颜跟了一路，被风迷了眼。
　　她靠在诊疗室的玻璃门外，一片迷茫。她不懂所谓的心理治疗是怎样的治疗，会不会痛，会不会让人难受。
　　她只知道就算顾迟这一辈子都不说话了，她也会陪着他的。说给他听，替他开口，并不妨碍其他人什么，又有什么不可以。
　　心理医生建议苏红去办手续，说要顾迟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时，门被踢开了。
　　余颜愣头愣脑地闯进去，傻傻盯着顾迟，那番话却是说给苏红听的，一开口声音就哑了，她说：“阿姨您是阿迟的妈妈，是长辈，但我还是想问问你……”
　　她自小霸道惯了，哪会有如此卑微求全的语气，偏偏每次遇到顾迟的事，总三思而后行。
　　“你逼着阿迟说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他梦游？他梦游的时候特别乖，样子傻乎乎的很可爱，一个人慢慢走，手里抱着什么都不撒手，就说我冷，我冷……”
　　那声音哽咽，眼睛一眨，眼泪就落下来。
　　她问苏红：“你现在成功了，想起他了，想要补偿，可是你对他好的方式就是把他送进医院吗？”
　　问完了，便是鸦雀无声，无言以对。
　　突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僵局，苏红按下接听键，脸色突变。
　　从窗口一望，不远处火光冲天。
　　4
　　老住户反拆迁的抗议行动日益激化，火把游行，是示威的手段之一。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被这日的大风一送，竟会酿成一场大火灾，波及到十几户人家，包括余家。
　　这是寒假期间，学画的学生还没过来，就只有余茵一人在家，不知是生是死。
　　现场乱成一团，消防员还没赶到。余颜一个劲冲进大火里，旁人拦也拦不住。浓烟，火焰，吞噬了所有。房梁坍塌，映在眼中成连绵的血色。她猜到余茵多半会在画室，可是自己被困在原地，已经找不到方向，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嘶力竭，悲伤绝望。
　　多像是顾迟的声音。
　　果然是幻听么？阿迟他，怎么会说话呢？就算她对他说一千句甜言蜜语，他也不会开口叫她的名字啊。
　　灼烧的皮肤失去了痛觉，可眼前出现的人不是顾迟又是谁。
　　浸湿的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 ，顾迟把她背到背上，生涩又僵硬的话一点一点传到她的耳朵里：“余姨……没事了……你……放心……”
　　除了梦游时的呓语，这是顾迟对余颜说的第一句话。
　　余茵早已被人救出，医院传来消息说只是皮外伤。余颜这才敢失声痛哭起来。
　　大火熄灭后遍地残骸，如同荒野。医院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小孩只好坐在废墟上等大人回来。
　　余颜转头看，顾迟靠在坍塌的水泥块上，阖了眼睛休息，白净的脸庞被浓烟熏得乌黑，还有些烧伤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也破烂，都能顶半个乞丐了。
　　她看得直笑，眼眶又泛酸。左右端详了会儿，起身，一口气跑到隔了两条街的花店，买回一束鸢尾花。把花编成花环，轻轻戴到顾迟头上。
　　深紫色的花瓣映衬着少年的眉眼，成了世间最动人的画。光影，色调，都不必再计较，已倾倒她心中的城。
　　余茵绘画三十余年，却没有教过余颜半点技巧，她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但她忘了还有天赋一说，余颜自幼待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学到的早就不止是皮毛。
　　往后的几个月里，余茵的身体慢慢垮掉，大火中虽受的只是皮肉伤，却因呼吸道感染诱发了心衰的老毛病。进行第三次抢救时，余颜蹲在手术室外完成了一幅画的初稿，为一大笔医药费发愁，心想要是这画可以卖钱就好了。
　　而顾迟跟苏红去了A城，甚至不曾告别，就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这一年，顾迟十三岁，余颜十五岁。
　　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他和她的人生轨迹。他向苏红要了一张支票交给医院，代价是离开长洲。而她留在长洲，面对生离死别，只当三年时光喂了一只白眼狼。 　　从这以后，不说话的顾迟开始唱歌，不画画的余颜开始画画。
　　5
　　七年后。十二月大地萧索，天边挂着冷太阳。
　　常绿灌木围绕的篮球场上，欢呼声此起彼伏，众人的目光聚焦在2号球场中央那个穿灰衣的男生身上。流水行云般的动作，突破，虚晃，起跳，投篮，三分球。
　　“咱们E大的校草，叫顾迟，音乐系的。听说超级有个性，怎么样，帅吧？”
　　“好想勾搭！”
　　“可是人家已经有沈慈啦……”
　　余颜懒，走球场边的近路去上化学实验课。围在栅栏旁的女生看球激动，手肘突然向后一推，余颜手上的冷凝管和玻璃瓶哐当掉落，黏稠状的液体慢慢流出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那女生连声道歉，手足无措，余颜平静的声线中透着冷淡：“让开。”
　　她一身白大褂，从口袋中拿出一副纯白干净的手套来，慢条斯理地戴上。往地面撒了把粉末中和试剂，再蹲下捡拾碎片，从容不迫。
　　附近不少人朝她看过来，窃窃私语，“她是化学系的高材生吧？”
　　“是老师还是学生呀？看上去好严肃……”
　　“嘘！小点声！”
　　E大是A城最著名的大学，余颜选择了读这所学校的研究生。她在首都大学毕业后，本该有更好的选择。出国深造的机会，导师伸出的橄榄枝，她一一谢绝，断了后路，作出了让人百般不解的决定。
　　口哨吹响，那边的篮球赛胜负已分。
　　顾迟把球扔回给队友，沈慈把水和毛巾扔给他，两人一起去音乐厅为晚上的圣诞演出排练，默契十足。
　　余颜这些天听了不少沈顾两人间的传闻，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七年后的再相见也用不上重逢这样深刻的字眼，四目相对，她冲他点了点头，尔后是再自然不过的擦肩而过，对方顶多算个熟悉的陌生人。
　　沈慈一手搭上顾迟的肩膀：“喂，看什么呢？认识的人？”
　　沈慈是架子鼓手，帅气十足的女生，说话的样子和当年的余颜神似。反倒是余颜，经历了人生的起落沉浮，心性渐淡，性情收敛，已寻不出当年的影子。
　　顧迟望着那道走远的白色背影，口中呵出稀薄的雾气：“我们走吧。”
　　6
　　94年的老电影《The Shawshank Redemption》曾风靡一时，大街上奋进的小青年满脸坚毅地喊着台词，“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当时学校也在礼堂里组织了一次放映，戴着红领巾的余颜不喜欢洋鬼子，坐在后排昏昏欲睡，迷糊中睁开眼，隔着很多人看到斜前方坐在板凳上的小顾迟，他仰着脖子目不转睛，看得认真。
　　时日悠长，记忆像蒙上了灰尘。
　　依旧是隔着人山人海看到他，还伴随着炫彩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接下来是这场轰动全校师生的圣诞演出的压轴节目，顾迟的吉他弹唱。
　　余颜没有等下去，她还有大批的实验报告没有写，一个人走出音乐厅。手心里捏着块酒心巧克力，是浪漫的化学老师顺手给的。拆开尝一口，酒味重，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
　　外面冷风呼啸，夹杂着雪花，梧桐树下有人摆地摊卖圣诞礼物，调侃路过的她，同学要不要买支玫瑰去跟男神告白？
　　余颜买不起玫瑰，也没有告白对象，想想就心酸。兜里的钱只够买个小苹果，在风里啃起来，那叫一个酸爽。她几口消灭干净，把核扔掉，眼前突然出现了粉色花束。
　　“我说了不买花，老板你……”
　　她神经迟钝，慢半拍才借着微弱的路灯看清来人不是商贩，而是这个时候本该站在台上大放异彩的顾迟。
　　他说：“圣诞快乐。”
　　余颜很礼貌地回了一句：“圣诞快乐。”
　　“为什么不等我唱完再走？”顾迟单刀直入，问得直接，“你不想听我唱歌吗？”
　　“怎么会？”她客套起来，也学会对他敷衍，“只是着急去做实验，时间太赶了。”
　　“赶着来这儿啃苹果？”被毫不留情地拆穿。
　　余颜揉了下眼睛，神情隐忍：“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余颜！”
　　她停下来，回头看他。阴谋得逞，他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露出漂亮的带着狡黠的小小酒窝，语气无辜：“我冷。”
　　她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外套，应该是演出服，风度有余，温度不足，根本不能御寒。
　　他重复着：“我冷。”
　　她再不犹豫，快步冲过去，一把扯下自己的围巾，踮起脚恶狠狠地给他戴上，却被拥进一个落寞的怀抱，冰冷干净，像被雪环绕。
　　她心里揪疼，不知在对谁说：“这几年，陆陆续续，阿迟走了，妈妈走了，二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长洲，我觉得很孤单。后来考上大学，我也离开了，去了大都市，每天上课、做实验、画画，认识很多人，做很多事，却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了……”
　　顾迟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脊，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发顶。
　　他又该如何向她解释他所空缺的这七年，努力学习，努力练声，努力写歌，努力发光发热，熬过很多个黑夜和黎明，赢得很多喝彩和掌声，却再也没有在人群里听到过那种声音，阿迟阿迟……
　　魔音穿耳，时间久了，就能把人的心捂热。
　　这一年，顾迟二十岁，余颜二十二岁。
　　她来到有他的城市，他的学校，所有的伪装抵不过一个迟来的拥抱。他见到她，才明白分开的这些年，他不曾圆满。
　　7
　　E大的论坛里，一度有人八卦，把沈慈和余颜在天台的见面比喻成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巅峰对决。
　　顾迟弃签的那份合同被沈慈偷了出来，摆在余颜面前。毕业在即，顾迟轻易地放弃了和沈氏娱乐公司合作的机会，他说他要陪余颜回长洲。
　　那样地毫不迟疑，甘愿为一个人放弃一切。
　　沈慈说，他这样做，连准备了一年多的新专辑也会被耽搁，为什么你总要妨碍他，让他陷入两难的困境？ 　　铅云沉沉游移，天色转瞬阴霾，风雨欲来。余颜如若置身事外，盘算着待会儿去天桥给行人画像，十块钱一幅，谢绝还价。
　　不是不气人的，在沈慈看来，她那样子，像是未曾把顾迟放在心上。
　　可并不是大声喧嚷叫旁人都看见听见的喜欢，才叫喜欢。
　　顾迟的毕业典礼，余颜没有参加，时间不凑巧。
　　余颜曾画过一名头戴鸢尾花的顾迟，余茵看后感动，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不断为那幅画润色和修改，最终取名为《灰色守护者》。余茵和很多人一样，生前埋没，逝后名声渐盛，画价越抬越高。
　　余颜为了给顾迟的专辑筹钱，约了买家。却没想到坐在对面的人，竟是谢泽。当年六个孩子里，个子最高，老爱捏她脸颊的谢泽。
　　“小六，好久不见，长漂亮了。”西装革履的青年笑容温暖，熟稔地夸赞，话里有些时光荏苒的感概。寒暄過后，他表明来意：“我一直想收藏老师的画作……”
　　“余颜？”沈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巨大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人影，余颜可以清楚看见沈慈旁边背着吉他的顾迟，灼灼目光，墨黑瞳中深藏着风暴和冷意。
　　两个小时前，她打电话告诉他，阿迟，我要随导师一同去外地参加报告会，不能来了，抱歉。
　　如今被碰个正着，谎言不攻自破，没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
　　沈慈似乎是认识谢泽的，端着酒过来问候。手里的酒杯却六十度倾斜，醇香的像鲜血一般的液体从余颜的头顶浇下，高脚杯被砸碎在墙上，“你就是这样糟蹋他的感情的！他穿着学士服站在太阳底下等了你两个小时，你却骗他！”
　　第二杯，再要继续。
　　顾迟伸手夺过，摔碎在地上，“沈慈，我和你四年朋友，今天到此为止。”
　　他再怒，也不忘维护余颜。
　　他低头把余颜脸上的酒渍擦干净，指尖冰冷，嗓音压抑地问她：“还要多久谈完？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去。”
　　日光盛大，在一地玻璃碎片上开花。
　　8
　　“我和谢泽见面只是巧合，我……”
　　“在偏僻的郊区偶遇？余颜，你撒谎不能学高明一点吗！”
　　“我当然不如你游刃有余，都能把自己骗过去！说是毕业典礼，却和沈慈形影不离地出现在离E大那么远的餐馆里！”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她来附近的孤儿院参加义演活动……”
　　“你不必提醒我这几年你们在一起的事实！”
　　“你就一点都不信任我吗！”
　　“那你呢，你又何曾相信过我！”
　　突然爆裂的空气，突然恢复的寂静。他们望着对方，眼泪夺眶，扯着喉咙伤人伤己，耗尽浑身力气。
　　她心里的伤口像要溃烂，埋首在黑暗中，对着墙壁轻声问：“阿迟，为什么我们要互相伤害呢？”
　　为什么，我们要互相伤害呢？
　　这是余颜留给顾迟的最后一句话。
　　那夜的争执之后，顾迟便再没有回来，余颜在出租屋里等了他七天，像又过了七年。
　　谢泽重新打来电话，说希望继续聊一聊那幅画的问题，上次并没有谈妥。余颜则改了主意，她终究舍不得卖，拿着画去当面和谢泽致歉。
　　地点定在A城的醉仙居。
　　那是个艳阳天，风轻云淡，仿佛能抹去世上的悲与喜，叫人忘忧。
　　传闻那场意外的大火把白昼烧成了黄昏，映红天空如晚霞绚烂。顾迟练了几首歌，从音乐室出来，爬上玉兰树抽了根烟，隐约看见东边升起浓烟，是醉仙居的位置。
　　这一年，顾迟二十二岁，余颜二十四岁。
　　他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游路过了她的世界，却不小心把自己丢在了梦境里。
　　9
　　余颜醒来的那天，鹅毛大雪簌簌而落。
　　病房窗户旁的花树被雪覆盖，犹如云朵，美到了极致。她被谢泽从大火中救出，在美国治疗，沉睡三年，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了。
　　她想起自己遗落在大火中的画，画里有她一生挚爱的少年，终被大火烧成灰烬，不复存在。
　　她曾用最肆无忌惮的笔法和最热烈纯粹的爱情来描绘他的眉眼，一笔一画，虔诚如斯，全部印进胸膛，刻骨难忘。
　　谢沈两家相识，谢泽刚刚参加完沈慈的婚礼回来，告诉她，新郎和新娘很般配。沈慈虽然倔强任性，却爱顾迟如命，一直在等他，耗尽了青春，现今终于如愿。
　　余颜听后，默默笑了。
　　故事的结局，也还算美满，成就一段良缘。
　　10
　　故事的结局，总是和想象中有些偏差。
　　有些事情，余颜不会知道。沈慈嫁的人是个美籍华人，虽也姓顾，却和顾迟没有半点干系。
　　奋不顾身把她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来的人，和十五岁那年一样，是顾迟。只是这一次他自己没能逃脱，和那幅《灰色守护者》一同葬身火海，永远地离开了她。
　　他邂逅了她最好的年华，看过她欢喜，看过她流泪，想要和她吵吵闹闹或哭或笑，给她坚若磐石不可挣脱的怀抱。
　　还是遗憾，不能白头到老。
　　闭上眼睛的刹那，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光。两个小孩坐在院里的大树下打盹，她缠着他要手牵手，细碎的阳光落满头。仿佛一睡，就是一个下午一场秋，醒来，是小半生的离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