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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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定没有到过北方冬天的村庄,因为你觉得荒凉
  虽然我到过北方更北的村庄,但是我一样觉得荒凉
  谁也不要撒谎,面对村庄的冬天,你说是什么景象
  那些远去的大豆高粱都变成了一种液体,滴滴入心
  寒冷让村庄的冬天成为一幅不会滑动的画片,定格家乡
  这是一幅画,祖祖辈辈都挂在那里,风雪是辅助效果
  这是一面墙,年年代代都站在那里,成为一道岁月之殇
  村庄的冬天,心却是热乎的,有火炕、有酒香、有问候低响
  只有在冬天,村庄那幅画才没走样,端坐在上,回想往日时光
  其实人生不需要过多地去想春种秋收、夏生冬藏,那是季节
  其实一辈子不需要过多去掂量荣辱沧桑、功名褒奖,那是云烟
  于是,我们一起写下关于村庄的诗句,一起走过四季
  在已经熄灭的炉火旁,放肆歌唱、放肆哭泣、放肆地用浓墨重彩和大地、田野、村庄告别,然后走向远方,不再回望村庄……
  ——杨 挺
  打 药
  夏天到了,蚊子多起来,在屋里飞进飞出,可以一抓一把。
  有用艾蒿熏的,天黑时就点燃了那绞的像一截稻草绳子的干艾蒿,一条莽蛇似的盘在院子里,吐着长长的浓烟,呛得人一阵阵咳嗽;也有条件好的,会去买来一盘蚊香,那蚊香是本地的人自己做的,盘着如一条干枯的白蛇,放在一块木板上燃着;还有的干脆用一个破瓦盆,装了拌了一种叫66粉的农药的木锯屑,一间间屋里熏。总之是蚊子没有熏死,人却被熏得眼睛水直流。唯一管用的办法是打药。
  吃晚饭时,蚊子就在桌下撞腿子,咬得腿上脚上又痒又疼,赶快几口饭扒完了,就提了椅子,摇着芭扇,出了门来,坐到风口里。看不见的夜风吹过去,蚊子就少些,因为蚊子想在风中叮在人的腿上,那是不容易的。往往是一棵大树下,那里已坐了许多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闲话,于夜的凉风中消磨这多蚊的夜晚,突然听见一声芭扇敲打在腿上的声音,那必定又有蚊子落在人的腿上了。这个时候,才像突然想起来说,打药的,还没有来么?事情也有真巧的,大家正说着,那打药的来了,还戴着一个草帽,身上是长衣长裤,裤子的下半截被打湿了,沾在腿上,脚上似乎是一双球鞋,里面也灌进了水,一走一响。身上背的是一个喷雾器,浑身的打扮如同刚钻出水来的潜水员。打药的一面不停地摇着手柄,一面走,另一只手上的喷雾器杆滋滋地响着,药水正蒸汽似的从结口处挤出来。于是大家说,XX,才来啊。那背着药箱走过去的XX,一声不响,继续向前走,预备是要进屋了,那后面的主人说,XX,我那两个厢房里蚊子多得不得了,你要多打些呀。背着药箱的XX仍是一声不啃,走进门去,只能闻见那飘过去的一股农药味。说话的知道那人听见了,因为他还戴着口罩,想回话也是说不成的。
  打药的多半是技术员,别人放了工走了,他却不能回家。稻田里打完了药,又一人去户里房子里打药。挎着白天背了一天的喷雾器,挨家挨户地打,一间一间的房子都要穿到,如果主人说想把那厕所也打一下,免得脱了裤子解手时那蚊子爬满了屁股,这打药的也在面子上不好过,同样一声不响低了头要进那底矮的厕所,摇两下喷雾器的手柄,把厕所的角角落落都喷一遍,第二天那地上便全是死蚊子,像撒的一层发黑的谷壳。主人往往是吃了饭,洗了澡在外面摇着芭扇乘凉,这打药的还空着肚子挨户地转着,开始时大家坐在外面还有些不过意,忙站起来引导他进屋去。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仿佛理所应当,不仅坐在那里摇着芭扇屁股抬也不抬,还要埋怨说这打药的来迟了,到睡时还有一股呛人的农药味,要不然就说打药时不认真,不然夜里睡时怎么还有蚊子飞去飞来,搅得人睡不着。
  当技术员,必是年轻且在村中又有一定文化的人,更重要的是有培养前途。技术员若是当得好,就会慢慢往大队往公社里抽,慢慢地就不再一天到晚浑身湿淋淋地挎着喷雾器,将会穿得干干净净,挎着一个比喷雾器轻得多的文件包,在田里只指手划脚。
  但是要从一个不怕吃苦受累的技术员变成一个脱产干部,那也不是容易的。比如我们队的技术员思贵,先前只打田的农药时倒还没有人说什么,自从晚上要挎了喷雾器挨家挨户地打蚊子,人们的闲话就多了。有说态度不好,明明要他帮忙把厕所打一下的,他却没有去,有说那药兑得少,光水,打了药也不起作用,而他节省下来的农药全打到自己的菜园里了,不然他家的菜怎么不长虫。反映一多,就对思贵不利了,到年底他就没有评上先进,没有从表彰会上捧一个崭新的白瓷缸子回来。到了第二年春上公社又要从基层抽几个技术员到公社农技站去,原来最有希望去的思贵却没有去成,他那个原准备到了年关就结婚的对象也吹了,跟了外村一个抽到了公社农技站的技术员。
  转眼又到了夏天,晚上大家又要搬了椅子摇着芭扇到外面歇凉,让思贵一人穿得严严实实地挨家挨户地打药。
  第二天,有人开了栏门去喂猪时,平时听见开栏门声一吼就来了的猪却没有动静,进栏去拔开草堆一看,那猪已经死了。死了猪可是塌天的大事,女人哇的一声就哭开了,全村都听得见,正围着栏门疑惑,又听见思贵屋场里传来撕心掏肺的哭声。猪是农药中毒;思贵自己也喝了农药,死在他自己的房屋里。
  人们晚上坐在树下歇凉时,又多了一个话题。死了猪的人说,其实我说思贵的那些话也是猜的。暗里有人接着说,思贵打了几年的药,没有额外要过一分工分,其实是个好人呢。这个时候天上飘过一片云,把月光挡住了,地上一片灰朦,仿佛是对已逝去日子的惋惜和悼念;大家一时都不语,原来人只有死了,才会想到他的好处来。
  防 暑
  到了夏天,人一动就是一身汗,不是这个请假下不了田,就是那个中了暑躺在床上,田里的农活赶不出来,庄稼错过节气,就会影响收成。这就要防暑降温。
  防暑降温很简单,无非一天往田里送两趟水。上午是送一回草药水。田堤上长着毛草,用锄头挖开,里面的根就像细长的竹杆,一节节的,白白净净,一把抓起来在田埂上摔几下,那沾在上面的黄土就掉了,装进篓子里算是一味药;还有甘草,药铺里才有,还要枇杷树叶,到哪家屋场旁折几枝,还有车前草什么的,沟边上就有。再舀一升绿豆,一起拿到河里洗净了,一同放到锅里去熬。那熬药的灶是专门搭的,就靠着队里的仓库,标志着这灶也是公家的。闲了一年的灶台上盖了一层灰,锅也是上满了锈。挑了几桶水,灶台用刷子刷了一遍又一遍,锅盖也是用刀细细地刮,直到刮出白色的木纹来。上了锈的锅就要用砖头磨,磨了锅底磨锅沿,用水一洗,那锅已是可照人影儿了,才算磨好。这些都是些细活儿,毛手毛脚的人是干不好的,非要一个爱干净性子又文静的人。选去选来,就推荐到了月英身上。同是一个队的姑娘,那月英就是不一样。穿着同样的衣裳,到了月英身上就是好看,做着同样的活儿,别的姑娘衣服上是花一块黄一块,长一截短一截,月英的衣服仍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送水是一件轻松活儿,个个姑娘都想去,但最终轮到了月英,虽然大家有些失落,但也没有意见,因为谁都不敢说比月英弄得还干净。   月英分到送水的工,更是注意自己的穿着了。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裤子也是浅色的,还穿着白色的袜子,一身干干净净。挑了一桶水,两头的桶上都盖着白纱布,她送的水到了田里,每次都会喝得见到桶底。
  月英绾了袖子在洗锅,地上是一滩水。只在注意手上的活儿,身子一退,脚便踩进了泥水里,鞋上沾了一些泥,黄黄的,很扎眼。月英折了一根松树枝子刮了刮鞋帮上的泥,那泥水的黄色却刮不去,月英的鼻尖上便有了细细的汗珠。这是一双新鞋,昨晚上才做起,洗的一双布鞋还没有干,这下怎么办?
  月英把洗好的毛草根、甘草、枇杷树叶、车前草、绿豆一一放进锅里,倒进去两满桶水,盖上了锅盖,灶里着上了火,熬着。抬头看一看日头还早,就往家里走。走了几步,就又停住了身子,低头看着那鞋上的泥土。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快步出了稻场。
  再回到稻场的时候,月英的脚上便是一双新鞋了。白色的胶底,白色的帮子,穿在她的脚上,月英更显得干净漂亮。月英在湿润的稻场上绕着弯走,时时从这一块砖跳到另一块砖上,她的长长的黑辫子便一扬一扬的。
  上午还不到歇头歇的时候,月英便挑着一担熬好的预防药来了,远远地大家就嗅着田里飘满的预防药那淡淡的苦味和微微的香甜味,感到嗓子更渴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三步两步走上田埂,取下挂在桶上的瓷缸子,掀开纱布,舀一杯桶里那淡黄色的预防药,嘴里吸吸地吹着喝起来。男人们上堤来喝水抽烟,女人上了堤,有的接过送到田里的小儿喂奶,有的不知从何处拿出了鞋底子纳着,等着喝完了水的人把缸子递过来喝。男人永远是说些田里的事,女人却说着女人们自己的事。一个嫂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月英的脚。
  哟,月英,哪儿买的新鞋?
  这一说,女人们都围了过来。
  还是白色的塑料底,经穿,不知打不打滑?
  打不打滑,你买得起?!另一个女人说。
  月英,这莫不是你的对象送的?
  月英已是红了脸,夺过那嫂子手里的镰刀,低着头下田去割小麦了。大家都在堤上歇,月英一人在田里弯了腰割着。风一吹,就看见她戴着的草帽,似乎浮在麦浪上。于是那嫂子们就叹口气,二十七八的人了呃,可她------后面的话仿佛就被风吹走了。
  下午要送一趟沁凉水。天再干,河里的水像要断了流,但河坎下的那眼沁凉水坑却永远吐着珍珠似的清泉。不知是从何处冒出的一股水,从沙滩上流下来,将那沙滩冲了一条小槽,远远地看,像是搁放在沙滩上的一条长辫子。挖下去,就看见了沁水眼,清亮的水不断地往外喷,如同开在水里的一朵嗽叭花。围着那眼沁水向四处挖扩开去,上面挖一个坑,是供人们挑水吃的,下面再挖一个坑,就可以在那里洗菜,洗衣服,让牛来喝水。时间一长,那上面沁水坑的坎子垮了,沙子石子滚了进去,沁水坑淤了起来,那水眼也似乎要被堵住了,半天翻一股起来,仿佛还没有烧开的水泡。又有螃蟹爬了进来,停在水里,不知在等着什么东西会从沁水眼里翻出来;还有一种称为船老板的昆虫,浮在水面上,像两根头发绞成的身子,撑在沁水坑的水面上一伸一缩。
  月英把鞋脱了,放在一块石头上,望了望那鞋确实不会滑下来,这才下水去掏沁水坑。几锄头挖下去,那一眼沁水便又汩汩地翻起来。底里的石子泥沙扒起来,混浊的沁水顺着缺口流出去,一会儿沁水坑里又变得清亮了。一闪闪地,反射的阳光照着月英被汗浸得红润润的脸。再把一箩筐石灰倒进去,消一消毒,那沁水里的虫全不见了,亮闪闪地荡着一片阳光,舀一瓢几口喝下肚,通身凉爽。月英把那已澄清的水一瓢一瓢舀进桶里,然后一只桶里倒半瓶子醋,再如放盐似的洒进一些糖精,用瓷缸搅几下,就制成了荡着明晃晃阳光的清凉剂。这才擦干了自己的脚,穿上袜子。放在石头上的鞋落了一只不知名的小虫,月英用一片落叶赶了几次,才把它赶走了。她拿起鞋左看右看,仿佛那一只小虫把鞋弄脏了。
  月英每天上午下午都只做一歇的活儿,她把水送到了田里,别人歇息,她就开始下田干活。送水来时干干净净,到了晚上挑着一担空桶和大家一起放工回去时,身上也是一身的汗,衣服也湿湿地沾在身上,而那新鞋,也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了。不过,第二天来送水时仍是一身的干干净净,新新的鞋,干干净净的袜,肩上挑一担盖着白纱布的预防药水,见了那桶里的水大家就想喝。
  有一天,大家在堤上喝着预防药,月英一人下田割着小麦,突然听见远处响起敲锣声。大家抬头一望,只见一行人敲着锣走来了。大家兴奋地都从坐着的堤上站起来,一个嫂子好心地说,月英月英歇一会儿,快上堤来看稀奇!月英便也站到堤上来。然而随着那一行人的走近,月英的头渐渐地低了下去。那是一行被挂了牌子游斗的人,里面有月英的父亲。
  我是XXX的小爬虫!哐,哐哐!月英的父亲自己喊一声,也把那手里的锣敲几下。
  月英的父亲历史不清白,一年里总要揪斗一两次。
  因为那一双鞋,月英也被运动卷了进去。一个农民,却要穿什么白网鞋,典型的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她也被挂上牌子,站在台上批斗。自然,她不再享受送预防药和清凉剂的权力。
  后来涨了一场大水,月英投了河。人们是凭那一双鞋,才知道的。下了几天的雨,到处一片泥泞,然而放在河边石头上的一双鞋却不见一点儿泥巴。原来月英在投河前,仍像往常一样,脱下鞋时就把鞋擦得干干净净。
  从此送预防药和清凉剂的常换人。换谁,大家不是喝着觉得那预防药里有沙,就是觉得那沁凉水不是太苦就是太酸了,往往半瓢水喝不完,就随手一扬泼到了堤上,干涸的地面冒出一团一团的水烟。
  涨 水
  到了夏天,雨水多起来,河里常常是满河奔涌的洪水,岸上站了一些人,望着浪尖上起伏的一些东西,一口箱子,或者是一头死猪,猜测着什么地方又遭受了水灾。正当人们对着河水指指点点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拐了拐了,一面哄哄地往仓库稻场里跑,于是站在河边上看水的人也一个个跟着跑去。
  稻场上围了一大圈人,把两头正在抵架的牛围在中间,放牛的老四拿着鞭杆,有些哭腔地说,我刚刚眨了一下眼,它们就跑到了一起……然而没有人听他辩说,只见那两头抵架的牛拔河似的,一时前进一时后退,人群也跟着往前往后地倒,老四只注意逢人便说两头牛的抵架不是自己的责任,没有注意那洪流般卷来的人群,他瘦小的身子连同他的辩解声便被闹哄哄的人群吞没了,只有那一根系着绳子的鞭杆高高地举在人群的上空。   耕田,拉耙,最使力的活儿都是牛干的,放牛的却往往是大家认为最无用的人,比如这老四,快三十的人,还没有说上一个媳妇,瘦得像一个没有装任何东西的瘪麻袋,做事赶不上一个娘们儿。人们就说,老四,看你这个样子,娶了媳妇,也会被媳妇一屁股弹几丈远!老四像鸭样地硬直了脖子,说那把你的媳妇拿来我试试!于是两人就要动手。队长说,算了算了,你明天去放牛,说着把老四一掌掀到一旁。拿起了鞭杆的老四从此远离了讥笑他的人群,早晨很早就把牛赶在河里喝水,天黑了才把牛赶回来。人们见到老四的时候,他总和牛在一起,不是用刷子在给牛洗澡,就是坐在他随身带的板凳上,充满柔情地看着牛吃草,见有人路过,就大声地打着招呼,起身去抚了牛的圆圆的屁股,说你看我喂的牛----像一个父亲在夸耀自己的孩子。过年的时候,别人全关了大门在吃团年饭,老四还撅着箩筐挨家挨户地转,来到人家的大门口,推开一扇门,站在大门外,说牛也过年啦,就撅着箩筐等在大门外,腰伸得直直的,全没有了平时的萎缩之态。有人就会离开热气腾腾的饭桌,嘴里一边嚼着,从锅里盛了一大碗饭,端出门来,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取笑他,而是说老四还在忙啊,就把一碗饭倒进老四撅着的箩筐里。那箩筐里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碗饭,老四撅着箩筐把全队的人家转遍了,把那半箩筐的饭撅到牛栏里,放到牛的面前,让牛也吃上团年饭的时候,自己才回家去。
  牛抵架跟它耕田拉耙一样,也是一声不吭。总是低了头,两个角似乎要竖起来,然后跑几步,一下撞拢去,那角撞得脆响,由于用力大,有时也有一下撞断了角的事儿,单剩一只角的牛就会在田堤上走去走来,草也不吃,渐渐地瘦下去,一场病后就再也爬不起来。牛是温顺的,但那仅仅是对人,对自己的同类,对有着与自己同样健壮体魄的外村牛却很凶狠,仿佛它会夺走老四对它的尊重与呵护。牛的抵架,就常发生在那些健牛之间,往往是那些正当劲的牯牛,如果在田堤上吃草,偶尔见到一两头牛从眼前走过,就会警觉地抬起头来,见走过的是一头病牛瘦牛小牛也就算了,如果是一头同样强壮的牛,与它有着相同的高大身躯和健壮的筋骨肌肉,它就会停止吃草,头高高地昂了起来,一声长哞如同示威,如果那头牛低了头示弱似的一直走过去,这边的牛也就算了,以胜利者的姿态绅士似的低了头仍去慢慢吃草,如果对面的那牛也同样昂了头一声长哞,一副不想让的架势,这牛就要跑过去抵架,仿佛要向人们证明它的主人老四喂出来的牛并不是孬种。仿佛是为了卫护主人的尊严那牛往往会拼上命。这时就要拽紧了系在牛鼻上的绳子,一面大声吆喝,阻止牛跑拢去。有时牛绳子拉不住,牛要把老四拖好远,老四死也不松绳子,爬起来后膝盖上的裤子就会磨破两个洞,这是唯一的一条当家的裤子呢,老四低头看了看两个牛蹄似的裤洞,恼火地把鞭杆高高地举起来,却又怏怏地放下去了。吐一口唾沫,望着前面那远去的牛,骂那个放牛的不长眼睛,惹得自己把牛鼻快拽豁了。骂的全队的人都听得见。
  这一次,老四却没有把牛拦住,因为他也在看大水,看那河里漂的箱子檩子和死猪死鸡,心想自己和那些穿着短裤的男人一样,能下河去捞那些浮财就好了,这多少能改善一下家里的环境,因为家里只有他和老父亲俩过活,穷得连媳妇也说不上,却没有注意到两头牯牛又碰到一起了。这时两头牛的角搅在一起,牛身子是一动不动,牛脚深陷在稻场的泥里,牛的眼像火球,地上是一滩血水。没有人敢走拢去,只有人拿了长长的竹杆在敲着牛头,却像敲在石头上,虎口震得生疼,牛仍是一动不动。有人便拿来几根粗棍子一样的纤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去套在两头牛的牛脚上,然后一边一队人像拔河似的往两边拉。老四在一旁说,拔不得哟,莫把牛腿拔折了,但没有人理他,似乎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人们一二三,那抵红了眼的牛刚一拔开,又砰的一声两头角又碰到一起,绳子还系在牛腿上,男男女女却摔了一稻场。于是只好用扫帚烧,把扫帚淋上煤油,点燃窜动的火苗,挑两个胆大的,伸到牛头中间去烧。老四又会说,烧不得啊,这怎么行,好歹是条命呢-----但是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从来是不做数的。有两人已经举着噼噼啪啪燃着的扫帚上去了。像人掰手腕一样,双方都不吭声,都憋了劲使力,总有一方撑不住的时候。抵架的牛经这火一烧,撑不住的一方就会逃走,但另一方决不会放过,跟着撵,那尾巴绷得像一张弓,大人小孩不管是穿着套鞋或是赤着脚的,又会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泥地里跟着跑,这个时候就是看热闹了。
  牛在坎上跑着,坎下是崖,下面就是那满河奔涌的洪水。几天的雨,坎子已松了,牛一脚踏上去,石坎和牛一起滚下了崖。
  牛死了,村里人很高兴,因为接下来是分牛肉,打牙祭。牛很快被剥了皮,只有那个牛头放在风斗上,望着这吵吵闹闹的人们,一声不吭,仿佛满是没有撵到那头逃去的牛的惆怅。牛身上的肉被分成了一小堆一小堆,摊在卷席上,贴了号子,大家挨个到会计那里拈阄儿,然后对着号子把自己的牛肉提走,拈着一块好肉的自然高兴,拈着一块皮筋多的,就会骂这老四是怎么放的牛么,到底有什么肉?骂归骂,有肉吃终是一件好事,还是喜洋洋地提着牛肉回家了。
  这个时候的气氛就会跟过年一样,老老少少的脸上全是笑意,户户人家的屋里飘荡着牛肉的香味。人们正围了一桌,吃锅里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忽然听见了从河边传来的哭号声。
  那是谁,像在号丧?
  还不是老四。哪次死了牛,不是像死了爹妈样?!
  拈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再听,就只有河里的洪水轰隆的流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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