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神会说话。透过母亲眼神透露出来的喜怒哀乐,我常常能揣摸到母亲心里想些什么。也许是母女连心,或者是人的本能,母亲的眼神,成为我揣摸她内心世界最准确的定位仪。
　　母亲眼神的转变是从我南下打工开始的。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外出。父母送我几经辗转,到了冷水滩车站,买好车票后,我高兴地爬上汽车,完全没有“离别”“舍不得”这种感觉。母亲仔细交待了我一些事,说车停的终点站就是汕头汽车站,到了那里,青青和她妈(青青是我同学,她介绍我去她工厂)就会提前在那里等我。说完母亲塞给我三百块钱,和一张父亲早就写好的,有家里电话、青青手机号码以及110号码的纸条。要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母亲说。
　　汽车准备开了,乘务员用喇叭不停地说,送亲友的可以下车了。母亲一只手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就打电话回来。说完转身下了车。母亲在转身下车时,對我最后那匆忙的一瞥,直击我的心灵,那会儿母亲心里该有多么的不舍。很多复杂的情愫透过母亲略皱的双眉,跳跃出来。车启动了,母亲越来越远的身影,让我的心也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
　　八年弹指一挥间,我不停在家乡和城市来回奔跑,每次回家的团聚,离家的别愁,在母亲的眼神里越演越烈。母亲对我的爱,从最初的放在心里,到释放在眉宇间,到后来装进每一只瓶瓶罐罐里。每次回家,母亲眉开眼笑,早早就在准备饭菜了。当我到了自家堂屋门口,老远喊一声妈时,准会看到母亲有些激动的双眼,双手一边在围裙上面搓,一边快步走出堂屋迎接我。当每次假期一过,准备返回公司时,母亲就提前几天开始给我准备带走的东西:有母亲亲自腌制的萝卜干、腌豆角、霉豆腐,有晒干的红薯片、南瓜条,以及跟左邻右舍买来的数十枚土鸡蛋。这些东西,母亲全用瓶瓶罐罐装着。这些瓶瓶罐罐除了铁的,还有玻璃的,塑胶的,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母亲把这些瓶瓶罐罐,平时积攒着,待我准备返回公司时,就开始拿出来用清水洗净,用开水消毒、晾干,将各种吃的装进里面,用筷子压得紧紧的。装好后,用毛巾逐个将瓶身的水迹仔细擦净。
　　那年,当我以不屑的语气说包太重,拒绝母亲为我准备的那数十个瓶瓶罐罐时,我永远忘不了母亲当时看我的眼神。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好几秒钟,既而迅速低下头去,干笑着说,对,包重了坐车不方便,那就少拿点,再说家里有的,外边都买得到。说完,母亲就麻利地拿了两个最小的瓶子出来。可我还觉得多,我说我只要三个装有萝卜干、腌豆角、和霉豆腐的就行了,其它的都不带了,背着麻烦。母亲坚持让我全部带上,我拿一个瓶出来放在桌上,母亲就从桌上再拿回袋子。就这样与母亲推来推去,突然那瓶装有酸辣椒的圆形玻璃瓶子掉地上,“啪”的一声,碎了。酸辣椒洒了一地,酸味很快弥漫开来。看到母亲很无辜的眼神,我转身从屋角拿来扫帚就扫。扫完我笑着对母亲道歉,并将拿出来的几个瓶重新放进包里。母亲一句话补全了我的面子,母亲说:我就知道你喜欢吃,只是刚刚不小心打破一个可惜了,我再重新给你装一瓶去。我说,好咧,我拿瓶,妈来装。那以后,逢年过节回家,只要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东西,我乐呵呵的全塞进包里。
　　前不久去花都看望父母。陪同母亲逛商场买衣服、去市场买菜,这一天的时光里,我发现母亲的普通话比以前进步很多,虽然还是有浓厚的乡音,但已不是当初那个老土的母亲了。母亲竟也被城市打磨成了一个有胆量、有想法,坚强、独立的女人。在选衣服时,在买单时,在菜市场和别人讨价还价时,在过马路母亲警惕的双眼左顾右看紧拽着我的手时,当她宁愿自己说着吃力的普通话,也要以一个大人、一个母亲的形象出现在旁人眼里时,也许这就是一个母亲最伟大的地方。我很难将那个坐车晕车、乘电梯怕摔、恐惧川流不息车辆的母亲和现在联系起来。过了马路,母亲如释重负,说过马路时,你千万要注意车。我那句“我会过马路,这点小事不用说”就迅速咽了下去。母亲的双眼盛满了对我的保护和疼爱。在她眼里,似乎我还是个小孩,而不是已到了可以是母亲的大人了。
　　准备返回公司时,母亲送我到路口搭车。母亲拿起一个装有鸡汤和鸡肉的玻璃瓶,用纸巾抹了抹瓶颈,然后放进我包里。那是母亲中午为我煲的营养鸡汤。
　　转身上车的瞬间,我看到母亲的眼神,晶亮、从容而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