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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庆历七年,在汴京城的每一处勾栏瓦舍,一曲曲的笙歌正在彻夜弹奏着,我们的帝国沉醉在温柔乡里已经好多年了。
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注意到在这悠扬旖旎的小曲背后,有一个失意的落魄灵魂,他蜷缩于红红翠翠之间,用一生去赌那一抹飘渺的浮名。他,就是宋词中绝对难以绕开的一个人物,高贵而低贱,潇洒又苦闷的柳永。
柳永是宋词婉约一派的核心人物,甚至说他是慢词长调的开山鼻祖,都不算过分的赞誉,但是如此一位文坛巨擘,在正史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他的生、卒年与可怜的仕宦经历的考证,对专业的史学家来说,也很具有挑战性,只能在私家笔记中“捕风捉影”去猜测。
同样是词人,同样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为什么柳永就必须承受不公平的命运,而晏殊、张先和宋祁他们,却享受了风雅的美名?
答案很简单,因为柳永名声不好。名声不好,所以没当过什么正经官,在意识形态领域弥漫着“官本位”价值观的封建社会,这绝对是场灾难。
柳永仕途之困顿,属于万里挑一那一款的。据唐圭璋先生考证,柳永的出生大约是在太宗雍熙四年(公元987年),他出生在一个有着儒学传统的读书人家庭,毫无疑问,他从小的志向和所有读书人家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通过科举考试,然后一步一个台阶谋求进步,就算当不上宰相,也混个副部级的官员风光致仕,一生安然无忧。
在刻苦求学的少年时代,柳永曾经在偶然间得到了民间流传很广的一首词,当时媒体没现在这么发达,歌词都靠的是人民群众口口相传,一首词能够流传开来,就表示它有相当强大的生命力。
这首名为《眉峰碧》的作者已经不可考,它是这样的: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此词所描写的别离伤感和暮村愁绪深深打动了柳永,它就好像一副催化劑,迅速激活了柳永体内所蕴含的文学细胞。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提示他: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今生将为此而存活。
柳永将《眉峰碧》写在墙壁上,日夜揣摩反复体味,和禅宗那些打坐行脚的和尚一样,许多个孤寂的夜晚之后,柳永终于豁然开悟。他参透了这种民间歌词的精髓所在,他看到了每一首看似粗俚的歌词背后,是无数鲜活而真挚的灵魂。这是一次伟大的开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
可惜,它没有给柳永带来任何实际上的好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柳永陆陆续续参加了很多次科举考试,每一次却都失望而归。
屡屡考试落榜后,很多性格暴躁的家伙都会忍不住骂娘、叛逃乃至于造反,柳永就算脾气再好,也难免发发牢骚,一方面表示不满,一方面自我安慰。于是他写下了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里的很多字句我们都耳熟能详,比如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还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等。
要怪就怪柳永自己的词写得太好,本是关上门来的悄悄话,却被他的粉丝们满大街传唱。到后来,这唱词甚至于越过了高高的宫墙,飘进戒备森严的深宫之内,被仁宗得知,他听到柳永的这首词后,脸色就有点不好看。
这一点我们可以理解,仁宗觉得,你自己考不上进士,却来怪朝廷没有发掘,遗失了你这个贤才。而且还怪话连篇,把天下举子视为光宗耀祖必由之路的科考,奚落为“浮名”,还自称要远离组织,当闲云野鹤般的“白衣卿相”。
仁宗不是小心眼,但是他也有自己的阶级局限性,体内潜在的阶级斗争欲,是谁都不可避免的,就算你是一条真龙,阶级斗争该抓还是得抓。
实事求是来说,仁宗赵祯是个比较宽厚仁慈的人,他优容纳谏,善待上书言事的臣子们。
比如说在某一年,另有一位四川专业落榜老选手,大概五六十岁了,考了一辈子都没个结果,老头急眼了,决定兵行险招,来一个自我炒作。
老头给成都府献上了一首诗,有这样两句“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知州接到这首诗,吓得浑身筛糠,心脏差点蹦了出来——这不是鼓噪我造反独立,再造一个新蜀国出来么?于是二话不说,知州下令将这不要命的老头五花大绑,再给皇帝上书,看他有没有兴趣亲自审理,省得沾染上“造反”的光荣。
仁宗知道后,批复说:“这不过是个急于当官的老秀才而已,不用怎么处罚。给他授一个司户参军,放到小地方去当公务员吧!”这老头运气真不错,一首反诗平白混个官职。
另有一次,仁宗听到身边两个内侍闲聊。
甲说:“人这一辈子,无论贵贱祸福,都是命运的安排!”
乙说:“我不信,我坚信有一个人可以扼住命运的咽喉,那就是当朝至尊,伟大的天子!天子让你命好,你就会好,他看你不爽,你差不多就死到临头了!”
仁宗默默微笑,交给甲和乙每人一个封闭甚严的小盒子,里面放了纸条,告诉二人:“你俩拿着盒子,分别送到内东门司去。”
这纸条上写的什么呢?原来是给内东门司的御笔:“有带着盒子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
为了保证试验的可靠性、科学性,仁宗特意让那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乙某先行一步,带着盒子赶往内东门司,等乙走出一段了,才让甲出发。片刻之后,内东门司保奏甲某推恩,原因很简单,先出发的乙在半道崴了脚脖子,所以甲成了龟兔赛跑中的乌龟,后发而先至。 仁宗用这个生动活泼的实例告诉大家,就算是九五之尊,还是挡不住上天的脚步,皇帝与命运的较劲,以失败告终。
但是面对柳永精心构思的华美词章,仁宗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和好心情了,想必他对柳永的一贯作为也有所耳闻,作为一个读书人,专门去写那些“下三滥”的市井歌词,而且主要服务对象,是一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歌伎。
仁宗很不舒服,不过还没有发作。
苦苦投考多年后,在仁宗初年,柳永终于第一次考中了!野史中是这样记载的:仁宗皇帝留意儒雅,务本理道,对浮艳虚美的文章深恶痛绝。新考中的进士柳三变(即柳永),喜欢写那些淫冶讴歌之曲,而且还有一首《鹤冲天》传播四方,实在是精神文明建设的毒瘤,扫黄打非的处理对象。
为此,在进士名单临轩放榜之时,仁宗忘记了自己和上天较劲失败的事,伸出“上帝之手”,把柳三变生生拉了下来,而且他还带着强烈的情绪说:“老兄,您就去浅斟低唱吧,要我给你这个浮名做什么?”
柳三变还能怎么样,皇帝金口玉言不容更改,此时,科举的命运之门已经闭上了一大半。
失望沮丧的柳三变变得更加无所顾忌,“日与狷子(狂狷不羁之徒)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而且还更加狂放地自号“奉旨填词柳三变”!
像柳永这样有才华的人本来就少,愿意从事他这一行的封建士大夫更少,再加上“奉旨填词”这个金字招牌的广告效应,使得柳永在民间青楼和官方教坊获得了巨大的声誉。
甚至于负责给朝廷演奏的乐坊,每当搜集到民间优秀的曲调,他们就会去找柳永填词,我们现在看到柳永的一些富丽堂皇的、拍马屁的雅词,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官方填词,柳永还获得了一个民间组织的荣誉头衔,他成了“超级女士”的特约评委。
平日里无事,柳永的足迹游遍了京师妓馆,那些歌伎对他怀有相当的敬意,因为柳永善于用词描述歌伎夜莺一般的歌喉与曼妙身段,所以某人如果得到了柳永的品题,立刻身价百倍,一夜成名,成为超级明星。用现在的话说,柳永是一位很好很强大的民间推手。
当然,这也是柳永混迹京师的主要经济来源,每当有作品问世,他也能得到一定的资金帮助。这种生活看似逍遥,实际上却处于“下九流”,在那个时代,就连做生意都被人看不起,更何况一个混娱乐圈的,又更何况一个“有辱斯文”的落榜考生。
柳永不服气,他沉寂一段之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科考情结,再次捡起蒙尘许久的圣贤书,重新报名参加考试。这些年后,仁宗年纪大了,火气也小了,没有继续捉弄柳永,大约在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他终于考中了!
这一年,柳永已经四十七岁,按现代人的规定,离退休没几年了,所以说他“及第已老”。
考中后自然就成了国家公务员,柳永终于当官了——他被任命为睦州团练使推官。到任后,柳永一改之前的风流不羁,开始珍惜名声,尽心尽力去做一名好官。他的才华和举动得到了知州吕蔚的赏识,才干了一个月,就被破格推荐到朝廷。
此举却遭到了朝臣的强烈反对,并且专门为此生成了一条规定:幕职、州、县官,初仕而未得考者,毋得举奏!
睦州推官任后,据考证柳永又担任过昌国县盐监、华阴县令,但是这些都是地方的初等官职,根本谈不上什么建功立业。为此,柳永也曾进行过积极活动,希望可以引起高层注意。
当时有个入内都知史某,他很欣赏柳永,就趁着天上出现老人星(即南极星),仁宗心情大好之际,要柳永写首词进献,万一仁宗听得高兴,他立刻可以咸鱼翻身。但柳永坎坷的仕途,似乎是上天的一个恶意玩笑。
熬夜吐血赶制出来的《醉蓬莱慢》递上去,却更加触怒了仁宗。读到这首词第一句“渐亭皋叶下”,仁宗就有些不爽,他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往下读。并不是说这句话写得不好,而是这个“渐”字一般用在疾病加重的场合,自然令人不悦。
接下来又到了“宸游凤辇何处”这句,恰好和仁宗御制真宗的挽词暗合,古人对和长辈相关的问题十分敏感。这句话让仁宗想起了他在天上的爸爸,表情由不爽改为惨然。
最后的高潮部分,是在“太液波翻”这里,仁宗终于爆发了,他将稿子扔到地下,怒道:“为甚不说‘波澄’?”于是,“咔嚓”一声,柳永升官发财的大门被仁宗重重合上,甚至于还加了一把锁。
皇帝不高兴,吏部就不给他改官,柳永还是不服,他径直去找当时的宰相晏殊。
晏殊也经常写一些温柔细致的小词,但是同样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从来没有把柳永看做同道中人。道理很简单,晏殊是“富贵词人”,而柳永一直混迹于低贱的劳动者之中,他俩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
晏殊问柳永:“贤俊你也做曲子吗?”有人根据这一句话,推断此时柳永还年轻,其实是个误解,在官场来说,柳永是晏殊的后进晚辈,这样说也是合理的。
柳永谦虚地说:“和相公您一样,也做曲子!”他这是刻意用共同的爱好,和领导套近乎。
晏殊冷笑道:“我是也做曲子,但是却没有写过‘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词句!”这是柳永温柔风情的《定风波》里的一句,被晏殊狠狠鄙視了一把,觉得太下流,太儿女情长了。话说到这一步,就没什么交流余地了,柳永只好讪讪而退,改官也就成了遥遥无期之事。
怎么办呢?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柳永一咬牙,使出了最狠的一招“金蝉脱壳”——改名字!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柳三变,多了一个花台弟子柳永。
改名后的柳永运气似乎好了一些,最后终于混了一个从六品的京官——屯田员外郎,这就是世人称呼他为“柳屯田”的原因。
这是柳永一生所拥有的最高官阶,远远配不上他在词坛的名气和才华。
在当时,就有从西夏回来的人说:“凡是有井水之处,就有人唱柳词!”
他的词流传很广,甚至在出家人中也颇有市场。邢州开元寺有个和尚叫法明,这是个花和尚,酷爱喝酒赌博,不修边幅,平日里喝得酩酊大醉后,就放声高歌柳词。作为一个方外人士,唱这些靡靡之音,难免招惹来闾里乡亲的非议,大家都管他叫“疯和尚”。
十余年后,疯和尚在某天忽然告诉大家:“我明天就要去西天总部报到了,大家不要到处乱跑,看着我走!”
众僧半信半疑,取笑他:“哪有这个道理,你开玩笑吧!”
次日,法明沐浴更衣,端坐着呼叫众人:“我这就去了,给你们留下一首偈颂吧。”
众人吃惊,围过来听,法明大声道:“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说完之后,跏趺而逝。这是一个“预知时至”的奇僧。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出自柳永的《雨霖铃》。对柳永来说,这是值得宽慰的,一个拥有绝顶智慧的和尚,将他最“俗”的词和最“雅”的禅意天衣无缝结合起来。不知道,那些取笑过柳永的人,会作何感想。
(责任编辑:庞洁)